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旧《申报》上有一则端午节广告,一家老字号大药房在为自己的“名牌”产品吹嘘:“钟进士有斩妖魔之能力,自来血有斩病魔之能力。”钟馗进入了广告词,可以想像他在人们社会生活中的地位。那是1921年的事,上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轫已历两年。可喜的是,“五四”的威力还不致真似“强弩之末”,而旧习俗的坚壳毕竟在时光的磨蚀下慢慢地变得比“鲁缟”更薄了。钟馗对现实的影响日益淡化。但,淡化不等于抹掉,因为他转入深层,活在人们的内心,而且活得那么长久,积淀得那么深厚。至今,素朴的老百姓有时触景生情,会从记忆深处把他请出来,描述一番;而艺术家们对之更是容易生发灵感,笔下水墨淋漓,气韵生动,时变时新。我不知道除了钟进士,作为始终处于变幻出新之中的艺术形象还有没有第二个。
钟馗,暴烈如火,即之也温。其神秘性多半由于他的来源不可究诘。清代诗人舒位(1765—1815)咏钟馗云:“小草出山成进士。”这“出山”的过程太漫长了,也太奇谲曲折了。先有一个物化的出身,一种日常家用的椎,名叫“终葵”,在辟邪打鬼的战斗中独具效应,引人遐想。说起“终葵”、“钟葵”、“钟馗”几乎无人不知,这个同音异写的词儿成为人们取名字的吉祥字眼。又过了多少年,这个著名传说的结构中终于出现了姓钟名馗这么一个人物。此人生命短促,遭遇悲惨,他的进士出身是用生命换来的,“触阶而死”,也算是对古往今来天上地下以貌取人的坏标准的猛力一击。死后成神,既有“天下都判官”的衔头,又具“大将军”的名色,这是后来钟馗忽而“文相”、忽而“武相”的根源。自从唐明皇一梦,钟馗作为神道的地位基本确立了,名正言顺地参加了各种规模的傩活动。说基本确立,是由于钟馗还有几分不稳定性,这是与其他神道不同的地方。其所以如此,不妨归结为世人的频繁干扰吧。钟馗从物到人再到神的经历,其实不出人化的范围,形象的变化,力量的大小,无非都是世人的巧安排。最突出的一点,钟馗成神以后,同样饱尝酸甜苦辣,虽说烜赫一时,如果正式推敲鬼神排行榜,钟馗恐怕属于“可上可下之才”,因为他老是在边缘上徘徊。一会儿与门神并肩,一会儿专管后门;一会儿请他岁末捉鬼、元旦赐福,一会儿又请他只在端阳节时露面;一会儿乃天下都判官,一会儿不过是小小的家宅神而已。传说是矛盾的,所谓有矛盾才有特色,这充分反映了“人”批点“神”的复杂心理。钟馗廉洁无私,所以很穷,人们称之为“老馗”。他的妹夫是财神杜平,虽有这样的阔亲戚,但他出行的导子仍然颠三倒四,很不像样,蓝袍有补丁,靴子是破的。他吃力不讨好,人们老是批评他只捉小妖,不碰大鬼,对于这种吹毛求疵式的批评,他偶尔不无牢骚,说什么端午节吃你几只冷粽子,干这干那没个完。这里的人情味难道不可爱吗?钟馗无处不在,幸运地走遍了各种艺术殿堂。其中,他与绘画结缘最为美满。第一个为他写真的是唐朝绘画大师吴道子,所写大概是单人画像,作婆娑起舞之状,而性嗜啖鬼,执剑怒目,则是后来最风行的基本面目。不过由此绘画一门演变为雅俗两条线,配合节令以驱邪迎福为主题的钟馗神像画经久不衰,这是一种世俗画,原来并无多大艺术性。而吴道子开创的画风,历代画家多受启示,大加发挥,着眼于各种钟馗变相画,所涉题材大大丰富了,如寒林钟馗、嫁妹、移家、出游……明清以后,士大夫在节日悬挂的钟馗像花样翻新,并借此开展各种题咏活动,捉鬼之神钟馗身上就沾染了浓浓的书卷气。画家们或把钟馗画成一个诗道精通的雅士,或又把他画成一位音学精湛的顾曲周郎……显然走的是雅化的道路。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大画家如明代的戴进,晚清的任颐(伯年),照样画世俗画,由于笔墨精妙,便成了雅俗共赏的精品。这条线的发展相当健康,我们看到在笔墨气韵上追求变、新、趣,成了现当代名画家创作钟馗的目标,张大千、吴湖帆、徐悲鸿、朱屺瞻、李可染、程十发都有名作,从这点上说,钟馗画方兴未艾,丝毫不见衰败的征兆。相比之下,以钟馗为题材写新的小说,虽然时见披露,能有多少读者很难说。至于昆剧《嫁妹》偶尔也见演出,但要欣赏到大师水平的力作,恐怕是奢望了。
独一无二的钟馗形象演变史,钟馗画雅俗交流以致逐步取得统一的过程,这些都是我所深感兴趣的。我深信钟馗画最后发展到这个地步,并非几个大画家一瞬间爆发性的创造,而是与整体演变有着密切的关系。我想写一本小册子,谈谈这些问题和自己的想法。及至正式开笔,我恍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好事者,并不具备写作这本小册子应有的条件。民俗学你懂吗?否。美学呢?也不懂。如此说来,写作中无法从理论高度观照、审视、处理各类问题了?我想,这点也不容置疑。我的本钱的确少得可怜:一些戏曲史知识,一些对文献资料考辨的兴趣,还有就是可笑的“儿时情结”。当我很小的时候,有幸接触到昆剧《嫁妹》,立即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斑驳的色泽所震撼,以后多次观赏名家演出,论共鸣的强烈程度都不能与第一次相比。儿时还常随大人到城隍庙去,对那些高悬在笺纸店里粗俗拙劣的钟馗画,看得兴味盎然,历久难忘。……条件是差,却也不甘就此罢手,特别是终于有了任意支配时间的自由,这很难得,稍纵即逝,为什么还要再三踌躇呢?于是自定一年为期,写将起来。取《钟馗考》为题,倒不是有取于古典式的谨严,相反,是借“考”一词宽泛的含义把围绕钟馗纵横交错的问题理一下,探实避虚,大可有话即说,点到为止,卑之无甚高论。
一年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偶顾台历,霜鬓频搔,啊,“一岁临分悼老大”!面前这堆初稿,是应该请行家鉴定指正的。行家谓谁,读者诸公也。正是:
习从粉墨识阿谁,
更向丹青秘奥窥。
岁晚童心闲不住,
乱书堆里考钟葵。
1994年除夕陆萼庭于沪西寓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