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阳光·温泉·舞蹈
大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八月,玄奘和他的西行队伍行走在丝绸之路的一个山谷之中,此时距离他离开长安,刚好过去了一年。
在这段艰难的旅途中,玄奘感觉自己改变了许多,当初那股稚嫩的书生气正在逐渐褪去,变得更加坚定和洞明。
眼下他们正在通过的地方处于风口地带,头顶没有阳光,只有冷飕飕的风肆意地刮着,手力们牵着马,冻得牙齿咯咯打战,恨不能将头缩进脖子里去。
“大家走快些!出了这个山谷,风就小了。”索戈边走边给伙伴们打着气。
众人在风雪中加紧赶路,人马喷出的白气凝结在一起,笼罩在山谷的上空。
“慢点。”道缘边走边喘,脚下跌跌撞撞的,“呼……呼……你们,干吗走这么快啊?”
“没听索戈说吗?走出这个山谷,风就小了。”
“那万一他说错了呢?咱们不就白辛苦一场了吗?”
道信走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个栗暴:“你这个小懒虫!这点辛苦都不愿忍受。”
玄奘转过头,对徒弟说:“道缘,你这话倒让师父想起一个故事来。雨中人人飞奔,独有一秀才悠闲漫步,途中之人纷纷招呼他快跑,秀才却轻摇扇柄道:愚哉愚哉,难道前面不在下雨?”
手力们哄地一笑,心情一放松,倒也不觉得冷了。
“唉,这地方到处都是水,今晚怕是不容易找到住的地方啊。”安归哈着气说。
道缘立即接口道:“那咱们这时候如此挣命,要是再找不到住的地方,才真是‘愚哉愚哉’呢。”
“愚哉愚哉的是你。”道信没好气地笑道。
“其实不管住在哪里,只要有个火炉,那便是极乐世界了。”道通不禁露出神往之色,道,“师兄你想想看,火炉把咱们的衣服、靴子都烤得又干又热,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舒服!”
说到这里,他跺了跺湿冷的脚,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仿佛已经坐到了火炉的旁边。
玄奘心里却是一阵酸楚,这两个小沙弥不过十五六岁,他们原本应该待在温暖富庶的高昌,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跟随自己来走这既危险又艰难的道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感到愧疚难当。
好在队伍最终还是走出了山谷,风势果然有所减弱。
眼前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水清澈,溪边遍地都是砾石,稀稀疏疏地长着些杂草和树木。
“今晚咱们就在这里宿营吧。”玄奘四下里看看,做出了决定。
手力们在溪边搭起帐篷,又用石头圈起一个火塘。玄奘则带着小沙弥们拾了些枯柴,开始生火做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开始闪亮。
夜晚的山风极为凛冽,玄奘命大家取出高昌王赠送的衣物,每个人都将自己裹成了粽子,钻进帐篷里沉沉入睡。
谁知半夜突然下起雨来,玄奘在睡梦中被彻骨的寒气冻醒,才发觉帐篷内进了水,毡毯衣物都已被打得湿透。
帐外风雨交加,有如翻江倒海,经久不息。帐篷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刮走。
手力们手忙脚乱地固定着帐篷,嘴里又开始咒骂起来。
就在这吵嚷之中,突然传来伊塔的尖叫声。众人赶紧跑出来,才发现伊塔的小帐篷竟被一阵大风掀了起来,在风雨中滚动着。
几名手力立即朝那顶帐篷追了过去。
两个小沙弥将伊塔扶进大帐篷里,欢信见她浑身湿透,冻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心中极为不忍,忙着去翻行李,想找几件干燥的衣服给她。
“居士不必费事了。”道诚叹道,“不会有干的东西了。”
玄奘从怀里取出火具,那些用毡布包裹着的火绒已经被雨水浸湿,所幸中间还有一点干的,他小心地打着了火。
冷雨渐渐变成了雪花,簌簌地落下,而在玄奘手中,那一团红红的火苗也终于燃烧起来,手力们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
欢信殷勤地上前:“伊塔姑娘,快过来烤烤火吧,可千万别冻病了。”
说着,便要伸手去扶她。
伊塔已冻得难以自持,上下牙齿咯咯地打着架,但还是勉力推开了欢信:“谢谢大人,我自己能走……”
“你慢点……”欢信忙道,“我扶着你,哎,慢点……”
一旁的索戈斜看了他一眼,小声骂道:“都是这个女人,如果不带上她,也不会这么晦气!”
刚说到这里,一股狂风夹着白毛小雪咆哮着席卷而来。玄奘刚刚意识到不妙,就听哗啦一声巨响,头上那顶厚厚的毡布帐篷已被大风掀翻,被子、毡毯、衣服,连同马鞍、瓦钵等物都被吹上了天,随风而去,人们顿时一片惊恐慌乱。
“快抱在一起!趴在地上!”索戈拼命扯住那顶被风掀起的帐篷,嘶声喊着。几名反应快的手力也赶紧上前帮忙。
直到天亮,狂风和雨雪才停息了下来,偶有一两片雪花从空中飞舞落下,将天地衬托得极为宁静。
众人宛如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全身哆嗦着,四处寻找被夜风卷走的衣物,可惜他们只找到了少数几件,大部分都已被吹得不知去向。
“不用找了。”见众人神色沮丧,玄奘沉静地吩咐道,“收拾行李,我们上路。”
于是,一行人便在这清晨凛冽的寒风和飘扬的小雪中再次上路了。
玄奘牵马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平和,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安,这也使得这支西行的队伍在恶劣的气候中逐渐平静下来,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少。
行不多久,天气逐渐放晴,人们的心情也便跟着变得晴朗起来。
队伍经过一片山坡,这里地势平坦,草厚林稀。阳光暖暖地洒在金黄色的草地上,不仅融化了那层薄薄的残雪,就连寒冷的风也似乎变得温柔了许多。人马沉重的脚步逐渐变得轻快起来。
草丛里冒出几颗机灵的小脑袋,那是这里特有的仓鼠,见没什么危险,便一个个地钻出洞口,排成一队站在洞边晒着太阳。这些肥硕浑圆的小家伙们用后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前肢垂在身体的两侧,任由自己浅色毛皮的腹部享受太阳的照射,圆溜溜的小脑袋灵活地转动着,观察周围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或人畜走近,便以极快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钻进洞里,有序而不慌乱。
玄奘边走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小生命,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融化了肩头的雪花,使他从身到心都热了起来。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和这些草原上的小生命都是一样的,都在尽情地享受太阳的抚摩,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可惜,什么时候都有煞风景的家伙。
赤朗小声地对身旁的伙伴说:“你别看这些东西个头不大,却是肥得流油,可好吃了!要是能打上那么几只,烧烤一下,啧啧……”
说着,竟咽了一下口水。
“哥,你在胡说什么?”赤日不满地问道。
“只是说说而已嘛。”赤朗笑道,“好久没打猎了,手怪痒的。”
“你以前是打猎的?”安归笑问道。
“也不完全是打猎的,只不过父母去世得早,我得养活弟弟,又干不了别的活,只好学人家打猎。唉,一开始可难了,大的猎物打不到,只能抓些小老鼠什么的。有一回,我为了等一只兔子出洞,在雪地里足足趴了三天三夜!”
“真够笨的。”索戈不屑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赤朗现在总跟索戈不对付,一开口就呛上了,“我那时年纪还小,要不那样,我跟弟弟都得饿死!”
“哥……”赤日颤抖地叫了一声,眼圈儿不觉红了。
听着他们的话,玄奘不禁在心中慨叹:众生皆苦!
道诚走在玄奘身边,提议道:“师父,昨晚咱们的帐篷衣物都淋湿了。这里阳光充足,山风猛烈,不如就此歇歇,晒晒行李如何?”
玄奘点了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众人兴高采烈地取出昨夜在狂风中幸存的装备,摊在阳光下曝晒。道缘、道通这两个小沙弥甚至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躺在了草地上。
“真舒服啊!”道缘夸张地展开四肢,晒着温暖的太阳。他本想把裤子也脱掉的,但看了看远处的伊塔,终于还是忍耐住了。
没过一个时辰,这些被雨淋湿的帐篷、衣物就在阳光的抚摸下变得干爽喷香,人们的心情也如这阳光般灿烂起来。
不远处,有一眼山泉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泉水,在它的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水潭,上面飘浮着一层氤氲的白气,几朵被风吹过来的野花静静地漂浮在上面。
玄奘走上前,掬了一捧水喝,只觉得这水暖融融的,甚至有点偏烫,倒像是被什么人烧过似的。
难道,这竟是一口温泉?他忙招呼众人过来。
道缘跑到师父身边,将一只手朝水里伸去,刚触到泉水,就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不顾一切地脱去裤子,赤条条地跳入水中。
看着身边那些好看的野花簇拥着自己,这个小沙弥开心极了。
道通也有样学样,把自己脱得光溜溜地扔了进去。
接下来是手力们。原本宁静的水潭,顷刻间变成了一个煮饺子的大汤锅。
伊塔见这些男人如此放肆,早躲得不见人影。
“真暖和啊!”赤日用力扑腾着水花,兴奋得满脸通红,“就跟进了热灶膛一样,浑身都透着舒坦!”
“哈哈,这就叫作‘苦尽甘来’啊!”安归也欢快地说道。
“法师,快下来!”索戈冲着山坡上的玄奘喊道,“这水里可舒服了!”
玄奘却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他现在坐的这个位置视野很好,既能看到在水潭里扑腾的沙弥和手力们,也能看到在山后不远处独自采着野花的伊塔。
西域是美丽的,也是危险的。在可能的情况下,他绝不会让这个女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师父——”伊塔手捧一束野花,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上来,“给你!”
玄奘道了声谢,伸手接过。
鹅黄色的小花开得极为娇艳,细细的茎秆支撑着花朵,在风中一颤一颤地抖动。
“太可惜了。”玄奘轻轻说道。
伊塔笑了:“师父不必心痛,这种花这山坡下面多得是,你看——”
她就是不指,玄奘也早已看到,虽然飘过了第一场雪,但那一片片鹅黄色的野花仍倔强地开放着,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向世界展示着它们的存在。
“生命,都是可敬的。”玄奘忍不住感叹道。
伊塔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光芒,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突然说道:“师父,伊塔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就在那个洼地里跳,只有师父一个人能看到。”
玄奘摇摇头:“我不想看,你也别跳了,省点力气好赶路。”
“可我喜欢跳。”伊塔执拗地说道,“好久没跳了,心里发痒。”
说罢,也不管师父同不同意,径直张开双臂跑下了山坡。身上那件臃肿的毡袍被她随手脱下,抛在了草地上。
“当心冻着!”玄奘冲她喊道。
伊塔回过头,给了师父一个甜甜的笑容,随即便轻舒双臂,跳起舞来。
她身上只穿了一条贴身长裙,裙间露出修长的双腿,显示出一个少女妖娆的身姿。强劲的山风吹来,使她雪白的肌肤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看上去极富弹性。
玄奘有些惊讶,这还是那个一路上低眉顺眼的弱女子吗?在阳光和草滩的衬托下,她周身散发出蓬勃的活力,仿佛漫漫苦旅中突然出现的一股喷薄的甘泉。
玄奘看着看着,不禁有些呆了。
伊塔纵情地舞蹈,犹如春天花丛里上下飞舞的蝴蝶,那头洗过不久的深棕色的长发随着她身体的动作飘飘舞动。
她开心极了,许久没这么放纵自己了。
这个无垠的天地是她一个人的舞台,她也只为一个人演出。她感到从身到心都是那样的潇洒无拘,如青莲临风,灵秀飘然。
“真美!”玄奘在心底由衷地赞叹着。他第一次觉得,既然这女孩子如此喜欢舞蹈,又这么有天分,一辈子跳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这得有个前提,她必须是安全的。
可问题是,她能安全吗?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这个世界的肮脏感到难过。
“好!”随着一声响亮的叫好声,高昌特使欢信从旁边的树丛中走了出来。
“同行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伊塔跳舞呢。”欢信边说边靠近她,“就冲这个,这一趟也值了!就算是死在路上也不遗憾。”
伊塔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径直朝山坡走了上去。
欢信的到来使她有些扫兴。自打玄奘跟她说了这位高昌国御史大人想出的保护她的“高招”后,伊塔就对这个有事没事总喜欢向她献殷勤的家伙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抵触情绪。
欢信似乎并不在意伊塔冷淡的态度,也跟在她的身后上了山坡。
“真是舞神哪!”他边走边讨好地说道,“伊塔,你若是到了龟兹,定会迷倒半个城的男人!”
“是吗?”伊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还以为,我的舞蹈能迷倒整个城的男人呢。”
听了这话,欢信不禁呆了一呆。
伊塔不再理他,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毡衣穿上,走到师父身边坐了下来。
顺着玄奘的目光,她看到水潭里正分成两队打水仗的手力和沙弥们。氤氲的蒸气中水花四溅,欢呼声响彻云霄。
这帮小子,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吧?
“你瞧他们,像不像一锅饺子?”欢信一屁股坐到伊塔的身边,指着水潭,兴高采烈地评论道,“伊塔你吃过饺子吗?那可是中原最有名的食物,过年才能吃到呢。”
伊塔摇了摇头,见高昌特使坐到自己身边,心中便隐隐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朝师父那边挪了挪。
“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到高昌,我就带你去吃。”欢信一边说,一边浑不在意地往伊塔身边挪着,“你看,那个道缘小师父白白胖胖,多像个白面儿饺子!索戈是高粱面儿饺子,赤朗是杂粮面儿饺子……”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玄奘皱了皱眉头,自打认识欢信以来,他还是头一回听这位高昌御史展示幽默,只可惜,他不太喜欢这个比喻。
更为重要的是,欢信现在这个样子,显得特别造作,都有点不像他了。
都说女人是魔,可以彻底地改变一个男人,真是这样吗?
伊塔为躲避欢信,再次往玄奘这边挪了挪,已经快要挪到师父身上了。玄奘赶紧站起身来:“天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说罢,不再看这别扭的两位,径直朝山坡下的水潭走去。
听到法师的呼唤,众人意犹未尽地上了岸。道信一边穿衣服,一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昨晚又是雨又是雪的,我还以为冬天提前降临了呢,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惨了,这么长的冬天,可怎么走啊?想不到今天,天气又好了起来。”
“这便是做一个行者的乐趣啊。”玄奘感慨地说道,“当你抱怨路上有那么多的考验时,应该想到,如果通过了考验,会迎来一片多么广阔的天空!”
“师父说得是!”几个小沙弥都在点头,手力们也在点头。
玄奘又想起了自己在高昌的经历,其实,这番话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夜幕迅速降临,大家找了个背风处安营扎寨,大、中、小三顶帐篷围成“品”字形,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两堆篝火,以驱走夜晚的寒气。手力们将一路上收集的马粪投入火中,火苗便燃烧得格外旺盛。
众人分成两堆,围坐在篝火旁,天南海北地瞎扯。
“大师兄,你是中原人,可知道中原有哪些好听的故事吗?”道通问道。
“知道得不多。”道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不是在中原长大的。”
道通托着下巴道:“以前在家里,阿爹阿妈给我讲过好多中原的故事。”
“中原的故事?我也听过的!”道缘抢着说道。
“你听过什么?”道通一脸的不信。
“我听过女娲补天。”道缘得意地说道,“小时候,我阿妈给我讲的。她说很久很久以前,天神打架把天给打了一个大窟窿!女娲娘娘炼了好多漂亮石头,把那个窟窿给补上了。”
“那是五彩石。”道诚笑着补充。
“五彩石?那是什么石头?”道缘惊讶地问,“它既然能补天,一定比宝石还贵重吧?”
“那是当然的。”玄奘笑道,“地上的石头再贵重,也还是被称作石头;而天上的石头,被称作星星。”
另一边,几个手力正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到过或听过的地方——
“龟兹那边有个跋禄迦国[1]。传说那里有一种酒,喝了它可以让人忘记从前,也不知是真是假。”普巴尔略显沉郁地说道。
“你说的那是孟婆汤吧?”安归道,“我们汉人有一个传说,说阴间有一座奈何桥,奈何桥上有一个老孟婆,她整天在那儿熬一种汤。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必须从她身边经过,喝一碗孟婆汤,就会忘记从前的事,这样也才能够重新投胎。”
“那要是我不想喝呢?”赤朗凑过来问。
“不想喝就过不了奈何桥,就不能再次投胎。”
“投胎又有什么好的?”道信扭头插言道,“还不是再入轮回?”
“问题是你做鬼不也在轮回之中吗?”安归说。
“我觉得,还是做鬼好。”普巴尔突然说道。
“为什么?”安归愕然。
“因为做鬼就不用喝孟婆汤了,还能记得从前的事情,还能知道自己是谁。”
“那你知道你是谁?”道信突然问道。
这边,索戈开始给道缘、道通两个小沙弥讲龟兹那边的事——
“越往西去,马贼越多。特别是在凌山附近,强盗多得绝对超乎你的想象!好多人平常看着像好人,一旦没有吃的了,换件衣裳就出去打劫!在他们眼里,打劫就像种地、经商一样,都是养家糊口的手艺。”
“怎么会这样呢?”道缘忍不住问道,“附近的国王也不管吗?”
“国王才懒得管这种事情。”普巴尔从另一个火堆边探过头来,插嘴道,“一旦发生战争,他还指望这些人能替他上阵打仗呢!怎么会管这等闲事?”
沙弥们听得感慨不已。
“其实那些人也只是混口饭吃,最多只能算是小恶。”索戈顺口评判道,“凌山脚下有一帮突厥人,那才是真的凶狠绝伦!他们吃了败仗,就结成一帮,专以抢劫为生。
你别看那帮家伙打仗不怎么样,抢劫起路人来却是毫不手软!你要是不幸被他们抓了,又没钱赎身,就会被他们当作牲畜一样屠杀或贩卖。”
“这个我知道!”赤朗也把脑袋凑到这边来,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还听说,那些人最厉害的,是他们从天竺学来的一种妖法和咒术。念动咒语施法时,能呼风唤雨,顷刻间天昏地暗,就连近在咫尺的人也无法看见彼此。”
说到这里,赤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你见过吗?”道通颇感兴趣地问道。
“瞧你这小师父说的!我若是见过的话,还能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吗?”
道缘托着腮,有些发愁:“我们正要往凌山那边去呢,要是路上不小心碰到这帮歹人,把我们劫了去,那可怎么办呢?”
看着小沙弥烦恼的样子,玄奘不禁微微一笑。
索戈道:“道缘师父怎么胆子这么小?那片地区大着呢,哪能那么容易就碰上他们?”
“那万一碰上了呢?”道缘紧张地问道,“他们会使妖术,又会呼风唤雨,恐怕……恐怕连大师兄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吧?”
说到这里,眼中竟是惊恐万分。
道诚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笑骂道:“你这个小鬼头!怎么就知道大师兄打不过他们?还不赶紧给我睡觉去!莫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是我睡不着。”道缘摸着脑袋,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害怕……”
旁边几个手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胆小鬼!”
道缘又是生气又是紧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你们想不想听故事?”玄奘突然开口道,“我刚好想起一个小沙弥的故事。”
“想听想听!”道通抢着说道。道缘也忘了害怕,和手力们一起围了过去。
玄奘拈起火堆旁的一片枯叶,徐徐地讲述起来——
“从前,有一座寺院,寺院里有一个小沙弥,他每天清晨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去清扫院子里的落叶。
“院子很大,落叶很多,小沙弥觉得很烦恼,就想找个什么法子让自己轻松一些。
“有个师兄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你在明天扫地之前先用力摇树,把树上的枯叶提前摇下来,后天就可以不用扫落叶了。’
“小沙弥一听:对呀!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早没想到呢?于是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使劲儿摇树,希望能够把今天和明天的落叶一次性扫干净。
“可是到了第二天,当小沙弥兴冲冲地跑到院子里一看,不禁傻眼了,院子里一如往昔一样落叶满地。”
故事讲完了,火堆边一片寂静。
玄奘望着几个小沙弥,笑问道:“你们听了这个故事,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师父!”道通抢着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提前的,唯有认真地活在当下,才是最真实的人生态度。”
“说得好!”玄奘赞许地点头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慧根。”
“我也知道!”道缘赶紧开口,“不要为明天的烦恼而烦恼……”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绕了。
“师父,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有些不自信地问。
众人看着这小沙弥的憨相,都不禁笑了起来。
“师父听明白了。”玄奘笑道,“身在娑婆,每个人的心里都埋藏着许多烦恼,这本不足为奇。可是有些人每天花费大量时间为未来的烦恼担忧,就像这个小沙弥一样,想要早一步解决掉明天的烦恼。殊不知,明天如果有烦恼,今天是无法解决的。对一个修行人来说,认真地面对每一天的烦恼,这是一种功课,而功课是每天都要做的。这也就是佛陀说的‘活在当下’。”
道缘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师父。我会把心放在当下的事情上,认真做好每天的功课,不再为明天的事而烦恼了。”
“对了,这才是有悟性的师弟呢。”道诚在一旁笑道,顺手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
这时,玄奘突然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朝他射了过来,他知道这是伊塔,心中不觉微微一动。
我为伊塔的事而烦恼,岂非也是在预支明天的烦恼?
“天不早了,大家都去睡吧。”他站起身来,“谁要是还在为那些并未到来的事情烦恼,以至睡不着的话,就是那个摇落叶的小沙弥了。”
几个沙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由于行李衣物都已在白天晒干,因此,每个人都将自己包裹得厚厚的、暖暖的,躺进帐篷里,一夜酣眠无梦。
又一个黎明到来,一夜好睡的人们精神百倍地收拾好行李,再次出发了。
“快看!那是什么?”道通突然指着前方,问道。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发现前面一棵树的树枝上竟然挂着一副略显残破的马鞍。
道诚立刻跑过去,将它取了下来,拿到玄奘面前。
“师父,这好像是我们的。”
“不错。”玄奘仔细翻看着这个马鞍,“高昌王赠送的马鞍上都有这种丝带。定是前天夜里那阵风把它吹过来的。”
“什么?风吹过来的?”道缘夸张地喊了起来,“佛祖啊,我们至少走出了五十里!想不到那阵风那么厉害,居然把一副马鞍刮了这么远!”
道诚笑道:“若不是被这根树枝挂住,只怕吹得更远呢。”
“那咱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还能捡到丢的东西呢。”道缘乐观地说道。
今天的阳光比昨天更好,大地一片色彩斑斓。西行的队伍正逐渐踏入沙碛,人们对此毫不担忧,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极为放松。
然而两天之后,他们就都笑不出来了。
在那条小溪里准备的淡水已经快用光了,他们居然还在这片沙碛中转悠。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烈,仿佛又回到了炎炎夏日。
“不会吧?”赤朗擦着额上的汗,小声说道,“那个小城里的人不是说,这是片小沙碛吗?咱们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走出去?”
“这儿的人不是太老实,许是看咱们是外乡人,故意蒙咱们呢。”道信有气无力地回答。
“道信,”玄奘回头道,“没来由地,为何要去怀疑别人?”
“不是弟子硬要怀疑别人,是本来如此啊。”
玄奘摇头道:“你以为本来如此,其实本来未必如此。”
说到这里,他对弟子们道:“咱们修行人,应该做的是谨守自己的心,而不是去猜测别人的想法。一来,猜测别人对我们自身的修行并没有什么好处;二来,如果你没有智慧与经验做出判断,你的猜测通常都是错误的。”
“是,师父。”沙弥们纷纷点头。
这时,帕拉木昆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使劲地抽着鼻子。
“怎么了?”安归问道,“是不是走不动了?”
“呼……”道缘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阿弥陀佛!可不光是我一个人走不动……”
“师父,”帕拉木昆不理他们,径直跑到玄奘跟前,“我们好像又回到早晨走过的地方了。”
“你怎么知道?”玄奘勒住了马。
帕拉木昆抓了抓脑袋:“今天早晨,我在这里撒了泡尿。现在,我又闻到了那股特别的味道。”
听了这话,众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道通边笑边说:“你这大个子别胡说八道,尿不都是一个味道吗?你怎么知道是你尿的?”
“我当然知道了!”帕拉木昆瞪着眼说,“我自己的尿,自己能闻出来!”
道信摇头道:“想不到帕拉木昆还有这个本事,你的前生到底是什么?”
“师弟可千万别小瞧了这本事,有时候能救命呢。”道诚一面笑着,一面对玄奘道,“师父,弟子相信帕拉木昆的话,看来咱们是遇到鬼打墙了。”
玄奘沉默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鬼打墙?”道缘惊奇地问。
“这是中原地区的一种说法。”安归双手比画着,向他解释道,“就是有鬼在这片地区画了一堵墙,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走不出去,只能在原地不停地绕圈子。”
道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那,那……那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雁鸣,玄奘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一行大雁正从他们头顶上掠过。
他的心中一阵激动,也不去考虑这鬼地方怎么还会有雁群,当即朝空中一指,道:“我们跟着雁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