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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为娘写诗
3月27日夜,我梦见了母亲。
第二天,也就是3月28日,我读到了诗人李瑛去世的报道,也读到了他的诗《母亲的遗像》。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墙上/母亲的遗像/已挂了三十年/仰望与俯首之间/都是疼痛”。读着他的诗,我为一位饱经沧桑的近乎期颐之年的诗人的离去而伤悲,为他对他母亲的深情怀念而动容。这样的心有戚戚,或者说让我“心底的隐痛”变得更加的揪心的是我的母亲离开她的儿女已有六十四天了。我在无尽的哀思和极度的自责之中,所度过的这六十四天又何尝不似三十年那样漫长呢!
在母亲去世之后,我一次又一次梦见母亲。第一次梦见,是母亲安葬的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像是在一条黄土坑道里,寻寻觅觅,寻寻觅觅。有金子般的阳光洒落,让坑道变得格外明亮,我曲曲折折地往前走,再往前走,可就是怎么也寻不见母亲,当我从万分焦急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梦见而不相见,永诀成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此生,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所谓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已然成为无法兑现的虚言。
那是一个令我追悔莫及的晚上,在单位加完班后我还跟一位朋友表露心迹,今后要多抽出时间回家看望父母,多陪陪父母。与那位朋友交谈后,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那时我特别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就要拨号的时候,转念又想自己固定在每个周末给母亲打电话,眼看就要到周末了,且晚上这个时候一般父亲已经入睡,所以就强忍着没有打电话。然而,就是从那个晚上起,母亲突然发病住进医院,我再也打不通母亲的电话,再也听不到母亲和我说话。
我不知道,在医院监护室每次探望母亲,独自和母亲絮絮叨叨、不知所云的倾诉,母亲可曾听见。母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我分明感觉到,每当我说完一句话的时候,母亲用尽全力试图回应我,她的表情是那么的焦急,那么的想和儿子说话,可就是睁不开眼、张不开口。经过急救,当医生说情况有所好转的时候,我们兄弟姊妹揪着的心仿佛又有了希望。可是,我们哪里知道,这是母亲用尽最后的气力,在给她的儿女争取为她准备后事的时间。一天,两天,三天,医生开始一次又一次找我们谈话,形势陡转,母亲的病情越来越危险。一次病危通知,两次病危通知,三次病危通知……我的心一次又一次被猛击,被刀绞。医生询问我们老家有什么讲究,得知叶落归根既是风俗又是老人心愿,便郑重地告诉我们要做好包括思想在内的各方面的准备。当最后一次通知我们赶紧将老人送回老家的那一刻,如果不是四姐在旁边用力撑扶住我,我几乎瘫软在地。也就是在那一刻,让我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我感到整个世界真的坍塌了。
平日里未能守候照顾,病危时又无计可施,即使在最后送一程的时候都手足无措,慌乱得不知该做些什么,唯有哭泣,唯有懊恼,唯有无尽的遗憾和悲恸,可这些又有何用?这样的儿子若非不肖之子又能算是什么?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努力向上,事业上有所进步,从而成为父母的骄傲,给父母带来精神的慰藉,也算能够尽到些许孝道。但,当真的面对生离死别的一刻,顿感任何精神的慰藉都无法弥补或者代替在身边的陪伴。
母亲一生操劳,与父亲相偕走过六十八个春秋,养育八个子女,我是最小的一个,也就是老家人所讲的“老生胎”。我知道母亲对我更加牵挂,可是从考上大学起,不,应该说是从到县城读高中开始,我就走上了一条渐渐远离母亲的路途。高中隔几周回趟家,大学隔一学期甚至隔一年才回趟家。大学毕业,我放弃留在大学所在城市工作的机会,回到家乡的小县城,最主要的考虑就是能够再次回到父母身边。然而,似乎总有那么一种不甘萦绕心头,总有那么一种为理想而奋斗的情愫潜滋暗长,很难安于小县城尽管闲适却又显平淡的生活。是母亲洞彻了儿子的心事,主动给我做思想工作,让我只管奔自己的前程,不要牵挂父母。而我因缘际会,又从小县城起程,再一次开启走出大山的人生之旅,一步一步到了首府银川,又到了首都北京。父母更老了,儿子却离家更远了。后来,我和在银川工作生活的哥哥姐姐反复劝说父母,父母最终同意来银川居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够和他们朝夕相处,因为我总是加班,周末也经常在单位,而且有两年我又半脱产读研,与父母自然是聚少离多。再后来,我借调北京工作,反反复复,最终正式调入,在北京落户。
母亲起先是不同意我来北京的,因为她想着我好不容易在银川稳定下来,而且这些年她见我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实在不愿意我太辛苦。特别是母亲知道,我最喜欢吃她做的面,只要我每次看望父母,无论是在老家的时候,还是在银川的时候,甚至在她一天天变老,即使拖着多病的年迈的身躯,都要亲自给我做面吃,怎么劝也劝不住。我深切地感受到,在母亲每次看着我津津有味吃面的那一刻,也是她最为开心的那一刻。在我借调北京期间,母亲对我说,你跑北京那么远,我跟不动了,无法给你做面吃了。听着母亲的叹息,我心情是那么的酸涩。我开始犹豫和质疑自己的选择,何况工作调动也非一帆风顺,加之我的小孩也刚出生,尚在襁褓之中,我在两地之间奔波,聚少离多,在思念与等待之中经历无数难以言说的情感煎熬。2014年春节,我下定决心并向母亲和妻子承诺,节后上班处理和交接完手头的工作,就结束借调的日子。然而,那次节后上班我却接到了办理调动手续的通知。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的时候,母亲说,既然定了,那就去吧,好好工作。母亲还劝慰我不要牵挂她和父亲,叮嘱我想办法把我爱人工作调过去,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两年前,经过全家人长时间的筹划准备,父亲和母亲由二哥二嫂三姐陪伴照顾来北京。母亲说,她能来一趟北京,看看我的住家,她就一心了。母亲被检查出患严重冠心病已有几年了,我们兄弟姊妹都担心她既乘不了飞机,又熬不住坐火车的长途颠簸,所以权衡再三,最后才做出赴京的决定,算是了却老人的一桩心愿。出乎意料的是,母亲这趟北京之行精神状态很好,特别是白天可在家里逗自己的小孙子玩,晚上又能够见到下班归来的儿子,母亲笑得很开怀,也让我真正体会到了天伦之乐的可贵。那段时间,即使我加班很晚回到家里,母亲都在等待,等待我回来,和她说上一两句话,她才肯入睡。遗憾的是,刚满一个月,父亲就心急回老家。这些年,父亲虽然和子女在城市生活,但总是对老家难以忘怀,过一段时间就想回老家看看。母亲自然懂得父亲的这个脾性,凡事迁就父亲的决定。在准备回去的头天晚上,母亲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说,她看我在北京有个窝就放心了。母亲还说,她没有和我一起待够。我强忍眼泪,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心中无比难过。
多年离家在外,母亲和我形成一个习惯,就是每个周末都要通电话。这种习惯最早始于我在上大学时,定期要给母亲写信。我曾在参加工作之初写过一篇《娘的心,儿的信》的短文,回忆大学期间给母亲写信的往事。其实,母亲并不识字,但有儿子来信她就高兴,听父亲读信或者转述信中内容,她的心里就感到踏实。记得我调往银川那年,有位亲戚和母亲一起收拾行李,无意间从一摞废纸页里捡到那篇在报纸发表的短文复印件。亲戚就念给母亲听,并且念罢后还郑重其事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说是要拿回去给自己刚上大学的儿子看。母亲向我讲述这件事,显得非常高兴和自豪。我想,原因一定是她明白儿子是多么理解她。可是,儿子真的理解母亲的心情吗?或者,就算理解了又能实实在在做些什么呢?母亲就是盼望儿子有一个稳定的生活,她经常看得见儿子,因为看得见她心里就踏实。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可我这个儿子却总是在千里之外的路上奔波着,一面是对未来的憧憬与苦苦求索,一面又是对家人的牵挂与深深内疚,在出走与归来之间徘徊,这种纠结总让我的内心陷入矛盾。我所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正道直行,在事业上有所上进,给予父母些许精神的慰藉。舍此,在客居异乡的日子,在一间狭仄的宿舍里,周末余暇或者夜阑独坐,写下只言片语,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直到后来,我在北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两点一线,忙忙碌碌工作,还有一家人的生计,曾经只言片语的抒写似要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唯有每周和母亲打电话的习惯雷打不动。然而,现在我只是泪眼婆娑地盯着手机看,那个电话再也打不通了。当我回看曾经以诗的名义写下的长短句,蓦地发现在每一个句子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仿佛母亲的思念与牵引。
面养身,字养心。我最想吃到的是母亲做的面,最想听到的是母亲说的话,而我写下的每一个字无不源自母亲做的面、说的话。我知道,这些长短句在文学的标准上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我和我的母亲那里却是全部。因为,那是母亲的心,也是儿子的心。我愿意拾起笔来,继续写下去,永远写下去。不为别的,只为我的母亲,以及人生在世的善意。
2019年4月5日清明动笔,10月7日重阳完成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