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岑与边塞诗
唐初从贞观到开元的一百多年间,国力强盛,疆域扩大,各民族之间经济、文化的交流,引起了人们对边塞生活的关心,当时一班有雄心壮志的文人,由于感到前面的出路较为宽广,大都意气风发,十分活跃。他们不仅想通过科举、干谒步入仕途,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还向往边塞军旅生活,希望有所作为。这一时期,唐朝统治者虽然也发动过一些不义战争,但当时大多数发生在边境上的战争仍是防御性的、正义的。因此他们这种要求建立边功的愿望和理想是积极的,表现了当时普遍推崇的英雄气概,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也正是建安风骨的核心内涵。
开元天宝年间,边塞已成为人们共同注意的题材,许多文人都有过边塞生活的经历。大量优秀的边塞诗在这一时期涌现出来,这些诗歌颂了广大战士英勇抗敌的精神,描绘出祖国边塞辽阔壮丽的风貌,揭露了汉族和外族、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将军和士卒之间的矛盾,反映了进步文人重振国威的理想和各族人民渴望和平的心愿。比起以前的边塞诗来,内容更加丰富深广。在艺术上,盛唐边塞诗继承建安诗“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风骨,又吸取了六朝诗善写离愁别怨的长处,形成了悲壮高亢的基调和雄浑开朗的意境,为盛唐诗增添了无限新鲜壮丽的光彩。在边塞诗的写作方面,高适、岑参的成就最高,王昌龄、李颀取得了突出的成绩。此外,李白、杜甫、王维等也有不少脍炙人口的杰作。王之涣、崔颢、王翰等则以少量名篇博得了不朽的声誉。
高适(702?—765),字达夫,渤海蓚(今河北沧县)人。半世蹉跎不遇,混迹渔樵,浪游燕赵、梁宋一带。40岁后才得一尉官,不久辞去。后来在哥舒翰幕中掌书记。安史之乱后任西川节度使,官至散骑常侍。
高适是盛唐诗人中的达者。但他因为有过长时期贫困沉沦的生活经验,有较多的机会接触现实,对下层人民的生活比较了解,因而能够写出一些反映和同情人民疾苦的诗篇,揭露和抨击了当时社会中的一些矛盾。如《东平路中遇大水》描写农村遭受水灾后触目惊心的惨象;《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反映农民为旱灾租税所迫而贫苦无告的生活。他提出了“曾是力井税,曷为无斗储”(《苦雨寄房四昆季》)的问题,把“农夫无倚著”与“圣主当深仁”(《东平路中遇大水》)联系起来,形成了比较实际的清平之治的理想:“奸滑唯闭户,逃亡归种田。……皆贺蚕农至,而无徭役牵。”(《过卢明府有赠》)正是出于这样的思想感情,他不肯充当统治者剥削人民的爪牙,写下了他的名篇《封丘作》:“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并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州县官吏:“不是鬼神无正直,从来州县有瑕疵。”(《同颜少府旅宦秋中》)这样的思想深度在开元诗中是相当少见的。
高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旧唐书》本传),颇有政治才干。他的名篇《邯郸少年行》、《古大梁行》都充满豪士侠客的肝胆意气。《别韦参军》、《别董大》虽写别情,却透露出前程万里的信心。高适这种满怀理想而又关心现实的思想性格也同样体现在他的边塞诗里。他曾两次北上蓟门,对边塞的现状和士卒生活有实际的观察。《蓟门五首》里,他描写士卒的游猎生活,歌颂他们的高昂斗志,同时也反映了军中的厌战情绪,并对头白尚未建功勋的老兵寄予深切的同情,对朝廷纵容降胡、养痈遗患的做法提出中肯的批评,指责统治者处理和战关系缺乏远见。对边事的忧虑更激发了高适“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塞上》)的豪情,也使他增添了“能使勋业高,动令氛雾屏”(《同吕员外酬田著作幕门军西宿盘山秋夜作》)的自信。
高适的边塞诗大多采用长篇咏怀式的五言古诗,夹叙夹议,直抒胸臆,将边塞见闻、功名志向、不遇的感慨和对边事的议论糅合在一起,除上述诸作外,比较典型的还有《答侯少府》、《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东平留赠狄司马》、《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等,都写得浑厚质朴,不以文采华美见长,而以雄风豪气取胜。
他还有一部分边塞诗采用七言歌行,既保留了初唐歌行内容丰富复杂的长处,又去除其堆砌繁芜的弊病,气势沉雄,音调流畅。最杰出的代表作是《燕歌行》:
(注:狼山:即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克什克腾旗西北一带。)
诗写于开元二十六年,有一位客人从蓟北回来,作《燕歌行》以示高适,高适就写了这首诗和他。诗虽是有感于蓟北边事而发,却并非专指历史上的某次战役,而是融合他在边塞的见闻,高度概括了唐代征战生活的各个方面。诗中首先以汉将东征的豪迈气概与胡骑欺凌的强大阵势相对照,在狼山猎火、山川萧条的景色衬托下,预示出战斗的激烈和艰苦;然后提炼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典型的情景,揭露出将士之间苦乐不均的深刻矛盾,鞭挞了上层将领的腐败荒淫;接着选取战斗中最危急的一个场面,极力渲染战场从黄昏到夜晚的悲凉气氛,表现战士浴血奋战的英勇和顽强;并插入征人思妇相互思念的心理描写,热情赞美了战士们不求功名、舍身报国的高尚品格和牺牲精神;最后以回忆李广结尾,表达了战士们的共同心愿:国家用将得人,巩固边防,永保和平。全诗写得慷慨激昂、悲壮沉郁,音韵随内容的变化四句一转,对偶整齐却能显出跳跃奔放的气势,各种复杂的情感错综交织在一起,产生了雄厚深广的艺术力量。
高适还有一些描写边塞生活的绝句,如《营州歌》:
抓住东北少数民族衣食住行的特点,几笔勾出一幅生动的风俗速写,赞美了他们的勇武精神和剽悍豪爽的性格,表情粗豪天真,洋溢着新鲜的草原气息,与质直粗放的北朝乐府民歌有神似之处。他的《塞上闻笛》(注:此诗从唐代以来就有异文流传,题目和文本差别较大。本题及诗本文据《文苑英华》和《四部丛刊》影印明活字本。),则是另一种优美高远的境界:
“牧马”本是古代形容游牧民族入境骚扰的常用说法,这里与雪净胡天的景色联系在一起,渲染出雪夜牧马人归的和平宁静景象。齐梁诗里原有以花比雪的传统,《梅花落》是笛曲名,诗人将三字拆开,以两句巧妙的问答,形容一夜风吹,使梅花落满了关山,既是描写戍楼间吹彻一夜的笛声,又绘出了无边关山雪月交辉的壮美景色。而借梅花双关笛声和雪花的巧思,还令人产生了极富诗意的错觉:仿佛洁白的落梅纷纷扬扬,使寒冷的关山一夜就披上了春装。这就将笛声的音乐内涵转化为鲜明的视觉形象,构成了明净而又高朗的意境。
殷璠《河岳英灵集》说高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可见当时就受到很高评价。清人刘熙载说高适“以气质自高”,“体或近似初唐,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艺概》),准确地概括了高适诗歌的主要特点。
岑参(715—770),荆州江陵(今湖北江陵)人。早年曾在王屋山、嵩山、终南山等多处隐居,写过不少山水诗。天宝三年(744)中进士。天宝八年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中掌书记,十年归长安。十三年又随封常清出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安史之乱后任嘉州刺史等职,卒于成都。
岑参诗的题材涉及述志、赠答、行旅、山水等各方面,而以边塞诗写得最出色。他于天宝后期两度出塞,在西北边境共六年。这时唐王朝政治已很腐败,矛盾重重,安禄山在范阳、哥舒翰在青海、杨国忠在南诏,都为贪图军功而大事征伐,盛唐诗人对边事的批评也愈益激烈。但是当时西域基本上还保持着稳定的局面,驻军的士气还比较高,民族关系也较融洽,加上诗人对自己的前途又满怀信心,心情仍然极其乐观开朗,因而能够写出不少热情洋溢、笔力雄健而富有英雄气概的边塞诗来。也可以说,岑参的边塞诗是开元精神扎根在天宝后期安西北庭这块特殊土壤里所开出的一朵奇葩。
岑参边塞诗的成就主要有以下几方面:首先,以英雄主义的精神描绘了塞外行军、征战、送别等各种生活情景,富有浪漫的奇情异彩。他打破了初唐边塞诗笼统铺叙、内容庞杂的格局,将各种见闻和经历分成一组组画面,加以深入细致的描绘,创造了主题专一的边塞歌行。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写唐军半夜行军的情景,是岑参边塞诗中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
(注:走马川:或说即左末河,距播仙城五百里。)
(注:轮台:在新疆境内,当时安西北庭军府驻地。)
(注:金山:阿尔泰山。)
(注:车师:安西都护府所在地,在吐鲁番附近。)
这首诗当为封常清出征播仙而作。一开头就以塞外突变的自然景色暗示出:这里正酝酿着一场猛烈的战争风暴。雪海无边、黄沙莽莽、狂风怒吼、飞沙走石,烘托出大军压境、激战即将展开的紧张气氛。紧接着用精炼的笔墨写出匈奴草黄马肥、远处烟尘飞扬,点明匈奴的剽悍强劲和军情的紧急,巧妙地借对方的强大反衬“汉家大将西出师”的威风。以下描写唐军半夜冒着严寒开往前线的情景,只写偶尔听到的“戈相拨”的声音,便令人真切地感受到这支衔枚疾走的队伍纪律的严明。唐军的不动声色与敌人的气势汹汹形成鲜明的对照,更显得“汉家大将”镇定自若,充满必胜的信心。在风头如刀面如割的严寒中,马毛上的雪却被蒸发成热汗,随即又结成了冰霜,可见将士不避艰险、勇往直前的旺盛斗志。至此无须再写战斗,便已饱满有力地显出胜利的必然之势,使结尾水到渠成而不落空泛祝福的俗套。这首诗写得气足神完,热情奔放。三句一转韵的急促节奏与迅速变化的军事情势相配合,形成了高亢的基调和沉雄的气势,充分表现了将士们英勇艰苦的战斗生活和积极昂扬的精神面貌。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同是写大军出征,则重在渲染出发时的声势:
(注:渠黎:汉西域诸国之一,在轮台东南。)
(注:剑河:《新唐书·回鹘传》:“青山东,有水曰剑河。”)
(注:亚相:封常清官节度使又加御史大夫。汉代御史大夫位次于丞相,故借以尊称。)
开头两句连用“轮台城”的地名复叠,渲染军情的紧急,旄头是星宿名,古人认为旄头落表示胡兵衰,所以又是唐军必胜的预兆。羽书刚过,滚滚烟尘已随单于而至。这急促的情势为大军黎明时出征的场面作了充分的铺垫:大旗簇拥之下主将登场,号笛声中大军出发,四面鼓声使雪海涌起,三军大呼撼动阴山。这四句将出征的声势写得惊天动地,成为全诗的高潮。以下虽然还要面对殊死血战、风雪严寒等种种困难,但都已不在话下。结尾更是将气势推向最高潮:不仅要青史留名,而且要建立超越古人的功业!这虽是对封大夫的祝愿,其实也正是盛唐文人共同的豪情壮志。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军营中的和平生活,以绚丽的彩笔描绘塞外八月飞雪的奇观,抒写诗人客中送别的愁绪和久戍思归的心情:
全诗始终从描写雪景的角度表现诗人复杂的情绪变化。对因久戍绝漠而渴望春天的诗人说来,初见大雪很容易产生惊喜的想象:“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美妙的比喻不仅使“北风卷地白草折”的萧条边塞呈现出一派气象万千的青春美景,而且展示了诗人乐观开朗的情怀。当诗人从温暖的幻想回到军营奇寒的现实和眼前离别的情景时,冰天雪地又变得惨淡无光,仿佛凝聚着万里愁云。如果说帐幕中饯别宴会上的琵琶羌笛以异方情调牵动了诗人怀乡的深情,那么辕门外暮雪纷纷、风掣红旗的描写则是用无声的画面烘托出送客的离愁。当故人渐行渐远之后,大雪又给远去的归客留下了一道踪迹,使诗人“不觉随着这道踪迹而神驰故乡”(陈贻焮《谈岑参的边塞诗》)。全诗句句写景,句句有情,大雪成为贯串全篇、牵引诗人感情发展的主线。惜别思乡,难免伤神,此诗却写得一往情深而又如此奇丽豪放,正体现了岑参的英雄本色。
其次,岑参以好奇的热情和瑰丽的色彩表现了塞外辽阔壮丽的景色、西域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以及各族人民之间的友好交往,为边塞诗开拓了新奇多彩的艺术境界。
异域的风土民俗给好奇的诗人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创作源泉,凡是中土没有的奇景几乎都被岑参收进诗里。如《热海行送崔侍御》渲染热海旁青草不凋、沸浪中鲤鱼丰肥的神异传说:“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火山云歌送别》记叙火山上火云满天、飞鸟不度的壮丽奇景:“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首秋轮台》描述风雨中毡幕散发的膻气:“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笸箩。”《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回裾转袖若飞雪,左右生旋风。”从羌儿胡雏歌唱佐酒写到边疆美人的婀娜舞姿。还有一些诗选取军营生活的不同侧面,生动地描绘胡汉将士共同娱乐的情景:“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藩王能汉语。”(《与独孤渐道别严八侍御》)“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赵将军歌》)都表现了军中无事、和平欢乐的生活场景,写得豪兴可喜。
即使是枯燥的军营生活,在岑参笔下也总是诗意盎然:“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使君席夜送严河南赴长水》)野戍中的离愁别绪融合着月色花香,是多么令人心醉。塞外的送别情景不但带给他美感,还常常触发他的奇思妙想,《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
陈贻焮先生解释此诗说:“在烈日当空、天气燥热、黄沙莽莽、人烟稀少的原野上,骑者策马急驰而去。转瞬间便去远了,只见那逐渐变小的身影,像飞鸟似的在苍茫的野色中掠过。”“‘角声一动胡天晓’则更是不可多得的警句。实际上是天晓或欲晓时军中吹角,但在天真的诗人看来,却是一声号角,便把胡天惊晓了。”因而“构思神奇,笔力雄健”,“能展现出自然界雄伟的境地,透露出回旋天地、燮理阴阳的凌云壮志”(《谈岑参的边塞诗》)。这类诗最能见出岑参“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殷璠《河岳英灵集》)的特点,但岑参的奇逸并不是刻意求奇,而是用平易朴素的方式和通俗易懂的语言表现出生活本身的瑰奇。
再次,岑参突破了边塞诗向来只代征人思妇诉说离情的传统,转为直抒自己的边愁,流露了为国立功和怀土思亲的矛盾心情。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诗人们虽然怀着幻想奔赴边塞,但建功立业对多数人来说还是遥远的目标,被思乡和失意所困扰也就在所难免。这首诗吸取民歌小调的通俗句法,藉凉州城头苍凉的月色照见幕府文人欢醉中深藏的愁情,神情颓放而真挚动人。《发临洮赴北庭留别》是一首朴素工炼的五律:
尽管前途遥远、春风不度,诗人还是选择了这条荒凉的道路,表现了诗人以国事为重的高尚品格。《逢入京使》则借仓猝之间托入京使者传报平安口信这样一件小事,倾泻出难以抑制的思乡之泪:
读来如马上脱口吟成,朴素自然,真挚感人。《忆长安曲》:“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明日归长安,为君急走马。”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意思化成长安就在马蹄之下的想象,说得越是容易,就越见出归去的不易。至于“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宿关西客舍》)、“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还已到晋昌》),将抽象的愁思化成可燃、可捣、可挂之物,则已开中唐奇丽派表现艺术的端倪。渴求立功和思乡厌战的情绪杂糅在岑参的诗歌里,但尽管不乏离恨别愁的抒写,却仍能保持其雄浑开朗的意境,这也是盛唐边塞诗的共同特点。
以反映边塞生活的广阔多样而言,岑参远远超过了高适,而在反映现实的深度方面,则稍逊于高适。他善于学习民歌明白流畅的语言,创造多种韵律的歌行,想象丰富,气势磅礴,诗风磊落奇俊,富于雄奇瑰丽的浪漫色彩,代表着盛唐边塞诗的最高成就。
边塞诗与山水田园诗一样,是一种普遍的题材,因此盛唐诗人几乎都有佳作传世。如王昌龄(698—757),是一位有独创性的优秀诗人。他和高适一样,饱读兵书,关怀现实,既有经邦济世的大志,又有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开元前期就漫游西北,考察过边塞的形势,揭露出“功多翻下狱”(《塞上曲》)的不平、“诸将多失律”(《宿灞上寄侍御玙弟》)的弊病。而这些反过来又激发了他“明光殿前论九畴”、“为君掌上施权谋”(《箜篌引》)的雄心壮志。在“怜爱苍生如蚍蜉”、“便令海内休戈矛”(同上)的思想指导下,他提出了对敌恩威并施、和战交替、精兵屯粮、不图远荒等一系列以怀柔为主的安边措施。在他的边塞诗中,往往交织着乘时而起的理想和对现实的冷峻批评。他善于从军旅生活中提炼出最典型的情景,将现实的感受和历史的回顾结合起来,创造深邃高远的意境,著名的《从军行》:
这些七绝或以雪山孤城、大漠红旗为背景,烘托身经百战的将士们热烈振奋的情绪,或由羌笛琵琶、长城秋月勾起征人心中的无限边愁,意境深沉开阔,情绪苍凉而不失高昂激越的基调。他的《出塞》诗曾被唐人推为七绝压卷之作:
这首诗以千年不变的明月和关塞作为历史的见证,从秦汉以来无数战士从征未还的悲剧中,提炼出多少代人民的和平愿望和爱国热情,为盛唐边塞诗奏出了雄浑壮美的主旋律。
李颀(生卒年不详),一生不达,是盛唐诗人中的杂家。他的边塞诗虽只有几首,成绩也很突出。如《古意》将一个“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的健儿写得虎虎有神,却又让他在辽东少妇的琵琶长笛声中泪流如雨,以刚健和柔美取得鲜明的对照,用大刀阔斧的粗线条表现其微妙的心理矛盾,使战士的形象更加真实可感。《古从军行》是盛唐边塞诗中的名作:
陈贻焮先生指出:《史记·大宛列传》记汉武帝命李广利伐大宛,士兵伤亡惨重,军粮不继,请求罢兵。武帝大怒,“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斩之!’”这里用这个故事,借咏汉武帝穷兵黩武的史实来反映现实,从敌对双方士卒的切身痛苦中,反映了战争带给两族人民的深重灾难,揭示出统治者发动不义战争的本质在于掠夺,是盛唐边塞诗中思想最深刻的一篇。诗里集中了刁斗琵琶、雁鸣人哭等边塞最哀怨的声音和风沙雨雪、野云大漠等最典型的荒凉景象,在辽阔的时空中展现出历史的纵深感和现实感,语气沉痛,情调悲凉,但境界极其壮伟。
此外,王之涣的《凉州词》也是一首“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的名作:
开头的“黄河”两字,学界有争论,据说原文是“黄沙”,“黄沙”更加写实。但用“黄河”则超越了实际的视野,以黄河来自天际,与白云连成一片的壮阔境界作为背景,更突出了万丈高山中只有一座孤城的荒凉感。征人在城关上吹笛抒发边愁,是南朝到唐代边塞诗中常写的情景。这首诗的新颖在于诗人以劝慰的口气,借羌笛《折杨柳》的曲名双关玉门关春意甚少、杨柳无多的荒寒景色,在排遣中写出更深的客愁,愈觉含蓄宛转,意味深长。由此可以看出盛唐边塞诗善于寓征人远戍的哀怨于高远壮丽的境界之中的特色。王翰的《凉州词》也颇负盛名:
诗人首先推出玉杯美酒的特写,然后再写征人正欲取杯痛饮,却被催上战场的心情,用夸张的口吻指出自古征战归者无几,更显出人生的美丽和战争的残酷。征人醉卧沙场的颓放情态加上夜光杯、葡萄酒、琵琶乐这些意象带来的浓郁的西域色彩,使全诗别具一种豪放浪漫的情调。
以七律《黄鹤楼》著名的崔颢,少年时为文轻艳,“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殷璠《河岳英灵集》)。他的边塞诗多着力于描绘军中将士的风貌意气。《赠王威古》中“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等诗句描写猎者风度翩翩、春风得意的神情,写得生气勃勃。《古游侠赠军中诸将》写少年功成还家、带绶行猎、顾盼生辉的意气,俊健豪逸,笔底生风。《雁门胡人歌》写代北和平时期胡人的生活风习,也洋溢着新鲜的生活气息。
王维虽以山水田园诗名家,但他的边塞诗也颇多名篇。七言歌行《老将行》写老将一生功成不赏的遭遇和老来犹思报国的精神,虽然运用了大量典故,但气势奔放流畅。七言乐府《陇头吟》也是反映军中赏罚不公的现象,但在边关月夜的背景中,设置了一个夜上戍楼意气扬扬的少年和驻马听笛双泪交流的老将,将一个渴望立功边塞、一个功成不赏的心境加以对照,仿佛是一个人的少年和老年的形象化成了两个剪影,正相对审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意境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使至塞上》是他描绘边塞风光最著名的代表作:
(注:属国:附属国。东汉凉州有张掖居延属国。唐河西都护府有羁縻州居延州。这里借汉时属国之称,说自己将经过居延州。)
(注:萧关:在今甘肃环县北。候骑:骑马的侦察兵。)
(注:都护:各处边防所设的最高武官。燕然:山名。东汉窦宪大破北单于,登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
诗写王维赴河西节度府劳军途中所见塞外辽阔壮丽的景象。“大漠”一联以粗线条勾勒出大漠与孤烟之间垂直的几何关系,以及落日的圆形和长河的带形,用最简括的轮廓突出了大漠景色所给人的单调、空廓而又壮阔的直觉印象。与他众多的名篇一样,表现了他善于融画理入诗的高超艺术。此外《出塞作》、《少年行》、《观猎》等也充满了少年意气和浪漫热情。
天宝后期,不少诗歌对统治者的穷兵黩武有所揭露批评,语气尖锐、朴质鲜明,风格就与上述边塞诗迥然不同了。总的说来,盛唐边塞诗大多情绪乐观,胸襟开阔,富于进取精神和英雄气概,表现了民族自强的信心和健康的审美观念,因而具有不朽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