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想起一个人。他身上的铠甲仿佛在月光中生了一层光亮的薄膜,即使在漆黑的记忆深处仍然轮廓清晰。当一道隐秘的刀刃在夜的掩护下即将抵达我的脖颈的时候,他用另一道更加隐秘的刀刃,把刺客的头颅掀了下来。
与荣禄之间的爱情,或许是我一生的隐痛。对于整个朝廷来说,这都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谁的嘴里蹦出一个字,那张多事的嘴,就会连同那个愚蠢的脑袋一同搬家。关于那场爱情的一切信息,都被斩断了。奇怪的是,据我所知,这丝毫没有妨碍对于那场爱情的传播。它像空气一样弥散着,无处不在。没有人提到它,但每个人,又都对它略知一二。
荣禄最初是以年轻英俊的形象,进入我的视野的。那时的我,闺中小字“兰儿”,住在西四牌楼劈柴胡同。自曾祖父吉郎阿起,那里就是我家族的老宅。在兰儿心里,那座自幼在里面长大的祖宅,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和平静的安乐窝,那时的我不会想到,我今后的命运中,会有那么多的风浪。那时正是春天,花园里一片寂静,只有花是喧闹的。我坐在窗下,专心地读着《尚书》。感谢我的阿玛,使我成为满族女子中为数不多通晓汉文的人。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因为这一本领,我才能在日后获得替病重的咸丰皇帝批阅奏折的机会,并一步步地控制朝政。我也并不知道,此时,在遥远的南方,长毛军已经横渡洞庭湖,攻占武汉三镇,顺长江而下,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而自己在安徽徽宁池太广道任上的阿玛惠徵,刚刚死里逃生,正神态仓皇地逃往芜湖。
那时我对此一无所知,那时我最常去的地方,是西四牌楼东面的谦祥益绸缎庄。由于离家很近,我甚至不乘轿,而是由侍女莲儿陪着我,也有时独自,步行而去。特别是由冬转春的时候,换衣的季节,太阳如一枚铜镜,被风擦得锃亮,地气回暖,胡同里的柳树抽出星星点点的嫩芽,走在街上,可以嗅到地面上泛起的春天的气息,让人有一种恍惚感。那个季节,我如同蝶恋花一般,深深地迷恋着谦祥益的绸缎,那些五彩的绸缎,真的像春天的花,在肆意地伸展和绽放。它们如同宝石玉器一般,由里往外透出润泽,而不像有的绸缎庄那样,表面光滑刺眼。我对绸缎有着特别的爱好,以至于很多年后,在戊戌年的血雨腥风中,我仍然没有忘记命令苏州、杭州、江宁织造——就是人们常说的“江南三织造”——制作了“深藕荷缎地绣金绒八团花卉圆寿字水仙花氅衣面”二件、“深藕荷缎地绣整枝藤萝花氅衣面”一件、“深藕荷缎地绣圆寿字水仙花氅衣面”一件、“缂丝深藕荷缎地绣圆寿字兰花氅衣面”一件;庚子年,八国联军打入京城,我与皇上逃往西安,我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对丝的偏好,命“江南三织造”制备“深藕荷缎地绣折枝牡丹蝶氅衣面”一件、“缂丝深藕荷缎地绣圆寿字藤萝氅衣面”一件、“深藕荷江绸绣兰花琵琶襟挽袖马褂面”二件、“深藕荷江绸绣九花琵琶襟挽袖马褂面”二件。每到春天,我都会命太监领着宫女,到体和殿外边,东廊子的屋子里量体裁衣。我每次赏给她们四套衣裳——底衣、衬衣、外衣和背心,算是一套。衣料多是春绸、宁绸,色泽则是淡雅的,不穿大红大绿,不能轻浮艳丽,即使袖口、领口、裤脚、鞋帮的绹绦子和绣花,也以雅淡为主。我喜欢看她们身着绸衣的样子,绸缎如水,在她们身上流动,刚好可以勾勒出她们的身材。看着她们,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温香、寂寞、充满憨态的十七岁。
我陶醉于谦祥益绸缎庄里面的味道,老式柜台中储蓄的旧年芬芳。谦祥益绸缎庄里面那个年轻伙计,就像我的弟弟。他叫孟凌岚,与道光年间这家绸缎庄的创建人孟毓溪是同乡——山东章丘旧军镇人。时至今日,在幽黑的记忆深处,还时而浮现出他英俊、瘦削的面庞。他每次都会选出我最中意的花式,不是繁华,而是清雅。他会把它们摆在我的身上,反复比量,我会站在那里,由他摆布。当他的动作静止下来,我就知道他在惊叹于绸缎映衬出的少女的美。我会扭头对他笑,他就用他粗硬的手指,捏住我的鼻子。
有一次,在店堂幽暗的拐角,他突然抱住我。我没有抗拒,一任他粗糙的手,伸进我丝绸衬衣的内部。丝绸如水,而他的手则如一条鱼,在里面游刃有余,抚摸着我寂寞的身体。他手的路线,与我曲线玲珑的身体那么地吻合。这是我的身体第一次被男人抚摸,我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一步步深入。但他的手突然停住了,冷不防地,从里面抽出。他哭了,哭得伤心,冰凉的泪滴落在我衣裳上盛开的百合花上。
我知道他为什么伤心,因为他离我最近的时候,同时也是他离我最远的时候。我们之间存在着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对此,我们都心知肚明,所以,一切都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他脸上的痛苦远远多于幸福。那时候,我刚过十四岁,在叶赫那拉家族的深宅大院里,经受着极端的娇宠,和无限的冷落。很多年后,有一天在宫里,我找出一件陪嫁的衣衫,心里蓦然想起那名少年,想起谦祥益绸缎庄的那些温香馥郁、迷醉战栗的午后。我叫来太监总管安德海,让他派人去西四牌楼寻找他,如果他还活着,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只有我,能够成为那份记忆的容器,时光的变迁流转,已经拉开了他与那份记忆的距离,他不配。与记忆相比,他的肉身纯属多余。小安子回禀说,咸丰二年五月初九以后,他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我算了算,那刚好是我应选秀女,中选入宫的日子。
那天,我从绸缎庄出来,站在洒满春日温煦阳光的街上,目光迷离,突然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自远方席卷而来。我把手笼在眉上,向远处望,看见一只马队,自远方涌来。我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将军,骑马奔在最前面。他的战马十分剽悍,漆黑的鬃毛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般的光芒。马踏黄沙。战马的周围,黄土飞扬,仿佛为军士们笼上一层战袍。他的表情如石头般坚硬,有着女真铁骑特有的刚毅,我一下被这种勇武的美惊呆了,直到他骑着马,从我的身边风驰电掣般地驰过,我仍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我望着他背后飞扬的征袍,像旗帜一样,被风高高地卷起。
我问身旁的人,那个年轻英武的将军是谁。
他们告诉我:他叫荣禄,刚刚从剿杀长毛军的前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