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澜
天地之间一片雾蒙,只有那束光穿透了风雪,像道宁静永恒的存在。
山谷间,上百个朦胧的身影围绕着“恒光之剑”轻诵着祷文。在他们头顶,柔光像是笔直的金色长矛刺入天际,在铅灰色云层的中央开了一个洞孔。周围的云缓慢转动,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空中拨弄,卷起了涡流。
然而,除了恒光之剑的周围,天空中的大片云层依旧像遭时间冻结,层层淤积,绵延千里,囚禁着整个世界。
艾伊思塔站在人群的外围,将栖灵板直直地插在雪地里,微微依身其上。她的兜帽遮住半边脸,静静凝望这些居民。开启恒光之剑时,天空总会浮现绵绵细雨和缥缈的雾气。雪雾模糊了所有人的身影,只有当他们轮流贴近恒光之剑的暖光,五官才忽然清晰。
居民流露出各种神情。有人敬畏,有人困惑,有人哀痛流泪。
洁白的雪地里,几位奔灵者护着那神秘的仪器:样貌奇异的底座,架着三根并列的玻璃管,于昼时启动,召唤“阳光”回到人世。这是她与亚阎贸然前往子幅线96.9度的巨大岛屿“方舟”所带回的远古圣器。
研究院小心翼翼地对待恒光之剑,第一次发现他们的藏书和文献再多,也剖析不了这个圣器如何运转。但帆梦依旧热切地认为旧世界的人类找到了终极的魔法来源,以“Aqua”——水,为燃料启动各种圣器。
但冰雪世纪的降临似乎早一步毁灭了所有的智慧结晶,在终极魔法普及之前,冰冻了地球。
远古人类惯于仰赖的旧式燃料全部失效,在结冻的地表再无法对抗不断出现的魔物。艾伊思塔觉得这有点儿讽刺……若他们早个十来年掌控水的法术,冰雪世纪岂不会为人类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那么面对狩群,或许人类文明不会那么早灭绝……
数个月以来,奔灵者每天正午来到外头的雪地,在缥缈的白色山谷间启动恒光之剑,召回传说中的阳光。终其一生待在地底的居民,带着震惊的情绪从北环大道一排排走出,想见证奇迹。这一带再没出现狩群的踪迹。
今天被派驻来保护恒光之剑的几位奔灵者当中,艾伊思塔认出了其中三位。以圆锤为兵器的朗果,女弓箭手莉比丝,以及刚成为奔灵者的汤加诺亚。其中,汤加诺亚比她小两岁,从前两人算熟识,有机会溜到外头总会带着木板去比赛,看谁在雪地滑得快。艾伊思塔的滑行技术厉害许多,却不幸在成为奔灵者的一刻遭到长老们的监禁。汤加诺亚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天生反应迟钝了些,控板技术不佳,迟了好几年才被允许去寻找雪灵。
前阵子他好不容易受缚灵师嘱咐外出,带回自己的雪灵,却在束灵仪式遇上传说中的“暗灵”,差点儿吓破胆子。据说缚灵师短期内将不再派新人外出,因此汤加诺亚算是最后一批成为奔灵者的新人。
恒光之剑底下,汤加诺亚稚气的面孔不时望过来,和艾伊思塔四目相接时会不自觉地傻笑。艾伊思塔则朝他做了鬼脸。
眼前奔灵者的职责除了守护圣器,还得负责居民的秩序。他们画出一个半径五米的禁区,一次只让三位居民踏进来,允许他们用手接受阳光洗礼。
而那些在外围等待的居民,个个仰头看得入迷。飞雪像雾一般浓,混着薄薄的细雨,只有光束穿透之处清晰明亮;金色光芒的外缘,偶有大片雪花螺旋纷飞,给人一种它们正朝着天际而去的错觉,然而实际上它们正从空中落下。
艾伊思塔听着居民诚心的歌声。不时有人在雪地双膝跪地,做出祈愿的姿态。哭声偶然穿透风雪而来,艾伊思塔却说不出是哪些人在啜泣。
然而最令她不解的是,依然有许多人双手环胸,僵着站姿,摆出质疑的面孔。最近这种人似乎越来越多。
亚阎曾说当人们亲眼见到“阳光”,它的地位在人们的心中就有可能改变。随着一天天过去,人们对恒光之剑的反应确实渐渐出现分歧;从诧异到接受,从接受到质疑。大家开始习惯了每天的正午十分,恒光之剑便会启动。多半居民来到外头是为了见证奇迹,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儿只是为了重复审视它。仿佛只要长久盯着那仪器,他们便能道出真理,解开某种隐讳的逻辑。
艾伊思塔觉得百感交集,亚阎的话帮她做了心理准备,但人们的转变依然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她当初预期恒光之剑的归来会使人们意识到自己并非被抛弃的子民。她期待自己带回的是希望,永远不灭的希望。她想看见居民满怀希望的脸……而不是满脸的怀疑。
有居民用手去拨弄那道光,似乎想捞住无形的光来洗面。也有人蹲下身想研究圣器的底座,立刻被奔灵者给阻止住。艾伊思塔看着人群各种极端反应,不自觉在心底问,是不是只有永远接触不到的东西,才能成为恒久的希望?才能成为无法磨灭的信仰?
还是,希望本就无法永存于人心?
她盯着恒光之剑,忽然想起了乔安。假如烛将仍活着,看到了“阳光”,他又会告诉她什么?
或许恒光之剑唤起了多数人的无比敬畏,但艾伊思塔更怀念把烛火握在胸前,感受那微微的暖意。
打从她刚来到瓦伊特蒙起,烛将乔安就总是偷偷为她点起火苗,即使这触犯了只有长老与学者才有权使用烛火的法令。当她身在远方,乔安死了。烛将与许多居民一同落难。最后一次见到他,烛将给了她一个小巧的蜡烛,伴随她撑过整趟旅程。
她赶紧用手套抹干泪痕,怕它结冻在脸上。
还有亚阎……艾伊思塔想起他。亚阎现在人在哪儿呢?
“啊,我协助你找到恒光之剑,所以你也得有所回报对吧?麻烦你,可爱的淑女,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有我与你同行。”当初狩群大军被击退后,亚阎曾私下告诉她。
“什么啊!所有人都看到你和那只六臂魔物作战,还叫大家要保护恒光之剑!”
亚阎耸了耸肩。“是啊,但谁会晓得是我和你一起去了亚细亚大陆?”
“那么……等别人问起我怎么找到方舟的,我该怎么回答?”
“就说你凭借一己之力办到的。”
之后不管艾伊思塔怎么逼问,亚阎都不透露他为何这么坚持。很明显感觉事不单纯,他隐瞒了许多事,从未告诉她。然而亚阎总有办法导开话题,或压住艾伊思塔的手腕,或用嘴唇封住她的口。
然后有一天,亚阎就这么消失了。无影无踪。
“引光使。”有位裹着褐色厚皮衣的居民来到她的面前,令艾伊思塔回过神来。薄雾之中,那居民欠身亲吻她的手,“你是如此勇敢,自己前往远方带回了创世的奇迹。我们想说声谢谢你……”他说自己的孩子有多么兴奋,夜里不再感到害怕,能够满怀希望地睡去。
艾伊思塔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我并没有做什么,这是阳光的指引。”她微笑着回道。起初她总觉得不好意思,无法克制地羞红了脸,但久而久之,她开始露出开朗的笑容,甚至开始习惯人们给她的“引光使”称号。
第二位迎上来的居民,却皱着深锁的眉头,以不确定的语气问:“啼啼瓦虫的萤光,长老大会的火把,都为我们带来光亮。不算什么奇迹。那么‘恒光之剑’是不是也……仅是某种更强烈的……该怎么说……”他语塞片刻。“说不定它只是某种……”
这次艾伊思塔主动上前握住对方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旧世界的祖先曾经创造许多奇迹,或许我们终此一生都无法彻底了解。‘恒光之剑’就是他们留给我们最重要的东西。”艾伊思塔看向直通云霄的光束,那居民也随着她的视线仰头。“它带着先祖的意念降临,或许就是希望跟我们说,这世界并非一直像我们理解的那模样。或许它曾有过别的样子。不是吗?”
“这……很难想象……”
“尝试看看,”艾伊思塔微笑,“看着那道光想象看看,其实没有那么困难。或许有一天,世界也会回到那样子。”如果人们愿意坚定这信念,恒光之剑的出现就是最大的奇迹。
至少,她是这么相信的。
那人的目光飘忽在她与光束之间,最后盯着恒光之剑许久,才抿唇点了点头。艾伊思塔在心中松了口气。似乎每天都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然而那居民才刚转身离去不久,事情便发生了。
一声尖叫穿透风雪。几位奔灵者挡住一名老妇人。
“还给我!”妇人陈旧的披风落在地上,满头褪了色的绿发随风飘摆。她挥着手臂想往前冲,却被朗果和另一位奔灵者给架开。后方的莉比丝已扬起长弓,汤加诺亚则站在一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的儿子还没走!他一定还没走!”老妇人嘶吼着,“别让‘阳光’带走他——把他还给我!”
艾伊思塔立刻抽起栖灵板往前抛,跃上去后刮起雪尘,蜿蜒绕过人群。她的兜帽被吹开,露出满头绿发和随风飘晃的贝壳串。她回身一转来到他们身旁。朗果一施力把妇人推开,艾伊思塔正好接住她。
“你弄痛她了!”艾伊思塔不悦地对朗果说完,从地上拾起妇人的披风,抖掉雪末。为她披上。她认得她。老妇人一家人在肉食储藏窟工作,她的孩子在战役中受了重伤,撑了数个月却回天乏术。就在昨天,他的遗体被送到边缘之门外,由那条无名之河带往地心。
老妇人两手捂脸,把头埋入艾伊思塔的怀里,低声啜泣。“大人……引光使大人……求求你唤回我儿子的灵魂,别让阳光带走他……”
“这……我……”艾伊思塔不知该说什么。她只能紧紧搂住那老妇人,将手轻放在她的发上。
“别让阳光带他走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回来……”老妇歪着头,声音出现异样。“就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老妇人游丝般轻细的声音,猛然转为咆哮:“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赶走那些怪物?!”她抬头的一刻,艾伊思塔愣得松开了手。
老妇人哭红的双眸满是血丝,只有瞳孔被恒光点亮。她的脸颊覆盖着好几道冰痕。
她的家人从后方慌张地赶来,拉住已崩溃的老妇人。他们赶紧向艾伊思塔道歉,硬拖着老妇人离去,在雪地留下凌乱而沉重的足迹。
莉比丝走了过来,收起她的弓说:“守护‘阳光’的责任就交给我们吧,你大可回黑底斯洞去。你每天来这儿凑热闹,会让居民很困惑。”
艾伊思塔压下想反驳的冲动。她明白多数奔灵者怎么看待她,狐疑和不信任写满他们的脸。因为只要在外头的雪地待过的人,便难以想象艾伊思塔连奔灵者都称不上,怎么可能安然从亚细亚大陆归来。
她只感到异常疲惫,觉得自己确实该返回地下了。此时面前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踏着深雪走来。那女孩的身后有名身穿红色披风的奔灵者,伫立在远方等待。
黑发女孩走近时,面容从雾气中变得清晰。她那乌黑的眼袋与仓皇的神情很明显,口中断断续续冒出热气。
“雨寒?”艾伊思塔说。
“引光使大人,”雨寒脚下是白雪轧过的声响,她喘着气道,“我们在找你。”她分心瞥了恒光之剑几眼,才接着说:“恩格烈沙长老和首席学者叫我来带你过去,出了很紧急的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自称为“红狐”的费奇努兹走在两个女孩的前方。即使有披风覆盖,依然看得出他背膀宽厚,头上结着细腻复杂却又略显粗犷的发网。不知为何,他的背影令艾伊思塔想起了烛将乔安。乔安应该和他差不多年龄吧……
费奇努兹领着她们通过丘陵洞穴,再穿越高不见顶的蝠眼洞。身旁不少人群忙碌往来,不时有孩子朝艾伊思塔挥手打招呼。多数居民对她的态度和奔灵者截然不同,人们的微笑让艾伊思塔稍微重拾起精神,试着去忘掉刚才发生的事。
而一路上,红狐向她解释了一切。
他简要地道出首席学者想传达的事情,却刻意把危机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令艾伊司塔双手抱紧栖灵板,碧绿眼眸张得老大,好几次差点停下脚步。“这种事……不需要召开居民大会,先告知人民吗?”
“没有必要。”红狐侧首过来,“先让统领阶层决定该怎么应对,再想下一步。你的角色是提供远行的见解,会起关键作用。”
艾伊思塔沉默了。要是半年前,她一定会主张立刻让瓦伊特蒙的居民都知道迫切的危险。然而她却再度想起刚才那位老妇人,以及恒光之剑对人的影响。
若给予人们希望,会激起种种极端的反应……那么,绝望呢……
“引光使大人,”雨寒贴近她,轻声说,“是凡尔萨说服所有人,说应该要找你一起,听取你的想法喔。”
“嘿,别那样叫我。”艾伊思塔立刻没好气地回道。自己和雨寒认识已非一两天。“你刚才说凡尔萨?”那位……叛逃者?她想起在瓦伊特蒙战役时,亚阎曾与他并肩作战。艾伊思塔又看着雨寒,不确定为什么这女孩子提到凡尔萨时会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倍感骄傲似的。
“是的,‘引光使艾伊思塔大人’……啊!”
艾伊思塔用手指轻点一下雨寒的鼻头,令黑发女孩眯起眼。“雨寒,叫我艾伊思塔就好。”
“啊……好的。”雨寒搓着双手,微微缩起脖子。
“那么联合远征队的俊呢,你们有没有找他?”
“帆梦叫他一起来参加会议,但他拒绝了。俊已经把所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研究院,不愿再参与其他讨论。联合远征队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雨寒露出忧伤的神情,艾伊思塔也沉默了。
在他们经过黑底斯洞时,艾伊思塔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有股闷热感,而且愈渐强烈。“等等……嗯?”她压着胸口想歇会儿,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气泡般的虹光正从她拿着栖灵板的那只手腕浮现,缓缓飘旋。她并没有呼唤自己的雪灵出来。
“怎么了?”红狐和雨寒同时回望。
“没……没什么。”她跟上他们的步伐,目光却直盯着飘晃在手臂附近的光点。这并非“芬澜”第一次自己莫名奇妙冒出来。
他们经过喧嚣的街角,有人推着载满陶器的木车,有人端着装满蔬果的亚麻篮。孩子们四处奔跑,孕妇与丈夫牵手漫步。满天的繁密萤光把黑底斯洞笼罩在一股柔迷的光晕中,数不尽的人群像剪影般挪动,犹如无声流动的浪潮。一阵气鸣般的声音让人潮散开来,眼前出现了一头体积庞大的角鹿。它的暗白皮毛有着柔顺的纹理,背上坐了三四个人。阴黄色的巨角蒙上一层冷光,像有尖锥的大盆子,上头悬吊着各种杯状物,随着它晃动的步伐敲击出声响。
艾伊思塔环视周围的景象,心想好不容易,瓦伊特蒙开始恢复战前的生气……她低头,却发现虹光点已消失了。
他们踏上一座石桥,桥的彼端没入一个窄洞,离开了黑底斯洞与背后的光。前方柱子上挂着好几串萤光灯,他们各自取下一盏,红狐前行一段距离。
一路上,雨寒低声向艾伊司塔解释会议中人们的立场。“所以凡尔萨觉得学者们才是对的,要让人群做好万全的准备。但恩格烈沙长老非常反对。”
艾伊思塔点点头,聆听着。
“然后会议里有四位远征队长,都是我母亲很信任的人。哈贺娜和飞以墨的感情相当好,虽然他们很久才见一次。不过他们两人好像都不太喜欢费奇努兹……”雨寒再次压低音量,似乎怕红狐会听见,“事实上额尔巴也不喜欢红狐。可能远征队之间有竞争关系吧,时常比较谁从遗迹带回更珍贵的宝物。”
“那么额尔巴也支持首席学者的提议吗?”艾伊思塔知道“冰眼”的名声。他是知名的老将,虽然出任务少了,但在奔灵者当中依旧有影响力。
雨寒摇头。“额尔巴通常会力挺恩格烈沙长老的决定。他们算同辈的奔灵者,有很好的私交。啊,其实恩格烈沙长老好几次想网罗他,转支部担任守护使的队长。他已经在慎重考虑了。”
艾伊思塔看着这个娇小的女孩,有些吃惊她竟然懂那么多奔灵者的人事关系。但或许她不该吃惊,雨寒可是黑允长老的女儿。“那么总队长亚煌呢?他的立场很关键。”
“这我不太确定……”雨寒想了想,“他似乎有所犹豫,没有表态。”
艾伊思塔沉思了一会儿。情况已很明显,这场密会不会为瓦伊特蒙带来太大的改变。没有奔灵者的支持,研究院任何提议都是纸上谈兵。
“对了,首席愈师也在会议里。安雅儿自然希望稳定,所以对学者的提案抱持怀疑态度。”雨寒说,“所以目前只有费奇努兹一个人,与凡尔萨同一阵线。”
“雨寒,你观察得好入微。”艾伊思塔微笑道。她自己平时只和居民朋友打交道,对奔灵者的事一概不知,现在被雨寒给上了一课。
“没……没有。跟在母亲身边,时常都得接触类似的事。”
三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岩壁间,一个坚实,一个急促,一个轻柔。艾伊思塔知道这里的所有地形,最南端的尽头就是湿土洞穴,它隐藏了数个废弃的窟室,想必是秘密会议的地点。
万一某天瓦伊特蒙真的出事了,人们又该搬往哪里?艾伊思塔不自觉想起俊交给她的东西,以及里头蕴藏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她曾想过是否该直接告诉帆梦,但当她仔细反复阅读那一小份文献,把每一行音轮字迹看了不下百次,最后却打消了念头。
那不是瓦伊特蒙需要知道的,也不是她现在应该面对的。
路凯的遗物——那三张破碎不全,从不同的日志上分别撕下的纸张——已彻底颠覆她的人生。
我曾经以为瓦伊特蒙不是我的家乡,不停想念自己出生的所罗门……艾伊思塔心底的情绪翻涌。她发现自己或许大错特错了。
她本能地握住胸前的黑水晶项链,被亚阎称为“灵凛石”的宝物。
当她挤进那十几人的房间,讨论的情况已白热化。
这群统领阶级的与会者正在争吵采取什么样的对策。首席学者帆梦认为至少未来数个月内,各远征队的任务主轴必须改变,要集中寻找下一个可能的栖息地,而且居民得做好随时踏上迁徙之路的准备。站在他对立面的恩格烈沙长老则认为奔灵者的调度必须聚焦在守备上,而且不仅外缘雪地,就连瓦伊特蒙的内部也需要派驻人手,防止所罗门的悲剧在这儿上演。
多数人同意长老的逻辑。亲历过白色大地的险恶,就知道绝大多数的居民将难以在外生存。
“奔灵者有雪灵来调节体温,这是我们在雪地存活的主因。”首席愈师安雅儿急切地说,“普通居民一辈子习惯了地底的环境,你要他们怎么承受外头的天候?”
雨寒回到这群人当中便不再说话了。即使她替代黑允长老出席,却无法为远征队支部做任何决定。另一方面,总队长亚煌提出了几个深入的问题,却时常陷入无言的沉思。最后,站在角落的凡尔萨面露愠色,也不再答话。在场的缚灵师也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讨论从迁徙的可能性一面倒向怎么防卫瓦伊特蒙才是最有效的。
艾伊思塔听着众人争执,视线飘动在散布石桌的文献上。那些地图、遗迹的图像,以及写满音轮语的纸张。因此当话题突然指向她,艾伊思塔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
“你用直觉告诉我们实话就行了。”恩格烈沙长老问她:“如果算上近期归来的所有远征部队,目前奔灵者的总数有三百三十人,居民却远远超过五千。只有你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你认为一旦所有人离开瓦伊特蒙,集体存活率有多高?”
“应该……”艾伊思塔知道她必须实话实说,“……非常的渺小。”假使没有亚阎的陪伴,她肯定也无法活着回来。
她无法想象要求他人不依靠雪灵在外头存活。奔灵者与居民的数量远远不成比例,兼顾不了那么多人。然而她再一次想起路凯托付俊交给她的文献,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道出一个额外的想法。
他们不可能相信我的,艾伊思塔很笃定,他们只会责怪俊为什么没把那几张纸交给统领阶层……
接着,众人开始询问她远方世界的模样。她花了点时间重复阐述旅程中的惊险境遇:龟裂的峡谷,突来的川流,想象力不可及的骇人地形。但就和之前告知研究院时一样,艾伊思塔只说了去程的事,没提及返程所发生的事,也没道出亚阎的名字。
她只强调一件事:“就算我有栖灵板,也好几次差点儿丧命。普通的居民若想徒步跨越随便一座冰崖,那生存的概率太渺茫了……而且离开瓦伊特蒙越远,地势的不可预测越会超乎想象。我们……我自己,好几次在一望无际的雪原挖窟露宿,夜里被地震给吓醒,一起来发现身旁的地表已破碎成海洋。”
几位远征队长神情不变,倒是帆梦听了面无血色。
“现在回想起来,我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若是五千居民露宿在外,你们想象一下……”她吞了下唾沫,话锋一转说,“还有许多地方,我甚至没办法用言语来描述。有可能几秒钟的误差,数千条人命就被冰原给吞没了。”
人们神情严肃地聆听。当中,哈贺娜和飞以墨这两位远征队长却冷冷地盯着她,眼神充满不信任。
艾伊思塔忽然察觉自己是不是说得太令人绝望。众人沉默,许久没人作声。
恩格烈沙长老正色说:“帆梦,凡尔萨,你们都听见了。要找到下一个像瓦伊特蒙这样的宜居地点,根本不可能。我们最大的胜算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家园。”长老瞥视艾伊思塔,她点头同意。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居民冒险进入冰雪大地。
“那好了,这阵子就别再派遣远征队出去了。所有奔灵者都分驻在瓦伊特蒙吧。”额尔巴下了结论,这次不再有人反对。
雨寒凝望艾伊思塔,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失望。
人们开始讨论起守备工作的调度。首席学者默默叹了口气,他身旁的年轻学者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艾伊思塔这才发现那名少年的存在,印象中他叫麦尔肯,当初艾伊思塔就是从他手中骗走了方舟的资料誊本……
当她发现麦尔肯正盯着自己,艾伊思塔一阵尴尬,视线下移。
此时,她看见少年手里拿着的某样东西。“等一下,这是什么?”艾伊思塔问。
“嗯?”麦尔肯本能地护住零散的资料,明显不想再与她打交道。
“这个——”艾伊思塔整个身子向前倾,半身越过石桌,从他怀里抽出了一张有某种护膜的旧世界纸张。
“这也是从所罗门仓库里找到的,是远古时代的‘城市’图像。”麦尔肯无奈地回答。
艾伊思塔睁大双眼凝视手中的图。这张由远古空中魔法所捕捉到的影像,是密密麻麻的拥挤建筑物。雪雾朦胧了许多地方,周边已遭白雪埋没。
“这没什么特别的,我们研究院还有好多这样的图,都是远征队带回来的。”麦尔肯把图抽了回来,明显想打发她,“我们有三十几张这样的城市古图——”
这次,艾伊思塔直接绕过石桌来到麦尔肯身旁,把少年吓了一跳。她二话不说直接从他怀里抢来整沓资料。
“你、你干什么?!”麦尔肯错愕地喊,帆梦也看了过来。
“闭嘴。”艾伊思塔仓促地从里头翻找,最后找出三张类似的图,目不转睛检视着,“这些是哪几座城市,你知道吗?”
“这……这一张是远古北美大陆的‘洛城’遗迹。”麦尔肯回答道,“有大片冻结区块的是‘香港’,在亚细亚大陆的南端。最后这张太模糊了,所罗门也没写任何注解,不知道是哪个遗迹。你有什么疑问吗?”
“这儿,看这些纹路,三座城市都有。”艾伊思塔顺手抓来一支蜡烛,贴近图像中央的某种纹理:阴暗的深色线条穿插在遗迹的道路之间,像是翻出地面的触手。整体看上去,就像一片破碎而干枯的巨网,覆盖整座城市。
“这……有可能是旧世界建筑体系的一部分。我们尚不了解。”麦尔肯说。
“不,我亲眼见过这东西。”艾伊思塔轻声说。
两位学者立即盯着她瞧。帆梦皱起眉头问:“你在哪儿看到过?”
“‘方舟’。”艾伊思塔忆起与亚阎站在白色巨塔顶端所看见的景象。“那里的遗迹地表也被同样的纹理覆盖。光看这些图你们可能感觉不出来,但是……我很确定这不是旧世界人类造出来的。”
“你怎么能断定?”帆梦又问。
“它们的质地不是人工物,和遗迹普遍不同。更像是天然发生的。”艾伊思塔拎起图,摆在首席学者眼前。“不需要亲临现场,直接看着这些图,也能明白。”
帆梦的神情变了,很明显他知道艾伊思塔所言无误。“与狩有关联吗?有没有其他线索,任何线索?”他急着问。
艾伊思塔想了想,惭愧地摇头。首席学者与麦尔肯互望了一眼,神情再次消沉。她这才放下手中的纸张。“抱歉……”
“那么我们会议就到此为止。现在已是危急时刻,未来数个月所有支部的奔灵者都必须扛起守备工作。”恩格烈沙长老说完,额尔巴在他身旁点头。
“看样子,我们会和最初的奔灵者一样,只剩守护使一个支部。”红狐语气平静地说。艾伊思塔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嘲讽。
秘密会议似乎就这么结束了,什么也没改变。各远征队长纷纷动身离开。总队长亚煌撑起拐杖,和首席愈师也准备离去。
“对了,陀文莎,”恩格烈沙长老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停下脚步,“现在外头不太安全,但还是不能完全停止束灵仪式。奔灵者急需新人。你有没有什么对策?”
艾伊思塔这时才觉得事有蹊跷。陀文莎只盯着石桌一角,眼神恍惚。
“或许缚灵师可以告诉我们哪个方向没有狩的威胁?”老将额尔巴站在门边说,“我们可以派有经验的奔灵者尾随新人一段距离,照应他们。”
“但这会大大降低原生雪灵出现的概率吧?”哈贺娜转身问道。
“尾随新人半天的距离,应该不会影响他们找到雪灵。以现况而言,确实有必要这么做。”
“是啊,主要还是得确保邻近地带没有狩的威胁……”
“瓦伊特蒙,已经灭亡了。”
人们的话被打断。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僵直身子看向陀文莎。
艾伊思塔已忘了呼吸,直盯着缚灵师那昏暗不明的面容。陀文莎猩红的双唇在颤抖,然后她捂住自己的脸,跪了下来,重复念着某些话语。
恩格烈沙长老立刻绕过石桌走来。“陀文莎,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然而凡尔萨和雨寒已快一步来到缚灵师身旁,蹲在她身边扶住她。有那么一阵子,众人显得不知所措。房间一片寂静,只剩缚灵师那不知是呜咽还是呢喃的声音。
半晌后,凡尔萨抬起头,斩钉截铁对所有人说:“她的情况不太稳定,先让她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不知是否有错觉,黑底斯洞变得比以往更加寒冷。
艾伊思塔一手拿着栖灵板,一手揪着自己领口,觉得胸腔一阵不舒服。缚灵师的话在她脑中注入无法形容的恐惧。某些事已发生了……却无人知晓是什么。
雨寒走在她身旁,凡尔萨则跟在她俩的后方。他们打算去工坊洞穴搬一些器皿到缚灵师的居处照顾她。但艾伊思塔不断想起那些残留在远古遗迹的诡异的纹理,以及她在“方舟”所看见过的纹路。它们有关联吗?如果那些纹理真的与狩有关系……又代表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错失了某个最重要的线索,某种很明显的线索。
“你似乎和许多居民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艾伊思塔回头望了一眼说话的男子。曾被称为“叛逃者”的凡尔萨。他仿佛一点儿也不怕冷,袒露胸膛,宽松的衬衣里头是一串牙骨项链。
“居民就是我的家人。”艾伊思塔侧首回答他。
他们三人踏上跨越暝河的石桥。几艘小船停在河的中央,船上的工匠正在用竿子打捞残冰。
“我已经听说了。你告诉所有人关于……”凡尔萨的声音忽然有些别扭,“关于我父亲的事,那是亚阎在旅程中途告诉你的?”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还带了点不悦。
“亚、亚阎?你在说什么?我是自己一人——”
“别装了,他告诉过我了。”凡尔萨打断她,“放心吧,我不会泄露他的事。我只想告诉你,别多管闲事。”
“你们在说什么啊?”雨寒的视线飘在两人之间,似乎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他和亚阎有那么熟吗?艾伊思塔心想若是如此,她倒想问亚阎去了哪里。但她在桥的中央转过身来,手插胸前面对凡尔萨说:“你说我多管闲事?”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凡尔萨说。
“我只是认为人们有必要知道事实,你并不是他们口中的‘叛逃者’。”她刻意不去提到黑允长老等人做过的残忍决定,因为雨寒就站在他们身旁,“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居民们已经对你改观了。”
这句话似乎令凡尔萨的额头紧绷,青筋全冒了出来。“听好,别到处说我的事,懂了吗?从现在起你最好闭上嘴!”
这人怎么那么令人讨厌?艾伊思塔盯着他,被凡尔萨充满威胁的口吻给激怒了。她不甘示弱向前走了一步,碧绿色的双眸直视对方。“你这个没教养的家伙,怎么用这种态度说话?我们素昧平生,好心帮你,连声谢谢都收不到,你竟然敢叫我闭嘴!?难怪居民都那么讨厌你!”
“你——”凡尔萨睁大眼想说什么,却被雨寒给拉住。
“你们别吵呀……”雨寒紧张地看着即将开打的两人,但她似乎想了一会儿,也贴近凡尔萨轻声问:“你的父亲怎么了?”
“没什么!不干你的事!”凡尔萨的吼声吓着了这两位女孩。
艾伊思塔喷着鼻息,自讨没趣地把目光瞥往一旁,恰巧看见那几艘停在河中央的小船。船周围的河面隐约反射洞顶的萤光,那些光波被工匠打捞残冰的动作频频打碎。
突然间,艾伊思塔清楚感觉到脑中的血液冻结。
“你给我听好,我不晓得亚阎究竟跟你说了多少,但从现在起,你要再敢提起——”
“你们……”艾伊思塔的喉咙差点儿发不出声,只勉强说出了一句话:“他们说,所罗门是从中央遭到突破的,对吗?”
“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艾伊思塔的脑中出现如巨网般覆盖远古遗迹的纹理。她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如果那些远古“城市”的人们并不是因为天候剧变才灭亡的呢?如果……旧世界人类的聚集地,曾经发生和所罗门一样的事呢?艾伊思塔莫名地无法呼吸,胸腔的痛感又出现了。她双手环抱胸口。
“艾伊思塔,你怎么了?”雨寒察觉到异样,拉住她的手臂。
凡尔萨似乎也发现事情不对劲,静了下来。
如果狩有方法……有方法找到所有“人类的聚集地”呢?
那些旧世界人们堪称“城市”的地方,不也一样吗……
她晕眩地盯着船上的工匠,有种他们正以慢动作在拨弄水面的错觉。
瓦伊特蒙……也是人类的“城市”啊!
艾伊思塔指向前方。“那些河面上的残冰……这几个月都不曾消失,对吗?”
凡尔萨这才随着她的目光朝暝河望去。雨寒也不确定地挪动视线。他们全盯着那几艘船。空气仿佛已变得更加冰冷。
雨寒摸着自己下唇说:“战后的残雪都清除了,只有这一带的河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出现残冰……”
眼前的画面艾伊思塔早已看过不下百次,但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一切代表什么。她低头,发现雪灵果然已经蠢蠢欲动起来,光体萦绕在她的手腕边。“原来是这样。”艾伊思塔打直栖灵板,刻不容缓地走到石桥的边缘。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凡尔萨说:“你等等——”
艾伊思塔没有看他一眼,纵身跃入河中。
水的温度比想象中冰冷太多,这不该是暝河的温度。她打了个寒战,但身体立刻被虹光包覆。即使身边彩光弥漫,水底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印象中,暝河是条极深的地底河。
艾伊思塔知道是召唤“芬澜”出来的时候了。她的雪灵已经蜕变过。
从方舟归来的途中,她亲眼见证了雪灵的变化。从过往仅依附在镀银锁链上的缥缈光丝,转变为全然不同的形体。艾伊思塔紧握栖灵板,以意识激发出彩光。
光体在水中像渲开的染料,无声漂动,又迅速凝结为一道螺旋光束往河底而去,并在过程中化为更强韧的形体——流线的腹部,展开的光鳍,那模样是在远古时代被称为“虎鲸”的生物。
雪灵的强光驱逐了黑暗,越游越远,直通暝河底端。艾伊思塔目不转睛地盯着。
然后她看见了。
河床的底部,有某种恶心的纹理。芬澜的光仅点亮一小块区域,却足以让她彻头彻尾地发寒。她用意识让雪灵顺着那表面往前游,看着彩光点亮的轨迹,恐惧越渐强烈。
整个河底,全被这样的纹理覆盖着。
那是某种像是结晶体,却又满布着茎痕的表面。与她和亚阎在方舟所见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暝河底端的纹理并未干枯,而是平滑、饱满的,像某种怪异的金属物质,却又像在休眠的庞然大物,巨大得令人难以想象,且在遭雪灵点亮时,反射出一层幽暗的光。
代表死亡的冰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