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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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年生活(一)(3)

我昨赋西征,爞爞实朱夏。烈日焚八荒,息影无寸暇。

羼体甘所侵,炎威宵少借?一病罹百艰,烦煎竟日夜。

夙昔伤劲弓,闻弦神已怕。壹志学呻吟,愆仪任嘲骂。

虐疫难指名,热寒互嬗谢。粒食经旬辞,况能问燔炙。

带月方首涂,参横未云罢。颠簸笋舆中,磋磨破腰胯。

奴子苍黄询,庸医再三诧。猛然肆造攻,云当一战霸。

恶莠虽已锄,良苗亦失稼。隔旦嘻其疲,无复平生咤。

皮皱面有洼,耳聋气愈下。惨淡过潼关,沉昏渡清灞。

赫赫李中丞,觥觥范韩亚。老罴卧三边,犬羊敢狙诈。

闻我至骊山,材官百里迓。秋雨长安邸,征鞍庶一卸。

旅魄颇飘摇,公来百慰藉。遣仆炊香粳,呼僮伺馆舍。

征医未辞频,馈物不论价。古谊暖于春,美言甘于蔗。

我魂稍稍旋,望蜀仍命驾。裹药充箧筐,买饴养婴姹。

渐觉身能轻,如马脱缰靶。吾固庆生存,众雏亦嗟讶。

燕誉多亲知,艰难少姻娅。永愧夫子贤,高情压嵩华。

贱子不足矜,西人实沾化。

(《西征一首呈李石梧前辈》——《诗集》卷二)

江西之行,始于咸丰二年六月。关于此事,《年谱》中有详细记载:“六月十二日,钦命充江西乡试正考官。……二十四日驰驿出都。二十九日遇河间府吴公廷栋权守河间,相见于途次。七月十三日,道过宿州,周公天爵方引病在籍,以函约公,相见于旅店,纵谈今古,自夜达旦,乃别去。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太和县境小池驿,闻讣,江太夫人于六月十二日薨逝。公大恸,改服奔丧,取道黄梅县,觅舟未得,乃乘小舟渡江至九江府城,雇舟溯江西上。……八月十一日公舟至黄州登陆,十三日抵武昌。常公大醇为湖北巡抚,来唁,公始闻逆匪扑长沙之惊。十四日由武昌启行,十八日抵岳州,取道湘阴宁乡,二十三日抵家,哭殡。旋谒星冈公墓。”(《年谱》卷一)

意志

曾公四川、江西之行,均属京官外放,任期结束后,如曾公所说,“不过多得钱耳”。难道做官发财,果真是曾公的人生追求?我们只需翻读曾公《家书》,即可明白事情并非如此。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官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家书》卷三)

曾公不仅以做官发财为耻,而且不肯轻易受人恩惠。道光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曾公于家书中对其弟云:“我自从己亥年在外把戏,至今以为恨事。将来万一作外官,或督抚,或学政,从前施情于我者,或数百,或数千,皆钓饵也。渠若到任上来,不应则失之刻薄,应之则施一报十,尚不足以满其欲。故兄自庚子到京以后,于今八年,不肯轻受人惠;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将来若作外官,京城以内无责报于我者。”(《家书》卷三)

曾公早年,志在考取功名与研究文艺,而此阶段已与早年时期大有不同。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诸弟读书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时时为科名仕宦起见。若不能看透此层,则虽巍科显宦,终算不得祖父之贤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则我钦佩之至。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谓我是肖子贤孙,殊不知此非贤肖也。如以此为贤肖,则李林甫、卢怀慎辈,何尝不位极人臣、舃奕一时?讵得谓之贤肖哉?”(《家书》卷三)

又于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致信于其弟,云:“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家书》卷一)即其明证。

曾公之所以有如此转变,当是由于自身德行比以往大有提高,而且重视实践。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曾公致信于其弟,言辞恳切,语重心长:“……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家书》卷一)

曾公既然将《大学》中三大纲领作为读书人的分内事,所以其意志高远,犹如凤凰翱翔于万丈高空,而丝毫不在乎个人荣辱与得失。“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家书》卷一——信函同上)

曾公匡时济世的志向,不仅于家书中表露无遗,而且洋溢于其诗作当中。道光二十三年,曾公作《感春》诗数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见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家书)。在此抄录其中两首,以见一斑:

男儿读书良不恶,乃用文章自束缚。

何吴朱邵不知羞,排日肝肾困锤凿。

河西别驾酸到骨,昨者立谈三距跃。

老汤语言更支离,万兀千摇仍述作。

丈夫求志动渭莘,虫鱼篆刻安足尘?

贾马杜韩无一用,岂况吾辈轻薄人?

荡荡青天不可上,天门双螭势吞象。

豺狼虎豹守九关,厉齿磨牙谁敢仰?

群鸟哑哑叫紫宸,惜哉翅短难长往!

一朝孤凤鸣云中,震断九州无凡响。

丹心烂漫开瑶池,碧血淋漓染仙仗。

要令恶鸟变音声,坐看哀鸿同长养。

上有日月照精诚,旁有鬼神瞰高明。

(《诗集》卷二)

曾公曾谓:“大处着眼,小处下手。”其于意志方面,亦是如此。曾公为救济贫民,曾决心购置义田。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吾自入官以来,即思为曾氏置一义田,以赡救孟学公以下贫民;为本境置义田,以赡救廿四都贫民。不料世道日苦,予之处境未裕。无论为京官者目前不暇,即使外放,或为学政,或为督抚,而如今年三江两湖之大水灾,几于鸿嗷半天下,为大官者,更何忍廉俸之外,多取半文乎?是义田之愿,恐终不能偿。然予之定计,苟仕宦所入,每年除供奉堂上甘旨外,或稍有赢余,吾断不肯买一亩田、积一文钱;必皆留为义田之用。”(《家书》卷三)

此为何等胸襟,何等器量!那些只知中饱私囊而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之人,对比曾公所言所行,将会作何感想?

曾公此阶段,亦常有志著述。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曾公致信于其弟,论及此事,云:“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钞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钞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家书》卷一)

情感

此阶段中,曾公在意志方面,较早先稍有不同,至于情感方面,亦略有变化。曾公早年,思亲怀友之句,时常出现于诗文中,而此时亦是如此。如曾在《杂诗九首》中,抒发自己对友人的思念之情:

入门忽恍恍,出门复皇皇。嗟我素心人,各在天一方。……

(《诗集》卷一)

而《三十三生日三首》诗中,亦有思亲之句:

三十余龄似转车,吾生泛泛信天涯。白云望远千山隔,黄叶催人两鬓华。……

(《诗集》卷二)

除思亲怀友之诗外,亦有忆弟之诗:

无端绕室思茫茫,明月当天万瓦霜。

可惜良宵空兀坐,遥怜诸弟在何方?

纷纷书帙谁能展?艳艳灯花有底忙?

出户独吟聊妄想,孤云断处是家乡。

(《诗集》卷一)

还有向君主倾诉衷肠之语:

霜落万瓦寒,天高月皓皓。美人在何许?相思心如捣。

我昔觌美人,对面如蓬岛。神光薄轩墀,朱霞荡初晓。

彩凤仪丹霄,顾视无凡鸟。意密思还疏,微诚不敢道。

贻我彤管炜,粲兮希世宝。可怜金屋恩,长门閟秋草。

谣诼日以多,觏闵曾不少。宠眷难再得,蛾眉行衰老。

区区抱私爱,夜夜祝苍昊!

(《诗集》卷一)

其他比如担忧国事:

残岁垂垂尽,嚣尘逐逐忙。世人同一悔,匪我独颠狂。

身计嗟频左,家山亦未忘。时犹忧世事,此志固荒唐。

(《岁暮杂感》——《诗集》卷一)

又如欲雪国仇:

壮岁耽经训,艰难始一隅。力耕无近获,陟古有通衢。

茅塞由来久,蓬生且待扶。国仇犹未雪,何处著迂儒?

(同上)

此时曾公的心中,明显多出一些早年所不曾有的情感。究其原因,当是由于远离家乡,寄身于京师,与亲友远隔,所以容易心生离愁;而此时国家已进入多事之秋,所以自然常怀愤慨之情。至于忆弟之情深、思君之心切,即是缘于兄弟之间患难与共、君王信任寄予重托。

曾公于道光十九年冬入京,第二年十二月“竹亭公入都,公夫人欧阳氏、公弟国荃、子纪泽从入都”(《年谱》卷一)。道光二十一年,“闰三月,竹亭公出都还湘”,“公弟国荃肄业京寓,公为之讲课”(《年谱》卷一)。至八月下旬,国荃“迫切思归”,曾公“不解其思归之故”,“告弟云:‘凡兄弟有不是处,必须明言,万不可蓄疑于心。如我有不是,弟当明争婉讽;我若不听,弟当写信禀告堂上。今欲一人独归,浪用途费,错过光阴,道路艰险;尔又年少无知;祖父母父母闻之,必且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又安能放心?是万万不可也。’”“又写书一封,详言不可归之故,共二千余字,又作诗一首示弟”。诗云:

松柏翳危岩,葛藟相钩带。兄弟匪他人,患难亦相赖。

行酒烹肥羊,嘉宾填门外。丧乱一以闻,寂寞何人会?

维鸟有鹣鹣,维兽有狼狈。兄弟审无猜,外侮将予奈?

愿为同岑石,无为水下濑。水急不可矶,石坚犹可磕。

谁谓百年长?仓皇已老大。我迈而斯征,辛动共粗粝。

来世安可期?今生勿玩愒!

(《家书》卷一——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其对弟弟的爱护之情,跃然纸上。

“梅公钟澍在都病故,公为经理其丧,委曲周至。”(《年谱》卷一——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同乡京官及公车之在都门者,遇疾患穷窘之事,恒有求于公,公尝谓:‘银钱则量力佽助,办事则竭力经营。’”(《年谱》卷一)曾公对友人及同乡的情谊,亦十分值得赞赏。

曾公对待族人与姻亲,一向情深意重,此时更是尽己所能给予帮助。道光二十三年四川差事完毕之后,曾公将所得一千两俸银寄往家中,其中四百两用以馈赠族人与姻亲,并于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的家书中,向其弟详细交代此事: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则牵连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妇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为可乎?兰姊蕙妹,家运皆舛。兄好为识微之妄谈,谓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爱,纵彼无觖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盖犹徇世俗之见也。楚善叔为债主逼迫,抢地无门,二伯祖母尝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贷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尝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见,兄弟尝欷歔久之。”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

“任尊叔见我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竟希公一项,当甲午年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稽耳。同为竟希公之嗣,其菀枯悬殊若此,设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则无论六百,即六两亦安可得耶?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