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千钟非贵(1),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2)。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3)。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4),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5)。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假如墙花路柳(6),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7),可见果报不爽(8),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9)。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10)。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11),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过三代了(12)。那边客店牙行(13),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14),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
闲话休题(15)。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16),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17),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18),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19),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20),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21)。”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22),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江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23)。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24)。那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25),道是:
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驸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26)。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27)。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28)。
若比水月观音(29),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30),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31),只推制中(32),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33),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34),如今担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
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35)?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36),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37),都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38)。”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偢不倸(39)。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40)。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41),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42),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43)。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
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44)。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45),是瞎子卖卦的行头(46)。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分付,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47),讨他课钱(48),通陈过了(49),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50)。”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51),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52),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外(53),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54)。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55),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56),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57),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58)。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59),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60),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61),定有道理。
这一夜番来覆去(62),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
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
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63)?”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64),其余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卓上(65),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高低(66),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卓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67)。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68)!”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69)?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70)?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71),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72),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73)?”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74)。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上,动掸不得(75)。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76),作成我入马(77),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覆。”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78),欣然开门而去。正是:
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79)。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80),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咶噪(81),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已自会意(82),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阁人则甚(83)!”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
只因酬价争钱口(84),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晴云道:“对门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正是:
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85)。”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86),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87)!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担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的敲门声响。三巧儿唤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88):“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89),新添了个外甥(90)。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91)。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讨茶上来(92),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卓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93),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94)。”三巧儿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95),与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96)?”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97)。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98),刮的人不耐烦(99)。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100),怕不燥死了人(101)。”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
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102),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103),不争这一夜儿(104),明日却来领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正是:
世间只有虔婆嘴(105),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106)。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晴云已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107),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108)。”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赔钞,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卓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109)。”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110)。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
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111)。”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112),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又留他吃点心。
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
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113)。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114),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115),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厂风凉(116)。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117),老身惯是挜相知的(118),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119)?”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娘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因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挈榼的殷勤热闹(120),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已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与他做生(121)。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
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122),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123)。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个纸灯儿(124),开门出来。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125)。”哄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捉个空(126),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127)。”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128)。”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129)?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分付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
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分付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他两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道:“十七岁。”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130),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洗过,那东西就紧了。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就遮过了。”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婆子见他欲心已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终不然还去打汉子(131)?”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
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132)。”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应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在三巧儿床上去(133)。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134),凭他轻薄。
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135);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136)。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137),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138)。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139),怎肯干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梢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140)。”陈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141),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
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
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142),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143),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144)。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贵寓(145)。”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检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顾下轿子在门首(146),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匙钥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147)。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二年 月 日 手掌为记(148)。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149)。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字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150)。”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151)?”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152),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153)。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154),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到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兀子填高(155),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兀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156)?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157)。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158)。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159)。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炒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
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160)。”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161),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梢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162)。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163),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164)。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165),到了新安县。问到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166),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顾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口(167),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168)。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169)。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170),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顾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171)。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172),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173),又胜似他。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174),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175)。”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176)。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177),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178),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179)。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180),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181)。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182),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183),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184),俟晚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185),如何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186),死是本等(187)。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188),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189)。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爷爷分付,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190),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191)。”正是:
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192),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傍,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193),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194),剑合丰城倍有神(195)。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196),后行取到吏部(197),在北京纳宠(198),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199),咫尺青天莫远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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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钟:优厚的俸禄,借指高官。钟,古容量单位。
(2) 空花:亦作“空华”。佛家语。指患白翳病者的视觉中产生的繁花状虚影,比喻虚幻、假相。
(3) 花酒:指在妓院中狎妓饮酒。
(4) 随缘:佛家语。外界事物给予自身的作用叫“缘”;自身应缘而动作,叫“随缘”,如水应风之缘而起波。这里指随其机缘而不刻意追求。
(5) 行止:举止行动。这里指品行、德行。
(6) 墙花路柳:指旧社会里受人玩弄侮辱的下层妇女,如娼妓。
(7) 则今日:今日,现在。则,通“只”,表强调或限定。词话:一种在唱词中杂以说白的说唱文学,起源于宋代,流行于元明时期。其形式为早期小说话本所吸收,所以话本和一些章回小说在明清之间也称为词话。
(8) 果报不爽:因果报应丝毫不差。爽,不合,差失。
(9) 湖广:元代湖广行中书省,辖地包括今两湖、两广等地。明代分为湖广、广东、广西三布政司,湖广专指今湖南、湖北二省。
(10) 做客:外出经商。
(11) 道路:生计,买卖。
(12) 到:同“倒”。
(13) 牙行(hánɡ):为买卖双方说合或代客买卖而从中收取佣金的商行或个人。
(14) 消乏:消耗,贫乏,折损。
(15) 题:说,提起。此意义后写作“提”。
(16) 何期:哪儿想到,没想到。
(17) 功德:佛教用语,指行善和诵经念佛等事。超度:佛教用语,指念经或做佛事使鬼魂脱离苦难。
(18) 因话随话:由一个话题引起另一个话题;顺着话题说话。
(19) 乘凶完配:指父母刚死,不成服(穿丧服)而婚娶。旧俗,父母死后,服丧期间不得婚嫁。有的人家因人口少或当事人年岁已大,不能久等,往往在父母刚刚死去的时候,立即完婚,行完婚礼再穿丧服。
(20) 期(jī)年:一周年。
(21) 小祥:父母死后一周年的祭礼。亦指一般死者的周年祭。
(22) 六礼:旧时婚制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23) 色衣:也叫“色服”。指除白色和黑色以外的各种彩色的衣服,与“素服”(丧服)相对。
(24) 合卺(jǐn):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把一个瓠剖为两个瓢,新郎新娘各执一瓢,饮酒成礼。后以“合卺”代指成婚。卺,瓢。花筵:华美之席。这里指喜筵。
(25) 口号:本是古诗标题用语,表示随口吟成。小说中多指打油诗、顺口溜或俗谚之类。
(26) 走野:“走野路”的省略语,指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27) 做大:摆架子,妄自尊大。
(28) 南威:春秋时晋国的一个美女,亦称“南之威”。
(29) 若比:好比,如同。水月观音:佛教寺院和信徒所供奉的一种观音像,像中的观音作观看水中月影状。
(30) 浑家:妻子。
(31) 依先:依旧,仍旧。
(32) 制中:丧中,守孝期间。
(33) 起灵:除灵,把停着的灵柩运走。
(34) 生理:生意,买卖。
(35) 终不然:难道,莫非。亦作终不道、终不成。
(36) 铺陈:被褥,铺盖。
(37) 人事:礼物。
(38) 招风揽火:比喻招惹是非。
(39) 不偢(chǒu)不倸(cǎi):不过问,不理睬。这里指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偢倸,同“瞅睬”。
(40) 下:住宿,收留。
(41) 排家:逐家,一家挨一家。
(42) 淘虚:淘空。多指酒色伤身。
(43) 暖火盆:旧时风俗,岁末在门外或庭院中架起松柏树枝,点火焚烧。也叫“烧火盆”、“烧松盆”。合家欢:这里指年夜饭。褚人获《坚瓠集》:“(除夕)家庭举宴,长幼咸集,谓之合家欢。”顾禄《清嘉录》:“年夜饭,俗呼合家欢。”耍子:玩儿。
(44) 岁朝:旧历元旦。
(45) 报君知:算命占卦的盲人手里所拿的竹板、铁片或铜锣一类东西,敲打以使人闻知,故名。
(46) 行头:道具,用具。
(47) 坐启:便厅,小客厅。也写作“坐起”。
(48) 课钱:起课用的铜钱。算命占卜者掷铜钱看正反面的多少,以推断吉凶。
(49) 通陈:祝告,向鬼神陈述心事。
(50) 财采:财运。也指钱财。
(51) 徽州新安县:明代设徽州府新安卫,治所在今安徽歙县。
(52) 宋玉、潘安:宋玉是战国时文学家。潘安是西晋文学家潘岳,岳字安仁,故省称潘安。因二人貌美,古代诗文中常用作美男子的代称。
(53) 下处:寓处,投宿的地方。
(54) 朝奉:本是官名,后来方言中用作对富翁、商人和店铺管事人等的称呼。
(55) 苏样:苏州式样。鬃帽:一种用棕、藤编织成的帽子。鬃,亦作“棕”。
(56) 湖纱:即“湖绸”。浙江湖州的丝织品很有名,故称。道袍:这里指长袍,古代家居便服。又名直裰。《警世通言》第二十二卷:“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
(57) 坐地:坐着,坐下。
(58) 兀自:尚,还,仍旧,又,再,已经。
(59) 情款:情意,交情。
(60) 消花:花费,用掉。
(61) 须是:必须,必得。
(62) 番:同“翻”。
(63) 出脱:脱手,售出。
(64) 行货:商品,货物。
(65) 卓:同“桌”。按:“桌子”的“桌”,本写作“桌”或“棹”。本书原文多作“卓”,后此径改为“桌”,不再出校。
(66) 不知高低:这里是不明底细、不知内情的意思。
(67) 推调:推辞,推托。
(68) 恁(rèn)般:这般,这样。小样:小家子气。
(69) 牙婆:买卖的居间人叫牙人,牙婆是女牙人,一般多指以介绍人口买卖为业的妇女。
(70) 动火:动心,起贪心,生起欲念。
(71) 踅(xué):来回走,中途折回。这里是走回来的意思。
(72) 是处:处处,到处。
(73) 还是:究竟。
(74) 嗔嫌:嗔怪,怨怒。
(75) 动掸:同“动弹”。
(76) 是必:务必。
(77) 入马:和女人勾搭上。
(78) 唱肥喏(rě):一面拱手行礼,一面口里喊喏,叫唱喏,是古代男子所行之礼,元明之间也称作揖为唱喏,唱肥喏就是深深作一个揖。
(79) 筑坛拜将:指刘邦为战胜项羽,筑坛拜韩信为大将的故事。这里用“先见筑坛拜将”来喻指成事之前,先用厚礼招募到能干的人。
(80) 小郎:对年纪小的人的称呼,这里指年青的仆人。
(81) 咶(ɡuō)噪:吵闹,打扰。也用作打招呼或表示谢意的习惯语。咶,也作“聒”。
(82) 已自:已经。
(83) 则甚:作什么。
(84) 酬价:议价,还价,出价。
(85) 浑:头脑不清,糊涂。这里有着迷的意思。
(86) 下路:指长江下游一带。从前住在上游的人称下游来的人为“下路人”。
(87) 便:只。
(88) 万福:妇女所行之礼,一边行礼,一边说“万福”。
(89) 托赖:托福,仰赖。
(90) 外甥:这里指外孙。某些方言中外孙也叫“外甥”。
(91) 一般:一样,同样。
(92) 讨茶:拿茶来招待客人。讨,吩咐拿来。
(93) 恁地:如此,这样。
(94) 银水:银子的成色。足纹:足色的纹银。含银成色较高的银两叫纹银。
(95) 见成:现成。见,同“现”。
(96) 造次:匆忙,鲁莽。
(97) 扳(pān)话:攀谈。
(98) 浆:本是古代酿造的一种微带酸味的饮料。泛指茶水汤汁等。
(99) 刮:同“聒”,吵闹,喧闹。
(100) 六尺地:比喻行动范围狭小。多指限在自己家里。
(101) 燥:焦躁,烦恼。
(102) 一发:越发,益发。
(103) 自在:自便。
(104) 不争:不在乎,不计较。
(105) 虔婆:不正派的老婆子,常用来指鸨母。
(106) 略斜:歪斜。
(107) 福:即万福。只行礼(下拜时微屈其膝而身不弯),口里不说“万福”,也叫福。
(108) 将来:拿来。
(109) 大弄:放开手干。这里指铺张。
(110) 水火炉:一种烧炭的铜制或银制的小炉,主要用于烫酒(以热水暖酒)。
(111) 博:博得,取得。
(112) 家火:家伙,用具。
(113) 扳(pān):同“攀”。结交,攀附。
(114) 一般:这里似是一番、一通的意思。
(115) 蜗窄:形容住房窄小。
(116) 高厂:高大宽敞。厂,同“敞”。
(117) 蒿恼:打扰,骚扰。也写作“薅恼”。
(118) 挜(yà)相知:硬拉关系,强行结交。这里指好与不熟悉的人结交、套近乎。挜,强行使人接受。
(119) 怎地:怎么,怎样,如何。这里表示反问,相当于“干什么”。
(120) 榼(kē):古时盛酒或贮水的器具,也泛指盒类容器。
(121) 做生:做生日,庆祝生日。
(122) 喉急:性急,着急。
(123) 却:恰,正。
(124) 纸灯儿:灯笼。
(125) 大家:大伙儿。这里用作状语,表示一起,共同。
(126) 捉个空:趁机,趁空。
(127) 却不道:常言道,岂不知。后面常引成语或俗语。
(128) 表记:这里指情人赠送的信物或纪念品。
(129) 男女:指奴仆。
(130) 影像:迹象,模糊的印象。
(131) 打汉子:偷汉子。
(132) 取灯儿,一端涂有硫磺的松木薄片或细条,用以点火,类似今之火柴。
(133) (sǒnɡ):身,纵身(跳)。
(134) 致详:细究。
(135) 文君、相如:卓文君、司马相如。
(136) 必正、陈女:潘必正、陈妙常。传说宋代书生潘必正与道姑陈妙常恋爱,最后结为夫妇。
(137) 偎:安慰,劝导,哄骗。
(138) 牵头:指为男女之间搞不正当关系牵线搭桥的人。
(139) 跟究:根究。
(140) 放意:放心。
(141) 天道:这里指天气。
(142) 苏木:即苏枋,一种可作红色染料的木材。
(143) 马头:同“码头”。
(144) 更不:绝不,一点也不。
(145) 侵早:侵晨,天刚亮。
(146) 顾:通“雇”。
(147) 七出之条:古代社会认为妻子犯了七种“过失”之中的一种,丈夫即可将她遗弃,这七种“过失”是: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即公婆)、口舌、盗窃、妒忌、恶疾。
(148) 手掌为记:指盖手印。记,印记,印章。本书卷二:“(梁尚宾)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
(149) 不到得:不至于。
(150) 只索:只得,只好。
(151) 端的:究竟。
(152) 关目:剧本或故事的情节,引申为紧要或秘密之事。
(153) 没做理会处:没有办法。理会,处理,料理。也作“没理会处”。
(154) 镜破钗分:比喻夫妻离异。
(155) 坐兀子:小凳子。兀子,同“杌子”。
(156) 下梢:结局,下场。
(157) 大限:迷信的说法,指寿数已尽,注定死亡的时期。
(158) 只饶:只差。
(159) 除授:本是除旧职、授新官的意愿,后只作拜官授职解。
(160) 隔县:邻县。
(161) 怯症:痨病。
(162) 看觑:照顾,看望。
(163) 承差:公差,差役。
(164) 徽宁:指徽州府和宁国府,治所分别在今安徽的歙县和宣州。
(165) 不勾:不够,不到。
(166) 的当:可靠,合适。
(167) 京口:今江苏镇江。
(168) 上水:向上游航行,逆水。
(169) 冥资:冥钞,纸钱。
(170) 做脚:做眼线,做内应,传递消息。
(171) 区处:安排,打算,处理。
(172) 对头:这里指对象、配偶。
(173) 泾渭:泾渭分明,这里比喻有见识,能分清是非。
(174) 张致:模样,样子,装模作样。
(175) 物事:东西。
(176) 正话:正题,正文。
(177) 早堂:即“早衙”。旧时官府早晚两次办公,早晨的一次称“早衙”或“早堂”。
(178) 南畿:南都,明代指南京。
(179) 大辟:死刑。
(180) 执命:要求追查凶手偿命。
(181) 仆地:倒在地上。
(182) 干证:有关证人。
(183) 脚(cuò):脚下疏忽,失脚。,疏忽,闪失。
(184) 漏泽园:官设的坟地,供家贫无葬地者安葬。这里指验尸之所。
(185) 尸格:验尸的表格。
(186) 望七:将近七十岁。
(187) 本等:分内应有之事或应得之物。这里指自然之事。
(188) 平人:无罪之人,平民。
(189) 支持:开支,供应。
(190) 审单:判决书。
(191) 原词:原状。词,讼词,诉状。
(192) 大尹:对知府、知县的称呼。
(193) 典吏:吏员的通称。司、道、府、州、县的吏员都叫典吏。
(194) 珠还合浦:比喻失而复得或去而复还。东汉时传说,合浦郡海中产珍珠,因历任官吏贪求无厌,珍珠渐渐转移他处。后孟尝为太守,革除前弊,珠乃复还。
(195) 剑合丰城:比喻重逢。传说晋代张华望见丰城有剑气,乃以雷焕为丰城令,雷掘得双剑,一送张,一自佩。二人死后,双剑入延平津复合,化为二龙。
(196) 艰子:不生儿子。
(197) 行取:明代制度,州县官有政绩者经地方长官保举,由吏部行文调取至京,通过考选,补授科道或部属官职,或奉旨召见,叫做行取。
(198) 纳宠:纳妾。
(199) 殃祥果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殃祥,祸福。果报,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