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的千古一叹

说到孔子和他创立的儒家文化，不能不提一条河——泗水（今称泗河）。因为，孔子生于泗水之滨，长于泗水之畔，创立儒家学说在“洙泗之间”，仙逝后也葬于鲁城之北的“泗上”。可以说，孔子是泗水的儿子，泗水的乳汁哺育了他，泗水的涛声激励了他，泗水的波光启迪了他。孔子还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般认为，这里的川，指的就是泗水。

泗水是怎样的一条河呢？

古泗水有二源，一为泗水县东泉林镇的陪尾山，一为鲁中新泰市南太平顶西麓。据《禹贡》、《博物志》、《括地志》等典籍记载，泗水源出泗水县陪尾山，山下有趵突、响水、洗钵、红石四泉并发，汇流成河，故称泗水。可见，泗水取义于“四源并发”，而“泗出陪尾”的说法历史最悠久，影响最广泛。而泗水（今称泗河）源出于新泰县太平顶西麓的说法，始于晚近，主要是按照“河源惟远”的原则认定的。

“泗出陪尾”后，西流至曲阜，再掉头向南，经兖州、邹城、济宁、鱼台、沛县，至徐州东北与汴河相会，折向东南流，经江苏睢宁（下邳）、宿迁等地（先后纳沂河、沐河、濉河），至淮阴西（今码头镇一带）入淮河，全长千余公里。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东京（今河南开封）杜充为阻止金兵南下，扒开黄河大堤，以水代兵，使黄河改道南徙，先侵泗再夺淮入海。由于黄河泥沙的淤积，泗水下游河段逐渐成为地上悬河，加上人为因素的影响，导致现在的泗河仅剩下源头至微山县鲁桥镇入南四湖间的一段。

泗水虽然比不上黄河、长江那样长、那样大，但作为“海岱名川”，源远流长、浩浩荡荡还是称得上的；泗水（流域）作为东夷文化的摇篮和儒家文化的发祥地，给它奉上一顶“历史之河、文化之河”的桂冠也是当之无愧的。

问题是，孔子“观川”于何处，他老人家没有说，典籍中也没有确切记载。以孔子主要生活在鲁国，因而所观之川似应在曲阜一带，如泗水、洙水和沂水（为别于临沂地区的沂河，今名小沂河）等。但孔子周游列国，去过东周都城洛阳，见过伊水、洛水、瀍水、涧水；去过齐国，见过淄水、渑水；去过卫国，见过黄河，这些河都有可能是孔子“观川”的对象。

我曾多次到孔子的故乡拜访，并执意要寻找“子在川上”的地方。当地的一位文史专家告诉我，孔子“观川”之处众说纷纭，泗水泉林、尼山孔庙、徐州吕梁山（位于徐州市东南25公里处），都可能是“孔子观川处”。

细查这些地方，还真与泗水有关。

泗水泉林，在今泗水县东陪尾山麓，为泗水源头区，因清泉遍布，密如树林而得名。此地“名泉七十二，大泉数十，小泉多如牛毛”。泉水涌珠喷玉，五步成河，百步成溪，溪中青翠的水草，随波招摇，风姿绰约，如绘如织。泉林在春秋时期属鲁国卞邑，距鲁国都城曲阜不过几十里的路程，孔子带领弟子们来此观泉赏水，应该不难。如今，陪尾山下有一座红柱支撑、黄玻璃瓦覆顶的“观川亭”，亭边立有一通石碑，碑上刻有“子在川上处”五个大字，出自清乾隆皇帝之手。这些“圣迹”似乎都告诉探访者，这里就是当年孔夫子观川叹水的地方。可转念一想，问题便出来了：这里毕竟是泗水的源头，没有大河波翻浪涌、汹涌澎湃的气势，孔子在此观水，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喟叹，可能性值得怀疑。

再说徐州吕梁山。古泗水在徐州城东北与西来的汴水相会后继续向东南流，到了徐州境，因受山体的逼夹，形成秦梁洪、徐州洪（百步洪）、吕梁洪三处急流险滩。洪是当地方言，石阻河流为洪。“三洪之险闻于天下”，其中“悬涛奔崩，实为泗险”的吕梁洪（又分为上洪和下洪，相距七里）最为奇险壮观。“吕梁在彭城（徐州）东南五十七里，盖泗水至吕梁县积石为梁也”（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西周时，这里属吕国；春秋时，吕国被宋国兼并，这里成了宋国的地盘。列子、庄子著文称，孔子周游列国时，曾率弟子驻足吕梁凤冠山观洪，见“县（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庄子·达生》）的急流中有一位汉子沉浮自如，便向他请教“蹈水之道”。那汉子便讲了一番“循自然本性，随心所欲生活”的道理，让孔子很受启发。后人根据上述记载，又认定孔子在吕梁观洪时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浩叹。唐以后，人们又在凤冠山上修建了川上书院、观道亭、观澜亭、孔庙、孔子晒书台等，以示纪念。

其实，孔子在吕梁观洪，除了《列子·黄帝》《庄子·达生》有记载外，先秦典籍中再无只言片语。但列、庄是以孔子为代言人，讲自家的寓言故事，不能算信史。他们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

坐落于尼山孔庙东南的观川亭，据说最可能是孔子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千古一叹的地方。说起这座观川亭的来历，得先交待一下尼山与孔子的关系。

位于曲阜东南约30公里的尼山，海拔不过340余米，山上五峰连峙，唯中峰称尼山（当时属鲁国昌平乡陬邑）。此山原名尼丘山，因讳孔子名“丘”，易名“尼山”。孔子，名丘，字仲尼，可见，圣人的名字与尼山有着不解之缘。自后周显德年间开建尼山孔庙之先河，后世竞相在尼山东麓大兴土木，形成圣人祠庙、尼山书院、观川亭等人文景观。尼山风景秀丽，山上林木茂密，洞壑幽深，加之隐于尼山主峰东麓苍松翠柏中的尼山孔庙建筑群，更为这座山打上了浓重的文化烙印。但即使如此，我也坚信，倘若这山不是沾了孔夫子的光，肯定是座无名小山，这正印证了那句老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孔庙东南隅，建有一座四角凉亭，亭上悬竖匾一方，上书“观川亭”三个隶体金字。此亭始建于至元四年（1338年），亭下悬崖间便是流淌千年清流不息的小沂河。站在孔子当年曾经停留的地方，我凝眸远眺，思接千载，仿佛回到了2500年前，看到夕阳下一位白发老者临川高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认为，这样一句经典的“语录”，当是饱经沧桑而又充满大智慧的孔子晚年通过长期对水观察和人生感悟的结晶。孔子68岁时，结束了14年周游列国的生活，返回鲁国，专心于育才和整理古籍工作。回到鲁国后不久，孔子在子贡、曾参、子游等弟子陪伴下回到自己的故乡陬邑，登临尼山。时值暮秋，夕阳西下时，孔子师徒尽兴下山，来到后世所称的“观川亭”处，停步小憩。俯瞰山下，孔子忽然睁大了那双饱经沧桑的慧眼。众弟子顺着老师的目光望去，但见山下那条大河正浸在金红的残照里奔流着。孔子久久凝视着这万古奔腾的河水，陷入沉思冥想中。忽然，他指着山下滔滔奔涌的河水，开口说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弟子们，又像是说给尼山和周围的花草树木们。

收回思绪，我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了观川亭边的崖下，但见眼前的小沂河河床很宽，水流却细、浅、缓，以此河为“逝者如斯”的参照物，时光仿佛也变慢了。我知道，这股潺潺细流如果放在2500年前，孔子断不会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浩叹；我也知道，当年浩荡咆哮的河水如今却不得不静悄悄地流淌，这并不是奔流千万年走得疲惫的缘故，而是上游的尼山水库（位于曲阜东南尼山镇泗河支流小沂河上游，库容1.12亿立方米，又称圣水湖、孔子湖）阻挡住了她汪洋恣肆的脚步。不过，这并不能阻挡住我思考和穿越的脚步。依稀间，垂暮之年的孔子独自站在寒秋中的“观川亭”前，面对滔滔的河水，沉湎于对过去的怀想之中：逝者如斯！回首逝去的人生岁月，虽然充满坎坷和无奈，但扪心自问，不敢虚掷光阴，每天都在修养自己的道德情操，探求人生的光明大道，同时把体悟于心的道理，尽最大努力推广开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管仁政、王道的政治理想在当世没能很好地实践下去，但吾坚信，人间正道会向流水一样永不止息地传承下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现在，吾已进入桑榆暮景，来日不多了，要抓紧教书育人，整理古代典籍，以泽被后世……

在人生的暮年，白发苍苍的孔子在与时间赛跑，一面以极大的热情倾注于教育事业，传道授业；一面不辞劳苦整理古代文献——编纂《诗》《书》修订《礼》《乐》，注释《易》，笔削《春秋》，使“六经”等典籍得以千古流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底怎么理解呢？后世不少人都在用自己的言行表达着对这句话的领悟：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乐府诗集》卷三十），这是汉代一位无名长者写的诗，以光阴如东流之水一般永不回头，来劝谕年轻一辈要珍惜青春，发奋努力，有所作为。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这是一代枭雄曹操面对飞逝的时光，发出了人生苦短、功业未成的感慨。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毛泽东《〈沁园春·长沙〉注》），这是毛泽东对“逝者如斯夫”的解读，表现的则是一种奋发进取、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

——物质运动犹如流水，是在空间进行的，而这种运动的不舍昼夜、永不停息，又是它的时间表现形式。孔子不仅朴素地认识到一切物质都处于运动中，而且以川流不息的水为喻体，说明了运动与时间、空间的关系。而运动主体是流水一般客观存在的物质，这种物质的运动，是自然而然的，一切由物质的天性所决定。这是哲学家李泽厚眼里的“逝者如斯”，充满了哲学的意味。

上述关于“逝者如斯”的解读，我认为毛泽东的那两句话最富于进取精神，也最契合孔子的本意。的确，时光如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青春终会老去，万事万物都将成为流水般的匆匆过客。面对短暂的人生之旅，作为天地间渺小如草芥的人又该怎样度过这一生呢？孔子是让我们效法滔滔东流之水不舍昼夜、勇迈古今之不断进取的精神，努力以有限的生命之水融注于无限的人生事业之河。在这方面，孔子本身也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尽管怀瑾握瑜的他为了弘扬儒家之道四处碰壁，但依然如奔流的川水一样执着地、义无反顾地追求着人生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