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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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这些全部出自阿玛垂死时的复述。我无法判断,有多少是他的幻觉,有多少曾经真实地发生。

阿玛睁开眼睛,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魁梧的武士。他前面的地上,伪李四的花花肠子已经从腹腔中喷泻而出,如蝮蛇般蠕动和痉挛。此时他只觉光线一闪,武士闪出了位置,一位枯瘦的老者蹒跚着,出现在迎光的门口。

他惊呼:

“李中堂!”

李鸿章雪白弯曲的山羊胡须在阳光下一抖,笑道:

“七爷,别来无恙乎?”

他瞬间明白了,是李鸿章在暗中保护他,一种感激油然而生,一时语无伦次。李鸿章笑着说:

“我可不是专门给你当保镖来了。现在朝鲜局势虽然暂时稳住了,但日本人蠢蠢欲动,欲以朝鲜为跳板,觊觎大清。你走以后,连忙写了一封奏折,我北洋水师,要进入临战状态。另外,朝廷要尽快筹措银两,购买德国克虏伯公司制造的主力巡洋舰,那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快速巡洋舰,我已得到情报,日本人已经盯上了这艘舰,如果被他们抢先买走,我北洋水师原先对日本海军的装备优势,就荡然无存了。醇王爷是海军大臣,可是要知道此事的利害啊。未来十年之内,必见日本富强,此乃清国的远虑,而非只眼前的近忧啊。你走后,我虽然呈了一道折子,但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我想,我们还是先统一口径,再一齐向太后当面禀报。”

两顶轿并驾齐驱,沿着车辙里长草的官道,一路回到京城。第二天,他们走到储秀宫门口的时候,太后正对户部尚书阎敬铭大发雷霆。

那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隔窗看见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我叫王商打开一扇窗子,一丝凉意涌进养心殿,让我的心情澄澈了许多。突然间兴之所至,我走到书案前,挑了一只最大的提斗,浓黑的墨汁在柔软的宣纸上行走,最终出现了“颐和园”三个楷书大字。

到储秀宫请安的时候,我把我手书的“颐和园”三个字呈给亲爸爸看,亲爸爸手里举着她的金丝边眼镜,端详了许久,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点头说:

“嗯,皇上的字,进步多了。这字看上去,还真是有些力道。回头刻好了,挂在颐和园的东宫门吧。”

李鸿章和醇亲王就是在这个时候觐见了太后。他们进殿的时候,太后正靠着倚枕,手里一边翻弄着一本装帧豪华的《新约全书》,一边向翁师傅和户部尚书阎敬铭问询颐和园的施工进展。书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通过女传教士赠送给太后的生日礼物,箔金的封面,在烛火的照耀中熠熠生辉。太后随手翻弄了几页,就了然无趣地搁在了一边,抬眼向李鸿章问道:

“这维多利亚女王,今年贵庚啦?”

李鸿章答:

“她早已是古稀之年了,但仍精力充沛,大英帝国在她的统治下蒸蒸日上。”

“是吗,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呢!”太后似乎对自己的年龄感到欣慰,又问:“她属什么的?”

李鸿章对答如流:

“维多利亚女王出生于嘉庆二十四年,属兔。”

“嘉庆二十四年,”太后喃喃道,“那年刚好是嘉庆皇帝的六十生辰,举国同庆,朝廷普免各省逋赋。那正是我大清国如日中天的时日啊!”

醇亲王插道:

“大清国在我圣母皇太后的恩德保佑下也一定会如东海日出一般光耀世界。”

太后听了这话,嘴里微微哼了一声,没有人能确定这一哼的准确含义。

李鸿章接着说:

“就在那一年,美利坚合众国一艘蒸汽机与风帆并用的轮船横渡大西洋,这是世界上第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轮船。”

太后似乎听出了李鸿章的弦外之音,说:

“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吧。”

李鸿章和醇亲王对望了一眼,然后说:

“眼下日本人加紧装备,矛头显然是对着我大清来的。我北洋水师,早已无力购入新舰,只能凭那几艘旧舰进行演练,况且许多机械设备,已经老化,亦无财力维修,一旦遭遇战争,形势甚危。”

太后说:“形势甚危?朝廷拨了那么多银子给北洋,你们难道连个小日本也打不过了吗?”

李鸿章接着说:

“太后有所不知,我北洋水师,已长达九年未曾购入新舰,而世界上的军事技术,可谓一日千里,时不我待,我朝办洋务、兴实业,为的就是赶上这样的速度,眼下再不购入新舰、维修旧舰,亚洲第一、世界第七的北洋水师,转眼之间就会居于日本之下。道光二十年中英一战,教训至为惨痛。为此,我国已向英吉利国订购主力巡洋舰一艘,这只舰速度快,射程远,为亚洲海军所未有,实乃我北洋水师所急需也,然则我朝经费缺乏,英国人迟迟没有交货,前不久,日本国会经过激烈辩论,已通过决议,要抢先购买此舰,并命名为‘吉野号’。此舰若落入日本海军之手,将来清日一旦爆发海上战争,决定胜负的,可能正是这艘军舰,此其一。其二,我北洋水师所用煤炭,皆为开滦煤矿产煤,但因水师经费缺乏,已长期拖欠煤款,开滦煤矿已停止向我供煤,转而以高价售予煤商,故此,我水师动力能源,已被切断。总之,经费奇缺,已使水师处于不利位置,如果我大清再度战败,必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日本人的大陆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届时他们必将长久凌驾于我国之上,甚至发动全面的大陆战争。因而,恳请皇上、太后恩准……”

我迫不及待地问:“需要多少钱?”

李鸿章答:“只要白银一百三十万两。”

翁师傅终于说话了:

“一百三十万两?数十年间,朝廷拨给北洋的款项高达数千万两,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说不是日本那弹丸小国的对手,这只证明北洋无能,恐怕再拨个一千万两,你们也还是这套说辞吧。”

李鸿章辩道:“翁师傅所言极是,对于北洋水师的建立,朝廷给予了莫大支持,然而,海军的建设,绝不可一劳永逸,军队要训练,军舰要维护,更重要的,世界上军备的发展日新月异,我北洋水师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些,都是要不断投银子的。”

翁师傅说:“照你这么说,你的北洋水师就是无底洞了?”

李鸿章说:“不是我的北洋水师,是大清的北洋水师。”

翁师傅说:“说得好听,大清的北洋水师,谁不知道北洋是你淮系的天下,朝廷的银子拨下去,还不是肥了你淮系的腰包!”

李鸿章真的动怒了,厉声说:“翁大人,天下人都知道你文章写得好,但对军国大事,你可真是一窍不通啊!”

“你们不要争了!”亲爸爸说,“朝中没人比李中堂更懂洋务,那艘洋舰,李中堂说办,那就办吧。”

然后,她把头偏向立在一边很久的阎敬铭:“你说呢?”

显然,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话。但阎敬铭沉吟了一下,回了两个字:

“缺钱。”

亲爸爸一怔,盯着阎敬铭,半天才说:

“我大清王朝,就数你阎敬铭会理财了,怎么连你也哭穷了。”

阎敬铭回道:

“太后有所不知,北方闹洪灾,南方又闹水患,今年正月里黄河再度发生凌汛,黄河北岸济阳高家纸坊决口,三百余里一片汪洋,冰积如山,水势汹涌,田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税银打了水漂儿,朝廷还得拨出巨款赈灾,国库日渐空虚,颐和园工程只能向洋人借款,其中,向英国汇丰银行借白银二百万两,向德国华泰银行借款五百万马克,合库平银九十八万两;光绪十三年,向英国怡和洋行借款一百五十万英镑,合库平银五百万两,除去向英国订购炮船款项外,所余二百五十万两全部用于园工。铁路借款一千万两,已全部挪用到园子工程,铁路大工已停……”

我用眼角瞥了一眼亲爸爸,发现她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半晌,我听见她低微的声音:

“我大清国库,真的就一点钱也没有了吗?”

“回禀太后,户部确有积余银七百八十二万三千两,是微臣一两一两抠出来的,以备非常之需,但不久前,这笔钱也被内务府要去,用于太后寿诞的点景工程。”

亲爸爸把手一扬:

“算了,那些点景工程,就免了吧。军队乃国之根本,当年太祖太宗横扫中原,依仗的就是我无坚不摧的满洲铁骑,如今列国如狼似虎,我大清若不厉兵秣马,安能苟且偷安?北洋事大,我大清国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不能再重蹈道光二十年的覆辙了。”

“太后圣明。”李鸿章脸上卷曲的皱纹舒展开来。亲爸爸又问阎敬铭:

“这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微臣确有要说的。”

“说吧。”

“点景工程停工,实为杯水车薪,恳请太后把颐和园工程也停掉。”

“什么?!”

亲爸爸立即像一尊雕塑一样僵在那里,喘了几口气,才说:

“好啊,我大清国又出了一个敢于直谏的忠臣。”

翁师傅低着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阎敬铭回道:

“奴才不敢,只盼太后体恤民情。”

“这么说,你不答应继续修园子了?”

“不是臣不答应,是银子不答应。”

忍耐已久的亲爸爸终于爆发了,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那我要你这个户部尚书有什么用?你给我滚!”

阎敬铭立在那里:

“太后母仪天下,不可如此粗鲁。”

亲爸爸几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举起一只茶碗向他掷去:

“滚!”

阎敬铭说:“臣是朝廷命官,磊磊落落。臣只会走,不会滚。”说完,扬长而去。

储秀宫突然陷入难耐的寂寞。我写的“颐和园”三个大字,像三个怪物,匍匐在桌案上。亲爸爸颓然地坐在御座上,似乎有些落寞和伤心。

她叹了口气,眼里浮出一层浅浅的泪光,但她的眼睛很快把泪水咽了回去。我屏住呼吸,听见她的自言自语:

“你们轮番来欺负我。我一介女流,为大清国操劳了半辈子,老了老了,想享几天清福,竟比登天还难啊。”

李鸿章赶紧回道:

“微臣体谅太后的难处,北洋事务固然重要,但天下事再重要,也没有太后寿诞重要,只有太后健康长寿,才是大清王朝巩固、黎民幸福的根本啊。”

亲爸爸沉默了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说:

“你是个明白人。颐和园工程不能停下。我这个人哪,就一个毛病,叫‘拦不住’,别人越是不要我干的事情,我就越是要干成。我这一辈子啊,有多少事是别人不要我干的,但他们拦来拦去,把我拦成了太后,他们自己呢,都变成鬼魂了吧。”

他们齐声答道:

“太后圣明。”

亲爸爸顿了一下,对醇亲王说:

“阎敬铭的差事,你一体兼起来吧。”

我的阿玛一怔,立刻匍匐在地,磕头说:

“谢太后天恩,只是微臣才疏学浅,且不善理财,园子工程重任在肩,臣日夜操劳,不敢怠慢,更无暇顾及户部,故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算啦,这一早晨,把我折腾得够呛,你们先退了吧,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退去之前,阿玛突然说:

“微臣还有一事相奏。”

太后问:

“你有什么事?”

阿玛说:

“现在朝鲜局势平息了,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的全权代表袁世凯已经帮助朝鲜国王训练了一支五千人的德式新军,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在这种情况下,囚押朝鲜王父李罡应已无必要,而且会引起朝鲜王室内部的不满,进而引发内乱。为大局计,微臣恳请皇太后释放朝鲜王父李罡应,以全父子之情。”

皇太后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突然变得紧张。

皇太后把《新约全书》向案上狠狠一摔,心里压抑了很久的那股火苗仿佛遭遇了合适的风力,突然燃烧起来:

“我就看不惯那些狗仗人势的人,儿子当了皇帝,就自以为了不起了,祖宗的江山都是他的了,我就是要煞他的威风,看他是不是能跳到天上去!”

听完这句话,醇亲王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把头下的那块地砖磕出放射状的裂纹。看着他惊恐万状的样子,皇太后哑然失笑,显然,她对醇亲王的惊恐感到满意。她说:

“啊哟,我就随便说了几句,瞧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吓成了这样?得了,醇亲王不必多心,我说的是那个大院君,又不是说你的,你是我大清国的忠臣,这点,我还能不知道?”

翁师傅说,从那天起,醇亲王就一病不起了,而且病势日渐沉重。医生说他路走得急,劳累过度,路上受了惊吓,又触怒了太后,思虑过重引发的。我知道,他对自己在宫廷里的未来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身为皇帝的生父,又身兼朝廷重臣,这双重的身份,将使他遭受多少无端的猜忌,如今亲爸爸又把户部的重权交到他的手上,这无异于将他推入绝境。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站到了奕从前的位置上,太后手里的那把宝剑落到他的脖子上的时刻已为时不远;而来自宫廷的明枪暗箭,更令他防不胜防。他那根时时紧绷的神经,在两种相反的拉力下,终于断了。翁师傅说话的时候,我听得见窗外扑簌的落雪声。他说,他去醇亲王府看他时,发现他嘴唇焦裂,面色蜡黄,病榻前,还摆着颐和园的图纸。他握住翁师傅的手时,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们只倾谈了数语,醇亲王的眼泪就开始倾泻不止,实在让人难过。翁师傅说,今天世铎有奏,说醇亲王的四肢已经无法动弹,皇太后着急,我也着急啊!听到这里,我哭了,泪水顺着我的脸颊、下巴滚落。

翁师傅说,李鸿章探望他时,醇亲王正在诊脉。他主掌户部,或许给绝境中的北洋水师一线生机,将户部的银子拨给北洋,对他来说,无异于把自己的钱从左兜放到右兜。在李鸿章的想象中,那艘世界上最先进的“吉野号”巡洋舰,正威风凛凛地驶入北洋水师的编队。如果北洋水师拥有了这只战舰,后来战争的结果可能完全改变,割地赔款的,可能就是日本,那样的话,北海道,或者九州,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划入我大清国的版图,到那时,别说一个颐和园,一百个颐和园也造得出来,而且全部让小日本埋单,甚至整个日本,都可能像朝鲜一样,成为我们的属国,让小日本人人为奴,岁岁进贡,这一心腹之患,就可以一举剪除,我们将实现当年忽必烈汗没能实现的理想,而同光中兴的大好局面,就可以得以赓续。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户部的肥缺,反而使醇亲王变成一只正宗的铁公鸡,户部拨给北洋的款项,比以前更加吝啬。他看见李鸿章枯槁的身体,表情上充满了歉疚,强撑着坐起来,李鸿章微笑着要他躺下,心照不宣地说:

“万事不急,唯有王爷身体要紧,北洋、大清,不能没有醇王爷。”

醇亲王充满忧伤地说:“我的病,看来是好不了了,难为太后关照,每天请太医前来诊治下药,可惜太后的厚意,也救不了我了。”说到这里,翁师傅顿住了,因为我们都意识到了醇亲王这句交代里的潜台词,只是没有人,也没有必要把它说破了。

我急了,随手抓起一只宋代花瓶,向墙角狠狠掷去。

翁师傅没有吭声。

一声爆裂之后,是片刻的沉默。我知道,他的病不可能回转了。这是由宫殿决定的,任何郎中都无法扭转宫殿的意志。

我问翁师傅:

“师傅还去见否?”

翁师傅说:

“不见何也?!”

我又问:

“今日可去见否?”

翁师傅说:

“今日去。”

我说:

“吾心惦念他老人家,师傅今日如去,请一定为朕带此话。”

翁师傅的眼睛湿了,哽咽着说:

“一定为皇上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