第8章 银河征文奖(7)
那时我已在城市里生活多年,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开始听流行音乐,爱打篮球,想买一双耐克鞋,暗恋隔壁班的长头发女孩。我厌恶记忆里贫穷闭塞的故乡。
姨妈多年未归,后来的一个春节,她回乡探亲时把我带上了。我住在父母家里,却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让我感觉脏且陈旧。父母担心太麻烦姨妈照顾我了,便向她提出把我接回来,姨妈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为由拒绝了他们。当时我坐在旁边,悄悄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妈一起,坐陈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从镇上搭大巴去市里,再坐火车回山西。但我们到镇上时,大巴已经开走了,我们在街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顺路回市里的小汽车。司机要收一百,姨妈谈了半天,才以五十块的价格谈妥。
刚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们是要去市里吗?”
我转头看见一个女生,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提着两个布袋。我怀疑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说。
“捎我一个吧,我也去市里……没赶上大巴。”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点了点头,“应该可以吧。”
这时,司机探出头来,不满地说:“这可不行啊!三个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钱,六十!”
姨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孩,说:“小姑娘,一共六十,三个人。我们四十,你出二十块,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在司机催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后,才点了点头。我帮她把行李放在后车厢里,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见。”她却没有太惊讶,看着我笑了笑,“胡舟,你长高了。”
在去镇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坐在唐露的旁边,彼此沉默着,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树影,车窗倒映出她的脸。她低着头,刘海的影子若有若无。
“你是要去哪里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妈回山西,快开学了。你现在也是在上海读书吗?”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她背着这样多的行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去念书的样子。
唐露依旧笑了笑,“去打工。”
坐在前座的姨妈猛然回了下头,看了一眼唐露,又转了过去。
我下意识地问:“做什么工作呢?”
“还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顿了顿,她又补充说,“总有活儿做吧……”
接下来,又是沉默。车子上了跨江大桥,飞速行驶,我看到江面有一只白色的鸟飞过。过了桥,就是市火车站,我和姨妈将在这里坐上回山西的火车。
唐露突然说:“你还看《哆啦A梦》吗?”
我一愣,“很久没看了……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闷,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样。
车子下了桥,在车流中缓慢行进,喇叭声此起彼伏。破旧的火车站已然在望,门口拥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们说,《哆啦A梦》已经有结局了。”唐露的视线掠过我的脸,投射到窗外的很远处,“原来,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4]。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哆啦A梦……”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看动画片了,对《哆啦A梦》的印象都已模糊,只能硬着头皮问:“是谁告诉你是这个结局的?”
“网上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这么说,就不会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头。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脸上划过了两道浅浅的泪痕,“可是你跟我说过,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
这时,火车站到了,司机停下车,转头对我们说:“到了,下去吧。”
唐露便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完。她推开车门,我帮着把行李拿出来。姨妈给了司机六十块钱,唐露随后掏出一个布钱包,数出二十块零钱,递给姨妈。
“不用了,不用了。”姨妈看了我一眼,对她摆手说,“你留着吧,以后用得着。”
唐露执意要给,姨妈毕竟处事老到,拉着我的手就往售票厅走。我回头望去,看到唐露背着硕大的包裹,手里捏着钱,没有追上来。但她眼眶有些红,似乎是想说什么。
周围全是背着行囊赶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唐露瘦弱的身躯已经被淹没在人潮里。我使劲儿昂着头,但已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脚,依然只看得到人流汹涌。
我再也找不见她了。
雨丝透进脖子,我突然一个激灵,转身往家里跑。我在装着旧物的木箱子里一阵翻找,找到了那个底方顶圆的金属和晶体无缝接合的物件。现在端详起来,它更像是一个造型拙朴的U盘,但它的底部不是USB接口。
我把它揣在怀里,匆匆跑出去。出门前,母亲拉住我问,都晚上了,你还去哪里?
这是我的母亲,旁边木讷寡言的是我的父亲。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们,母亲满脸困惑,而父亲则有些不习惯。
我对他们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几点?母亲说。
不是今晚。我说完,出门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里打开电筒,只需沿着记忆里的路,很快就到了陈老师家里。
现在实验室里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来,就是这个吧?
陈老师本已经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挣扎着坐了起来。是……是超晶体协稳器。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找了这么久,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没有回答,急切地问,是不是有了这个,你就能把我送到从前?
陈老师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我点头。
你现在的日子很好,舍得放弃吗?
我苦笑,很好吗?我在北京遍体鳞伤,所以才回到故乡。
现实没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吗?但往事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重复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当你真正进去,就未必了。你可要想好。
没关系,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复往事。我上前一步,看着神态老朽的陈老师,我是去改变。
改变什么?
如果按照因果论,唐露的悲惨是我造成的,那我就应该去纠正这个错误。我要当一个真正的哆啦A梦。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会再次长大的,不是吗?
我扶着陈老师来到地下通道,进了实验室。她把协稳器插好,熟练地启动繁复的按钮。中间桌子的玻璃箱里,电火花再次闪现,越来越密集,最终交织成环。
这十多年我没闲着,一直在计算闭环的落点,理论上,可以精确控制两个节点的时间。陈老师问,你要去哪一天?
我说出了日期。
光环随之扩大,透出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悬浮着。陈老师点了点头,眼里闪光,说,看来计算没有错。她再次按下几个按钮,光环竖向转动,与地面垂直,成了一个圆形门。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无须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气,站在光环前。它闪烁着,光照在我脸上,越来越亮。电流的滋滋声在房间里回想。我突然流下泪来,上前一步,跨进了光环里。
那一瞬间,我像是初领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了呼吸。
有光。黏稠。清冷。
我的大脑短暂性地停止工作,等恢复过来时,只记得这三个感觉了。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这间实验室里,但陈老师不知去向。难道失败了?我疑惑地走出地下通道,推开陈老师的家门,走出去,一股只属于夏天的沉闷灼热感顿时袭来。
没错!
我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阴沉上午!
我顾不得惊讶,匆匆赶到大路边,看到一个男孩正骑着老式自行车,车座后面驮着一个麻袋,正向镇上骑去。
“你等下。”我拦住了他。
男孩停下来,扶着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说:“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结实,待会儿里面的东西就掉出来了,我帮你重新系一下。”我把羽绒服脱下来,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紧车杠,“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还有,你去镇上时,不要走桥上,从小路绕过去,听到了吗?”
男孩一直疑惑地盯着我,闻言点了点头。
“去吧,”我挥挥手,“早点儿回来,唐露还等你呢。”
“你怎么知道……”
“对了,你卖了废铁,找那老头借一套雨衣,待会儿你回来时会下雨。千万不要淋雨。”
男孩重新跨上车,走之前又盯着我看了几眼,说:“你跟我爸爸长得好像,你是我家亲戚吗?”
我笑了笑,“你记住我说的话就可以了,去吧!”
男孩骑车远去,很快消失在树影里。我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唐露家。我没有进去,站在屋前马路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等。
这个午后过得很慢,时光像天气一样黏稠,但没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直坐着,路过的人惊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着。后来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檐下躲雨。
一个女孩从屋里探出头来,看见我,粉雕玉琢的脸上有些失望,然后冲我一笑,说:“要喝杯水吗?”
我说:“不用了,我只是躲会儿雨。谢谢你。”
“哦。”唐露缩回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搬了两把板凳出来,递给我一把。她也坐在我身边,看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雨幕。
“你在等什么人吗?”我问。
唐露点点头,“我在等哆啦A梦。”
“是动画片吗?”
“不是的,是一个人。”她没有回头看我。我却看到了她的侧脸,熟悉的侧脸。
我们就这么坐在屋檐下。
男孩的身影出现在雨中,他骑着车,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来,板凳倒在她身后,她都没有察觉。
男孩骑过来,把车靠在墙边,冲女孩大声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诧异,却没有理我,把雨衣脱下,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光碟,递给女孩。
“太好啦!”女孩高兴地接过来。
我站起来,转身踏进雨中。
这时,女孩对男孩说:“谢谢你,哆啦A梦!”然后,他们抑不住高兴,牵着手,在屋檐下唱起了歌——
“每天过得都一样,
偶尔会突发奇想,
只要有了哆啦A梦,
欢笑就无限延长……”
歌声清脆欢快,穿过无边雨幕,在这村庄的上空回荡。我没有转身,不知道他们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我听。但这已不重要了,从这一刻起,命运已经转向,时间之河上的旋涡被打乱、重组。这两个小孩将踏上他们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静香,将会慢慢成长。
而哆啦A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责任编辑:姚海军】
注释
[1]湖北南部地区在结婚时,由双方亲友共坐一桌,在桌面中间的竹篮里放钱,称为茶钱。关系越亲,钱越多。
[2]典游戏《魂斗罗》的主角之一。
[3]湖北南方一带农村的规矩,死者下葬时,亲人用素布包好钱,在布上写上名字,丢进死者亲属胸口系着的麻袋里。亲属会在晚上将钱取出,记录哪家给了多少钱,下次轮到别人家办白事,就给同样金额或者更多的钱。
[4]于《哆啦A梦》,网上有诸多版本,此为其中流传度较广的一版,偏向黑暗。但此为虚假结局,《哆啦A梦》的故事仍在继续。
吻我
文/康乃馨 图/路某
旭推门走进来,满头大汗,身上的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就在对面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望着对面的静。
“静,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旭故意卖着关子,拿起勺子开始吃饭。
静抬起头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什么好消息?”
旭满脸坏笑着,又吃了两口才回答:“在说之前,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一件事。”
旭说完,微笑地看着静,虽然他知道结果,但他还是要亲耳听到答案。
静也轻笑了一下,虽然脸色很难看,但她的面容看上去仍然很美。
“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原谅你。”
“我答应过你,即使再忙,即使工程上再需要我,我也会每天陪你吃晚饭,就像现在这样。”
“嗯,你做到了。你还放弃了去太空基地重建的任务。”静的脸上全是幸福。她生病了,是那种时日无多的重病,但旭又是太空城的总工程师,不夸张地说,几万人的生命都和旭的工作有关,哪里都离不开他。
可是,他们的爱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变化,旭答应她,不管多忙,至少每天都会陪她吃晚饭,几个月来从没间断过。
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对不起,静,我必须告诉你,我……并没有做到……”
“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做到。”
旭慢慢站起了身,把手伸到宽大的桌子中间。他们并没有结婚,但彼此深爱,一直保持着相敬如宾的生活。旭第一次把手伸了过来,但他的手在桌子的中间消失了。
“对不起,静,我欺骗了你,我好想留下来陪你,但你也知道基地出的事故……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
旭有些抽泣,他观察着静的表情,想从那里看出点儿什么,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所以,我、我只能这样……对不起,静,我只能每天传送全息影像回来陪你吃饭,我不想让你伤心。”
旭说完,安静地看着静,他多想冲上去抱着她,但是他做不到。
静并没有歇斯底里地争吵,相反却异常的平静,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那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静轻声问。
旭收回了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这就是今天的好消息,那是因为,我们的重建工程终于告一段落。也就是说,我明天就可以返回了,明天,我就可以真正地陪在你的身边了。”
旭激动地说着,兴奋得都快跳了起来,可是对面的静仍然没有回应。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我已经向你道歉了,我知道我不该欺骗你。等我回去,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你说句话啊……”
静的影像慢慢在他面前消失,直至不见。旭拍打着影像传送装置。这装置还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问题?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设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