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司马迁
司马迁(约前145—前90?),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西汉史学巨匠、文学家。司马迁承其父司马谈之业,任太史令,以名山事业为志。在《太史公自序》中说:“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43)后因李陵事件被处宫刑,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但为了未竟的事业,隐忍苟活,引古代圣哲志士为精神依凭,发愤著书,其《太史公自序》云: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44)
虽然其中的记述尚有不核之处,且司马迁所列也大多为非文学性作品,作者的发愤也仅是主观情感中的一种。但司马迁所述对后世文论具有显著的影响,意义有二:其一,作品是受作家主观情感的影响而产生的,这与《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具有异曲同工之处。其二,痛苦的人生经历可以激励作者的志向,坚定其创作的决心。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受到了后世文论家的认同,所谓“悲愤出诗人”“不平则鸣”“穷而后工”等都明显受“发愤著书”的影响。
司马迁在文学思想史上的另一个贡献是通过传记品评作家作品。《史记》是一部历史巨著,其创立的纪传体成为中国古代正史文献的基本范式。司马迁在《史记》中列入了文学家的传记,如《屈原贾生列传》《司马相如列传》等,首开后世正史文苑传的先河。在这些传记中,司马迁以史家独有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树立了史家文学批评的典范。其中颇能体现其文学旨趣的主要在于对屈原和司马相如的评价。
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司马迁依据屈原的人品、文品对《离骚》进行了评价,体现了知人论世的原则: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45)
司马迁对屈原评价极高,虽然《离骚》兼《国风》《小雅》之胜的极评并非始于司马迁,而是出自刘安。但司马迁所述的内容多于班固《离骚序》中所引,且见录于《屈原贾生列传》而未标刘安之名,显然已成为司马迁自己的认识,因此,我们径可视其为司马迁本人对《离骚》的评价。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窥见司马迁品鉴作品的基本要素。内容:“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既有讽谏,亦有赋陈。形式:“其文约,其辞微。”“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或象征,或寄托。文约而义丰,宛曲隐微。方法:“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知人论世,由文而及人。司马迁对屈原以及《离骚》的褒赞,还在于《离骚》与《史记》相仿佛,都是忧郁悲慨之作:“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46)。撰其传而寄己意。“发愤著书”,既是司马迁的自评,也是品鉴屈原与《离骚》时隐然存在的心理背景。
对于司马相如的赋作,时人的评价颇多异致,司马迁在《司马相如列传》用大量的篇幅载录了《天子游猎赋》(《文选》分题为《上林赋》《子虚赋》)全文,以体现作品的风格,指出了“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的不足以及“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47)的旨趣。同时,司马迁在《列传》中还依据史实或在引述他人异见的基础上,抒以己见,“成一家之言”。对于司马相如,司马迁有这样的总体评述: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48)
对于司马相如的赋作,司马迁既肯定了“与《诗》之风谏何异”的价值,也指出了其“多虚辞滥说”的不足,显示了史家文论征实持正的特征。同样,对司马相如“多虚辞滥说”的批评,也体现了史家司马迁对文学特征的认识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