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岁月系列丛书·雪域风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金珠玛米饿不走

在祖国边疆西藏战斗生活二十多年之后,我回到了故乡——天府之国。那里风和日丽、水绿山青,肥沃的大地四季常青,丰饶的出产应有尽有。花儿从春开到冬,人们从早忙到晚,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住在闹市的高楼上,出门汽车飞机轮船,进门空调电视冰箱,对于经历无数艰难困苦的人来说,眼下可真是个安度晚年的好环境。能在故土享受到这样现代物质文明成果,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可我这个人有个不安分的毛病,不知怎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美中似有不足,好像缺少点什么。究竟缺少了点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炎热的夏季,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乌云,又潮湿又闷热,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味,城市的喧闹也变得特别吵人。一年中这种连阴天是很多的,难怪古代形容四川的天气有“蜀犬吠日”之说,虽有夸大却没有歪曲。阴天使人感到压抑、憋闷,连心情也变坏了。身虽不由己,自个儿的心却老早逃遁到干燥凉爽的西藏高原乘凉去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缺少的是灿烂的阳光、炽热的斗争生活和火一样的激情。

往事虽如烟,但毕生难忘!

那是1950年,我二野十八军奉命进军西藏,解放封建农奴制度桎梏下的广大农奴,驱逐帝国主义势力出西藏,巩固西南国防。当年10月打响了昌都战役,全歼噶厦政府派来阻挡解放军进藏的所有兵力,解放了昌都地区。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彻底粉碎了西藏上层反动集团依靠帝国主义势力把西藏从祖国分裂出去的妄想。1951年3月,军直大部队便从新津开拔,挺进到甘孜。5月,《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签订后,大军挥师西进。作为十八军文工团的一员,我便随军向拉萨进发。

高原海拔高、气候恶劣,沿途雪山连着雪山,江河纵横阻挡,加之运输补给线太长,粮食物资供应不上,我们在饥饿状态下连续强行军,爬雪山过草地,历尽千难万险,许多同志牺牲了。历时五个月,终于在当年10月28日到达拉萨,完成了党中央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实现了全国人民的企盼。

我们进军西藏虽然经历的大多是没有枪炮硝烟的战斗,但途中所遇的艰难困苦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不啻第二次长征。我们对人民的这一点贡献,可以说世人皆知。而另一件艰苦卓绝的斗争,到今天可能知其详情的就不太多了,那便是进藏初期为了站稳脚跟所实行的屯田政策——开荒生产!

那时的拉萨,政权还掌握在西藏地方政府(噶厦)手上,虽经昌都战役惨败,但还有数个代本(代本:藏军编制,相当于团)的兵力,三大领主的种种特权依旧,农奴们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按照“十七条协议”去做,这一切都将逐步改革,而广大农奴也将逐步得到解放。但是,反动农奴主阶级哪会甘心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为了维护封建农奴制度,从我大军到达的第二天起,他们便在阴谋策划如何赶走解放军。

当时公路只通到甘孜以西,后面的两千多公里路程,装备给养全靠牦牛运输,加上气候路况等原因,虽然动员的牦牛数以万计,但运量小、效率低,困难重重。中央的政策是照顾少数民族地区,规定我进藏部队不吃地方,因此一针一线都要由内地运去。在供应不济的情况下,我军到达昌都后,每日口粮减至半斤。到达拉萨后情况更加严重,经请示中央允许,部队跟噶厦交涉,拟用大洋购买他们的一些粮食,但卖给我们的不是寺庙发霉的马料黑豌豆,就是腐烂风化成灰、根本不能吃的青稞。他们公然嘲讽说:“比起打胜仗来,饿肚子的日子不好过吧!”背地里他们千方百计阻挠别人卖粮给我们,欲饿走解放军而后快。

正当反动农奴主们紧锣密鼓策划用断粮的办法饿走解放军时,上级针锋相对提出了“长期建藏、自力更生、开荒生产、屯田戍守”的方针,并立即付诸行动。当年12月我们便开赴拉萨西郊安营扎寨,开荒生产,用实际行动表明,解放军是饿不走的,我们会用屯田的方式解决口粮,任何困难都休想动摇我们坚守岗位、保卫边疆的决心。军首长们带头,在冻得铁板似的卵石河滩上开荒地、修水渠,十字镐一镐下去一个白印,火星四溅,大家的手磨得血泡摞血泡,手脚皴裂的口子鲜血直流。但是没有一个人叫苦,没有一个人退缩,钢的意志战胜了铁似的冻土,仅十七天时间,军直属队就开出荒地两千二百多亩。

反动农奴主和民族分裂主义分子一看解放军的决心很大,用饿走这一招不灵了,进而阴谋发动武装叛乱,搞“伪人民会议”,又是请愿又是示威,妄图打走解放军。他们携带武器,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搞得拉萨市民惶惶不可终日。叛乱分子计划在传大召期间起事,趁混乱向我军发动进攻。噶厦政府也调兵力到拉萨。形势一下紧张起来,叛军修工事、挖战壕、设路卡,抬出清朝年间的那种老爷大炮,炮口对准我军直机关。拉萨成了一个大火药桶,只消一丝火星就会爆发一场大战。我们奉命暂时撤回营房准备应变。后来,在我军以军事作后盾的政治争取下,这次叛乱被平息了。

叛乱平息之后,西藏工委成立,需要大量工作人员,于是从部队抽调许多人支援,我也下到地方,被分到西藏工委社会部。

三月间,大昭寺门前的公主柳吐出柔嫩的金丝,野鸭、天鹅、白鹤从南边飞来,被阳光融化的冻土草滩上,千万朵兰花从它们剑似的叶丛中,探出淡蓝色的脑袋,用幽幽的芳香,报道春天的到来。这会儿,军队和地方人员一齐开往西郊,在拉萨河畔亘古的荒原上摆开战场,部队开荒地命名“八一农场”,地方开荒地命名“七一农场”。虽然到了地方,为适应斗争需要,仍按班排编制,一切规章制度与部队相同。男同志开荒,规定每人每天开三分,以求解决当年粮食的部分自给和蔬菜的大部分自给。女同志人数少,编入炊事班,通通当火头军,行政秘书当班长。对于做饭我一窍不通,班长把我分到菜案学切菜。拉萨的萝卜真大,一百多号人每顿切两个萝卜就够了,莲花白也只需两三棵就够炒一样菜。有一次我患了重感冒,怕传染大伙儿,班长板着面孔把我从菜案撤下来,叫我去烧火。柴都是湿的,经常点不燃,燃起来也是冒烟不起焰。我每天五点钟就要起来生火、烧开水、煮糌粑代食粉稀饭。拉皮风箱难不倒我,进军路上已熟练掌握,操作起来不比任何一个牧民差。在一道土坎上,用草坯垒起三口灶,大行军锅一口炒菜,一口煮饭,一口烧水。别人烧一口灶,我要烧两口灶。伤脑筋的是湿柴难烧,只有一种刺柴含油量高比较好烧,但它通身是刺,得用脚把它叉叉桠桠的刺踩顺帖了,才塞得进灶门。我发着烧咳嗽气喘,用长柴叉往灶里塞刺柴,飘出的火焰烤得我像个熟红薯,脸上差点没起燎泡。我咬住牙一声不吭,这有啥了不起!又踩又跺狠命收拾那些刺柴。现在回想起来都奇怪,尖利的刺当时何以没能扎透我那磨光了的胶鞋底,钉进脚板?

就在那天晚上,班长悄悄塞给我一个大青头萝卜,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她怪心疼地对我说:“没啥特效药,你把它切了拌糖吃,清热止咳,会好一些。啊,听话!”我在心里说:“哼,还照顾病号呢,烧火比切菜恼火得多,这阵儿又来哄啥子!”别过脸不理她。她却一点不恼火,看看劝不动,自己摸摸索索打着电筒去把萝卜切了,还拌上两匙糖,好说歹说硬要我吃了,婆婆妈妈像个老太婆。

后来,大约我烧火也不称职,又被班长撤了,专司打杂送茶水。开始只能挑大半帆布桶茶,走走歇歇,后来挑两大洋铁桶水一气走三里路也不用换肩。开荒地的同志们顶着料峭的春寒狂风,拼死拼命地干活,每人每天都超额完成三分地的开荒任务,多需要喝上一口热茶呀,我只有一溜小跑,尽快把滚开的茶水送到他们跟前。我一来,值星连长大老李便吹哨子休息,大家围过来往锹把上一坐,谁也懒得再动弹,一个个从头到脚都是灰,黑不溜秋张飞似的。他们嘴闲不住,边喝茶边品评:“不错,不错,挺热乎,小鬼你腿真快!”又有人问:“今黑吃什么好的呀?”通讯员咋呼着挤到桶跟前,把手里的茶缸伸给我,说:“多给盛点,王部长今天开了一亩地,累趴下啦,在那边,我给他送去。”

喝过茶,大家就数手上的泡,有打三个五个的,大老李打了九个,成了老资格的“炮兵连长”。这种场合,我的任务便是从衣襟上摘下别针,为大伙儿挑泡。

后来荒地越开越多,离驻地帐篷越来越远了,不便回来吃饭。为了使一线的同志们节省一点体力,我又增加了送饭的任务。不知是大家对我忠于职守的褒奖,还是因为我晒得又红又黑跟藏胞一样,就奉送我一个绰号叫“小牦牛”。在现代人看来这称呼对于一个姑娘来说也许十分不雅,可我却很喜欢,别的本事没有,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小牦牛”倒也心甘情愿。

荒地开出来之后,就是找肥送肥,无论人粪厩肥,人背马驮往农场送。全市大一些的厕所,几乎叫我们淘空了。藏族群众习惯把每天烧的牛羊粪灰和人粪倒在一起,因此刚淘出来的粪全是黑冰疙瘩,有时还没有走到生产地,便被太阳晒化了,从柳条筐中漏出来,弄我们一身,晚上又得花时间去洗。藏胞没有上肥的习惯,见我们淘粪上肥,有人跑出来看笑话。我们听不太懂藏语,你说你的,你笑你的,我们照淘不误,也不知往地里送了多少趟肥,肩膀都磨破了。后来藏胞见我们大丰收了,才受到启发,改变了不上肥的习惯。

我们担负着工作和生产的双重压力,用辛勤的汗水播下的种子,在灿烂阳光的催化下,发芽生长,蓬勃兴旺。青稞、小麦穗长粒满,莲花白一二十斤一棵,萝卜有两尺长,洋芋半斤多一个。春天栽种的树,绿荫成行;修筑的路,四通八达。

一分辛劳就有一分收获,开荒生产的结果,做到了粮食部分自给和蔬菜基本自给,减轻了运输的压力,改善了生活,使我们在西藏牢牢地站住了脚。这下谁也别想饿走我们啦。上级用我们生产的成果办了个展览会,邀请西藏上层人士来参观,爱国的人对我党我军人员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赞不绝口,对首次在拉萨屯田成功表示祝贺;而那些心怀二志的人也从中受到了教育,此后老实了好几年。1954年,随着川藏、青藏两条公路的开通,全国人民支援西藏的各种物资源源运到,我们的处境更加有利了。

回想当年进藏之前,还以为这里愁云惨淡,沙漠般荒凉不毛,及至身临其境,才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里的天空总是晴朗明净,到处是灿烂的阳光。这里有最洁净的空气,最清澈的河流,最茂密的原始森林和铺满鲜花的广阔牧场。春天的藏南,雪山下野桃怒放似层叠的红霞;金秋的雅鲁藏布江河谷,麦浪翻滚像金色的海洋;雄伟的喜马拉雅巍然屹立地球之巅,宝镜般蓝色的海子让人产生过多少梦幻……在这块土地上,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当党的民族政策消融了历史的坚冰,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哪里都是诚挚的笑脸,深情的心声。藏族人民跷起大拇指称赞我们:“金珠玛米亚古都!”藏汉民族亲如兄弟的情谊,有如高原阳光那么暖人。

在西藏待久了,也会想家。暴风雪的夜晚,我会思念故乡三月的温馨,面对清茶拌糌粑,我不由馋涎故乡丰腴的鱼米;重重雪山挡住视线,我免不了怀恋天府之国的绿色平原。凝望流动的白云,我愿生出凌空的翅膀,飞去探望久别的故乡。徘徊在拉萨河边,我想变成一条小鱼,乘风破浪回家问候亲人们……面对遥远的东方,不知生出过多少乡愁远念。

当我终于回到梦魂萦绕的故乡,曾经思念过的一切又都到了身旁。但,并没有治好相思的痼疾,新的怅惘又来搅扰我的安宁。我梦见灿烂的阳光、奇异的土地、淳朴的人民,还有我在那里献出的青春年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高原已在我心中扎下深深的根,长成坚不可摧的参天大树。故乡和西藏,各占据我现有生命的二分之一。在心灵的天平上,我称不出哪头更重些;在感情的尺度上,我量不出哪者更亲些。

愿祖国的西藏永远繁荣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