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天早上,醇亲王突然对仆从说,要出一趟门,走得远些,多备些干粮。
他没有说去哪儿,也没有说去干什么。
他只说去看一个人。还说,他想去验证一件事情,看到那个人,很多事情就清楚了。
人们猜想,他身居高位,不可能擅离京城,走得太远。
很可能去求个神,问个卜。
随从们为他准备了三天的干粮。
他只坐着一顶四抬的小轿,几个护从跟随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方家园的醇亲王府,沿东单北大街向南,转入骡马市大街,一路向西,出了广安门,繁华的城市街景就消失了,变成一条宽阔的官路,官路两旁是冬日里枯寂的田野。官路是土黄的,田野是土黄的,天空也是土黄的,冬日昏昏沉沉的,没有暖意,除了寒鸦在枯黄的树枝上发出嘶哑的叫声,四处就再也没有丝毫声息。郊原上不见丝毫男耕女织的迹象,帝国的国土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活力。那是一趟无比枯燥的旅程,途中,醇亲王没有说过一句话。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刚刚走到永定河边。河水已经封冻,看上去像一面污浊混沌的镜子,寒风取代了水流,在冰面上急速地回旋,形成了无数个看不见的旋涡。他们进了宛平城,粗糙的城墙,仿佛粗布棉袄,多多少少遮挡了一些风寒。他们在街上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没有惊动县衙。
随从们安排好后,醇亲王对领头的李四说,要马上安歇,不要出去吃酒,逛窑子。
第二天一早,他们再度上路。沿途他们看到的景象与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晚上,他们抵达涿州。住下的时候,醇亲王对他们说了相同的话。
第三天黄昏时分,他们刚好在消耗了所有的干粮之后,进了保定城的城门。
遵照醇亲王的指令,轿夫们顺着城中那条青石铺就的凸凹不平的大街,把轿子径直抬到直隶总督府的门前。醇亲王从轿子上下来的时候,门前的衙役惊呆了。他们虽然不认识醇亲王,但醇亲王身上穿的青缎的官袍,令他们大吃一惊,那是帝国一品大员的官袍。有人赶紧跑着向里禀报,没过多久,从里面出来一位枯瘦的老者。
老者拱拳道:“醇王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醇王笑道:“李中堂,哪里哪里,我是不请自来,万望不要见怪!”
北洋水师的两位领袖——醇亲王和李鸿章,在直隶总督府,会面了。
李鸿章引着醇亲王,迈过辕门,往府内走。直隶总督府,醇亲王并不陌生,但他在走戒石铭的时候,脚步还是迟疑了一下,抬头打量着石头上镌刻的黄庭坚手书的十六个字:
尔俸尔禄
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李鸿章把醇亲王引入后堂,落座,上茶。醇亲王才对他讲明了此行的真实用意。
醇亲王说,他此来直隶,不为北洋,但又与北洋、与日本有关,他是想看一个人。
“谁?”李鸿章问。
“李罡应。”
李鸿章愣住了,半天没缓过神来。
冬天的风,越来越肆无忌惮,裹挟着鞑靼高原上的黄沙,扫荡着宫殿里的庭院,把纸糊的窗户拍打得噼啪作响。快近黄昏的时候,风静了下来,天开始飘雪。寒冷随同夜晚一道,向宫殿死死地压来,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望着窗外渐浓的雪意,内心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翁师傅来了,他告诉我,醇亲王病重了。
翁师傅掸掉袖口的雪,把手放到火盆上,说,朝鲜出事了,发生了兵变,朝鲜王李熙的父亲、大院君李罡应掌握了政权,原先掌握实权的皇后闵妃在乱兵入宫时,化装成宫女,逃出皇宫,一路跑到忠州,通过朝鲜派在中国的使节金允植,敦请我大清出兵,作为朝鲜的保护国,大清国如果不派兵,日本人势必介入,那时候的半岛局势,将变得更加复杂,两宫皇太后已经派吴长庆出兵朝鲜,抓捕了朝鲜王李熙的父亲李罡应,平灭战乱,眼下李罡应已被带到了北京。
我说:“这事朕知道。”
翁师傅说:“下面的事儿,皇上就不一定知道了。”
我疑惑地看着翁师傅。
他说:“李罡应是朝鲜王的父亲,是朝鲜皇族,即使是属国的王父,也是我朝的贵宾。但是,皇上可能想不出,他现在在哪里。”
“不是在京城吗?”
“从前是,但现在不是。太后已经降旨,把李罡应护送到了保定。实际上是作为我大清王朝的人质,秘密幽禁起来了,这样,控制朝鲜,就又多了一个筹码。朝鲜王几度上疏,乞求皇太后释放他的父亲,都没有得到恩准。”
翁师傅又说:“醇亲王密见李罡应的事情,虽然他加了小心,但太后已经知道了。尽管他的旗号是与李鸿章商议朝鲜内乱后日本国的动向,以及在颐和园操练水师的计划,但他还是无意中揭破了太后的底,让太后很难堪。”
醇亲王向李鸿章提出了一个简单而又无比复杂的要求,但是醇亲王既然已经知道了李罡应的下落,李鸿章也很难再拒绝了。第二天,他与醇亲王分乘两顶轿子,三拐五拐就出了城,到了乡下。醇亲王看到冬日休耕的田野中一座普通的院落。
他们一起走进这个阒然无声的院落。李鸿章把他带入后院,然后拱手道:
“请醇亲王多加小心,老夫在门外等候。”
那是一个普通的三进院落,走到后院的时候,醇亲王感觉到眼前的房子有些奇怪,进了门,他才发现,原来这最后的一排房子没有窗户。
那一天看到的一切令醇亲王终生难忘,那时的醇亲王或许还并不知道,他的余生已经所剩无几。他进门一刹,屋内阴湿的气息险些使他呛了一口气,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呼吸调整匀称。屋子很深,他摸索着往里走,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索性站在原处,慢慢地,他听到空气中有呼吸的声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来自不远处的一个角落,他看不见他,但他肯定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过了片刻,当他一点点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才发现有一个斑驳的人影正在地上蠕动而来,像鬼魂般,一点一点地显形。
从门口射进来的光线被黑暗所稀释,变得微不足道。但那个人还是循着光线爬了出来,醇亲王终于看清了他肮脏的面孔。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很长,遮盖了他的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好半天才转动一下。
“你是谁?”醇亲王问。
他抬眼,迟疑地看了一眼醇亲王,然后笑了,似乎这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漆黑的胡须之间,露出一截惨白的牙齿。
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就像冬日里铁青色的天空,阴翳,透不过气。李鸿章说,朝鲜内乱,很可能给日本出兵提供借口,日本人早就对朝鲜半岛垂涎三尺了,他们厉兵秣马十几年,很可能以朝鲜半岛为跳板,与大清国决一死战。数年之前,我就给朝鲜相国李裕书去函,说:贵国之忧即中国之忧也。他叹了口气:唉,老天把日本安排在我大清卧榻之侧,是有意跟我大清过不去啊,那日本人早晚会成我国的祸害,今日如此,一百年后,仍是如此。
李鸿章的唠叨,醇亲王一句也没听进去,蓬头垢面的李罡应,像一个鬼魂,把醇亲王纠缠住了。他此次保定之行,只有一个目的:知道太后是如何处置这位意欲夺权的朝鲜王父的,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对此抱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他对李罡应个人命运的关注显然超过了对朝鲜半岛局势的关注,尽管了解朝鲜宫廷政变的内幕,也是他这位军机大臣的职责。他把李罡应当作另一个自己,他深知宫廷政治的翻云覆雨,随时可以把他掀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他还是想对深渊进行一番实地考察。作为当今皇上的阿玛,他必须对一切做好准备,只有如此,他的一切对策才可能是稳妥、周详的。他深知,自己的权力,只是太后临时借给他的,她随时可以没收,到那时,等待他的,绝不会是和风细雨,而是万钧雷霆。肃顺、载垣僵死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他看到隐藏于宫殿内部的一条血连环,他料到自己早晚会成为那条血连环上不能缺失的一个环节,否则,在太后眼中,那条血连环就不完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它暂时完好无损,但无法预测它将在何时一分为二。作为筹码的李罡应,一个黑暗中的囚徒,除了少数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路,没有人会想到他曾经是宫殿的主人,在脱离了环境之后,他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尽管他的内心有所准备,但李罡应的处境,还是令他大吃一惊。黑暗中那两道凄厉的目光,像两把冰凉的刀,深深刺进他的心里。
阿玛没有在直隶总督府逗留,就按照原路返回京城了。路过房山县的时候,他特地去云居寺求了一个签。后来,醇王府的仆役跪在我的面前,说,醇亲王在看到那支签的一刹,脸立刻变得煞白。他把那支签带回了醇王府,张瞎子刘铁嘴看到那支签时,脸都变得煞白。
他把那以签投入炭火盆里,火盆里的火光颤抖着,忽闪了一下,差点熄灭,待那支木签燃烧起来,火盆里的火光才重新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