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卡特先生值日
卡特先生一直感到很难理解:孩子们可以在同一时刻既欣喜若狂,又痛苦万分。
卡特先生说:只要看看林伯雷学校的79名住校生在大部分醒着的时候干什么,就可以证明这种奇怪的情形确实存在。说实在的,他越是观察他们,就越是相信:他管的这些孩子对一切肉体痛苦毫无感觉。
他们会光着脚在宿舍冰冷的地板上奔跑,绝不穿家长们送来的毛边拖鞋;他们会伸着被白水泥粘在一块的手指去音乐教室上小提琴课;他们会忍着窒息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他们还会把衬衫向外翻卷,直到卷成一个一个鼓出来的包……
不过他们真正表现自我折磨法的设计天才的时候,就是有人让他们休息和放松的时候。
在复活节学期*的每天午餐之后,全校实行半小时的强制性午休。年龄最小的学生上楼到床上去睡觉,年龄大些、从10岁到13岁的学生去公共活动室或者图书馆,这样是为了让他们安静地消化刚刚吃下的午餐,或者读点好书以提高他们的思想水平。
从道理上说,这半个小时是休整和静思的时间。可实际上,值日老师还是得在楼里来回巡视,以确保午休制度的执行。
二月下旬的一个没有阳光的星期一,轮到卡特先生值日。快到中年的卡特先生脾气挺好,说话沉稳,总是不慌不忙的。他很了解孩子们的脑瓜里转的什么把戏,也很少会被他们弄得措手不及,所以当他巡视到一号宿舍外,听见里面传来一种似乎是没调好的竖琴的声音的时候,他并不感到惊讶。
他打开门,往里看了看。宾斯和布洛特威尔——学校里年龄最小的两个男孩儿,正像杂技演员似地在弹簧床上跳上跳下。他们没听见周围床上发出的“嘘一嘘一”的警告声,继续起劲地跳着、滚着,床里的弹簧震颤着,发出抗议的呻吟声:“嗡……嗡……嗡……”
这时,布洛特威尔抬起头来,见卡特先生正盯住他看。
于是这位体操运动员以一个笨拙的后蹬动作,在半空中结束了身体的扭曲,以三点式动作在床脚边着陆。半秒钟后,空中飞人宾斯砰地一声,重重地落在仍然颤动不已的床架上,眼皮在假寐中迅速合上。
“宾斯!布洛特威尔!你们想过没有——让你们上床躺下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好好消化你们的午饭?”卡特先生说。
“是的,先生。”布洛特威尔说。
“你们以为,把自己像两发人肉炮弹似地发射到空中,就是最好的消化方式吗?”
宾斯睁开眼:“这正是我们要做的呢,先生。中午吃的肥肉布丁有点不好消化,我们只是想把它往下晃晃,先生。”
“什么!”卡特先生严肃地说。慑于他的威严,宾斯和布洛特威尔只好在剩下的午休时间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但他们俩仍然喜欢他,因为他们知道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还是得去找他。不过他们也明白,卡特先生可不会为了一件事而警告两次。
卡特先生继续他的巡视。在一层的图书馆里,他看见一些三年级学生用各自最喜欢的别扭姿势横着竖着怎么呆着的都有。
维纳布尔斯——一个又高又瘦的12岁男孩,正四肢伸展着趴在打蜡的地板上,拿着一架玩具望远镜看架在10英尺外的壁炉上的一本书。这种读书法可不是随便就能学会的,因为望远镜在他手里不断地抖动,使他很难瞄准目标。更不容易的是,每当要翻页的时候,他必须跳起来跑到壁炉那儿去。
在窗户旁边,德比希尔像只鹤似的一只脚站在地下,另一只脚弯曲着,脚踝用一只手扶着。书在一边放着,他正举着一副蒙着灰尘的眼镜,观察一块挂在窗棂上往下滴水的纸巾。
卡特先生的眼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落在一个看上去温和而好奇的11岁孩子身上。他的眼睛大睁着,额头上有一些散乱的棕色头发——不过这会儿,我们看不见这些,因为他正蹲在椅子的最边上,耸着肩,头深埋在两个膝盖里,把外衣撑到了再也不能撑得更大的程度。开始卡特先生以为他是在闹头晕,可他又发现地上有一本打开的书,这才明白这孩子把身体迭成这个奇怪的样子,只是为了看清书上的字。
除了像只有两个脚趾头的树懒一样倒挂在树上,卡特先生想象不出比这更难受的看书姿势了。
“吉宁斯!”他叫。
看书人展开卷曲的身子,跳到地上,说:“先生?”
“你那么看书头会充血的。与其把书放到两只脚中间,你就不能用手捧着读吗?”
“是的,我想可以,先生,只是我从来没想过。”吉宁斯回答。然后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热情:“这本书真棒,先生。有一篇文章专门讲自己怎么办动物展览。您知道,先生一——白老鼠、大老鼠、豚鼠、热带鱼什么的,还有信鸽,先生。”
“是吗,”卡特先生说。他不用费脑子就能想到这样的谈话会把他们引向哪儿。
“是的,先生,我正在想校长是不是能让我们……嗯,先生,我们就能……”
“让你们什么,吉宁斯?”
“让我们养,先生。如果他肯让我们做几个笼子养点宠物,就像……那个什么……比如说,几只兔子,先生,我们就可以……”
看看卡特先生脸上的表情,吉宁斯声音里的热情消退下去,慢慢地没声了。
“这没什么好处,吉宁斯,”先生说,“在学期中反正不行。假期里你养多少都成,可是校长肯定不会由着你们把学校变成私人动物园,尤其是上次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就是因为你的缘故校长才作出上次那个决定。”
老师们怎么这么爱翻老帐?吉宁斯想。他们干嘛老是提起那些最好被淡忘的往事?禁令确实是在他那次的倒霉行为以后发布的一一在学校游泳池里教金鱼作健身运动。但是,说到底,那已经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有好几个学期了,反正现在,时间已经医好了伤疤,没准校长愿意改变主意了呢。
“我们会特别特别小心地照顾它们的,”吉宁斯恳求道,“我们不会让它们到宿舍里去的,还有别的地方,先生。”
“我想这不行,”卡特先生说,同时在心里一哆嗦,好像看见教室里和大厅里到处都是齐脚面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四下里乱窜着逃命。“不管怎么说,吉宁斯,这不可能。过一个星期新鲜劲儿一过,你们就会发现那些宠物添的麻烦可比乐趣要多。想想看,光是给它们找吃的就有多麻烦吧。”
“呵,那不会太难办的,先生。”吉宁斯坚持说。他知道禁令解除的希望非常小,但是他的脑子拒绝放弃这个问题,因为他喜欢作计划,即使这些计划永远也实现不了。“我们会喂它们面包渣什么的,还有好多蔬菜,比如……比如……嗯,就像……比如……”
“芥菜和水芹。”德比希尔从屋子那边高声加入谈话。他拿起一张湿漉漉的纸巾,跑到卡特先生面前,举起来让他看。
“这张纸上的东西是我种的,先生。”他解释说,可卡特先生赶紧把鼻子从伸过来的苔绿色纸巾上面缩回来一点。“这可容易了,真的。你只要把种子撒到纸上,别让它干了,它就好像房子着了火似的长起来,先生。其实我种这个是为了做沙拉,不过要是办私人动物展,我还可以再多做点。”
“我正在劝说吉宁斯放弃这个主意。”卡特先生指出。
“噢,我知道,先生。我听见您说了。”和他的朋友一样,德比希尔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把幻想和现实分得过分清楚。因为这是那种有实际可行性的白日梦之一,只要成人们换一个合理的观察角度,就可以看到这完全能够付诸实现。“我知道我们不能真做,先生,我只是在想,假如我们能的话该有多好玩。”他喋喋不休地往下说:“在毛巾上种芥菜和水芹可容易了,先生。在湿的法兰绒上也能种,只要您愿意的话。”
吉宁斯对这种无知的表露嗤之以鼻:“不能种,你知道。”
“为什么不能?”
“因为总管不让,所以不能。几个星期以前我在我的洗脸毛巾上种得挺好的,马上就该收获了,结果她非让我都给洗掉了。”
“糟透了,”卡特先生表示同情。“然而,我想总管自有她的道理。如果人人的海绵块都长出菜叶来的话,咱们的浴室还不就跟一块莱地一样了。”
几分钟后,当卡特先生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看见吉宁斯把身子弯得低低的,俯在脚边的书上,正仔细研究如何举办私人动物展览呢。
卡特先生并不担心——即使没有校长的禁令,他觉得,孩子们在学期中间能找来的东西也不会比一只小虫子大多少……但这次,卡特先生可搞错了。
值日老师离开屋子的时候,吉宁斯把头从书上抬了起来。“书上这儿说怎么用茶叶盒做免笼子。”他说。
“要是没有兔子要兔笼子有什么用?”德比希尔发牢骚说,“这个鬼地方。这个破学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也不让干。”
他的两个嘴角向下撇,脸上全是不满。德比希尔的天性就是粘粘糊糊,不爱干实际的事儿。他总是愿意把行动计划让给那些比他更能干的同学实施。
“那做个免笼子也不错——万一呢,”吉宁斯说。
“万一什么?”
“那个,万一我们找到一个跑丢了的兔子,”吉宁斯争辩说,“可以把它放在……比如说,鞋柜后边,谁也不会知道它在那儿。”
德比希尔摇了摇头:“根本不可能!”
“我只不过说如果,”吉宁斯说。在幻想的世界里,最奇妙的事儿也能发生而并不至于给谁找来麻烦。“我没说咱们真能找着一只。我只不过是在想,要能真办个谁也不知道的动物展览该有多来劲!”
“你要是光想,你还想着在自行车棚里养一群大象呢,”德比希尔承认。“可你要是真以为你可以弄一只没人要的宠物在这楼里面走来走去地找人,你一定有神经病。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德比希尔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不过这次,他对未来的预见性也并不比卡特先生好到哪儿去!
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响了,值日老师正走到楼那头的校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校长彭伯顿奥克斯先生和他的学生不一样,喜欢在这半个钟头里安安静静地迷糊上那么一阵,然后他好重整精神去迎接下午的挑战。·
“呵,进来,卡特,进来,”彭伯顿奥克斯先生一面说,一面还在使劲让自己醒过来,·“你来得正好。说实话我正在……”
校长努力地动着他的脑子。打盹之前他正想干什么来着?是件重要的事,没错,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含含糊糊地接下去说:“我正在……嗯……思考学校日常管理上的一些问题。”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卡特先生答道,“几周之内我想为摄影俱乐部组织一次出游。这学期从一开始到现在天气一直不好,孩子们简直没机会拍照。”
“一次摄影活动?”校长把嘴闭起来,抬起一只眉毛,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为什么不呢!哪天下午没有足球赛的时候,也许你和威尔金斯可以带队去邓罕伯雷。”
“可以,当然。”
“太棒了!我敢肯定孩子们在邓罕伯雷这样一个古镇里可以找到很多合适的题目。那儿有16世纪的城墙,17世纪的街头市场,18世纪的市政厅,还有……”他的手一扫,把所有其他的建筑物都包括进来——从19世纪的消防站到20世纪的油泵。
卡特先生看了看兜里的小日记本,见三月的第二个星期三没有安排足球赛。于是他在本上写道:“摄影俱乐部,去邓罕伯雷”。
他刚要走,校长又把他叫回来。由于中午打了那个盹儿,彭伯顿奥克斯先生的脑子又像平时一样起劲地工作起来,他想起来几分钟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件事。·
“顺便说一声,卡特,我已经安排会计和他手下的一个人明天来学校进行一年一度的查帐。”他说,“也许得好几天,我不能让他们占用我的办公室,我还得用呢。所以我想,你说可不可以让他们用那个公共休息室?”
“我看没什么不可以,”卡特先生同意。“他们在哪儿吃午饭?在饭厅里和我们一起吃吗?”
彭伯顿奥克斯先生考虑了一下。·“也许最简单的办法是让总管把饭给他们送到公共休息室里去。那样他们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不用等学校的开饭时间。”
“很好,我来和总管安排安排。显然,这再简单不过了。”
实际上,卡特先生在这午后的半小时里安排的所有事情都很简单。他及时地警告了孩子们养宠物的念头;他同意为摄影俱乐部组织一次外出活动;而且,在他看来,会计们会在公共休息室里就餐。
卡特先生很少做出过不明智的决定。不过这次,在仅仅30分钟的时间里,他做出了三个错误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