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散文十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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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且听下回分解——《信阳散文十年精选》序

胡亚才

那天,我印象深刻。

那天是2005年9月11日,我从新县到市里开会。傍晚,入住信阳宾馆,闲来无事,绕着宾馆在街道上东瞧瞧西瞅瞅,这便绕到了礼节路上,没想到的是,礼节路上竟有一家书店。这家书店很小,没有门匾,也没有店名,只在门西边灰砖墙上挂了一块看似从纸箱上裁下来的纸板,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字“买卖旧书”,纸板褪色了,上面的字也褪色了,颇有几分饱经风霜的味道。店面估摸有十个平方左右,屋子油腻的地上东倒西歪地堆放着未经整理的书,一片狼藉,紧贴污黑的墙壁,垛着一摞一摞似乎曾经码过的大小不一的书或杂志,逼仄的空间里弥散着呛人的尘烟味而非书香。我不禁蹙了一下眉。店主立刻捕捉到了,“要怨,你怨城管,地上那些书本来在屋外,城管不让放,差点儿被收走了,这是抢进来的。”他叹了口气,“这小本生意难做呀。”说是旧书,也不全是,靠墙垛着的书中就有不少显然不是旧书,我一翻找,真有一些文学书籍,还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复活》就在其中,《浮士德》就在其中,《红楼梦》就在其中,《子夜》也在其中,《平凡的世界》也在其中,竟还有鲁迅的。好像是与谁赌气,当我把见到的这些有的齐全、有的不齐全的书摞在一起,双手托底,下巴抵扣,搂在怀中,从小书店里飞也似的逃回信阳宾馆房间的一路上,我根本就没去想我是个什么形象,又将会给别人留下一个什么印象。

后来,每当想起那天傍晚礼节路小书店的经历,总会泛起心碎感。结账的时候,我问多少钱,店主让我把书放在公平秤上,他啪啪点了两下,“5块钱一斤,33斤,165块,给160块。”

我打小就喜欢作文,也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十七岁时开始写作,当时并不知道什么大道理,离文学渐行渐近,才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文学,因为文学关系着世道人心的见证与改善,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所以,文学的魅力最强烈、最深刻、最隽永。文学,让我魂牵梦绕,无法割舍,源于内心召唤的写作便无论怎么都无法阻挡了。另一方面,阅读,使我认识了许多文学大师,打开了一条又一条心灵的通道,他们的好书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曾激励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很多人知敬畏知冷暖知善恶知进退。曹雪芹不顾潦倒,倾注一生于《红楼梦》,托尔斯泰十年潜心《复活》,鲁迅为了唤醒麻木中的国人而弃医从文,等等。我怎么都无法想象,文学竟被如此贱卖。将文学等同一般商品,让她流落市场的各个角落,这无疑是对文学的轻慢,让她流浪街头,无疑是对文学的亵渎。

就文学而言,这是个令人担心的时代,视听艺术更快捷,更能随心所欲地替代文字阅读,再具体点,是替代了纸质的文字阅读,据统计,国人人均每年读书不到五本,一次有人问我还有没有时间读书,我说一年至少读二十部以上长篇小说和七八十篇中篇小说。问者一副惊讶的样子,我想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这算多吗?我们不该如此吗?

很多人正在问:“文学是否已死?”当年,大学校园以及社会各阶层里的文学青年,置长身体长形象的营养于不顾,竟克扣自己的生活费,从牙缝里省下钱去书店里买文学作品或到邮局订阅文学刊物,现如今面对文学却是一脸茫然,仿佛已经是久远的年代、久远的事物,有的还似曾相识,有的已然陌生了,还有的诡异一笑,“谁谁还在写吗?”

与此同时,与之正相反的,淮上人家、豫风楚韵之地的信阳,一批平凡又普通的有着不同工种,呈现不同生活状态的写作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没有粉饰,没有逼迫,勿须声讨,勿须激励,完全是自觉自愿地、真心真意地、老老实实地进行文学之一体裁散文写作,实乃难能可贵!

在全面物化的时代,文学被边缘化是一个无可奈何甚或“理所当然”的事实,作为个体的写作者,改变不了这种现实,也逆转不了这个潮流。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已经没落和正在消亡,或者已经死了。信阳散文写作者们清醒地认识到:文学不是用来卖钱的,不是给所有的人每天消费的,也不是像斧子、铁锹、锄头、手机、轿车等用作工具使用的,如今文学在冷清和寂寞中,也许正是悄然回归于文学应有的位置上,回归于本真的文脉中,成为审美的文学、人性的文学、个性与创造性的文学。既然如此,信阳散文的写作者们干脆就安下心来写,静下心来写,耐着性子写,写着写着,写出了散文的样子来,写出了文学的样子来,写出了自己的品质来,《信阳散文十年精选》就是例证,就是最好的说明。这些散文写作者在孤独和寂寞中体验着人生磨砺、人性挣扎并由此找寻到一条精神获救和灵魂上岸的道路。纵观信阳散文十年之路,散文写作者对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负责,从未去考虑每个字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钱、带来多少利益或是多少好处,如此,使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拥有了尊严;如此,文学所具有的特殊的气场在不知不觉中,在不经意间,在绝非事先安排的时间与地点倏然呈现了出来。信阳散文获得了敬意,哪怕这种敬意是陌生的、神秘的甚至是无解的。

当我们说起2010年至2019年这十年信阳散文的时候,其实,终究要落到:这些人的散文写作,为信阳乃至全省更乃至全国的当代散文、进而为当代文化和当代精神提供了什么样的新的因素?这些受制于自己生活的地域,又得益于自己所生活的地域的独特眼光、思想力和审美力在哪里?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无论是小说创作,还是诗歌创作,或是散文创作,他所生活的地域、所生长的时代制约着、影响着他的视野和认知世界的宽广度,与此同时,也一定会有助于养成其具有特质的打量和呈现这个世界的眼光。

就陈俊峰而言,散文写作者也是掌镜者,而掌镜者,对角线式场面调度比平面式场面更具有纵深感,也比纵深式场面所展现的视野空间更开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陈俊峰将此观念扩展到散文跨地域或跨时空写作,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城市到乡村,或从乡村到城市,这种往返式的凝望、观察、理解和融入,事实上都是陈俊峰借助城市与乡村两者相互观看与融入,最大限度地容纳于现实中,特别是正处转型期社会公众的情感和美学反应。狂飙突进的年代,人们身不由己向着未来生活快速穿越,陈俊峰格外守护一种文学意绪、情感意象、精神向度。因为回望来时之路,快与慢,进或退,其判断标准并非社会表象,而在乎世道之心。

吕东亮不仅在文学评论及学术领域成就颇多,他还是一位散文作家。且不说他文学随笔样式的“信阳年度散文综述”篇篇让人读来不忍放下,令人非得一口气读完,掩卷还得长思,单就吕东亮曾收入不同年度“信阳散文”中的《过年回家》《归园田居的调子》《先生之风》《怀念一个不熟悉的人》等散文篇章看,他眼高手也高。本来嘛,他博览群书,眼界开阔,选材与切入点又异于别人,使得其文平实而深邃、精练而大气、冷静而真挚,从语言,从叙述,从艺术真实乃至思想性,从各个层面抵达散文的内部。吕东亮写出另一种面貌的文字,抵达了一个理想的高度。

在中国乡村经历剧烈转型的当下,文学乡村正好有用武之地,我们所有破碎的经验,我们感受到的痛苦和难度都是写作者的战场。王新华没有把乡村写成一曲田园牧歌,而是写出了生活的复杂性、丰富性,直面农民社会不尽为人知的一面,从中表达自己对国民文化根性的反思。王新华对乡村的叙述充满了批判性眼光和人文主义关怀。他着重写“人心”,用具有王新华特色的叙述方式,描写人微妙的心态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对生活的体悟非常出色,文字充满了生命力,常常一个漂亮的句子,一句生动的对话,一处含意深长的细节,都闪现着这种力量的光辉。

丁威来自淮河岸边,1989年生人,艰辛的生活与时刻悸动的文学之心,始终让他处于写作与精神的动荡状态之中,也许正是这种看似矛盾的状态,使他年轻的生命体验和认知力、情感力,有效地完成了写作“技术”上的深刻精神加载。他对笔下的人物事物有一种深深的悲悯,表现出一种“深刻地理解他人的真理”的沉静与宽厚。更令人欣慰的是,丁威的散文中没有青春期容易伤感的小腔调,不仅如此,对外在世界和内在心灵的直面和探究,对文本技巧的尝试,使得丁威在信阳散文写作群体中脱颖而出。

当时,付炜还是信阳六高二年级的一名学生。是对写作痴迷进而在形式实践上已踏上行程,还是文学禀赋使然,反正,羞涩少年的付炜所展示的写作才华是多方面多层次的,特别是叙事的自觉与用心,他不单单着笔于同龄人津津乐道的校园、青春等最切身的经历,更把写作的兴奋点指向更多包含青年人的迷惘、困惑、人生境遇、两难选择等人性内涵如此丰富复杂的事物。付炜的文学理想和写作野心已成为从“信阳散文”出发的这代人中一个代表。

胡光明痴心不改,以朴雅的文本,借景抒情,借史说事,表人生感悟,示人生趣味,篇幅一般都很短小,行文也不复杂,结构也比较简单,却能从容道来,质朴真诚动人。

陈晓玲关于故乡的散文篇章是对记忆的忠诚,而非回忆的简单产物,她从时光之水中掬起了曾经的真实的一捧,使一个时代的记忆在一些人心中得以复活。此乃为善事,它不仅让作者叙事背景中的庄严感发生鲜活的生命成长的信息,它更使读者在阅读中与生命来路上的温柔和幸福迎面相遇。

对于自己的过去,如果不注意收捡,有很多就失落了。对此,张弘深有心得,他把许多过去的东西收捡起来,归好类,码好,放在心室里,时不时打开看看,照个面,寒暄两句。张弘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向生活出发,进行着地域性“自我”之根的书写。

赵曾友的散文没有“快餐”“速冻”的味道,支撑力与延展力都比较强,大别山下,豫南民情风俗、文化底蕴、人生百态融于一体,实现了历史性、文化性、地域性与写实性的有机结合,具有敏捷、通透、友善的特点。

谢秀霞以一颗澄澈之心来体认生命中幽微辽远的感动与牵挂,用温润入心的文字与絮语,如微风的节奏,讲述时光长河里绵长的亲情与哀愁、现实生活里的辗转与彷徨、与亲人与自己灵魂相契的交流。谢秀霞让你、我、他与时间握手言和。

中学时代就与众不同的胡钺带着浉河的味道、贤山的颜色和春意盎然的勃勃生机,于豫风楚韵之地,不断探试着外面世界的陌生与精彩。胡钺经自己复杂情绪和多角度观察,自然地流露与流淌,以足够的耐心,使行文枝蔓丛生、枝叶和汁液丰富丰盈。

詹丽的散文底蕴厚重,语言绵密,特定的信阳地理特征、风俗文化给詹丽散文写作以有力支撑。在她的散文篇章中可以感受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心灵与自然的和谐、内心与自己行为的和谐。

李梅对散文布局具有较强的掌控能力,文字情景交融,绮丽轻妙,善于从俗世生活中抓取素材和意象,对外界事物和自己的内心变化有着很好的捕捉和理解能力。

夏吉玲坚持以“个人史”写作散文,她把“个人”作为历史江河里的一棵水草,在她的个人史中,着力写的是在历史江河波涛汹涌中的水草的晃动,所以具有深度与厚度。

于吉娟写散文重“境”,这就决定了她在一些问题上有着独到的体认和感悟,总有不同于他人的眼光和从容心境,其慧眼也因此总能让她把握到事物的核心。

易荣荣常常以某个人或某件事为中心,娓娓道来,虽没有将叙事组织到一个完整故事或情节上,但总能以散点的方式贴近生活本身,呈现出其内在的纹路与肌理。

杨彦萍从源头出发,涓涓细流流淌成波翻浪涌的江河湖海,这是杨彦萍散文写作的自觉之处。无论是亲情类写作、故乡类写作,还是文艺类写作,她的笔下都有一种回归本源的真知表现。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十年虽然不长,但树苗在阳光、雨露中得以茁壮成长,足以枝繁叶茂。“信阳散文”之树在十年里,向上生长,向下扎根,向周遭延展,虽远未成为参天大树,但已然呈现朝气蓬勃、郁郁葱葱之气之场之势。尤为重要的是,这种散文之气之场之势的顺时传播扩散,定为信阳文学信阳文化乃至更大范围增添新的生动而深刻的因素,并由此在文化总体特征的坐标上,信阳的位置和特色亦将清晰可见。

我不知道文学会把我带到哪里,但我知道文学一切的动机都是向上向善向美的,我还知道,很多人永远都不会从自己的灵魂想往中退场,因为无法想象在一种没有创造的生活中人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怎么说,在文学被边缘化这一公认的处境下,还有如此众多的人加入到文学创作的队伍当中来,还有那么多各行各业生活状态不同的人默默无闻地从事着散文的写作,并且,那么真诚耐心负责任、有品质地写着,的确令人欣慰,我想,这也正是文学江山代有人才出,是文学魅力之所在,这个魅力是一种无法被世俗所理解的复杂魅力。

说到这里,我得说说去年春天我在高铁上的一次遭遇。

当时在郑州出差,接到通知去杭州开会。办完事,连忙去郑州东站坐高铁,站内信阳毛尖销售点的服务员把我与另一位同事送上车,原本是想上车补票的,结果车厢里满满当当,一个空位都没有,我们补了站票,只好站在两车的连接处。我出差有个习惯,随身带着文学书籍,高铁行驶平稳,每次在坐位上,可以静静地阅读,这次,我还是习惯性地拿出书来。没过一会儿,一位乘务员路过,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我手中的书,我将书递给她,她有点意外,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羞涩,她看着书,一字一字念:瓦、尔、登、湖。这几个字本来好认,她将《瓦尔登湖》合于两手间轻轻抚摸着,“书还可以做得这么漂亮。好多年都没看过书了。”我说,“你们忙,也很辛苦,顾不上。”她刚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也不是。”她将《瓦尔登湖》还给我时,一声轻得不容易听见的叹息还是被我听见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股暖意泛起,本来,这就是个漂亮姑娘。

《瓦尔登湖》封底上印有一段书中的文字,乘务员当时没在意,若在意了,即使一扫而过,也会有感触的。“让我们如大自然般悠然自在地生活一天吧,别因为有坚果外壳或者蚊子翅膀落在铁轨上而翻了车。让我们该起床时就赶紧起床,该休息时就安心休息,保持安定而没有烦扰的心态,身边的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就让他去,让钟声回荡,让孩子哭喊——下定决心好好地过一天。”

火车行至兰考时,她来找我,“先生,您随我来。”她把我带到了车厢的另一头,指着乘务员的位置说,“您先坐这里。老站着看书晃眼。”火车行至徐州时,她在车厢里为我找了个座位。在杭州站下车时,她在门旁向我招手,“先生,您慢走。”

我之所以在这里说这个事,并不单单想说明文学让我受到了礼遇,我还想说明,文学的存在及其意义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信阳散文十年精选》是否就是对从2010年到2019年信阳散文创作一次检阅呢?不能这样说,是否是对十年散文创作一个总结呢?也不能这样说,因为《信阳散文十年精选》仅仅是个文本。不可否认,这个文本有一定篇幅,更有一定质量,有一定的代表性,有一定的公认度与公信度。但不能因此就视为权威,就套用行政做法弄个红头文件盖上大印,给这段散文创作历史,哪怕短暂时光戴上一顶帽子。没有这个必要。《信阳散文十年精选》能够客观见证2010年至2019年这十年散文创作水平的提升就足以令人欣慰了。因为,它既要放在历史的案头接受阅读与评品,还要站在来往的后人面前经受指点与批判。

过去未去,未来已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几百年来,“且听下回分解”已经被人嚼烂了,人们对此早已不再感兴趣了,但我一直以来却对“且听下回分解”的语言表达效果钦羡不已,认为它是伟大的文学效果。这可能与我打小开始偷读我祖父床头墙洞里藏着的《水浒全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有关。譬如,《水浒全传》第七回结尾写道,“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施耐庵给少儿的我制造了一个强烈的悬念。《红楼梦》何尝不是呢?譬如第四回:“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儒林外史》第二回说:“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譬如《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猴王”结尾写道:“毕竟不知此去反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没有例外,这种在最热闹处、最紧张的地方分回屡试不爽,就连我老家石佛镇说书人也常常在英雄豪杰生死攸关之时突然刹住,“要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时,此处,就套用这句老话吧:要知信阳散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20年2月1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