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为守敦煌:常书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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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在西湖边的少年

第一次睁开眼睛认识世界,他最先看见的是母亲那双瞳仁墨黑的杏仁眼。

他降生在1904年的“惊蛰”时分。他没有听见自己落生时的雷声,倒是在6岁那年,听见了满街满巷的枪炮声。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声音,还有一场熊熊大火,连碧绿的西湖水都映成了一片闪闪烁烁的金红色。

西湖水竟会是金红色的!“惊蛰”出生的他,对颜色自小就特别的敏感。他还记得,大火烧起来的那会儿,他们全家仓皇地分头逃离了那个叫旗下营的祖居,那天他与祖母恰巧从亲戚家串门回来,被逃难的人群裹卷,祖孙两人惊恐万分地跑到南高峰的一所破庙大殿里,躲在大殿的供桌下。

那一年,祖父早已亡故,父亲也不在杭州。母亲和两个次第出生的弟弟还有三个姑姑,没来得及与他们一起奔逃,分头躲在城里的汉人亲戚家中。

幼小的他紧紧抓着祖母的衣袖,低声说着:“奶奶,我怕,我怕。”祖母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一边不住地喊着他的小名“灵官”,一边喃喃地念着菩萨保佑。自此后,他记住了祖母为他取名灵官的含义。祖母后来逢人便说正是为他取了这个消灾祈福的好名字,菩萨发了慈悲显了灵,他们全家才逃过了一场灾难。

三天后,祖孙两人终于回到城里,回到旗下营的老宅院并和母亲、弟弟相聚。平日少言寡语的他突然问:“奶奶,为什么我们逃,邱婆婆没有逃呢?因为我们是‘鞑子’,是吗?”“小孩子家别胡说!”慈祥的母亲突然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地将两岁的弟弟搂在了怀里。

祖母把他从母亲身旁牵走,高高地扬起头,轻轻地咕哝:“旗人有什么打紧?杭州城里的旗人,多了!灵官乖孙儿,你记着,你爷爷虽然吃皇粮,可没有打过仗杀过人,我们不怕的。灵官,我们有菩萨保佑呢!”

灵官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记住了:世上,原来有保佑人的“菩萨”。

灵官还记得,自打大火过后不久,家里的日子突然就过得紧了,许多许多日子,灶房的案板上没放过一刀新鲜的牛羊肉。

灵官当然很馋吃肉,可吃肉越来越少这个严峻的事实,由同样疼爱他的二姑挑明了:革命革到他们头上了,他们这些八旗子弟包括他们的男丁后代,原有的那份旱涝保收的皇恩官饷,统统取消了。而本来在外头做着一份小小差事的父亲,也被祖母叫回了家,家里生活断了主要来源,叔伯兄弟从此要各自单过,祖母要这个长子来主持分家。

常家这个本有四男三女二十几口的大户人家,分成了兄弟们各自独挑过日子的小家。

灵官最喜欢的长辈之一,是会画画的三叔。三叔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行,左手萎缩得厉害,能动弹的只有右手。但三叔却非常了不得,一只手的他,能画绝妙的画。三叔的画作对象虽然都是些花儿草儿、鱼儿虾儿,但这些花草鱼虾在三叔笔下,真正是花开草摇鱼游虾跳,灵动极了。看过三叔画儿的人,总是啧啧连声。

因为父亲总在外头忙,灵官和三叔接近的机会更多。灵官真想什么也不干,什么学也不用上,就和三叔一样,拿着画笔学画画。可是,三叔不让,父亲和祖母更不肯,在他们眼里,灵官以后一定会出息成更有用的人物,当务之急自然是读书。哪怕典家产卖田地。

有天下午,灵官去看三叔画画,他看着三叔的额头渗出一颗颗汗珠,就懂事地拿来一把大芭蕉扇,要为三叔打扇。刚扇了两下,三叔就喊:“别扇别扇!”灵官一看,果然,画纸被风一扇,叔叔没法画了。

三叔看他转来转去没着没落的样子,就说:“好孩子,你真想帮三叔的忙,就给这些花瓣添添色,怎么样?”灵官咧开了嘴——三叔指点他如何在每张画片的花瓣上涂颜色,灵官也真灵,没过一会,他就对三叔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灵官涂得飞快,快得将三叔画好的所有小画片都涂完了,他得意地催着三叔说:“三叔,你可快点呀,我这里就剩最后一张了!”三叔闻声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过来一看,连声“哎呀”道:“灵官,你帮了倒忙了!你看,荷花的花瓣是外缘红还是里心红?你再仔细看看三叔刚才教你画的样子!”

灵官仔细一看,脸红了。刚才粗枝大叶只图快,全弄颠倒了。看着这些涂走了样的画片,他难过极了,嗫嚅道:“三叔,我,我弄坏了……”

三叔并没责备他,只是说:“灵官,学画画,第一要心细,第二还是要心细,不光心细,还得学会看,不光看我画的现成的画,还要到处留神,喏,外头不是有现成的荷花吗,仔细看看去,看熟了再动手就不会出错了!”

画画儿,第一要心细,第二还是要心细!要不懂,就到实地去看看!

三叔没有一句责备灵官的话,可这些话语,一句句像秤杆钉星,星星点点,全钉进了灵官小小的心里。

三叔这几年来一直在为文具店画小画片,教堂的福姑娘见他画得好,就请他画圣诞节、复活节的贺卡,这一来,三叔得到的报酬就多了起来,三叔将所得全部交给祖母,常家的饭桌上也渐渐有了荤腥。对祖母来说,让儿孙们吃到一点荤腥,还远远不够,不是目标。常家老太太的目标很明确:有朝一日搬回城里祖居的“存德堂”去。

很多很多年后,灵官还记得,当年为了大家庭那二十几口人的生计,为能有比较可观的租金贴补家用,祖母断然决定搬出了“存德堂”。可临到搬家那日,祖母伤心哭泣,真有点生离死别之味,院中的那棵百年老槐树上,东一把西一把地抹着老人家的斑斑泪痕。

“奶奶,别伤心,爹爹说我很快就长大了,我长大了念书挣钱,挣许多许多钱给奶奶!”对于祖母来说,最最安慰的,莫过于听到懂事的孙孙灵官的这句话了。

六月是荷花的季节。西子湖畔的荷花特别有灵性,有一种特别的摄人魂魄的魅力。

1912年,西湖柳浪闻莺附近有个叫荷花池头的地方。荷花池头有荷有池,有草有树,白墙黑瓦的房舍参差,比起那些闹热地场,这荷花池头显得格外清静。常家是新近搬来的住户,左邻右舍后来知道,这个祖上姓着伊尔根觉罗姓氏、现在改姓常的人家,进进出出有着一二十口人,他们是旗人。常家那小小的厅堂挂着去世的先人的大照片。这位穿过镶金黄袍、头戴红缨帽的常家先人,曾经是一名驻防的云骑尉。

灵官最爱流连的地方就是荷花池畔。这里不光有水有荷花,不远处的园中还有梧桐树和橘子树,树下常常有许多蛐蛐。更重要的是,搬到这儿,有了几个很会玩的小伙伴,钓鱼、捉虾,常常玩得像只泥猴。

天蒙蒙亮,灵官就蹑手蹑脚爬起来了。钓虾用的几根细竹竿,预先已放在伙伴阿五家,昨天傍晚挖好的大蚯蚓,装了一只空铁皮罐头,就用树叶遮埋在池塘边的梧桐树下。灵官一气儿跑到池塘边,好家伙,半浮在水面的石头上,黑黝黝地爬着的,竟全是河虾!灵官按着阿五昨天教他的方法,将蚯蚓一一穿在竿子上,悄悄地沉下了钓竿。这时,揉着眼睛呵欠连连的阿五来了。灵官兴奋地大叫:“阿五,看,看,全是,全是虾!”

阿五做了个叫他切勿声张的手势,轻轻地对他耳语:“莫吵,莫吵,虾儿也有耳朵的,你一惊它,它马上就蹦回水底去了。”灵官咯咯地笑起来:“虾儿也有耳朵?”莫看阿五才比他大半岁,在这些事上,阿五可比三叔和先生还在行。

两个小伙伴不慌不忙地下竿、收竿,哇哈,活蹦乱跳的虾儿,一只只地“收”到他们准备的面盆里。

一盆活蹦乱跳的虾儿端进了厨房中。刚刚将一锅泡饭烧好的母亲和闻声出来的奶奶,又喜又惊地瞪圆了眼睛。

六月十八,西湖上年年要举行“荷花灯会”。杭州在外乡的亲亲眷眷,这天都来串门走亲戚,为的是晚上好到西湖边看热闹。嫁在诸暨的小姑母,也回娘家来了。

吃了热热闹闹的团圆饭,除了走动不便的三叔,全家老小都到西湖边去看荷花灯会。这一天,只要是有城门的入城口,大清早就四门大开,杭州城外的人源源不绝地涌进城里、涌向湖滨,清波门、涌金门、武林门、清泰门的各路小巷,人们扶老携幼,人声欢动。

真是火树银花不夜湖!一年一度的西湖荷花灯会,成了人间美丽而极具诗意的一道风景。盈盈十里方圆的西子湖,今晚越发碧水如镜。湖面上绽放了一朵朵别样的莲荷,一盏盏扎制得美丽精致的荷花灯,如朵朵飘在水上的彩云,悠悠浮荡。

没有谁划分区域,也没有谁规定样板,大大小小的荷花灯,全出自放灯人自己的心裁;华丽的,玲珑的,一盏盏花心透明、竞放异彩的荷花灯,带着万千放灯人的迎佛心意,渐渐漂向镜湖深处。

今晚也是西湖船家最忙的时刻。平日所摇的载人小船,都早早地有了主;那几条五彩缤纷的画舫,更像竞渡的龙舟,在湖心摇曳穿梭,直待满湖的盏盏荷花灯大放异彩时,龙舟内早已倩影翩跹,笙歌阵阵了。

挤在岸边观景的人们,蜂拥着,评说着,忽然间,只听得吱的一声长啸,一支烟火的火箭飞向夜空,霎时间,镜湖上撒下了一阵炫目的五彩光雨!人们欢声雷动。

灵官被这美丽的景象深深迷醉了。他循着人流尽量朝前挤,济济人头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一急,忘乎所以地往前一挤,不料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下湖去了!

“哎呀,灵官!灵官!”祖母忙将手中的拐杖递了过去,着急地喊:“快快,快抓住!”灵官连忙伸手去抓,拐杖虽然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水……突然,一只不知从何处伸来的大手,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拎出了水面。

“哎呀,好险,好险!”人们又是一阵欢叫。母亲和祖母一边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边忙着为水淋淋的灵官揩抹。

灵官抹着脸上的水珠,回头看看自己刚才落水之处,不过二尺深。“妈妈,奶奶,让我再看一会吧!”他轻声说。祖母说:“得得,灵官明天就要去读书了,今晚难得的,就让他再看一会吧。六月天,浸点水不妨事的。”祖母越说声音越大,“今天晚上浸点水真当是好事吗,我们灵官是条小龙,真真当当是龙年午时生的,就是要下水去迎迎观音菩萨呢!”

灯尽人散,他们才回到家。三叔的屋里还亮着灯,灵官顾不得别的,一步就蹦到了三叔屋里。他要跟三叔尽情描述刚才看到的景致。

一进门,灵官的眼睛瞪得溜圆。西湖荷花灯会的景象,在三叔屋里墙上再次展现了——那湖光湖水、那龙舟小船、那一盏盏玲珑剔透的荷花灯,还有那扶老携幼的尽展欢颜的人群,无不惟妙惟肖……“三叔,你又没有去看,你怎么知道这些?”

“是的,三叔没有看,可三叔能想象呀!”三叔笑眯眯地举着画笔,为这幅《西湖灯会图》涂上了最后一笔。“知道吗,三叔靠的是想象。想象,懂吗?画画,不光是用手去画,还要用心去画。要会想象。”

灵官把三叔的这些话,吞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