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视残忍为首恶
——阿赫玛托娃
哲学家极少讨论残忍,他们把这个话题留给了未曾忽视它的戏剧家和历史学家。如果没有肉体残忍,古典悲剧将难以想象,喜剧则依赖于道德残忍,但如果你想找到一部讨论残忍的柏拉图对话录,那只会是白费力气。亚里士多德讨论的也不是残忍,而是病态的兽性(pathological bestiality)。在七宗罪中,最严重的罪过是骄傲,而残忍不在其中。对圣奥古斯丁来说,贪欲(cupidity)的许多表现似乎都要比残忍来得严重。中世纪的神学家频繁提及报复心,将它视为愤怒(anger)这一主要罪过的一部分。在但丁的《地狱篇》(Inferno)中,残忍的暴君遭到了充分的责备,对他们的惩罚也分外严厉。不过,在帕多瓦竞技场教堂里由乔托所作的壁画《罪》(Vices)中,只有一处——一个冷酷、漫不经心的不正义之徒的脚下——出现了残忍。如果真想知道残忍是什么样的,那么当然,我们可以去看下乔托的《最后的审判》(Last Judgment),在那幅画里,每一种能想象出来的酷刑都用在了受谴者身上。也可以读读但丁的此类描写。那时的人们确实认为受苦(suffering)对我们有好处,它甚至被看作是天恩的迹象。殉道者的面容充分表明了这一点。也许正是因为神所允许的残忍是如此深重,所以人们很难再把人的残忍视为明明白白的罪恶。对地狱中的肉体折磨的文字说明确实使一些基督徒感到疑惑,他们为被归之于上帝的残忍和恶毒揪心苦恼。[2]到18世纪,此类担忧已经变得极为普遍,尤其是在英格兰,世俗人道主义已经在那里开启了自己的非凡历程。人道主义从不缺少自己的敌人。严苛的宗教、适者生存理论、革命激进主义、崇武好战的复古潮流、阳刚气概(masculine athleticism)以及其他敌视人道主义的缘由从来没有减少。不过,“把残忍当回事”这种观念已经成为欧洲人所接受的道德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在无法无天的大屠杀期间也是如此。然而,视残忍为首恶与单纯的人道主义极为不同。厌恶残忍远甚于厌恶其他罪恶,这样一种态度包含着对宗教和政治习俗(conventions)的根本性拒绝。厌恶残忍的人注定要过一种带有怀疑主义色彩、犹疑不决、嫌恶并且经常是厌世的生活。因此,人们很少会把残忍视为首恶,事实上,“视残忍为首恶”这种观点很少被讨论。无论如何,对大多数哲学家来说,思考这样一种观点都是对理性的极大威胁。
在直觉上,我们大多数人也许都能就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达成一致,但更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在给美德和恶排序的方式上,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只有极少人会冒情感和社会风险,选择视残忍为首恶,将残忍看作无条件的至恶(summum malum)。在道德家(moralists)中,只有蒙田和他的门徒孟德斯鸠可以说是一以贯之地这样做了,我们不难理解为何他们一直都是少数派。视残忍为首恶意味着不再理会启示宗教所理解的罪的观念。罪是对神圣规则的违逆,是对上帝的冒犯;一直以来,骄傲——拒斥上帝——都肯定是最严重的一种罪,它引发了其他所有罪。但是,残忍——存心对弱者施加肉体痛苦,以引发他的苦痛和恐惧——完全是对另一个造物犯下的错。视残忍为最大之恶这一判断是针对残忍本身作出的,也是由于残忍本身而作出的,而并非因为残忍意味着对上帝或其他更高规范的否定。这一判断是在人世之内作出的,在这个世界中,残忍是我们正常私人生活和日常公共实践的一部分。只要树立这种观念,即把残忍视作无条件的首恶,认为没有什么位于我们之上的存在物可以宽恕或原谅残忍行为,我们就不能再诉诸现实秩序之外的任何其他秩序了。对残忍的极度厌恶完全可以与尊奉《圣经》的虔诚共存,但视残忍为首恶就不一样了,它无可挽回地置人于启示宗教的领域之外。因为这纯粹就是一种对人之行为的人之裁决,这种做法与宗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是,视残忍为首恶这一决定并不仅仅是由宗教怀疑主义导致的。确切说来,它产生于这样的认识,即信教者与不信教者的暴虐习性并没有什么差别;以及这样的认识:早在马基雅维利写出他的著作之前,他就已经赢得了胜利。[3]因此,视残忍为首恶不仅会与宗教格格不入,也会违背俗常的政治观点。
为什么我们应该对残忍报以最深切的厌恶呢?蒙田认为这完全是个心理问题。他先是深入观察自己,然后发现自己一看到残忍行径就满是反感。这完全是一种否定性的反应,因为正如他所说的,“相比于任何宽容的典范,残忍所带来的恐怖都更能促使我变得宽容。”[4]其实,怜悯往往是很狭隘的。怜悯本身没有任何肯定性的成分,它只是能抑制我们的残忍念头,但不会对仁爱或人道情感作特别的肯定。蒙田不相信柔弱的人:他们往往性情不定,很容易变得残忍。像说谎一样,残忍容易使人们对它油然生出反感,因为它是“丑恶的”。这是一种丑化人之品格的恶,而不是对神圣规则或人之规则的违逆。蒙田说他就是厌恶残忍,我们无须怀疑他的话,正如他所说的,“我们厌恶某样东西就说明我们把它当回事。”[5]不过,虽然他对残忍的反感是一种个人选择,但这并不是个随意的选择;它也并非出现在一个智识和历史的真空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