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下)(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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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巴拉绍夫对宫廷的阔绰的场面习以为常,但是拿破仑宫廷的奢侈和豪华仍使他大吃一惊。

蒂雷纳伯爵领着他进了一个大接待室,那里已有许多将军、高级侍从和波兰达官贵人在等候着,其中的许多人巴拉绍夫曾在俄国皇帝的宫廷里见过。迪罗克[32]说,拿破仑皇帝将在骑马出游前接见俄罗斯将军。

在等了几分钟后,值班高级侍从来到大接待室,有礼貌地向巴拉绍夫鞠了一躬,请他跟他走。

巴拉绍夫进了一个小接待室,那里有一扇门通书房,这就是几天前俄国皇帝派他出使的地方。巴拉绍夫一个人站了两分钟左右,等待着。门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两扇门很快打开了,开门的高级侍从恭恭敬敬地站住,等待着,一时鸦雀无声,从书房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坚定果断的脚步声:这就是拿破仑。他刚刚结束骑马出行前的装束打扮。他身穿蓝色制服,在白背心的上方敞开着,白背心下垂到滚圆的肚子上,白色驼鹿皮裤紧裹着短粗的大腿,脚上穿着一双高筒皮靴。他的短发显然刚刚梳理过,但是一绺头发下垂到宽阔的前额的中间。他的白胖胖的脖子从制服的黑领子里露出来,黑白甚为分明;他散发着香水的气味。在他下巴突出、显得年轻的丰满的脸上带着皇帝欢迎人时仁慈和庄严的表情。

他出来了,每走一步身体就很快颤动一下,脑袋稍稍朝后仰。他双肩又宽又厚实,肚子和胸脯不由自主地朝前鼓出,他的整个矮胖的身躯具有保养得很好的人常有的体面而又威严的样子。此外可以看出,这一天他心情很好。

他点了点头,作为对巴拉绍夫的恭恭敬敬的鞠躬的回答,走到他跟前,像一个珍惜每分钟时间的人那样立刻说了起来,仿佛不愿降低到需要作准备的程度,相信自己总是能说得很好,知道需要说什么。

“您好,将军!”他说。“我接到了您送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见到您很高兴。”他用一双大眼睛朝巴拉绍夫的脸看了一眼,立刻把目光挪开,望着前方。

很显然,他对巴拉绍夫这个人本身一点也不感兴趣。可以看出,他感兴趣的只是他自己心里出现的想法。在他身外的一切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愿望。

“我现在和过去都不希望战争,”他说,“这仗是别人迫使我打的。我就是在现在(他强调‘现在’二字)仍准备接受您能给我作的一切解释。”于是他开始简单明了地叙述他对俄国政府不满的原因。

巴拉绍夫根据这位法国皇帝说话所用的温和平静和友好的语气,便坚信他希望和平和有意进行谈判。

“陛下!敝国皇帝……”当拿破仑说完话,用疑问的目光看了一眼俄国使臣时,巴拉绍夫便开始说他早就准备好的话;但是他在拿破仑注视的目光下发窘了。“您慌张了,——镇静些吧。”拿破仑仿佛在这样说,他带着勉强能察觉的微笑仔细看了看巴拉绍夫身上的制服和佩剑。巴拉绍夫恢复了常态,开始说了起来。他说,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库拉金要求发给离境签证是发动战争的充分理由,库拉金是没有得到皇上同意擅自这样做的,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同英国没有任何交往。

“还说没有。”拿破仑插了一句,仿佛担心自己感情用事一样,皱起了眉头,微微点了点头,让巴拉绍夫感觉到可以继续往下说。

巴拉绍夫说完奉命要说的话后,他又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但是要进行谈判必须有一个条件……说到这里巴拉绍夫迟疑起来:他想起了亚历山大皇帝没有写进信里、但是命令萨尔蒂科夫一定要写进谕旨和嘱咐巴拉绍夫向拿破仑转达的话。巴拉绍夫记得“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俄国土地上”这句话,但是一种复杂的感情阻止他说出来。他虽然想说,但是说不出来。他踌躇起来,说道:这条件是法国军队撤回涅曼河对岸。

拿破仑注意到了巴拉绍夫在说最后的话时的窘态;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左边的小腿肚子开始有节奏地颤动起来。他站在原地,开始用比刚才更高更急促的声音说话。在拿破仑说话时,巴拉绍夫不止一次地垂下眼睛,不由自主地观察着拿破仑左边的小腿肚子的颤动,拿破仑嗓门抬得愈高,小腿肚子就颤动得愈厉害。

“我希望和平并不亚于亚历山大皇帝,”他说道,“我不是十八个月来为争取和平作了一切努力吗?我十八个月来一直在等待解释。为了开始进行谈判,他们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皱起了眉头,用他又白又胖的小手有力地做着疑问的手势。

“要求部队撤回到涅曼河对岸,陛下。”巴拉绍夫说。

“撤到涅曼河对岸?”拿破仑反问了一句。“这么说现在你们希望撤回到涅曼河对岸——只撤到对岸?”拿破仑直瞪瞪地朝巴拉绍夫看了一眼重复说。

巴拉绍夫恭敬地垂下了头。

四个月前曾要求撤出波美拉尼亚,而现在只要求撤回涅曼河对岸。拿破仑迅速转过身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起来。

“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撤回到涅曼河对岸;但是两个月前也曾这样要求我撤回到奥得河和维斯瓦河对岸,别看这样,你们还是同意进行谈判。”

他默默地从房间的一角走到另一角,然后又在巴拉绍夫对面站住了。他的带着严厉表情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左腿颤动得更快了。拿破仑知道自己左面的小腿肚子有颤动的习惯。“我左面的小腿肚子颤动是伟大的征兆。”他后来这样说。[33]

“像撤离奥得河和维斯瓦河之类的建议,只能向巴登公爵提出,而不应向我提出。”拿破仑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地几乎喊叫起来。“即使你们把彼得堡和莫斯科都给我,我也不会接受这些条件。您说,是我发动了战争,那么是谁先到军队里来的?是亚历山大皇帝,而不是我。你们在我已花了几百万,而你们同英国结成联盟和眼见自己的处境不妙时,才提出同我进行谈判!你们同英国结盟抱的是什么目的?它给你们什么了?”他急急忙忙地说,显然他说话已不是为了讲清媾和的好处和讨论这样做的可能性,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和自己的力量,证明亚历山大的不正确和错误。

他说这段开场白,显然是想要说明形势对他有利,表明虽然如此,他仍同意开始谈判。但是他开始说起来后,话说得愈多,就愈控制不住自己了。

现在他所说的话的全部目的显然只在于抬高自己和侮辱亚历山大,也就是说,在于做会见开始时最不愿意做的事。

“听说你们已经和土耳其人签订了和约,是吗?”

巴拉绍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和约已经签了[34]……”他刚想说。但是拿破仑不让他说下去。看来他需要自己一个人说,于是他不克制一下自己的恼怒,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一般被宠坏了的人非常喜欢这样做。

“是的,我知道你们和土耳其签订了和约,没有得到摩尔达维亚[35]和瓦拉几亚[36]这两个地方。要是我就会把这些省份给你们皇上,就像我把芬兰给他一样。是的,”他继续说,“我曾答应过并且是会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给亚历山大皇帝的,现在他得不到这些好地方了。然而他本来是能把这些地方并入他的帝国的,在一个朝代里把俄罗斯的疆土从波的尼亚湾扩展到多瑙河口。叶卡捷琳娜大帝也只能做到这样。”拿破仑说,愈来愈激动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对巴拉绍夫重复着几乎同他在蒂尔西特对亚历山大本人说过的一样的话。“他本来可以凭我的友谊得到这一切的……啊,多么美好的朝代,多么美好的朝代!”他重复了好几遍,停住脚步,从口袋里取出金鼻烟壶,用鼻子贪婪地吸了一下。

“啊,亚历山大的朝代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

他惋惜地看了巴拉绍夫一眼,当巴拉绍夫还想要说点什么时,他又一次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他还能指望和找到在我的友谊中没有找到的东西吗?……”拿破仑说,困惑不解地耸耸肩膀。“不,他认为把我的敌人放在自己周围比较好些,可这是些什么人呢?”他继续说。“他把施泰因[37]、阿姆菲尔特[38]、温岑格罗德、本尼格森之类的人招到自己身边并加以重用。施泰因是被驱逐出自己祖国的叛徒,阿姆菲尔特是一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德是法国的逃亡者,本尼格森比起别的人来比较有点军人的样子,但是仍然是无能之辈,他在一八○七年毫无作为,只能引起亚历山大皇帝的可怕的回忆[39]……假定说,他们都是有能耐的人,那么也还可以用他们,”拿破仑接着说,他的话勉强能跟得上不断出现的、表明他的正确或力量(根据他的理解这两者是一回事)的思想,“可是连这也不行,因为他们无论对战争还是对和平来说,都毫不中用。据说巴克莱[40]要比他们所有的人能干些;但是从他最初的行动来看,我并不那样认为。而他们在干些什么?所有这些近臣们在干什么!普弗尔[41]提出建议,阿姆菲尔特不同意,本尼格森进行研究,本来应该采取行动的巴克莱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只有巴格拉季翁是一个军人。他很笨,但是他有经验、眼力和决心……而你们年轻的皇上在这群无能之辈中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他们败坏他的名声,把所有的事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皇上只有当他是统帅时才应该待在军队里。”他说,显然这些话是对亚历山大皇帝的直接的挑衅。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非常希望成为统帅。

“战争爆发已有一个星期,你们没有能守住维尔纳。你们的军队被切成两半,并已被赶出波兰各省。官兵们都在抱怨……”

“恰恰相反,陛下,”巴拉绍夫说,他几乎来不及记住对他说的话,吃力地倾听着连珠的妙语,“我们的军队热切希望……”

“我全都知道,”拿破仑打断他的话说,“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们有多少个营,就像知道自己有多少个营一样。你们不到二十万军队,而我的军队要多两倍。我对您说实话,”拿破仑说,他忘了他这实话不可能有任何意义,“对您说实话,我在维斯瓦河这一边有五十三万人。土耳其人帮不了你们的忙;他们一点用处也没有,同你们讲和就证明了这一点。瑞典人——他们前世注定要受发疯的国王统治。他们的国王是一个疯子;他们废黜了他,另立了一个——贝尔纳多特[42],那人立即发了疯,因为作为瑞典人,只有疯子才能与俄国结盟。”拿破仑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又把鼻烟壶举到鼻子前。

巴拉绍夫想要反驳拿破仑的每一句话,而且也有反驳的理由;他不断做出想要说话的动作,但是拿破仑就是不让他开口。譬如说,关于瑞典人发疯的问题,巴拉绍夫想说,当俄国支持它时,瑞典是一个孤岛;但是拿破仑生气地喊叫起来,想把他的声音压下去。拿破仑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他需要不断地说呀说,说的目的是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巴拉绍夫感到非常为难:他作为使臣,担心失去尊严,觉得需要进行反驳;但是作为一个人,面对拿破仑忘乎所以地和无缘无故地发火,精神上感到压抑。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所有的话都毫无意义,知道他在清醒过来后会感到难为情。巴拉绍夫垂下眼睛站着,看着拿破仑抖动着的粗腿,竭力回避他的目光。

“你们的盟友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拿破仑说。“我的盟友是波兰人:他们有八万人,他们打起仗来像狮子一样。他们的人数将达到二十万。”

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说了明显的谎话,而巴拉绍夫又摆出听天由命的姿势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他的火气就更大了,他突然转过身,走到巴拉绍夫的紧跟前,他那白胖的双手迅速地做着有力的手势,几乎喊叫起来:

“告诉你们,如果你们鼓动普鲁士来反对我,听着,我就把它从欧洲地图上抹掉。”他说,他脸色苍白,整个脸气得变了样,一只小手用力地拍打着另一只。“是的,我要把你们赶回到德维纳河那边去,赶回到第聂伯河那边去,重新筑起阻挡你们的屏障[43],这屏障是该受谴责的和无知的欧洲允许毁掉的。是的,你们将来就会这样,这就是你们离开我之后得到的东西。”他说,抖动着宽厚的肩膀,默默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次。他把鼻烟壶放进背心的口袋,马上又把它掏出来,放到鼻子跟前闻了几次,在巴拉绍夫对面站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带着讥讽的表情直瞪瞪地看着巴拉绍夫,低声地说:“可是你们的皇上本来能有一个多么好的朝代啊!”

巴拉绍夫感到需要进行反驳,便说俄国的情况看来并不那么一片黑暗。拿破仑沉默不语,继续带着讥讽的表情看着他,显然没有听他说话。巴拉绍夫说,在俄国,人们对战争都很乐观。拿破仑宽容地点点头,仿佛是说:“我知道,这样说是您的责任,不过您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您被我说服了。”

在巴拉绍夫快要说完时,拿破仑又掏出了鼻烟壶,闻了闻,一只脚在地板上跺了两下,这是叫人的信号。门开了;一个侍从弯着腰,恭恭敬敬地递给皇帝帽子和手套,另一个侍从递上一块手绢。拿破仑没有看他们一眼,朝巴拉绍夫转过身来。

“请您转告亚历山大皇帝,”他拿起帽子说,“我仍像以前一样是他的忠实朋友:我很了解他,并且非常看重他的高尚品质。我不再耽搁您了,将军,很快您就可以拿到我给你们皇上的信。”说完拿破仑快步朝门口走去。接待室的人全都跑向前去,跟着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