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楚学术文集:柱马屋存稿二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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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書摩詰藍田烟雨圖》説: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爲什麽蘇軾如此服膺王維呢?他的《王維、吴道子畫》對這兩位著名畫家作了比較:


吴生雖妙絶,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


看來,使蘇軾佩服得“斂衽無間言”的,使王維超然於“畫工”之上的,正是“得之於象外”的藝術特點。這又使我們想起唐末詩人司空圖的話: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與極浦書》)


司空圖説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又叫作“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都可作爲“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注脚,與蘇軾不謀而合。所以蘇軾稱贊司空圖説:


信乎表聖(司空圖字)之言,美在鹹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書黄子思詩集後》)


蘇軾和司空圖在這裏强調的是一種一唱三嘆、餘味無窮的藝術境界。這種境界體現了藝術對含蓄的要求,反映了藝術“以少總多”(《文心雕龍·物色》)的規律。這就是蘇軾説的:


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


也即是司空圖説的: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詩品·含蓄》)


這種藝術境界當然不是司空圖或蘇軾的發明,而是歷代藝術家長期藝術實踐的經驗總結。劉宋時代的范曄就提出了“弦外之意”、“虚響之音”、“事外遠致”、“精意深旨”(《獄中與諸甥書》)。稍後的謝赫也説:


若拘以體物,則未見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厭膏腴。可謂微妙也。(《古畫品録·第一品·張墨、荀勖》)


再後的劉勰也説:


至於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文心雕龍·神思》)


劉勰用來比喻這種境界的兩個典故,前者見於《吕氏春秋·本味》:


湯得伊尹,祓之於廟。……明日,設朝而見之。説湯以至味。……對曰:“……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


後者見於《莊子·天道》:


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


“伊摯不能言鼎”和“輪扁不能語斤”的思想是一致的,它們形象地表現了《莊子》反復論述的觀點: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爲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

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天道》)


《莊子》所謂的“道”、“意”或“情”,是某種玄妙神秘的哲理,它存在於言語和形色名聲之外。《莊子》把“言”和“意”對立起來,置“意”於“言”所無法達到的彼岸,這是一種徹底的不可知論。把它照搬到藝術理論中,必然導致藝術虚無主義的結論。《世説新語·文學》記載:


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


庾文康提出“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便是企圖以《莊子》的不可知論來否定文學存在的必要性。而庾子嵩的回答模棱兩可,是因爲他本人也站在玄學立場上的緣故。

那麽,爲什麽“輪扁不能語斤”會對劉勰有所啓發呢?這是因爲歷代進步的藝術家,通過藝術的實踐,對《莊子》的理論進行了根本的改造。陶淵明《飲酒》第五首: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和蘇軾的“遺文以得義,忘義以了心”(《書楞伽經後》)一樣,都來自《莊子》: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


不過,陶淵明的“真意”,已經不再是《莊子》的玄妙哲理,而是生活的親切感受。“真意”與形象結合,成爲深遠的“意境”。似乎難以言説,却又被人心領神會;似乎已經説盡,却又引起無限聯想。這説明,歷代藝術家雖然從《莊子》受到啓發,但他們所着眼的,不再是“意”的不可表達性,而是表達方法的特殊性了。蘇軾對此領會尤深,他精闢地指出了陶詩“境與意會”的特點: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題淵明﹤飲酒﹥詩後》)


《莊子》的不可知論被改造成爲“意在言外”的藝術理論,在我國藝術史上産生了廣泛的影響。像劉勰“物色盡而情有餘”(《文心雕龍·物色》),與此類似的蘇軾“言有盡而意無窮”(姜夔《白石詩説》引;亦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以及梅堯臣的“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歐陽修《六一詩話》引)等等有價值的見解,都顯示了這種影響。不僅如此,它還特别地影響了中國藝術史上的一個重要的風格流派。蘇軾《書黄子思詩集後》勾畫了這樣一個詩派:


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餘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蓋自列其詩之有得於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復其言而悲之。


至於李白、杜甫,文中雖然深贊其“英瑋絶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但終以“魏晋以來高風絶塵,亦少衰矣”爲憾,因而不預焉。

這個風格流派的“天成”、“自得”、“超然”、“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美常在鹹酸之外”、“得於文字之表”等等特點,都表現了《莊子》的某種影響。粗略地説來,這個詩派就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山水田園隱者的詩派。和别的文學流派比較,他們對待自然和社會的態度與《莊子》有較多的共同點,因而在藝術思想上也比其他流派較多地接受了《莊子》的影響,是不難理解的。

蘇軾創作的藝術風格是豐富多樣的,其主導方面是超邁豪縱,並不同於這個流派。但他也有高雅淡遠的一面。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説:


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


藝術趣味的這種變化,和蘇軾晚年遠謫南荒的遭遇有關。《莊子》説:


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刻意》)


精研《莊子》的蘇軾,晚年酷愛平易恬淡的陶詩,正應該從這個角度得到解釋。在這裏,我們又一次看見了藝術史上的一個屢見不鮮的事實:藝術家的藝術思想,畢竟是受制約於他的社會生活態度的。

(原載《四川大學學報》一九七九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