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红学史”看“红学”的研究范畴及曹学、红学之争
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到顾献樑提倡“曹学”与“红学”的分野、到余英时将“曹学”剔除出“红学”,大约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时间。
半个世纪的“红学”面貌到底如何,“红学”应该包括哪些内容,何以学术史上出现了曹学、红学之争,对这些问题的回顾与反思,对解决“红学”研究范畴之争(而不是各研究者凭借自己的主观“各自界定红学”的研究范畴)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
(一)1904年至1949年间的“红学研究”
这一时期的“红学”研究专著和文章,除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李长之的《红楼梦批判》、李辰冬的《红楼梦研究》、鲁迅各书中论及《红楼梦》的篇幅等影响力极大的相关著述外,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的《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一书(收录文章涵盖自1911年至1949年)共收录相关文章三百余篇,虽然并不全面,但一斑窥豹,大约可以从这些文字理解彼一时段《红楼梦》研究的方向。
分析《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中文字,按照内容,大约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涉及索隐者: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红楼梦本事辨证序》,老梅《石头记真谛序文》;
2.涉及高鹗资料者:敦易《红楼梦杂记》(谈高鹗与张问陶关系),奉宽《兰墅文存与石头记》;
3.谈及曹雪芹家世者:李玄伯《曹雪芹家世新考》,惹云《红楼梦著书处》,贤《关于红楼梦之新考证》,严薇青《关于红楼梦作者家世的新材料》,慧先《曹雪芹家点滴》,周黎庵《谈清代织造世家曹氏》,守常《曹雪芹籍贯》,萍踪《曹雪芹籍贯》;
4.《红楼梦》的研究(以证据和逻辑为基础的系统研究,多见于杂志),如黄乃秋《评胡适红楼梦考证》、容庚《红楼梦的本子问题质胡适之、俞平伯先生》、宋孔显《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等;专题类研究,如刘大杰《红楼梦里性欲的描写》、芙萍《红楼梦脚的研究》、傅惜华《关于红楼梦之戏曲》、华皎《红楼梦的语言和风格》、端木蕻良《向红楼梦学习描写人物》等;
5.《红楼梦》的评论(随感式的感想、评论,多见于报刊),《稀见资料汇编》收录文字多属此类。
综合来看,这些文章称为“研究”的并不算太多,更多的属于杂感和借题发挥,关于曹雪芹、高鹗等考证类文章大约占彼时文章总数的3%,92%以上的都属于版本、文学技巧、感悟、感叹、评论类作品。
(二)1949年至1979年间的“红学”研究
1949年以后的“红学”研究,先是1952年俞平伯出版其《红楼梦研究》,1953年周汝昌出版其《红楼梦新证》,1954年,李希凡、蓝翎做《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发表在《文史哲》1954年第9期上),继而引发了批判胡适、俞平伯的运动。
据中国知网(cnki. net)的不完全统计,自1954年至余英时提出“曹学”概念的1979年,中国大陆各种杂志、报刊发表的各类曹雪芹、《红楼梦》文章达601篇。
1979年考证类“红学”文章分类表
这些文章虽不乏批判之作,但基本限制在学术讨论的范畴内。综合分析,基本研究方向与民国时期相类,考证类文章占据的比例并不甚大,以发表文章最多的1979年为例。
本年收录各类“红学研究”论文106篇,占“知网”收录本时段文章总量的18%,其中考证类文章共有21篇,占本年度“红学”论文总量的20%,其中涉及“红楼梦考证”者4篇、涉及高鹗者1篇、涉及曹雪芹者10篇、涉及曹寅者4篇,涉及曹氏远祖的只有2篇。
如果按照顾献樑研究“曹霑与《石头记》”的标准来看,本年度不及主题的文章只有7篇(及于高鹗者1篇、及于曹寅者4篇,及于曹氏远祖者2篇),占年度“红学研究”论文总量的7%弱。
这一时段的“红学研究”还增加了以下内容,学术史的研究,如吕启祥《五四运动与新旧“红学”》(《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韩进廉《红学史话(四)》(《河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1期)、陈涌《鲁迅与五四文学运动的现实主义问题》(《文学评论》1979年第3期)等;《红楼梦》翻译的相关文章,如梁一孺《蒙古文本〈新译红楼梦〉评介》(《红楼梦学刊》1979第2期)、姜其煌《〈红楼梦〉西文译本序跋谈》(《文艺研究》1979年第2期);关于“红学”研究方法的探讨,如丁振海《谈〈红楼梦〉研究中的方法问题》(《文学评论》1979年第1期)、张长仓、孙国良《影射“红学”的覆灭》(《宝鸡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1期)。
若按照余英时“红学”研究要及于《红楼梦》旨趣的标准来考量,本年度各类文章既不得列入“曹学”,也不得列入“红学”的,当在30篇上下(因衡量标准不同),约占本年度“红学研究”论文总量的28%。
1979年之后《红楼梦学刊》刊发的“红学论文”,虽然每期情况略有不同,但从总体上考察,考证性论文,尤其是无干于“文本”的考证,不论从数量上论,还是从比例上说,都从来没有占据“主流红学”的主导地位,也就根本谈不上考证派红学蜕变为“曹学”之说——但就攻周汝昌本人而言,自然有余“自己的道理”;同时,也可以看出,《学刊》发表的大量论文并没有“直接涉及了《红楼梦》旨趣的本身”,也不能纳入余英时所谓的“红学”范畴。
(三)学术史回顾说明《红楼梦》研究既不存在“典范”,也不存在“回归文本”的问题
通过以上对1979年及以前“红学史”的粗略回顾,可知曹雪芹家世生平研究虽然经常引发学界争论和社会关注,但是,不论是从文章数量上看,还是从研究者的数量上看,从来就没有在“红学史”上占据主流,更遑论有什么“考证派红学”。
从这历史反观余英时的《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可知余英时对近代红学史的实际情况并不了解,甚至说,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陆的红学现实也不了解,他只是看到了社会上影响最大的胡适、周汝昌“自传说”与李希凡、蓝翎的“阶级斗争论”而已。
当然,不可否认,几件重要资料和曹雪芹及家世研究的大部头著作,如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棠棣出版社,1953年)、1963年发现的《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曾经引发极大的关注。
不过,这一时期也有两部无干于考证的著作曾引起极大的轰动,一是蒋和森的《红楼梦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一是蔡义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北京出版社,1979年)。
通过对“红学史”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红学”研究一直都是围绕着《红楼梦》的文本解析展开,解析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从来也不存在什么“考证派‘红学’”。
也就是说,“红学”研究从来没有离开《红楼梦》的文本,也从来没有离开《红楼梦》的旨趣,因此,将小说当小说来看的“典范说”也好,“红学”研究应当回归文本的呼吁也好,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论,并不符合一百年来“红学”研究的基本情况。
同样的,学术也是复杂的,从来、永远都是多元化,从来也不存在一个一统学界的“典范”, ——“典范”不过是对某一时段“大众流行”的一种表达而已。
当然,考虑这些提法出现的社会背景,我们知道这些提法的针对性,亦有其意义,但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某种现象和针对某些现象的提法并不及于“红学”的科学性。
但是,作为学人,我们必须分清楚学术求知和社会关注并不是一个问题,不能以社会关注程度来衡量学术的发展方向正确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