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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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退学

珀金斯先生很快就看出,他的话对菲利普不起作用,就再也没理菲利普。到了期末,他写了一份措辞尖刻的成绩报告单。成绩单一到,路易莎伯母问菲利普怎么样,他爽快地说:

“很糟。”

“是吗?”牧师说。“那我得看看。”

“你觉得我待在坎特伯雷有用吗?我早该想到,去德国待一阵子会好点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啊?”路易莎伯母说。

“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

夏普已经离开了皇家公学,从汉诺威写信给菲利普。他已真正开始了新生活,菲利普一想到这,便愈发焦躁不安。要他在学校里再憋屈一年,他感觉自己难以忍受。

“这样你就拿不到奖学金了。”

“我没指望拿什么奖学金。再说,我也不是特别想去牛津上学。”

“可你将来不是要做牧师吗,菲利普?”路易莎伯母惊叫道。

“我早就不那么想了。”

路易莎伯母吃惊地望着他,然后像平常那样克制住自己,她又给菲利普的伯父倒了杯茶。他们都一言不发。不一会儿,菲利普看见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淌了下来。他的心猛地一紧,知道自己让她难过了。她穿着街那头的裁缝给她做的黑色紧身衣裙,脸上布满皱纹,眼神苍白疲倦,灰白的头发依然梳着年轻时轻佻的发辫,样子显得可笑,可不知怎的让人觉得可怜。菲利普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一点。

后来,当牧师和副牧师进了书房关了门,菲利普张开手臂,搂住了路易莎伯母的腰。

“唉,真对不起,让您伤心了,路易莎伯母,”他说。“如果我天生不是当牧师的料,即便当了,又有什么好,对吗?”

“我很失望,菲利普,”她呻吟道。“我一心想让你当牧师。将来你可以做你伯父的副手,等我们老了—毕竟,我们不能跟你一辈子,是吧?—你就可以接替他的位子。”

菲利普浑身颤抖。他惊慌失措。他的心怦怦直跳,像只鸽子,在笼中拍打着翅膀。他的伯母轻声抽泣,把头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能劝劝威廉伯父,让我离开坎特伯雷。那地方我受够了。”

但是,想让布莱克斯达布尔的教区牧师改变主意,没那么容易,原本打算好的,让菲利普在皇家公学一直待到十八岁,再去牛津。不管怎么说,他也听不进去菲利普要退学的话,因为事先没有给学校打招呼,这个学期的学费还得照交不误。

“你会告诉学校,说我圣诞节就走吗?”经过长时间的软磨硬泡,最后菲利普说。

“我会给珀金斯先生写信,看他怎么说。”

“哦上帝,真希望我现在就二十一岁。听别人使唤真烦人。”

“菲利普,别那样跟你伯父说话。”凯里太太轻声说道。

“难道你不明白,珀金斯先生会让我留下来吗?他巴不得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在他手里。”

“为什么不想去牛津?”

“如果我不想进教会,去有什么用?”

“你是不会进教会,因为你已经在教会里了。”牧师说道。

“这么说,我已经是牧师了?”菲利普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那你想干什么,菲利普?”凯里太太问道。

“我不知道。还没有想好。但不管做什么,学习外语都有用。我想去德国待一年,比待在那个鬼地方强多啦。”

他才不会说,牛津只不过是学校生涯的延续罢了,并不比现在好多少。他非常希望做自己的主。而且,去了牛津很多同学还是会知道他,而他想离他们远远的。他觉得自己的求学生涯很失败。他想开始新生活。

非常凑巧,菲利普想去德国的愿望,和近来布莱克斯达布尔人们谈论的某些话题不谋而合。有时候,朋友来医生家逗留,会带来外面的消息;八月来海滨避暑的人,看待事情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牧师也听说,老式的教育已大不如从前,作为学校课程的现代语言显得更重要了,不像他们年轻时那样被忽视。他心里有些矛盾,因为他的一个弟弟当年考试失利被送去德国,这等于开创了一个先例,但他在那里得了伤寒死了,所以看起来这种实验实在危险。你来我往谈了无数次,最终的结果是,菲利普回坎特伯雷再上一个学期,之后退学。这样的约定,菲利普并不满意。但是,他回学校没几天,校长就对他说:

“我收到你伯父的来信。说你要去德国。问我怎么考虑。”

菲利普惊呆了。他的监护人居然言而无信,这让他愤怒不已。

“我想事情已经定了,先生。”菲利普说。

“差得远呢。我已经回信说,我认为,让你退学是莫大的错误。”

菲利普立即坐下来,给他伯父写了封言辞激烈的信。他简直语无伦次。他太生气了,以至于那晚睡不着觉,直到很晚还在想这事。一大早醒来,仍然对大人的做法耿耿于怀。他心烦意乱地等着回信。过了两三天,信来了。是路易莎伯母写的,满纸温情,却也流露出痛苦,说他不该对他伯父说那些话,他已经够伤心的了。说他太冷酷无情了。他应该知道,他们只是一心为他好,他们年长得多,必须权衡怎样对他有利。菲利普攥紧了拳头。他经常听到这话,他不明白,为什么就得这样。他们并不了解他个人的情况,凭什么想当然,说年纪越大就越有智慧?信的结尾说,凯里先生撤回了他给学校的退学请求。

菲利普一肚子的火,一直憋到第二个周的半休日。半休日周二和周四都有,因为星期六下午他们得去教堂做礼拜。那天上完课,六年级的同学都走了,只有菲利普留了下来。

“今天下午我可以回布莱克斯达布尔吗,先生?”他问。

“不行。”校长干脆地回答。

“我想见我伯父,事情很重要。”

“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菲利普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如此询问,却被一口回绝,真是丢尽了脸,羞得他几乎感到恶心。现在,他讨厌校长。如此蛮不讲理、极端粗暴的专横行径,简直让菲利普发抖。他气急败坏,吃过午饭就抄一条近路去了车站,正好赶上去布莱克斯达布尔的火车。一走进牧师公馆,就见他伯父和伯母坐在餐厅。

“哎哟,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牧师说。

很显然,他很不高兴看到菲利普,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安。

“我回来和您谈谈我退学的事。我想知道,在家你答应好的,为什么一周后又变卦了,到底什么意思。”

他这般冒失地说话,连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但他已经完全下了决心,非得这么说,尽管他的心狂跳不已,却硬逼着自己如此质问。

“今天下午,学校让你回来吗?”

“没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请假,可他拒绝了。如果你喜欢,就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回来过了,保证可以让他臭骂我一顿。”

凯里太太坐在一边,双手颤抖地做着针线。他们的激烈争论让她深感不安。

“要是我告诉他,有你好受的。”凯里先生说。

“如果你想偷偷告密,当然可以啊。就像你给他写信一样,这事儿你在行。”

菲利普这么说,实在太蠢了,这恰恰给了牧师脱身的机会。

“我可不想继续坐着,听你胡说八道。”他神情威严地说道。

他站起身,大步走出餐厅,进了书房。菲利普听见他关上了门,上了锁。

“哦上帝,真希望我现在就二十一岁。这样受制于人,真是受罪。”

路易莎伯母轻声啜泣起来。

“哦,菲利普,你不该那样对你伯父说话。还是去对他道个歉吧。”

“有什么好道歉的。是他言而无信嘛。让我继续留在学校,只能浪费钱,可他在乎什么?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让这样什么也不懂的人来监护我,真是残忍。”

“菲利普。”

菲利普愤怒不已,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伯母的一声呼唤让他停了下来。这声音听起来痛苦至极。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伤人。

“菲利普,你怎么能这样无情?你知道,我们只是尽力想让你好,我们知道,自己没有养儿育女的经验。这可不比我们自己有个孩子,所以这事得和珀金斯先生商量。”她泣不成声。“我尽量想象一个母亲那样待你。我爱你,真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那么瘦小,弱不禁风,老处女般的样子怪可怜的,菲利普被打动了。他突然如鲠在喉,满眼泪水。

“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有意要伤人的。”

他跪在她身边,伸手搂住她,亲吻她湿润、憔悴的脸颊。她悲痛地抽泣着,菲利普突然对老太太心生怜悯,感觉她这一生就这么白白过去了。她这辈子可从来没这般表露过自己的感情。

“我知道,我还不能像我心里想的那样对你,菲利普,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没有孩子,就跟你没有母亲一样,太可怕了。”

菲利普几乎忘了自己的气愤和他要办的事,一心想着安慰她,他结结巴巴说着好话,笨拙地爱抚着伯母的身子。这时钟声响起,时间到了,他得立即动身,赶上最后一班火车回坎特伯雷,晚上学校还点名呢。等他坐进车厢的一角,这才发现,回来一趟什么也没干成。他恨自己太优柔寡断。都是他伯父傲慢的神态和他伯母的几滴眼泪,让他心软了,想来真是羞耻。但是,在他走后,也不知道老两口是怎么商量的,他们又给校长写了一封信。珀金斯先生打开一念,很不耐烦地耸耸肩。他把信给菲利普看。上面这样写道:

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请原谅我再次打扰您,为了我监护的这个孩子,我和他伯母都深感不安。他似乎急着想退学,他伯母也觉得他很不开心。到底该怎么办,我们一筹莫展,毕竟,我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学业很不理想,继续待在学校,感觉是在白花钱。如果您能和他谈谈,我将不胜感激;如果他还不回心转意,那就按我原先的打算,让他在圣诞节退学好了。

 

您非常忠实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把信还给校长。胜利的自豪让他沾沾自喜。他如愿以偿,感到非常满意。他的意志终于战胜了他人的意志。

“我就不用浪费半个钟头给你伯父回信了,说不定他下一封来信又会改变主意呢。”校长生气地说。

菲利普没说话,他的脸色十分平静,但掩饰不住眼中闪烁的光芒。帕金斯先生注意到了,突然哈哈一笑。

“你算赢了,是不是?”他说。

菲利普坦然地笑了。他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

“真的很想退学吗?”

“是的,先生。”

“在这里不开心吗?”

菲利普脸红了。他本能地厌恶别人窥探他的内心深处。

“哦,不知道,先生。”

帕金斯先生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捋着自己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菲利普。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学校更多是培养普通学生。俗话说圆凿方枘,但学校这个卯眼,就是要把不管圆的方的榫头都放进去。谁有闲工夫为那些出类拔萃的学生费神啊。”突然,他冲着菲利普说:“听我的,给你个建议,反正这学期快结束了,再待一个学期不会死。你要去德国,最好过了复活节,而不是圣诞节。春季出门比冬季舒服多了。如果下学期末你还是坚持走,我不会拦你。你说呢?”

“非常感谢,先生。”

菲利普满心欢喜,他终于争取到了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多待一学期也无所谓。当他想到,复活节前他将永远离开这里,学校似乎不再是监狱了。他心花怒放。晚上在小教堂,他看着周围整齐站立的孩子们,每个人都规规矩矩,一想到很快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不免暗自窃喜。现在,他以友好的心情来看待他们。他的目光落在罗斯身上。罗斯认真履行着他的班长职务:他很想在学校里出尽风头,那晚轮到他朗读经文,他读得异常生动。想到自己即将永远摆脱罗斯,菲利普笑了,不管罗斯多高大,四肢多健全,六个月很快过去,跟他就再也没关系了,别说他是班长,即便是耶稣十一个门徒的头头又怎样?菲利普看着身穿道袍的老先生们。戈登已经去世,两年前死于中风,其他的都在这儿。菲利普明白,现在他们是多么可怜的一群人,也许除过特纳先生,就他还有点儿人情味。一想到他们那样管束过自己,他就不寒而栗。六个月一过,就再也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了。他们的赞扬对他毫无意义,批评嘛,耸耸肩就可以。

菲利普已经学会不外露自己的感情,尽管他还是害羞得要命,但平日里的兴致很高。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却显出他的认真、沉默与矜持,仿佛他的心在暗自大声欢呼。在他自己看来,他走得更轻快了。各种奇思妙想在他脑子里翻滚追逐,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但是一想到这些,他就满心喜悦。现在,他一身轻松,可以好好学习了,在这学期剩下的几个周,他打算把长期落下的功课好好补补。他脑子灵光,思维敏捷,一学就会。期末考试他的成绩相当出色。对此,珀金斯先生只说了一句,那是他在给菲利普讲他写的作文时,评论完了他说:

“那,你已经下决心不做傻事了,对吧?”

他对菲利普一笑,露出一口明亮的牙齿,菲利普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笑。

有五六个学生,一心想在夏季期末能瓜分各种奖品,之前他们不认为菲利普是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现在却注意到他赶上来了,心里颇为不安。菲利普复活节会离校,不算是什么竞争对手,但他给谁都没说,别人毫不知情,因此提心吊胆。他知道,罗斯有两三个假期在法国度过,对自己的法语信心满满;他还希望拿到教士会会长颁发的英语作文奖;当他看到菲利普在这些科目上成绩优异,不免感到沮丧,这让菲利普颇为得意。还有个孩子叫诺顿,如果拿不到学校的奖学金,就没法上牛津。他问菲利普,是不是在争取奖学金。

“有问题吗?”菲利普说。

他感觉别人的命运攥在他手里,蛮有趣的。能够掌控各种奖金,然后再把这些他鄙视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想想颇为浪漫。终于到了离开的那一天,他去向珀金斯先生告辞。

“难不成你真要走?”

校长惊讶的神色,让菲利普的脸沉了下来。

“您说过,我走的时候不会拦我,先生。”他回答道。

“我还以为你是一时兴致,和你开玩笑呢。我知道你固执、任性。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现在想离开?无论如何,你只要再待一学期就行了。你可以很轻易地拿到玛格达兰学院注24的奖学金,学校颁发的各种奖,你肯定能拿到一半儿。”

菲利普很不高兴地看着校长。他感觉自己被耍了;但他许诺过的,珀金斯先生应该信守诺言。

“在牛津你会过得很开心。到时没必要立即决定将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对有头脑的人来说,那里的生活是多么的愉快。”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要去德国,先生。”菲利普说。

“安排就不能变吗?”珀金斯先生问道,嘴角挂着嘲弄的笑。“失去你这样的学生,我会很难过。在学校里,愚笨的孩子总是比聪明却不上进的孩子学得好,但是如果聪明的孩子好好学—会像你这个学期的成绩一样好。”

菲利普涨红了脸。他不喜欢被人恭维,也没有人说过他聪明。校长把手搭在了菲利普的肩上。

“你知道,把知识硬灌进笨孩子的脑子里,是很烦人的工作,但是有时,当你有机会碰上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这样一来,教学就成了世界上最让人兴奋的事。”

校长的一番好意,感化了菲利普。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是去是留,对珀金斯先生来说这么重要。他被打动了,简直受宠若惊。如果带着荣誉、心情愉悦地结束他的求学生涯,再去牛津深造,其实蛮好,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大学的生活场景,这是从回学校参加足球比赛的校友那里听说的,有些是别人在房间读校友的来信时他听到的。但他感到羞愧,如果现在就屈服,那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校长的阴谋得逞了,他伯父会在背地里偷笑呢。奖品虽然能拿到手,但像一般人那样去争,终归是自己失败了,因为他不屑得到这些东西。其实这个时候只要再劝劝他,给他留够面子,菲利普就会按珀金斯先生希望的那样回心转意。他内心矛盾,但脸上却一点儿也不表现出来,依然平静、阴郁。

“我想我还是得走,先生。”他说。

珀金斯先生,也像很多靠个人影响力做事的人那样,看到自己的话明显不起作用,便有些不耐烦。他有很多工作要忙,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冥顽不灵的疯孩子身上。

“好吧,既然你一心要走,我就答应你,我说到做到。你什么时候去德国?”

菲利普的心狂跳不已。战斗总算胜利了,这样好不好,他并不知道。

“五月初,先生。”他回答说。

“好吧,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们。”

他伸出手。如果他再好言相劝,菲利普是会改变主意的,但校长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就这样吧。菲利普走出房间。他的学生时代结束了,他自由了。但曾经企盼的欣喜若狂这会儿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在教堂园区里慢慢走着,心情压抑,十分沉重。现在,他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蠢。他不想走了,但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转身回去找校长,说自己想留下来。那将是他永远无法忍受的耻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他对自己,对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感到不满。他怅然自问:一个人想走自己的路,终于如愿了,可为什么又想退回去呢?

注24 玛格达兰学院(Magdalen College) :牛津大学的组成学院。创立于1458年。最富有的大学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