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狂欢(菲利普·罗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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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76年1月11日,纽约(3)

“我长得像我的母亲,她不是犹太人。我父亲是。他不仅是个犹太人,而且和你一样,是一个描写犹太人的犹太人;和你一样,一生都沉迷在和犹太人有关的事情上。他写了数以百计关于犹太人的故事,只是一篇都没有发表。我父亲是个内向的人。他在我们地方小镇的高中教数学。写作只是他的兴趣爱好而已。你懂意第绪语吗?”

“我是一个说英语的犹太人。”

“我父亲的小说都是用意第绪语写的。为了读这些小说,我自学了意第绪语,但我不会说。我也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他于一九四一年去世。早在犹太人被驱逐出境之前,一个纳粹就到我们家里把他打死了。”

“为什么是他?”

“既然伊娃不在这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我又一个无聊的欧洲故事。是她最喜欢的故事之一。我们镇里有个盖世太保军官,非常爱下国际象棋。在捷克被占领以后,他发现我父亲是本地下棋高手,于是每天晚上都请父亲上他家去。我父亲非常害怕和人交往,甚至害怕见自己的学生。但是因为他相信只要他对军官应对有礼,我母亲和我哥哥就会得到保护,于是每当军官叫他,他都乖乖地去。他们的确得到了保护。镇上所有的犹太人都被赶到了犹太人居住区。对别人家来说,情况日渐恶化,但我的家并非如此。一年多里都没有人去骚扰他们。我父亲无法再在学校教书了,但他却被允许当家庭教师来挣钱养家。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就离开犹太人居住区,去和盖世太保军官下棋。哎,但是驻扎在镇上的还有另一个盖世太保军官。他有一个犹太牙医,此人处在他的保护之下。这名牙医会帮他修补所有的牙齿,而他的家庭也无人骚扰,同时他也被允许可以继续行医。某个星期天,也许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天,两个盖世太保一起出去喝酒,结果喝醉了,就像——多谢你的热情好客——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喝得好畅快。他们发生了争吵。他们彼此都是好朋友,因此这一定是次很激烈的争吵,因为那个和我父亲下棋的军官怒气冲冲地来到牙医的家里,把那牙医从床上叫起来,射杀了他。这让另一个纳粹军官怒不可遏,所以第二天早上他来到我们家,打死了我的父亲,还有我哥哥,当时他只有八岁。当他被带到德国司令官面前时,杀害我父亲的凶手解释说,‘他杀了我的犹太人,所以我也杀了他的。’‘那你为什么连孩子也一起杀了?’‘这说明他妈的我有多生气,先生。’他们被训斥了一顿,被警告不能再犯。仅此而已。但即使是那样的训斥也是很难得的。那个年代,根本没有法律禁止在家里甚至在街上射杀犹太人。”

“你的母亲呢?”

“我母亲藏在一个农场里。两个月以后我在那里出生。我和我母亲长得都不像父亲。我哥哥也不像。但他短暂的一生是个悲剧。我和母亲两个人活了下来。”

“为什么你父亲娶了一个雅利安妻子,却要用意第绪语写小说?为什么不用捷克语写?他在课堂上一定是用捷克语教书的。”

“捷克语是捷克人写作时用的。他娶了我母亲,但他从没有自认为是个真正的捷克人。一个娶了犹太女人的犹太人在家里会忘记自己是个犹太人。但一个娶了我母亲这样的雅利安人的犹太人,却一看到她的脸就会记起自己是谁。”

“他从没有用德语写东西吗?”

“我们不是苏台德德意志[12]人,你瞧,而且我们也不是布拉格犹太人。当然,因为意第绪语的关系,德语对他来说比捷克语更为熟悉。他坚持让我哥哥好好学习德语。他自己则读莱辛、赫尔德[13]、歌德、还有席勒的作品,但他自己的父亲甚至都不是一个城里的犹太人,而是在农场里度过了一生,是个村庄里的小店店主。这样的犹太人,他们对捷克人说捷克语,在家里却只说意第绪语。所有这一切都记录在我父亲的小说里了:通篇都是讲无家可归。有一个故事的题目叫‘母语’。一共只有三页,说的是一个犹太小男孩说起德语来像在背书,说起捷克语来没有当地的风味,说意第绪语却只能和比他还单纯的人交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卡夫卡的无家可归,比起我父亲的无家可归感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卡夫卡体内至少流着十九世纪的血液——所有那些布拉格犹太人都是这样。卡夫卡起码属于文学,而我父亲则不属于任何东西。如果父亲还活着,我可能会对他怀有强烈的敌意。我一定会想,‘这个男人那么孤独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悲伤那么离群?他应该参加革命——那样他就不会坐在那里把头埋在手里,苦闷地思索他到底应该属于哪里。’”

“全世界的儿子都以对父亲的宽宏大量而闻名。”

“当我来到纽约写信给你的时候,我跟伊娃说,‘我和这位伟人是亲戚。’我满脑子都是我父亲和他的小说。自打我们从欧洲来这里之后,我已经看了五十本有关犹太人的美国长篇小说。在布拉格时我对这惊人的现象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原来影响如此深远。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身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父亲变得很反常。就算他有发表小说的意愿,又能拿去哪里发表呢?就算他真的出版了全部两百篇小说,也不会有人关注——不会有人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但如果是在美国,我父亲很可能会成为一位名作家。如果他在我出生前就能移民到此,如果他能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来到纽约,他一定会被某个伯乐相中,一定会在最好的杂志上发表作品了。如果是这样,他现在的身份应该远不只是又一个被谋杀的犹太人而已。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想起过我的父亲,但现在每一分钟我都在想他会怎样理解我现在所看到的美国。我想知道美国究竟能造就怎样的他。他要是活到现在,应该有七十二岁了。我现在对这位本可以成为最伟大的犹太作家的人无比着迷。”

“他的小说写得有那么好?”

“我没在夸张他的出色之处。他是个深邃、杰出的作家。”

“风格像谁?肖洛姆·阿莱汉姆[14]?伊萨克·巴别尔[15]?”

“我只能告诉你他的风格简洁古朴,充满自我意识,完全是他自己的风格。他可以激情洋溢,可以华丽绚烂,可以满腹珠玑——他可以是任何样子。不,这不是意第绪语版的肖洛姆·阿莱汉姆。这是意第绪语版的福楼拜。他最后的作品是关于纳粹和犹太人的十个小故事,这是我读过的对不幸人生最悲戚凄楚的评点。这些故事讲述的是让他每晚去下棋的纳粹军官一家。讲述他常到他们家去,逗得他们一家人乐开了花。他称这些故事为‘下棋的故事’。”

“这些小说下落如何?”

“在布拉格,和我的书放在一起。但这些书都在我妻子那里。而我的妻子显然已经不再喜欢我了。因为我,她变成了一个酒鬼。因为我,我女儿变得行为疯狂,并且因为我,她不得不和她阿姨住在一起。还是因为我,警察也不肯放过我的妻子。我觉得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我父亲的小说了。我母亲曾经让我妻子把这些小说还给她,结果我妻子却向她详细描述了我的不忠。她把我所有情人的照片都拿给我母亲看,还都是没穿衣服的。很不幸,这些东西我也全都留在我的书堆里了。”

“她会把你父亲的小说毁掉吗?”

“不,不。她不可能这么做。奥尔佳自己也是个作家。在捷克斯洛伐克,她因三件事而广为人知:一是她的写作,二是她的酒量,三是到处向人展示她的私处。你会喜欢奥尔佳的。她曾经是个大美人,有一双非常漂亮的长腿,还有一对灰色的猫眼,她的作品曾经也是那么漂亮。她有着最温顺的性格,只跟我一个人对着干。只要别的男人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满足的。而且她会做得很好。如果你能去布拉格,你一定会遇见奥尔佳,而她也一定会爱上你,她甚至会把我父亲的小说给你,如果你的战术运用得当的话。她喜欢谈情说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一个美国作家,一个名声显赫、魅力十足的美国天才,只要不是厚颜无耻地行使他的美国式纯真——如果他想要我父亲的手稿,奥尔佳一定会给他的,我敢保证这一点。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要过早地与她上床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