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张面孔(2)
新司匆忙地抛下几句话,就挂了电话。
弟弟要来——不,警察当然也会来的。
有必要再确认一次是否有犯罪痕迹残留。警方应该不会在这里采集犯罪线索,他们尚未察觉这间屋子是另一处凶案现场,还有一个女人被杀。不过,万一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让警方产生疑心就不好了。还是得加倍警觉。
我仔细地环顾卧室,又一处不漏地检查楼梯与走廊是否有血迹残留,一路来到了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不过是车库再加红砖墙围起来的一小片空间。阳光洒在车库附近的地面上。
那刚好是我昨晚埋下尸体的位置。填埋完之后,我又把泥土推平了好几回,所以即便在此刻冬日清晨透彻的阳光中,不刻意去分辨,是根本看不出翻过土的痕迹的。
一点痕迹都没留,我总算放心了。但与此同时,我又因为一点痕迹都没留而感到几分不安。
晨光与昨晚的黑夜共同将暗中发生的犯罪消除了。一切都像是一个谎言。不论是这片土地下埋着一具女尸,还是我昨晚杀死了那个女人,都显得很不真实。不,杀人应该是真的吧。只不过,那是否真的发生在这间屋子里呢……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全都是我的妄想呢……我杀死契子的场所会不会是新宿的那家旅馆呢……将契子带去名称古怪的旅馆、勒死她、砸烂她面孔的墨镜男子,会不会就是我呢……
4
十点弟弟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埋进双手间,做出一副哭泣的模样。
居住在涩谷的公寓中的弟弟在新宿警署接受了将近一小时的讯问,然后驱车赶来。
“那就是嫂子……不会有错的。”
弟弟嗓音低沉,说道。并像是有样学样,也把脸埋在双手间,垂头坐在沙发上。
突发的凶案让弟弟惊惶失措,但他的装束如常,丝毫不见凌乱。他大学一毕业就在现在所在的证券公司工作,十年来兢兢业业地夯实人生地基。而我是个画家,整天面对画布,过着自由奔放的生活。我们在各种意义上都称得上截然相反。
弟弟三十二岁,依然单身。我只要见到有点顺眼的女人就会立即发生关系,弟弟对异性之事则非常谨慎。当然,他也曾交往过两三个女人,但当他发觉对方并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时就会马上终止关系。他绝不会像我那样,仅凭冲动就去跟女人上床。
做一个宏大的梦,因为其过于宏大而败退,于是再做一个更大的梦,这便是我自我毁灭般的生活方式。有时候,脚踏实地生活的弟弟甚至让我感到羡慕。相比我而言,契子也更信任弟弟。分居的一年半里,契子一次都没联系过我,有烦恼的时候反倒会去找弟弟商量。半年前的复合她也是在听取了弟弟的意见后才最终决定的。
“尸体右腿上有块瘀斑,那是四天前我来这里时,嫂子撞到茶几的边角撞出来的。”
“四天前你来过这儿?”
“是啊。嫂子突然把我叫来……就是你回家很晚的那天。因为太晚了,我只留下来吃了顿晚饭,没等到你就回去了。”
“契子当时告诉你的事你跟警察提过没?”
契子在四天前把弟弟叫来,肯定是打算谈谈跟我之间的问题。那么契子当时一定会提及肖像画的事。我们俩关系不和的情况警方已经知道了,倒也无所谓,但我不想让警方知道肖像画的事。
然而弟弟露出讶异的神情说:“嫂子什么都没说啊。那天晚上她只是说做了两人份的饭菜,可大哥你回家会很晚,问我要不要来吃晚饭。看嫂子的心情和脸色都挺好的,我还心想你们俩处得不错,可以放心了呢。结果,昨天她突然又打来电话……”
“昨天?契子给你打电话了吗?”
“是啊。”
“大约几点?”
“我记得是八点吧,晚上八点……突然间哭哭啼啼地说要跟大哥你分手。”
“契子是从哪里打来电话的?”
“我以为是从这边打来的,但似乎不是。电话中途突然断了,于是我就重新拨了你家卧室的电话,但电话听筒好像没挂好,怎么都接不通……然后我就打了这个客厅的电话嘛。接着大哥你说她出门了。那嫂子一定是从外面打的吧。”
“那通电话里——新司,契子在电话里有没有说这句话呢?‘已经彻底完了,还是抓紧时间分手吧’……”
弟弟诧异地望向我。
“是啊,的确说了这句话……但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这一阵子,契子就像口头禅似的,翻来覆去说这句话……”我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蒙混过关。
这一刻占据我脑海的只有一个想法——如此看来,她果然是契子。身处漆黑卧室的女人……我所杀死的女人,果然就是契子。可这样的话……
我的脸色骤变,但新司一定理解成了另一层含义。
“昨天那通电话我没跟警察说过。实际上,直到警察给我看嫂子包里的那封信之前,我对你们俩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对警察说些什么呢?”
弟弟直勾勾地盯着我,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
“唉,警方好像在怀疑我呢……事实上,说是我杀了契子也一点都不奇怪。”
“可警察说过你是有不在场证明的。昨晚十二点左右,也就是嫂子在新宿遭人杀害的时刻,据说出版社的人给你家打过电话。警察去出版社确认过,应该是确有其事。”
“可是我不想继续承受那怀疑的眼神了……警方有没有问过你契子的异性关系?”
“问了……我回答说她没找我聊过这方面的事。”
新司微微低头。我觉得弟弟知道些什么,但故意瞒着我。然而他面无表情,我无法看透真意。跟喜怒形于色的我不同,弟弟不论何时都能保持冷静的神情。
“不过凶手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呢?”
弟弟含糊地嘀咕着,视线忽地转向契子的肖像画。他所谓“残忍的事”,应该是指凶手将尸体的面部砸烂吧。他大概是想到了那场面,才看了肖像画一眼。面对弟弟那如同透过显微镜观察似的冰冷眼神,我感到一种已全部被他看穿的惶恐。
“我有点困了。要是警察过来,再把我叫醒吧。”
和弟弟聊天实在太难熬,我留下这句话就回了卧室。
一关上房门我就蹲下来查看地板。在警察来之前,我必须再检查一次地毯上有没有留下血迹。
凑近地毯的双眼却捕捉到了另一件东西,并非血迹。我方才压根没注意到,它就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掉落在西式壁橱与日式壁橱之间窄小的缝隙中。
我把它捡了起来。一瞬间,我的背后冒起一阵恶寒,又把它丢了出去。掉落地面的它仿佛隐身于地毯的图案之中。我后退一步,依然凝视着它。
是戒指。
翡翠镶嵌在十字形状的白金底座上,与深深嵌入新宿女尸手指的戒指一模一样。
5
我倒在床上,堕入睡眠。梦中有一扇白色的大门,我手上有两把钥匙。我试着分别插进锁孔,可都打不开门。我的大脑在梦中也是一片混乱。我窥探锁孔——是空无一物的黑暗。那黑暗就好像我用火柴照亮女人最后的容颜时看到的一样,显出红与黑融合的怪异色泽。
我被弟弟晃醒,睁开了眼睛。大概睡了一小时,过短的睡眠时间让双眼红肿。我惺忪地走下楼,在新宿见过一面的刑警与几名警员来了。
一瞬间我还以为要被逮捕了,不禁后退一步。
“以防万一,我们想取一些您太太留在屋子里的指纹,看看跟尸体的指纹是否吻合。”
我在心中大吼一声,还有指纹!的确,只要调查指纹,就能明确判定在新宿被杀的女人是否为契子。
我想搞清楚状况,可万一指纹结果说明新宿的死者并非契子,我该怎么向警方解释契子的去向呢?又一阵不安向我袭来。弟弟也在新宿警署指认尸体就是契子,假如真是这样,我入睡前在卧室里找到的翡翠戒指又该作何解释?那一定是我与女人在黑暗中推搡时从她手指上滑落下来的。还有契子给弟弟新司打去的那通电话——
在我尚且沉默无言的时候,警员们已经开始在家中各处扑打白粉了。
刑警靠近肖像画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不过刑警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却伸向了摆在壁炉台上的大青瓷壶。就在这时,新司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嫂子碰过那个青瓷壶,就在四天前我来这里时。因为光线的问题,壶看上去像是裂了一条缝,她很担心地翻来覆去检查过一通。”
刑警的眼神像是要把那个瓷壶表面来回舔舐一遍,接着他又叫来了一名警员。
他们似乎从壶身上采集到了相当清晰的指纹。不光是指纹,为了调查契子的异性关系,他们还把家中属于契子的物品都查了一遍,待了两小时左右才离开。
走出客厅时,刑警盯着我给他的那张契子新婚时的照片。他忽地抬头,视线从照片移向墙上的肖像画。
“那幅画上的人也是您太太吧——那是哪年的相貌啊?”他问道。
“和您手上的照片差不多时候。”
“是嘛。我觉得跟照片上长得不太一样啊……”
刑警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仿佛尖针一样刺穿了我的胸膛,血色逐渐从脸上消散,我目送着刑警的背影远去。
把警员们送出家门的弟弟不知何时又在大门口应付成群的记者。
“大哥身体状况不佳,无法回答问题!”他说着把玄关大门牢牢锁住。即便如此,门铃声还是不绝于耳,在家中回荡。
我按住双耳,抱头坐下。
“大哥——”
弟弟的喊声传到了耳畔。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弟弟那张脸凑近到都快碰到我脸上了。
“我实话实说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警方,刚才想跟你说的,却没说出口。”他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把嗓音压低了几分,“嫂子其实有男人了。”
“契子吗?什么时候的事?”
“和大哥你结婚前就有了。因为跟你结婚,嫂子一度跟他分手,可才过了半年左右就又回那男人身边去了。听说那男人被来路不明的女人钓上钩,很缺钱。为了谋财,他又强行和嫂子发生了关系……我还听说那女人在勒索他。”
“契子身旁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男人啊。”
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实,但也在情理之中。结婚之后我就一直把契子放在视野之外,契子在我的视线死角中做了什么,我一次都没关注过。
“嫂子经常找我商量事情,聊的也并不是大哥你,而是那个男人的事。但我对详情也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也……嫂子是主动找我商量的,关键信息却一点都不肯透露。我曾提出见那人一面,做个了结,可嫂子却说不方便让我们见面,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了。”
“她和那男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最近吗?”
新司摇摇头。
“这我不清楚。半年前,你们刚恢复同居时,她说过和那个男人已经彻底一刀两断了……可是这次的凶案发生之后,总让人觉得还藕断丝连啊……”
“为什么没告诉警方呢?”
“考虑到你的立场,我觉得还是不说比较好。毕竟嫂子一直在背叛你。我建议今后也不要跟警察提那个男人。假如他真的是凶手,警方查案的过程中他自然会浮出水面……万一怀疑到大哥你头上来,我当然会说的,可你现在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就……”
我默不作声。那个男人很有可能是凶手。如果契子跟那种男人交往,那么在新宿猥琐旅馆中被杀的女人就越发像是契子了。但是,假如这样的话……
同样的疑问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一个圆环,一个劲儿地空打转。我什么都不愿去想,也想不下去了。于是我选择回卧室再睡一觉。
警方是在两小时后打来电话的。
接电话的是新司。新司像在模仿刑警似的,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向躺在床上的我转达:在我家中采集的几组指纹,跟新宿的受害人指纹完全一致。
6
新司七点过后没多久就回家了。他很担心,本打算住下来陪我,但我强行把他支走了。我实在是想一个人静静。
“你明天早晨再来吧。我今晚只想多睡会儿。”我说。
新司直到关上玄关大门的那一刻都在担心着我。
“什么都别担心,好好睡一觉。大哥你有不在场证明,不会有事的。肯定是安全的。”
我道完谢关上门,又回到卧室,躺倒在黑暗中。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家中仅我一人,寂静化作重压,我眼睛一闭上又立即睁开。
尽管明白再多想也是白费功夫,我仍然试图让脑袋转起来。弟弟说得没错,既然新宿那具尸体的指纹与契子的吻合,我就是安全的,我有不在场证明——然而,既然如此,我昨晚在这间卧室中杀死的女人又是谁呢?我痛下杀手的对象也很明确,就是契子。在我行凶之前,契子确实曾在这间卧室给弟弟打过电话。况且,倒在房间中的女人手上还戴着翡翠戒指……
也就是说,在死亡的瞬间,契子变成了两个人。我亲手杀死并埋入土中的契子将在家中断送的生命再度凝结成一道暗影,旋即出现在旅馆的四〇二室中。
昏暗的房间几乎与昨晚别无二致。恐怕时刻也相同。从背后的窗口射入微弱的亮光,眼前仿佛站着一个与昨晚相同的女子的身影。我站起身,靠近浮现在窗边的女子的幻影,摆出要偷袭的姿势。
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她的气味、身高、发丝的软硬程度、透过和服触到的肌肤触感,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当时将绳索缠在她脖子上并用尽全身之力来拉扯的自己,此刻感觉恍若另一个人。我甚至连契子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都想不起来。她的发型、她的肌肤也一样,记忆一片模糊——飘浮在黑暗中的就只有肖像画中女子的面孔。她不是契子,而是在黄昏中的那间画廊里,美神向我展现了短短一瞬间的、不存在于人世的一道倩影。
我怎么都想不通,可我仍然无数次扑向黑暗中的幻影。我多想抓住那幻影,把她的脸拉到亮光下照个清楚。
楼下响起了电话铃声。我刚下楼推开客厅的门,铃声就断了。
一走进客厅,视线就不由得被墙上的画所吸引。画中女子的面容今晚看来依旧完美。只有走廊的灯亮着,昏暗让女子的眼神越发空洞,迷离地注视着我。
我是契子——她如此向我诉说。
你杀死的人与在新宿被杀的人都不是契子。只有我才是契子。
她的声音穿透耳膜,在我的大脑中回响。我不由自主地站到沙发上,双手抓住画框用力摇晃,像是要把无端的怒火都倾泻出来……
画框从墙壁上脱落,在空中转了两圈,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摔在地板上。玻璃裂开,裂痕也让女子的脸碎了。二百六十五法郎的盘子——我亲手砸碎了那个盘子,事到如今却后悔了。我拼命捡起粉碎的破片,想让它恢复原样。
我曾经那样厌恶契子的面孔——不是画中女子,此时却多想再次见见真正的契子长着一张怎样的脸。如果能再见一次她的面孔,让我将肖像画剪得粉碎也在所不惜。画中女子对此刻的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她的确拥有完美的线条与色彩,可终究也只是线条与色彩。她既无法拯救现在的我,也无法给予我有关悬案谜团的丝毫线索。倒不如说这幅画才是一切的开端。
我是契子。
即便坠落到地板上,画中女子仍然用傲慢的嗓音呐喊着。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拾起一片玻璃碎片,狠狠地向画上的那张脸刺去,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就如同我昨夜朝着黑暗中的女人的脸挥下扳手的瞬间一样,所剩的唯有空虚。
画中女子的面孔被割得粉碎,不一会儿,从切口处还淌出了血液。那当然不是画布在流血,而是从我手上滴落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将沾满鲜血的玻璃碎片扔开。这一定是契子在对我复仇。因为区区一幅画而被残杀且脸孔被砸烂的契子,为了让我亲手将画割碎,死后将自己的分身送到了那家旅馆的四〇二室。我撕下一片桌布缠在手上。一点都不疼。我已逐渐疯狂。
就在此时,电话又响了。我用左手提起听筒。
“是老师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粗哑、低沉又轻微,只能听出是个男声。
“我是昨晚和您在新宿见面的出版社的人。按照您当时所拜托的,今天早晨刑警来的时候我回答说零点往老师您家里打过一通电话。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我沉默不语。
“是老师吧?”
“你是谁?”
“都说了嘛,是昨天晚上八点,和您在新宿见过一面的出版社的人……是老师您拜托我们制造不在场证明,才——”
“你在说什么呢?你当时是真的打来电话了……”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我放下了电话听筒。
这很有可能是某种陷阱——这样的想法隐约从我的脑海中掠过,可我还是死心地摇摇头。陷阱?有谁会给我下如此荒唐的陷阱?再说了,根本没人能布下如此匪夷所思的陷阱。假如这真是某人布下的陷阱,也必须是对我昨晚的行动知晓得一清二楚,甚至比我还熟知的人。不存在这号人物。
不,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对我昨晚的行动无所不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这是我给自己布下的陷阱。这么一想,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刚才电话里所说之事是事实。昨晚我根本没有接到出版社的电话,证据就是我想不起是谁打来电话的。零点根本没有电话打来,那不过是我在事后捏造出来的如梦似幻的空想。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午夜零点正身处新宿,并杀害了契子……八点时我不在这间屋子里,当然也没在这间屋子里杀过人。那一刻我恐怕身处新宿,在淫靡的红灯区委托刚通过电话的那个人制造不在场证明。接着我就去了那家旅馆。我把帽子压低,领口竖起,还戴上了墨镜……墨镜?
瘫在沙发上的我伸出手捂住嘴,止住了几乎要从喉咙蹦出来的叫喊声。就在我面前的地毯上,破碎的肖像画画框旁边,躺着那副墨镜。
不光有墨镜,还有鸭舌帽、大衣、沾满血的衬衣……我这才明白,那些东西原本都藏在墙上的画框背后。随着画框坠地,它们也跟着掉落在地板上。毫无疑问,我是在新宿杀死了契子,此刻我正沉默地俯视着满地的证据。一股寂寥之感不经意间涌上心头,让我有点想笑。从零点在新宿杀害契子那一刻开始,今天整整一日,我都在现实与空想之间彷徨。
我所经历的最后一段现实,就是凌晨两点警方打来的那通电话。在新宿杀害了契子之后,我回到家中,恐怕是为了清洗手上的血迹而进入了浴室。然后感觉到电话响了。我关上水龙头,让水声静止——接着,我的空想闹剧就开演了。
恐怕是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新宿杀害了契子,还将她的脸砸得稀烂吧。在新宿被杀的人毋庸置疑就是契子,而我恐怕想自我欺骗,想藏起这段记忆。我在脑海中捏造出一个在家中杀死契子的虚构故事,编排出一幕空想的闹剧,并对此深信不疑。我在家中杀死了契子,所以没有在新宿行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将自己的空想打造成了现实中所犯之罪的不在场证明。我在玄关处听到契子打电话的声音——这也不过是今天听弟弟提到之后又追加了一层空想。今天早晨在卧室一角发现的翡翠戒指也一样……
我精疲力竭,心神混乱,真的快疯了。
昨晚我在这间屋子里杀死了一个女人这件事究竟是现实还是空想?确有一条途径可辨明。
尸体。证据就是我一心认为埋在后院的尸体。假如一切真的只是空想,那么后院应该根本没埋尸体。
我像被鬼附身似的穿过走廊,打开后门,来到了后院。
灯光透过浴室的窗户照在那片空地上。也不知是空想抑或现实,总之我还记得是从光照处的右侧开始挖土的。我从车库取来铲子,沿着光与暗的交界处,用力插下一铲。
我从疲劳的身体中挤出最后几分气力,不停地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我体内的力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投入地挥铲挖掘。
不知过了多久……
坑已经足够深了。我的身体被泥土和黑暗所遮蔽。我抛开铲子,双手在泥土中摸索。没摸到任何东西,泥土空洞地从指间滑落。我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没有尸体——这是从开始挖坑时就已预料到的事。
一切都是空想。我没在这间屋子里杀死过任何人,也没将谁的尸体埋在后院的泥土下……
奇怪的是,我反倒松了一口气。从昨晚踏入新宿案发现场第一步起就折磨着我的混乱感一扫而空,我的身体就如同这个坑一样,化作空无一物的黑洞。我感觉到强烈的疲倦,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缓缓接近坑洞,在坑边站定。
有个人影。我从坑底抬头仰视,人影显得格外高大。似乎是个男人。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明白了,我想,这或许也是我空想的产物。
人影的手微微一动,发出了细小的声响。是擦了根火柴,火光只照亮了他的手,那男人看来是想凭借火光确认坑中的人究竟是谁。男人没把火熄灭就将火柴梗丢进了坑里。
他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好几次,星星点点的火光洒在夜幕下泥土遍身的我身上。
抛出最后一道火光后,男人原地蹲下,冷不防地向我伸出手,像是要将我从坑洞中营救出来。
“大哥……”
熟悉的嗓音在黑暗中回响。
7
嫂子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说“想单独谈谈”的时候哭得很厉害,嘴上说着“我现在就去找你”,却怎么都不肯挂电话,她似乎是哪怕一瞬间都不愿意独自一人。听筒那边传来像是列车从铁桥上驶过的轰鸣声,我说“我去找你吧”,嫂子却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是她自己打车来找我。
半小时后,嫂子坐车来到了我的公寓。虽然已经不哭了,但是双眼红肿,双颊耷拉着,丧气得让人吃惊。身披白纱、面露幸福微笑的那个新娘已经不知所踪,那时她和你结婚还不满三个月啊。嫂子说,结婚刚半个月的时候就开始搞不懂大哥你这个人了,她说完这句话后又说有点累了,想睡会儿,接着没摊开被褥就躺下了。
“要是能和新司你这样的人结婚就好了。”她说着闭上了眼睛,闭着眼睛还自言自语地低语“好冷啊”。于是我……把手伸向了她那棱角分明的脸庞。
那之后,我们还背着大哥你见过好几次。第二年时她又突然打电话来,说想和大哥分居。嫂子是想和你彻底一刀两断,然后和我一起过日子,可我却不能答应。刚巧也是那阵子,我因为自身不检点,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缠上,正处于比嫂子还艰难的状况。再往前大概一个月的时候,我擅自挪用客户的钱投资了某化妆品牌的股票,以为是绝对安全的,没想到股票突然暴跌,我损失了近三百万。这笔钱必须立即填补上去,我走投无路,便把一个一直对我有点意思的女会计骗到了酒店里,求她在公司的账本上动动手脚。她放开我的身体后,用有点低沉的嗓音回答说“也不是不行”。她长得很丑,在公司里没一个男人愿意搭理她,但身材还不赖。腰部到腿的曲线跟嫂子倒有几分相似。
钱的问题就此解决,可因为这件事,我被这个丝毫没产生过感情的女人抓住了把柄。那女人觉得既然有把柄在她手上,就要将我的身心全都纳入囊中。“现在还不能让公司的人知道我们俩的关系,结婚再等个两三年吧。”她接受了我的说法,却要求我每晚都去她的公寓。我嘴上假装说爱她,心里却恨得想当即把她弄死。
嫂子打电话来说要聊聊跟大哥你分居的事情也刚巧是在那阵子,当时更想找人求助的或许是我才对。我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嫂子,嫂子说:“暂时还是假装继续爱着她比较好。先等一阵子吧……”接着从左手无名指上取下结婚戒指,说,“这玩意儿反正没用了,送给那个女人吧。”她的无名指上残留着浅浅的戒指痕迹——两年来婚姻生活的痕迹,她自己也倍感荒唐,于是露出了凄冷的微笑。
我把戒指当作礼物送给那个女人时她也露出了微笑,而她的微笑与嫂子的微笑截然不同。她以为就此完全掌控了我的心。她凑近戒指端详,想看看翡翠的色泽中藏着几分我的真心。翡翠的光泽略带青蓝,映照在她的瞳孔中,就是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必须趁早把她杀了。
即便如此,一年半还是平静地度过了。在那一年半里,我也曾避开那女人的耳目,跟嫂子见过好几回。大约半年的时候,嫂子说有信心一个人过下去了,但我总觉得她在强掩寂寞。一年半过后的某一天,我跟嫂子见面时,发现她的无名指上戴着和那女人一样的翡翠戒指。我惊讶地询问,她说四天前在街上偶遇大哥,又决定在一起生活,所以急忙用假翡翠打了一枚仿品。嫂子露出了心结彻底打开的那种幸福神情。大哥,嫂子是真的爱着你啊。
我嘴上说着希望这回她能和大哥和睦相处,内心却担忧你们重归于好也不一定能过得顺。
果然不出我所料,嫂子和大哥你再度同居才三星期,就又打电话给我了。这回嫂子并没有哭,反而是死了心似的叹着气说:“实在搞不懂他。”
大哥……
这就是我与嫂子,还有那个女人在这四年里的关系。大哥你总把自己封闭在画布上的小小世界中,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可你周围其实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不——大哥你并不是毫不关心,你只是一个懦夫。只有在能自由放飞的小小画布上才能心安,一直害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今天下午,我把这件事当作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居然丝毫没有怀疑那个男人就是面前的我。别人说的话你都会轻易相信,外界发生的事,你看到什么就照单全收。大哥,你跟孩子没两样,坦率、单纯,压根儿不知怀疑为何物。反过来说,你不懂人情世故,是个根本看不透别人背地里在打什么主意的愚钝之人。你或许是太过沉迷于给画布上色,却忘记给自己的人生涂上一点色彩了吧。想要骗大哥你,比对付小孩子还要简单。
昨天晚上也一样。昨晚九点,我往客厅打了个电话对吧?“大哥,嫂子呢?”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哥就以为我是从屋子外面打来电话的,丝毫没有怀疑我其实就在你正上方的卧室,用另一部电话跟你通话。大哥你真是跟孩子一样,单纯至极,相信一切。
听到嫂子的说话声也一样。大哥你从伊豆回来,冲进玄关的时候,不是听到了嫂子的声音吗?大哥你也真是的,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认定留在家里的妻子会是一个人呢?而且,只是听见了嫂子的说话声,你就坚信嫂子是在打电话。明明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通的,这屋子的客厅里也有一部电话,谁会特地跑到黑漆漆的卧室里去打电话呢?
还有,大哥你为什么会那么单纯地认为嫂子说的话是指你们之间的事呢?其实嫂子当时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新司,你和她已经彻底完了,还是抓紧时间跟那种人分手吧……
就在大哥的脚步踏上楼梯的前一刻,我跟嫂子正躺在床上讨论该怎么跟那女人分手呢。半个月前,我终于忍耐到了极限,跟那女人提了分手,她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知道你跟你嫂子的事情。你敢跟我分手,不光你挪用公款的事情,我还要把你们俩的事告诉你哥。”四天前,我、那个女人,还有嫂子,三个人趁大哥出门时在这栋屋子里见了面,想要做个了断。可她根本不肯好好商量,反倒像是想从嫂子那里敲诈钱财似的,抚摸着青瓷壶说:“这壶看着挺贵的嘛。”
嫂子那句话的意思是希望我尽早和那种女人分手。大哥你踏进卧室时,我正屏息躲在门后面的幽暗处。若是当时电灯没坏,我实在不知该如何为自己那一丝不挂的模样辩解。还好嫂子当时刚穿好衣服,我身上还留着新鲜的口红印呢。我屏住呼吸,专注地思考着怎样才能不被大哥发现。接下来,我面前的黑暗中传出些动静,大哥突然间主导了那场惨剧。
短短的一瞬间,我来不及去阻止,况且我也无法准确把握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没注意到大哥下了楼,又带着什么东西回了卧室,我只听见在黑暗中回响着的重物撕裂空气的声音和大哥的叫喊声。然后大哥划了根火柴。看到火光照亮的东西时,我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好不容易才把惊叫声和冲到喉头的呕吐欲堵在嘴中。我虽不明就里,但总算辨别出大哥杀死了嫂子,又砸烂了她的面孔,而这一切又与嫂子在这个月里三番五次提到的肖像画有着某种联系,仅此而已。
可是,大哥——我和大哥你不一样,不论处于多么混乱的场面中,我都能在最后保持冷静。尽管我爱着嫂子,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必须先认识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赤身裸体站在黑暗中,忽地想起嫂子和那女人的身材很相似。于是我想,或许可以利用这场突如其来的惨剧,来杀死那个女人。
就在大哥站在尸体旁发呆,又从楼下取来汽车罩布将尸体裹起来的大约四十分钟内,我已经将计划的细节都拟定了。大哥将尸体拖下楼去后,我就着火柴的光,用卧室的电话往客厅打了个电话。接着,我等待大哥去后院挖坑,又从客厅给那女人打了个电话。我说有家有趣的旅馆,要不要去玩玩,女人便乐呵呵地答应了。然后我离开这栋房子,驾驶着停在附近的汽车前往新宿。在新宿街头碰面时我还捧着个纸袋,里面装着从你家卧室衣橱里带来的嫂子的和服,以及我车里的扳手。那女人没发觉有蹊跷。我戴上同样从你家卧室带来的大哥的大衣与帽子,胸口的兜里还藏着大哥的墨镜。
来到旅馆附近时,我编了个借口说:“介绍我来这家旅馆的公司同事今晚可能也会来,要是撞上就不妙了。”骗那女人从紧急逃生梯上楼进房间。她一进入房间,我就立即开始行动。我用了与大哥用的那根束带绳颜色相仿的绳子。把她脱光、用扳手敲打她的脸时,我心里想着:大哥大概也是这样脑袋彻底放空了才能动手的吧。我选择旅馆作为作案地,纯粹只是因为找不到更适当的借口让那女人穿上嫂子的和服。我仅仅是为了创造出她赤身裸体,和服丢在一旁的效果。
离开旅馆后我又立刻回到了这里,那时大哥仍旧在后院里拼命挖着呢。直到大哥接到警方的电话并离开家为止,我一直蹲在那边的窗口下,忍耐着深冬半夜里的刺骨寒气,观察着家中的状况。大哥抄起花瓶砸向肖像画上女人的脸时,我的脑海中也出现了一张破碎的女人的脸,淌满鲜血。
大哥一出发去新宿,我就进入家中,将我穿过的衣物藏到肖像画后面,并挖出后院的尸体,装上车,运到距离这里一小时左右车程、人迹罕至的密林中,埋了起来。完成了以上这一切,我总算在天亮之前回到了涩谷的公寓。我早已筋疲力尽,便稍微睡了会儿。我的心中没有一丝后悔或忧虑,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原来自己拥有如此胆大包天的罪犯品性。
大哥……
说了这么多,大哥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做这些事了吧?我利用了你的冲动犯罪,是为了将我杀死那个女人的罪行永久地埋葬在黑暗中。我的目的是让警方将那个女人的尸体认作嫂子,将那个女人的存在彻底抹杀。就算事后发现她消失了,且公司账本被查出动过手脚,大家也会认为她是畏罪潜逃了。只要新宿旅馆的尸体依然被认定为是嫂子,我就是彻底安全的。
今天早晨警察打电话给我,果然如我所料,大哥将新宿旅馆的尸体认成了嫂子。我得知消息时松了口气。但同时我又听说大哥有不在场证明,才发现我的计策里有一处疏漏,顿时倍感沮丧。我将后院的尸体换了个地点掩埋,并将沾有血迹的衣物藏在肖像画背后,就是为了在新宿的尸体被确定为嫂子之后,让大哥作为凶手被警方逮捕。那样的话,大哥就不得不承认杀害嫂子的事实,不过大哥会坚称并非在新宿作案,而是在家中作案。不过只要家中不存在尸体,警方就会认定是大哥疯了。可是,当我得知大哥拥有新宿一案中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时,我又改了主意,决定与大哥联手。
大哥……
故事说到这儿就结束了,今后我和大哥你就是共犯了。你与我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只要大哥你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效,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新宿旅馆里的死者是嫂子,这样一来,我所犯之罪就不会被察觉。只要两具尸体的身份互换,我们就都能处于安全圈内。
刚才大哥你接了一个男人的电话,那人说你让他伪造不在场证明,对吧?那只是我的小小恶作剧。也许做得有点过火了……但真的不用担心,大哥,你的不在场证明是很确凿的。大哥你很安全。跟我一样安全……大哥你太累了……稍微睡一会儿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