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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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适与“《红楼梦》后四十回皆为高鹗所补”的论断

“《红楼梦》八十回后俱兰墅所补”的观点,在清代并没有太大的市场,正如崔容澈在《清代红学研究》中说的那样:“清代后期的一般《红楼梦》读者大部分都认为,这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他们都欣赏整部作品的完美的结构,对后半部的悲剧结局尤其表示佩服,很少人怀疑其整体性。”崔容澈:《清代红学研究》,“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论文,“中华民国七十九年”(1990年)。直到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后,这种情况开始发生了变化。

胡适引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的诗注,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皆系高鹗所补,而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中程伟元“序”所云,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的话,“大概都是假托的话,因为世间很少这样奇巧的事。”他又在《红楼梦考证》的改订稿中说:“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红楼梦考证》(改定稿)。胡适自认为:“《红楼梦》全稿未完,曹雪芹就死了。雪芹死后,他的遗嘱可能是把这部未完的小说,以抄本方式廉价出售。这抄本大致只有八十回。可是后来我发现甚至前八十回也非全璧,其中六十七回中的一部分以及其他各回中也都有些残缺之处。这些都说明作者死后,只遗下一部八十回的残稿。”唐德刚针对胡适的上述判断,提出质疑:胡先生这些话不但太武断,而且也“破绽”重重。曹雪芹在乾隆二十一年丙子(1756年)已成书八十回,此时距他死还有七八年之久,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年)该书已经脂砚斋四阅评过,此时距雪芹“书未成,泪尽而逝”也还有三年。那么,雪芹在“泪尽而逝”之前在写些什么呢?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

至此,胡适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为高鹗补著”的结论最终形成,并被学界广泛接受,如鲁迅、李长之、李辰冬、林语堂等人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论述和研究,都是以这个结论为基础进行的。

实际上,胡适的结论过于“武断”。在这里,他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胡适没有考虑张问陶诗注是否可靠;

第二,胡适没有完整理解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的“序”;

第三,胡适没有结合实际情况,考虑程伟元对后四十回的收集。

关于张问陶诗注是否具有可信性的问题,上文已详细论述,兹不赘述,主要分析二、三两个问题。

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的“序”云:

 

《红楼梦》小说……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之目,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乃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

 

程伟元的“序”至少告诉我们三个问题:

第一,在《红楼梦》的印刷版出现以前,世间流传的《红楼梦》确有一百二十回的目录;

第二,当时,有称自己所藏《红楼梦》为全本的,但是,经过检阅,也都是八十回本;

第三,程伟元对后四十回的收集,是“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这就说明,程伟元收集来的《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是历年所得,并不是像胡适所说的:“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因此,程伟元的话便构不成“作伪的铁证。”《红楼梦考证》(改定稿)。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胡适认为,程伟元先收得《红楼梦》八十回后二十余卷内容,后又在鼓担上收得十余卷,根本不可能,因为在他看来,“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的问题。实际上,不惟程伟元,即便胡适自己也有类似的奇巧经历。1921年5月7日,胡适在图书馆偶遇张中孚。张“见我翻阅《楝亭书目》,问知我正在搜求曹雪芹家事迹,他说他见过杨钟羲的《雪樵诗话》里有关于雪芹的事迹。”5月8日,张中孚写信给胡适,云宗室敦敏有《赠曹雪芹》诗“云:‘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前来付酒家。'”“其弟敦诚,字敬亭,别号松堂,亦有诗集。”胡适根据这一提醒,查阅《耆献类征》,得知敦敏有《懋斋诗抄》、敦诚有《四松堂集》的情况,为进一步收集资料提供了线索。5月16日,单不广送《雪桥诗话》给胡适,不仅使他知道了敦诚、敦敏的情况,还使他知道了关于曹寅和曹宣的情况(《雪桥诗话》载“宣”为“宜”,实为宣事)。5月20日,单不广送《雪桥诗话续集》来。从《雪桥诗话续集》,胡适查到了“(敦诚)尝为《琵琶行传奇》一折,曹雪芹霑题句云:“白傅有灵应喜甚,定叫蛮素鬼排场。”雪芹为楝亭通政孙,生平为诗,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终”的记载。由此,胡适得知了,曹雪芹的情况、与曹寅的关系、敦氏兄弟对雪芹的介绍等内容。对于该条文献的重要性,胡适高兴地说:“我们有许多假设,都经不起这一条的推翻!其后,胡适又陆续买得《八旗人诗抄》《八旗文经》《四松堂集》(此集是胡适寻觅多时未得之书,竟无意得之),发现了一批有关曹雪芹和曹氏家族的史料。六年后,胡适又得到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实际上,该书保有者先时主动联系胡适时,还被胡适冷遇。如此说来,胡适的幸运竟是程伟元无可比拟的了,但是,我们现在的研究,并没有因为胡适的幸运而怀疑这些资料的可靠。

虽然,胡适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所做的论证比较轻率,但是,由于胡适在学界拥有崇高的地位,加上,张问陶那条有力的“铁证”,因此,他的高鹗伪作《红楼梦》的结论在学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不少专家都接受了这一说法。正如舒芜所形容的那样:“胡适的考证发表之前,也许除了三四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一百二十回里面还有什么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分。”舒芜:《“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一夕谈》,《红楼梦研究集刊》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但是,胡适这篇文章的发表改变了这种情况,人们逐渐相信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出自两人之手:八十回前为曹雪芹所著,而八十回后为高鹗补作。不仅如此,胡适的观点还影响到人们对《红楼梦》的阅读和赏析,针对这种情况,李长之指出:“在未确定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书的时候,大家都很公平地去欣赏,而且非常精彩;一经证明是续书,大家都改变态度。”李长之:《〈红楼梦〉批判》;李长之、李辰冬:《李长之、李辰冬点评〈红楼梦〉》,团结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