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伊丝(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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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信一 致朱丽

我必须避开您,小姐,我已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本不该过于期待的,或者说我本不该见到您的。可事到如今,怎么办呢?我何去何从?您答应过我,会给我以友情。您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吧,指点指点我吧。

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应令堂大人之邀进到贵府的。您应该知道我曾学习了一些有用的知识,令堂大人认为在这个缺少老师的地方,我的这些知识对她所宠爱的女儿的教育是不会没有用处的。而我则因能够为一个本质如此美好的人锦上添花而颇为自豪,便斗胆地承担起这一危险的任务,没有去考虑其中的风险,或者说至少没有知难而退。我绝不是想对您说,我开始在为自己的莽撞冒失付出代价了,我只是希望我将永远记住,不说对您不合适的话语,对你们的风俗、对您高贵的出身和您的风雅情趣永远保持我应有的尊敬。如果说我感到痛苦的话,那我至少可以独自承受痛苦而聊以自慰,我并不需要一种使您失去自己幸福的幸福。

可是,我天天都见到您,而且我隐约感到您不知不觉地在无辜地加重您无法抱怨的痛苦,您本不该遭受这种痛苦的。的确,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由于无望,出于审慎,应作何种决定。如果能够在此情况之下既做到审慎又做到正直的话,我本会努力地去做出抉择的,但是我又如何能得体地走出这个家门呢?这家的女主人亲自把我请了来,对我仁慈善待,认为我对她的掌上明珠会有所裨益。这位慈祥和蔼的母亲正想有朝一日用您的学习成绩令她蒙在鼓里的夫君大吃一惊,她的这份欣慰快乐,我又怎能去剥夺呢?难道让我不对她老人家说一声就不礼貌地离开吗?难道我得对她说出我离去的原因吗?我这个门第与财富均无法使我可以对您抱有奢望的人,这样做岂不是对她老人家的冒犯吗?

小姐,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我摆脱我所处的困境,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的痛苦以及我的过错均由您而起,您至少出于怜悯,也应禁止我在您的面前出现。请把我的这封信面呈您的父母亲大人,让他们别再允许我进您家大门。只要您高兴,您可随意地把我撵走。您怎么待我,我都能忍受,可我就是无法主动地离开您。

您,要撵走我!我,要躲开您!可这都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器重有才能的人竟然成了罪过?爱慕应该受到尊敬的人有何不可?不,美丽的朱丽,您的娇容让我情迷意乱,但是,如果没有更加强烈的魅力在激发您的美貌,那您的美貌是永远也迷不住我的心的。那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与始终如一的温情的动人心魄的结合,是对他人一切苦痛的极其温馨的怜悯,是从心灵的纯洁中提取的那种正直的精神和怡人的情趣,总之,我在您身上所崇敬的是内在情感的魅力,而不是您外在的魅力。我赞同大家把您想象得更加美丽,但是,他们不可能比我把您想象得更加美丽,更加值得一个诚实的男人去仰慕。

我有时大胆地庆幸,上苍曾给了我俩的爱慕以及我们的兴趣及年龄的一种秘密的契合。我们还很年轻,没有什么可以毁坏我们对大自然的热爱,而且我们所有的爱好似乎又都是相近相仿的。在沾染世俗偏见之前,我们的感情与观念都是一致的。那我为什么就不敢想象在我们的判断中所发现的那种同样的一致呢?有时候,我们四目相遇,我们同时发出几声叹息,眼泪在偷偷地流……啊,朱丽!如果这种交融来自很远……如果上苍已经给我们注定了……人的全部力量……啊!请原谅!我给搞糊涂了,我竟然把我的愿望当做了希望;我的欲望太强烈,把不可能当做了可能。

我惊恐地看到我的心在为自己酿制着多大的苦痛。我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痛恨它。请您用我刚刚向您恳求的恩情来判断一下我的感情是否纯洁吧。如果可能的话,请您让那使我饮鸩止渴的毒汁枯竭吧。我若不能治愈毋宁死,我哀求您的冷酷严厉,如同一个情人乞求您的善良。

是的,我自己将答应并发誓竭尽全力恢复理智,或者把我感到已产生的困扰深埋在心中,但是,我要恳求您,把您那双致我于死地的美丽眼睛从我身上移开,把您的美貌、您的神态、您的纤纤玉手、您的金色秀发、您的举手投足,从我身边移开。求求您蒙蔽住我那贪婪冒失的目光,压低您那让人心醉的动人的声音。唉!您就变成另一个人吧,以便我能把心收回来。

我是不是应该直率地说出来呢?在休闲晚会上的那些游戏中,您在众人面前令人匪夷所思地无拘无束,您同我与同别人一样毫不矜持。就在昨天,您像是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似的差一点儿就让我亲吻了一下:您是在半推半就。幸好,我并未拼命坚持。当时我心乱如麻,感到自己马上就要丧失理智了,但我克制住了自己。啊!当时我要是尽情地享受那个亲吻的话,那它将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就会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而死去。

求求您,别玩这些可能导致悲惨结局的游戏了。不,这些游戏个个都有危险,哪怕是最天真无邪的游戏也同样是危险的。在游戏中,每每一触到您的玉手,我便会发颤,却弄不明白怎么总是会触到它。您的玉手刚一放在我的手上,我立刻便会一阵战栗。游戏令我浑身发烫,甚至发狂:我立刻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而在这精神错乱的时刻,我会说出什么?干出什么?往哪儿躲往哪儿藏?怎么保证自己不造次呢?

在我们看书的时候,那又是一种局促尴尬。如果您母亲或您表姐有一会儿工夫不在的话,我立刻便看见您态度大变,一脸的严肃、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以致由于对您的尊敬并害怕让您不快,我的才情与判断力全都不翼而飞了。我哆哆嗦嗦地、艰难地、结结巴巴地读出一篇课文的几句话,您就是集中全部精神也难以听明白我念的是什么。您装出的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也因此而损害了我们俩。您让我悲伤,而您也学不到什么,我真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人儿脾气陡变的。我想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怎么做到在众人面前轻松随便,而与我单独相处时又是那么严肃冷漠的?我原以为应该恰恰相反,人越多就应越严肃才是。可我总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见您与我独处时,说话总是拘泥于礼节,在众人面前却语气亲切随便。请您一视同仁吧,这样也许我会少一些痛苦。

如果您那高尚心灵、与生俱来的慈悲为怀,能够使您对您所尊敬却又不幸的人有所怜惜,只要您的一举一动中有一些细微变化,就会使他的日子好过一些,使他能更平静地去忍受自己的落寞和痛楚。如果他的克制以及他的状况无法使您垂怜,您非要置他于死地,那您就这么做好了:他是绝无怨言的,他宁愿被您赐死,而不愿被使他在您眼中成为一个有罪之人的、一种不识相的激情致死。总之,无论您如何处置我的命运,我至少是无须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自责的;如果读了这封信后,您做了我斗胆要求您做的一切,毕竟我还是乐见其成的。

书信二 致朱丽

在我的第一封信中,小姐,我真是犯了大错了!我非但未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反而因在您面前的失宠而更加痛苦,而且在我所有的痛苦中,最大的痛苦就是让您生气了。您的沉默、您的冷漠和矜持的表情只是在向我预示我的巨大不幸。如果说您部分地满足了我的哀求,那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惩罚我。

爱情使得您谨小慎微,

您罩住了您的金色秀发,

收敛起您温柔的目光。[1]

您在众人面前收藏起我不该无端抱怨的无辜的亲切随和的态度,在与我单独相处时却更加的严肃了。在和蔼可亲和断然拒绝中,您都显示出这种绝妙的严肃。

您怎么就不了解这种冷漠对我是多么残酷啊!您会感到对我的惩罚太过分了。我真是后悔莫及,我真希望您根本就没有看过那封该死的信!不,由于害怕再冒犯您,如果不是写了上一封信,我是绝不会再写这封信的,我不想重犯上一个错误,而只是想改正它。为了让您消消气,我是否该说是我自己弄错了?是否该发誓说这不是我对您所怀有的那份爱?……我怎么会去发这种丑恶的假誓言!这种丑恶的谎言配得上您所占据的那颗心吗?啊!如果必须如此,那就让我不幸吧。尽管我曾冒失莽撞,但我既不是个说谎者也不是个懦夫,而我的心所犯下的罪孽,我的笔是不会去否认它的。

事前我就感受到了您愤怒的分量有多重,但我像是在等待您唯一的恩赐似的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因为焚烧着我的那股烈火理应受到惩罚,而不应受到轻蔑。求求您,别把我弃而不顾,至少请您安排我的命运,请您告诉我您的意愿。无论您对我下达什么样的命令,我都会遵照执行的。您是要让我永远沉默吗?我会强迫自己去这么做的。您是要我永远不在您面前出现吗?我发誓您将不会再见到我。您命令我去死吗?啊!这也不会是最困难的事。除了不许我再爱您以外,什么命令我都会坚决执行的:即使这一条,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我也是会执行的。

每天每日,我无数次地想着扑跪到您的面前,让泪水洒向您的双脚,以求得您赐我一死或者饶恕我。一种巨大的恐惧在使我丧失勇气,我双腿颤抖,不敢弯曲。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我的心儿怦怦直跳,忐忑不安,生怕冒犯了您。

世上还有比我这种状态更加可怕的吗?我内心深感我罪不容恕,但我却又不知如何减轻自己的罪过。罪过与悔恨同时折磨着我的那颗心。因为不知道我的命运究竟如何,所以我在希望得到宽恕和害怕受到惩罚之间的、难以忍受的疑虑中游移着。

啊,不,我无所求,而且我也无权去希望什么。我期待于您的唯一恩赐,就是让我长痛不如短痛。您就进行这种正当的报复吧。非要看到我自己低三下四地去请求这种报复不是太让人难受了吗?您惩罚我吧,您应该这么做,但是,假若您并非冷酷无情的话,那就请您抛弃这种令我绝望的冷漠和不满的神情吧:当人们把一个罪犯押赴刑场时,是不会再对他表示愤怒的。

书信三 致朱丽

请您不要不耐烦,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扰您了。

当我开始爱上您的时候,我远未想到我正在为自己酿制种种苦酒!开始时,我只是感到这是一种无果的爱,以为久而久之理智便会战胜这种痛苦。随后,我便在令您不悦的痛苦中遇上了一个更大的痛苦,现在,在感觉到您也很痛苦时,我承受了所有痛苦中最残酷的痛苦。啊,朱丽!我痛苦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我的哀叹在扰乱您的安宁。尽管您在保持着完全的沉默,但所有一切都在向我那颗关注的心,显示出您种种深藏着的焦躁不安。您的美目变得黯然,沉思着,低垂着。您炯炯有神的目光黯淡了,匆匆瞥向我的少许目光也是茫然的,一种奇异的苍白笼罩在您的双颊上。欢快离您而去,一种致命的惆怅在缠绕着您,只有您心灵那永不消退的温柔在为您保存着一丝好情绪。

无论是对我痛苦怜悯、不屑还是同情,反正您都因我的痛苦而受到影响,这一点我已看出来了。我担心加重您的痛苦,而这种担心远比由此而产生的希望所能使我得到的欣喜更加让我苦恼,这或许是因为我自作多情,或许是因为您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加的珍贵。

然而,在回到自己身上来时,我开始明白了我是多么不会判断自己的心思,我太晚才发现我起先误以为是一时的糊涂铸就了我一生的命运。是您不断增加的忧伤使我感觉出来我的痛苦有多深。不,不,您火辣辣的目光、您鲜艳的面颊、您精神的魅力、您往日种种欢快迷人的风采,都绝对产生不了像您沮丧时那样的效果。请您相信,圣洁的朱丽,如果您能看到这痛苦揪心的一个星期,是以何种火焰在烤炙我心灵,也会为您给我造成的痛苦而伤心落泪的。我的痛苦已无药可治,而且我绝望地感到,在焚烧着我的那股烈火,只有等我进入坟墓才会熄灭。

这无关紧要,一个无法使自己幸福的人至少可以追求幸福,而且我会迫使您,尊重一个您不屑于给予只言片语答复的人。我还年轻,总有一天,会赢得我现在还不配有的敬重。在这期间,必须把被我不由自主地剥夺的您的安宁归还给您。我必须独自承担,作为唯一犯罪者所应该受到的惩处。别了,美若天仙的朱丽,您平静地生活吧,重新欢快起来吧,从明天起,您就再也不会看见我了。但请您相信,在我心中,对您炽热而纯洁的爱是一辈子都不会熄灭的。我那满怀着一个极其高尚意中人的心儿是不会再堕落的,从今往后,它将在您与道德之间平分它唯一的尊敬,人们将永远不会看到朱丽受到崇敬的祭坛会被其他的火焰所亵渎。

便笺一 自朱丽

您不要死抱住自己非走不可的念头不放。一颗正直的心灵是会自我克制或保持沉默的,但它也许会变得令人生畏。但是您……您可以留下来。

回信

我已长久地沉默着,您的冷漠最终让我开了口。如果说一个人可以为了道德而自我克制,那他绝对无法忍受他所钟爱的人的轻蔑。我必须离去。

便笺二 自朱丽

不,先生,在您似乎感到的那样之后,在您大胆地向我说出那些话之后,一个像您那样装出来的人是绝不会离去的,他还会做出更多的事情来。

回信

我什么也没有假装过,只不过是在我的一颗绝望的心中藏着一种有节制的激情而已。明天您就会高兴了,不管您怎么说,我反正是得走。

便笺三 自朱丽

不可理喻!如果说我的一切对您来说十分珍贵,那您可要当心,可别害了自己呀。我十分困扰,在明天之前,我无法跟您说话,也无法给您写信。请您等着。

书信四 自朱丽

我最终必须坦言,这个命定的秘密掩盖得太差劲了!我有多少次曾发誓说,我到死也不会把它说出来的!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我不得不说出它来。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而我的名声也随之丧失。唉!我过于信守诺言了。丧失名誉而苟且偷生岂不是比死还要残酷吗?

说什么好呢?如何打破这种极其艰难的沉默呢?我不是全说出来了吗?还是你没太明白我的意思?啊!你什么都看到了,什么意思你一想就明白了!我被一个恶劣的勾引者所引诱,一步步地迈向他的一个个陷阱之中,我看得十分清楚,我是在往那可怕的深渊滑去,可已是无法停下脚步了。你这个奸诈的人呀!更多的是我的爱情而非你的爱情才使你这么胆大的。你看出了我心的迷惘,便趁机毁了我。而当你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我最大的痛苦就是被迫去蔑视你。啊!你这个孽障,我一直是尊重你的,可你却让我丢人现眼!你相信我的话好了,假如你的心生来就是为了心平气和地享受这份胜利的话,那它是永远也无法得逞的。

你很清楚,你会因此而越来越后悔的,在我的心灵中,不存在邪恶的倾向。谦虚与正直对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我愿意在一种勤劳朴素的生活中培育它们。上苍倾注于我的一些关怀对我又有何用!自我第一天不幸地看到你起,我就感觉到那股毒液在侵蚀我的理智与情感。这一点我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你的眼睛、你的情感、你的谈话、你罪恶的笔,都在让这股毒液日益地置人于死地。

我不遗余力地在阻止这种不幸的激情发展。在无力抗御的情况之下,我就想尽力地不让自己受到侵害,但你的锲而不舍使我的谨慎小心成为枉然。我无数次地想扑倒在我生身父母的面前,我无数次地想要向他们敞开我那罪恶的心灵,但他们无法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只会用普通的药物来治疗一个绝症。我母亲为人软弱,没有威严;我深知我父亲是说一不二的,告诉了他,则必然毁了我,毁了全家,毁了你,大家都会受到玷辱的。我的女友不在我身旁,我的兄弟已不在人世,因此,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个保护者来帮我对抗追踪我的敌人。我徒劳地祈求上苍,可上苍对弱者的祈求充耳不闻。一切都在孕育着吞噬我的那股激情;一切都在弃我于不顾,或者说全都在把我奉送于你;整个大自然好像都是你的同谋;我的所有努力全都化为乌有,我身不由己地在崇敬你。我那颗本来就未能全力抵抗的心,现在怎么会不完全束手就擒呢?我的这颗什么都不会隐瞒的心又怎能向你继续隐瞒它的脆弱呢?啊!第一步是代价最大的一步,绝不可轻易迈出。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叫我又怎么能不继续走下去呢?不,自这第一步起,我就感到自己被拽往深渊了,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想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了。

这就是我看到自己所陷入的可怕境地,我唯一可以求助的只有那个使我深陷其中的人了,为了使我免于堕落,唯有你是我对抗你的保护者。我知道我可以推迟说出我的绝望来,我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掩饰自己的耻辱,并逐步地退让,以接受这种耻辱的现实。但是,这种花招儿是徒劳无益的,它只能哄骗一下我的自尊心,却救不了我的道德贞操!算了,我看得非常清楚,我也深切地感受到这错误的第一步会把我引向何处,但我并不想酿造我的毁灭,而只是想避开它。

如果你不是世上最坏的人,如果你的灵魂中还有一点道德的火光在闪烁,如果你心中还有一点你向我显示的那样深怀着正直情感的痕迹,我能相信你竟然坏到会滥用我因一时糊涂而吐露的那要命的真言吗?不,我很了解你,你将支撑住我不致软弱下去,你将成为我的救星,你将保护我不受我的心支配。你的品德是我最后的庇护所。我的名誉可以大胆地托付于你的名誉,你无法保住一个而毁掉另一个。慷慨大度的心灵啊!把这两个名誉都保全住吧。至少为了爱你自己,你也应可怜可怜我的。

啊,上帝!我够低三下四的了!我是跪着在给你写信的,我的泪水浸透了信纸,我这是在向你苦苦地哀求。然而,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为我自己才这么做的,而且是为了使你听命于我,我才不得不这么低三下四的。朋友,这种徒劳无益的权威你还是收起来吧,请给我留下诚实正直,我宁愿成为你的奴隶但清清白白地生活着,而不愿以辱没门庭为代价换取你的顺从。如果你肯听我一句,那个因你而获得新生的女人将许给你多少爱多少尊敬啊!两颗纯洁的心的温馨结合会产生多大的魅力呀!你对欲望的克制将是你幸福的源泉,而你将享受到的欢乐将无愧于上苍。

我认为并希望,一颗我觉得值得我的心眷念的心将不会违背我期待于它的那份慷慨大度的;我还希望,如果他很懦弱,竟敢滥用我的迷惘和被他逼迫出来的真言,那么轻蔑、愤怒将会还我以失去的理智,我不会也懦弱得去害怕一个我会为之脸红的情人的。你将或者是高尚的或者是卑鄙的;我将或者受到尊敬或者康复如初。这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这一希望难以实现,我只好盼望着去死。

书信五 致朱丽

全能的上帝啊!我只有一颗准备受苦的灵魂,请您给我一颗享受幸福的灵魂吧。爱情,灵魂的生命,快来支撑住我那濒于消亡的生命吧。道德,那难以言表的魅力呀,人们喜爱的声音,那无法抗拒的力量呀,幸福、欢乐、激情,你们的光芒多么耀眼刺目呀!有谁能够承受得住它们呢?啊!如何才能满足淹没我心灵的、那股欢愉激流的需要呀?如何消除一位担惊受怕的意中人的惊恐不安呀?朱丽……不会吧?我的跪下哀求的朱丽!我的泪流满面的朱丽!……全世界都该向其致敬的她,竟然恳求一个崇拜她的男人不要侮辱她,不要自己玷辱自己!如果我能冲你发火,我是会这么做的,因为你的胆怯玷辱了我们。你好好判断一下你的影响的性质吧,美貌纯洁的天使。唉!如果说我崇尚你这个人的魅力,那还不是因为你那颗无瑕心灵的缘故吗?就是这颗心在激越着你这个人,而且你的容貌全都印有它神圣的印记。你害怕让我的追求得逞?难道一个以尊重和正直覆盖她激发起的全部感情的女子会害怕什么追求吗?世上有哪个卑鄙的男人敢粗鲁地对待你呀?

你就容许我品尝这份意想不到的被爱的幸福吧……被她所爱……世界的女王呀,让我仰望着你吧!容许我成百上千次地一读再读这封珍贵的信吧,你的爱、你的情感全都用火辣辣的词句表达出来了,而且,尽管一个激动的心在躁动不安,但我欣喜地看到,在这颗正直的心灵中最热烈的激情仍然保持着道德的神圣特征!看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之后,有谁会乘人之危呢?除非他是个恶魔,想表现自己那极其卑劣的心灵。不,亲爱的心上人,相信我这个忠实的朋友吧,他绝对不是个要欺骗你的人。尽管我的理智永远丧失了,尽管我的意乱情迷时刻在增长,但从今往后,对我来说,你将是最弥足珍贵的,而且是世间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我的激情及其对象将共同保持着一种永不变质的纯洁。即使我怀着最下流的念头战战兢兢地用手触及你纯洁的容颜,你也尽管放心,你会比你与令尊大人在一起都更加安全的。啊!万一这个幸福的情人,在你面前一时忘乎所以!……那朱丽的这个情人的心灵就是最最卑鄙下流的!不,当我不再看重道德品行之时,我就不会再爱你了。我一旦卑鄙可耻了,我也就不想再爱你了。

我以结合我俩的温情与纯洁的爱的名义向你发誓:你尽管放心吧。这就是我的克制与尊敬对你的保证,你完全可以对我放心了。可是,为什么你的恐惧比我的欲念还要强烈呢?如果我的整个心灵只是满足于它所享受到的这种幸福就足够了,那我还会渴望寻求其他的什么幸福吗?不错,我俩都很年轻,我们这是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爱,我们对激情狂热毫无经验,但是引导着我们的诚实正直难道会是一个骗人的向导吗?难道非要有靠着下流手段获得的令人怀疑的经验不可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搞错了,反正我觉得正直的情感深藏于我的内心深处。我绝不是一个你在沮丧绝望中所称呼我的那种卑鄙的勾引者,而是一个单纯而重情的男人,他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未有任何他应该感到羞耻的东西。一言以蔽之,我痛恨罪恶胜过爱朱丽。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你所唤起的爱情是否与寡廉鲜耻共存共容,我不知道,除了一颗正直的心灵而外,是否还有任何其他的心灵能够很好地感知你的全部魅力。就我而言,我越是投入,我的感情就越是在升华。为了这份爱,我怎能不往好里去做呢?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尽力地使自己变得无愧于你吗?啊!你就相信我这份你所激发出来的激情吧,你是知道如何使它更加纯洁的。请你相信,只要我崇敬你,我就会永远尊重你交付给我的这份宝贵寄托。啊!我要拥有的是多美的一颗心灵啊!真正的幸福、人们爱慕的荣光、一份相互敬重的爱情的胜利,可你比这种种的快乐都强过无数倍!

书信六 朱丽致克莱尔

表姐,你是不是想一辈子都去痛悼那个可怜的莎约特呀?你难道想为了死人而忘掉活人吗?你的哀痛是无可厚非的,而且我也与你一样悲痛。但是,难道一辈子都这么哀伤下去吗?自从你母亲仙逝,她全心全意地照顾你:她更像是你的好友而非女管家;她疼爱你,而且因为你爱我她也爱我;她一直都在教育我们知书达理和正直诚实。这些我全都清楚,我亲爱的,而且我也乐意承认这一点。但是你也得承认,这位大妈在我们面前也是口没遮拦的,她毫无必要地向我们讲了一些最不该讲的私房话。她老是跟我们讲些男欢女爱、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男人们的种种伎俩什么的。为了让我们不致中了男人们的圈套,如果说她没有教我们给他们设陷阱,那她至少是在教给我们许许多多的少女们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对她的去世你应该自我安慰,当是丢弃了一个必然会得到补偿的损失吧。在我们的这种年龄,她的说教开始变得危险起来,也许是上苍见她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很不好,才及时地把她带走的。你应记住在我失去一个最好的兄弟时,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难道对你来说,莎约特比他更宝贵吗?难道你应该更悼念她吗?

回来吧,我亲爱的,她已不再需要你了。唉!当你在浪费时间无谓地痛悼时,你怎么就毫不担心自己会让别人伤心呀?你深知我的内心苦处,你怎么就不担心你的朋友掉入只要你出现就可避免的危险之中呢?啊!自从你走了之后,发生了多少事情呀!要是得知我因不谨慎而遇到了多大的危险,你会吓得发抖的。我想从中解脱出来。但是,我不能向随便某个人讲,只有你我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你就赶快回来吧。我知道你对那可怜的保姆的关怀是应该的,可是我才是最需要你关怀的人呀。她人已不在了,你应该关心的是她的家人,而在这里我俩一起去关注他们要比你独自待在乡下更好,既可让你了却报答的心愿,又可让你兼顾友情的义务。

我父亲走了以后,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方式,我母亲不怎么离开我了,不过这是习惯使然,而非不信任所致。但社交活动仍旧占去了她不少的时间,而她又不愿放弃这些活动来管我的学习,于是巴比[2]就代替她,漫不经心地照看着我。尽管我觉得这位老大妈非常可靠,但我仍旧不敢把这事告诉她。我还是愿意既保险又不失去她的敬重为好,而只有你能让这一切协调起来。回来吧,我的克莱尔,赶快回来。你不在,我也懒得去上课,我还担心变得太有学问了。我们的老师不仅是一个优秀的人,还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但这样一来反倒更加让人担心。我对他太满意了,反而对自己不满意起来:在我们这种年龄,和他这种年龄又极其有道德的人在一起,两个姑娘要比一个姑娘更合适些。

书信七 回信

我明白了,你可真让我发抖。这并不是因为我相信危险像你想象的那样已迫在眉睫。眼下,你的恐惧减轻了我的担忧,但是未来让我害怕,如果你不能战胜自己的话,那我将看到的唯有不幸了。唉!可怜的莎约特曾经有多少次跟我预言,你们女孩的第一声叹息会铸就你一辈子的命运!啊!表妹呀,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就得看到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这个你竟然认为她逝去对我们更好的精明女人,我真是想念她呀!当初她也许是落入最有手段的男人的手里了。不过,我们从她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使我们不致受到其他的男人的掌控,但如何把握自己,我们就跟她学习得不够了。只有她能够保证我们避免她向我们讲述的那些危险。她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可我觉得我们当时过多地想到我们的年龄了。几乎是自襁褓时起我们便结下的亲密而温馨的友谊可以说是早就照亮了我们的心,从而对种种激情有所了解:我们十分了解它们的种种表现与作用,我们所缺少的只是抑制它们的技巧。但愿上帝保佑,你的那位年轻的哲人比我们更了解这种技巧!

在我说“我们”的时候,你很明白我特别指的是你,因为就我而言,莎约特曾经老是说我愚钝,愚钝得很有理智,还说我不会有脑子去懂得爱,说我太疯,反而不会去做疯狂的事。我的朱丽,你自己得多加小心,她越是说你有理智,那她就越是担心你的心思。不过,你得勇敢些。但凡理智与正直所能做到的,我知道你的心灵也将会做到,而且,请你相信,我的心灵也将会做到友谊所能做到的一切。如果说就我们的年龄而言,我们知道得太多太多,但至少这些知识的取得并未损害我们的风气习俗。我亲爱的,你得相信有不少更加单纯的少女还不如我们诚实正派哩。我们诚实正派,是因为我们就想诚实正派,不管别人会说些什么,这肯定是让我们成为诚实正派之人的好办法。

不过,说到想念,不在你身边,我是一刻也无法安心的,因为如果你担心危险,那并不完全是胡思乱想出来的。的确,防范是很容易的:只要告诉你母亲一声,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但是我了解你,你并不想使用一种一了百了的办法,你很想去除屈从的心理,却又不想丢掉斗争的荣耀。啊,可怜的表妹!……假如有一丝希望……埃唐什男爵肯将自己的女儿、他唯一的孩子许给一个无钱无势的小市民!你是这么希望的吗?……你到底希望什么呀?你想怎么办?……可爱又可怜的表妹呀!……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什么,你的女友一定为你保守秘密。很多人会觉得把秘密披露出来更正直,他们也许不无道理。就我而言,我不是一个爱争辩的人,但我绝不需要那种背叛友谊、信义、信赖的所谓正直。我认为每一种关系、每一种年龄都有着自己的原则、义务和道德。对别人来说是审慎的,对我而言却是不讲信义的,在把所有这一切搞得混淆不清时,人们非但没有使我们明理,反而使得我们变得邪恶。如果你的爱情是微弱的,我们就把它制止住;如果它已十分强烈,那就向它摆出其悲剧性而不必通过一些激烈的手段去打击它。只有友谊可以试图说服它所信得过的那些人。不过,当我在关照你的时候,你只管径直地往前来吧:你会看到,你肯定会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女傅”到底有何能耐。

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是贪图快活才远离你的。春天在乡下,并不是像你所想象的那么舒服惬意,这儿时冷时热,散步时没有一点阴凉地儿,屋子里还得生火取暖。我父亲也不愿看到报纸杂志到达这儿比到城里晚。所以大家都求之不得地想返回城里,但愿四五天后我就能拥抱你了。但我担心的是,四五天可是许多个小时呀,而其中有不少小时是属于哲人的。是属于那位哲人的,你明白吗,表妹?你得注意,他可是会占用所有这些小时的。

你可别觉得脸红,别抬不起头来。你不可能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这与你的容貌很不相称。你很清楚,我不会只哭不笑的,我也并不因此就不重情。尽管远离你,我也不会少担心,也不会因此就少悼念善良的莎约特。我对你愿意与我共同关怀她的家人深表感谢,我活一天就会关心他们一天。如果你丢掉做好事的机会,那你也就不是朱丽了。我同意,这个可怜的大妈确实是口没遮拦,说起话来过于随便,同姑娘们在一起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总喜欢讲些自己的陈年旧事。我所怀念的并不完全是她思想中的优秀的东西,尽管她思想中坏的里面仍有一些好的东西。我之所以哭她,是哭失去她的那颗善良的心,她那完美无邪的爱心,它使得她对我既具有一个母亲的爱,又具有一个姐姐的信任。对我来说,她代表着我的全家。我几乎不认识我母亲!父亲是尽其可能地爱我。我们失去了你那可爱的兄弟,我几乎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弟弟了:我就像个被抛弃的孤女。我亲爱的,你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亲人了,你就是一位慈母。你说得对,我还有你。我一直在哭泣!我真是疯了,我有什么好哭的呀!

另外,我担心出现差错,所以把这封信寄给我们的老师,以便它能更加安全可靠地到达你的手里。

书信八 致朱丽[3]

美丽的朱丽,爱情的怪诞真叫人无法捉摸!我的心比原来所希望的更高,它并不满足!您对我说您爱我,可我还在叹息!在不再有什么可以希冀的时候,这颗贪婪的心仍旧敢于去追求,它以其怪诞异想在惩罚着我,使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您别以为我忘记了给自己规定的那些清规戒律,我也没有丧失遵守它们的意志力。不,我没有。但是,当我看到这些清规戒律只是让我喘不过气来,而自称极其脆弱的您现在却极其坚强时,我心中便油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烦恼。您已经在注意克制自己,我却不知该干些什么。

两个月来,您大变样儿了,而您周围的一切并没有改变!您的愁容不见了,厌烦、消沉已不复存在,所有的风采又复归了。刚刚绽放的玫瑰也没有您鲜艳,风趣机智又复苏了,您同大家在一起时谈笑风生,您甚至同我也像从前一样的开起玩笑来。但最让我气恼的是,您竟然像在说世上最可笑的事似的,神情嬉笑地向我发誓永葆一种永恒的爱情。

您说呀,反复无常的人,难道这就是被迫无奈而自相矛盾的一种激情的特性吗?如果您真的有一丝欲念要克制的话,那您起码不会这么开心畅怀吧?啊!当您没这么美丽时,您是更加的可爱呀!我多么怀念您那动人的苍白面容呀,那可是一个情人幸福的保证呀!我是多么痛恨,您以牺牲我的安宁为代价而复得的那种泄露内心世界的健康呀!是的,我宁可看见您的病容,也不想见到您的这种快活的模样、这双闪亮的眼睛、这艳若桃花的面颊,它们让我觉得心中冒火。难道您这么快就忘了您求我宽恕时的样子了吗?朱丽呀朱丽,那么激烈的爱情竟转瞬间荡然无存了么!

然而,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在您完全信赖我之后,您好像又开始在提防着我了,您在避开种种危险,仿佛您仍有所担心害怕似的。难道您就是这样尊重我的克制的吗?难道我坚贞不渝的尊敬竟然换来您如此这般的凌辱吗?您父亲的离开并未给我们更多的自由,我都几乎看不到您的独处。您的那位形影不离的表姐始终不离您左右。无形中,我们又要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往日的男女授受不亲了,唯一不同的是这种授受不亲,原先您觉得是个重负,而现在您却非常的喜欢。

一种极其纯洁的恭敬,您若不珍视它,那它还有什么价值?而永远自愿地剥夺对世间最亲爱的人的爱对我又有何用,如果要求我这么做的人并不领我情?当然,我已厌烦这么无谓地去忍受痛苦,厌烦逼迫自己劳而无功地去难为自己。怎么!难道您可以不受惩罚地美丽高尚起来,而又必须蔑视我吗?难道我必须贪婪地看着美轮美奂的您,但嘴却不敢亲近您吗?难道最终我只能剥夺自己的一切希望,连想要在这么严酷的牺牲之中得到点滴的尊重都不可以吗?不,既然您已不信赖我,那我也不愿再无谓地去信守自己的誓言了,因为您既从我的誓言又从您的小心谨慎中所取得的这种保证是一种不公平的保证。您太无情无义了,或者说是我过于顾虑重重了,但我不想再拒绝您无法剥夺的偶然所带来的机遇了。最后,不管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反正我感到我已经背起了一个我无法承受的重负。朱丽,您要多加小心呀,我把一种对于托付人的信誉而言太危险了的寄托归还于您,而保护这种寄托,对您的心灵并没有像您曾装着害怕似的那么艰难。

我认真严肃地对您说吧:要么信赖我,要么赶走我,也就是说要我的命。我作了一个鲁莽的保证。我很惊叹我怎么竟然能够信守这一承诺这么久。我知道我应该这么做,但我感到我承受不了了。人要是自己给自己强加这么危险的任务的话,他就会栽跟头。相信我,亲爱的、温柔的朱丽,相信我这颗重情的心吧,它只为您而跳动。您将永远受到尊重,不过我有时会缺乏理智,意乱情迷时,可能会犯下冷静下来后感到恐惧的罪孽。我很高兴,我丝毫没有让您失望,我斗争了两个月,而您所欠我的是两个世纪的痛苦。

书信九 自朱丽

我听明白了,邪恶的快乐与道德的荣誉使您有了一个满意的命运。难道这就是您的伦理道德?……唉!我的好友,您这么快就不愿意慷慨大度了!难道您以前全都是装出来的吗?您竟然因我的健康之好而悲叹,您爱心的表示可真叫怪呀!您是不是希望看到我的疯狂爱情把我的身体搞垮,您就好等着看我向您求饶的时刻到来?或者您原打算我严厉多久您就尊敬我多久,当我变得容忍宽大,您就收回前言?在类似的这些牺牲当中,我看不到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地方。

您以同样的态度责备我,在与自己苦斗的同时还一心想着拯救自己,好像您不该因此而感谢我似的。再者,您在收回您所做出的承诺,仿佛那是一个太沉重的义务,因此在这同一封信中您哀叹自己太痛苦了,而且痛苦还没受够。您好好地想一想,心理调节一下,让您所谓的不满和怨恨少点不切实际的东西,或者不如干脆去掉这种与您的性格并不相符的伪装吧。不管您说什么,您的心灵比它假装出来的要更喜欢我的心灵。无情无义的人呀,您非常清楚,您心里的想法是完全对的!您的信中的诙谐口吻就在揭穿您,如果您心情很不平静的话,您是不会那么风趣的。就您徒劳的责怪谈得太多了,让我们谈谈与我有关的责备吧,它们似乎更有根有据。

我深切地感到,两个月来我们度过的平静和顺的日子与我先前所声称的并不一致,而且我承认您对这种反差感到惊讶是不无道理的。您先是看见我沮丧绝望,觉得我现在过于平静了,因此便谴责我的感情不专一,我的心很放纵。啊!我的朋友,您这种看法难道不是太严厉了吗?一天两天是了解不了我的心的,您得等待,也许您就会发现这颗爱您的心并不是配不上您的心的。

如果您能够明白,我在感受到把我与您联系在一起的那最初的冲击时有多么恐惧,您就能判断得出它给我造成的慌乱有多大了。我是在家教森严的环境中长大的,即使最纯洁的爱情我都会觉得是最辱没门风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或让我相信,一个多情的女孩嘴里说出第一个温情的字眼时,她就堕落了。我的脑子被搅乱了,把罪恶与爱的表白混为一谈。我对这第一步有着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只要迈出了这一步,那么与最后的一步之间就一点间隔都没有了。对自己过度地缺乏信心增加了我的忐忑不安。我觉得竭力地谨言慎行就是在维护我的贞洁;我错以为忍受沉默之苦就是情欲的表现。一旦吭声了,我就以为自己堕落了,然而我必须开口说话,要么就毁掉您。因此,由于我已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便尽力激发您情感中的慷慨侠义,而且,由于我信赖您胜过信赖我自己,我便想着通过以攻为守,激发您注意名声,免得我去寻求自认为已不具备的解决办法。

我承认这是在自欺欺人。虽然我没有开口,但已感到轻松、快乐多了;虽然您没有答复,但我却已感到完全心平气静。可两个月的经验告诉了我,我过于多情的心儿需要爱情,可我的感官却根本不需要情人。您是注重道德之人,您可以判断得出,我有了这一可喜的发现是多么欢快呀。从恐惧使我陷入的这个可耻深渊中走出来之后,我品尝到了纯洁地去爱的那份妙不可言。这种状态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的心情和身体也反映了出来,我只要一想到这种甜蜜,那爱情与无邪的结合便让我觉得是一种人间天堂的幸福。

自此之后,我便不再害怕您了。当我有意地避免单独与您相处时,那既是为了您也是为了我,因为您的眼睛和您的叹息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激情而非理智。如果您忘了自己所发的誓言的话,我可没有忘。

啊!我的朋友,为什么我无法把充溢在我心灵深处的幸福与平和的情感传递到您的心灵中去呢!为什么我无法教会您心平气和地去享受生活中的最甜蜜温馨的状态呢!心心相印的魅力把我们与清白纯洁的魅力结合在一起:没有丝毫的恐惧,没有丝毫的羞耻可以扰乱我们的欢乐幸福;在爱情的真正欢乐之中,我们可以毫不羞惭地谈论道德。

欢乐与正直相统一。[4]

我不知道我胸中冒出了一种什么样的悲惨预感,只觉得我们只能享有上苍规定给我们的那短暂的幸福时刻。我隐约看到的未来只是离别、风雨、困扰、矛盾:对我们目前状况的最微小的破坏,我都觉得只能是一场灾难。不,当一种更加温情的联系把我们永远联结在一起时,我不知道过度的幸福会不会很快就变成毁灭。占有的那一时刻就是爱情的一种危机,而任何的改变对于我们的爱来说都是危险的,我们只能在其中毁灭。

我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恳求您啦,努力从无果的欲念沉醉中苏醒过来,否则便免不了后悔、内疚和悲伤。让我们平静地体味我们目前的处境吧。您很乐意教给我知识,而且您也十分清楚我是否喜欢听您给我讲课。让我们把上课的次数变得更加经常吧。让我们只是因礼仪之故才不得不离开吧。让我们把无法见面的时间利用来相互写信吧。充分利用这一宝贵时刻吧,这之后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叹息不已。啊!但愿我们的命运就像现在这样持续一辈子!我们思想健康,心明眼亮,心灵坚强,心情欢畅:我们的幸福还缺少什么呀!

书信十 致朱丽

我的朱丽,您说得太对了,我还不了解您!我每每以为了解了您美丽心灵的所有瑰宝,但我又每每从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有哪个女子像您这样把柔情与道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且还使二者相互制约,使之变得更加的迷人可爱?在您的这种令我苦恼的智慧之中,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爱而吸引人的地方,而且您还以极其风雅高尚的态度掩饰了。您所强加于我的种种,我几乎认为是对我弥足珍贵的剥夺。

我日益感觉到最大的福分就是为您所爱,根本就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如果必须在对您的心灵之恋与占有您之间做出选择的话,可爱的朱丽,我是丝毫不会迟疑的。但是,这种抉择的痛苦来自哪里?为什么要把本来想使之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弄得水火不相容呢?您说了,时间是宝贵的,那就让我们学会按其原样去享受它吧,让我们注意别因性急而扰乱它的进程。唉!让时光流逝吧!让它成为幸福的时光吧!为了享受一种可亲可爱的状态,难道就必须因此而忽略另一种更好的状态吗?就必须宁要平静而不要至高的幸福吗?我们是不是在丧失我们可以更好利用的全部时光呀?啊!如果我们能活一刻钟就像是在活千百年的话,那还痛苦忧伤地去计算我们将活的那些天数干什么呀?

您所说的我们目前处境的幸福是无可辩驳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幸福的,可我却并不幸福。从您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是理智的,但却无济于事,因为本能的声音要更加的坚强有力。当这种声音与心灵之声和谐一致时,有什么办法可以抗御它呢?除了您之外,在这尘世的生活里,我看不到任何东西能够占据我的心灵和感情。不,没有您,大自然对我来说就不再有什么意义了,而它的全部威力就蕴藏在您的美目中,而且,它只有在那儿才是不可战胜的。

但您却并不是这样,圣洁的朱丽,您只满足于使我们的感官得以陶醉,但丝毫不同您的感官发生冲突。似乎人的情欲在一颗高尚的灵魂面前是低下的:您具有天使般的容颜,您因此也就有了天使般的纯洁。啊,我不无怨言地尊崇的纯洁呀,我为什么不能或使您降低或让自己升高呢!不,我将永远在地上爬行,并始终看着您在天庭里闪耀。啊!不用管我的安宁,您只管幸福地生活吧!享受您的所有美德吧!让总想玷辱您的美德的凡夫俗子去死吧!祝您幸福。我将尽力忘却自己是多么可悲,并从您的幸福之中汲取对我的痛苦的慰藉。是的,亲爱的恋人,我觉得我的爱同它所崇敬的对象一样的完美。被您的风采点燃的所有欲念全都在您完美的心灵中熄灭了。我看到您的心灵是极其平静的,所以我不敢去扰乱它的这种平和宁静。每当我蠢蠢欲动想从您那儿得到一丝爱抚时,如果说害怕冒犯您的心情在止住我的话,那我的心则更加有力地制止我,生怕毁坏了一种极其纯洁的幸福。在我所渴望的幸福的代价之中,我只看到这种幸福对您的代价。而由于我无法把我的幸福与您的幸福结合在一起——请您判断一下我爱得有多深吧——我将放弃自己的幸福。

在您所启迪我的那些情感之中,有多少无法解释的矛盾呀!我是既屈从又鲁莽,既猴急又克制。我只要一抬眼看见您,便免不了心中激烈的争斗。您的目光、您的声音连同您的爱一起,给我的心灵以一种无邪的动人的吸引,这是我舍不得抹去的一种神圣风韵。如果说我斗胆地存有非分之想,那也只是您不在跟前的时候。我的欲念由于不敢直奔您的身子,所以只是冲向您的形象,而我正是冲着您的这个形象,来报复我被逼无奈对您表示的尊敬。

然而,我却在日益消沉,憔悴,无法自拔。欲火在我的血管里蹿动,什么也无法扑灭它或使之平息,而我越是压抑它,反而越是刺激它。我应该幸福,我也确实是幸福的,这一点我是同意的。我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怨言。即使保持这种现状,我也心满意足,用国王的宝座跟我换我都不换。但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痛苦在折磨着我,我徒劳地在想法驱除它。我绝不想死,然而我却正在濒临死亡。我愿意为了您而活着,可正是您在夺去我的生命。

书信十一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对您的挂牵日甚一日。我已经离不开您了。一会儿不见都让我受不了,我必须看见您,或者是给您写信,以使我不断地思念着您。

因此,我的爱随着您的爱在增强,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您有多么地爱我。您真真切切地害怕惹我生气,不像先前那样,只是表面上如此,实则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很会区分在您身上的从内心深处焕发出来的激情与被压抑着的一种想象的狂热。我看到在您自我克制中的激情远胜于您最初的激动。我也很清楚,尽管您的境况十分尴尬,但并不是就没有乐趣。对于一个真心实意的情人来说,作出一些牺牲是甜美之事,在他所爱的人心中,这些牺牲全都被记住了,一点也不会被忘记。可是,谁知道呢,您在了解了我的真情之后,会不会运用一种更加驾轻就熟的手段来诱惑我呀?不,我这么说有欠公允,您是不会跟我耍心眼的。不过,如果我很审慎的话,我将更加怀疑您是出于怜悯而非出于爱情。我感到自己更多的是因您的尊敬而非您的激情才心软的,因此我很担心,您在做出最正直的决定时,最终会采取最危险的抉择。

我必须告诉您,我的心扉敞开时,它所强烈感到的一种真实,而您的心灵也应该相信这个真实:这就是不管财富的悬殊、父母的反对以及我们自身的情况如何,反正我们的命运是永远联结在一起的,我们只能是祸福与共。我们的心灵可以说是完全灵犀相通了,我们处处都感觉到一种相参性(我的朋友,如果我在此错用了您物理课上的概念,请您予以纠正)。命运最终很可能将我们分开,但却无法将我们拆散。我们将会有的是同样的欢乐和同样的痛苦,如同您跟我们介绍的那些磁石一样,据说它们即使放在不同的地方,但运动却是相同的,即使我们身处世界的两端,也会有着相同的相知相吸。

如果您抱有获得一种排他性的并以损害我的幸福而得到幸福的希望,那就把这种希望抛开吧。如果我名誉扫地,您也就别指望能够幸福,也别指望能够心满意足地欣赏我的屈辱与眼泪。请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比您更了解您的心灵。一种极其温馨真实的爱应该懂得驾驭欲念。您做得太过,最后必然要毁掉自己,而且您也无法更多地让我痛苦而自己则免于痛苦的。

我希望您能够感觉到,为了我俩,至关重要的是,您应让我来负责处理我们共同的命运。您难道怀疑我只看重自己而不珍惜您吗?您难道认为,对于我来说,会存在什么您无法分享的幸福吗?不,我的朋友,我同您是利害相关的,只是在引导我们共同利益方面,我稍许比您更理智一些。我承认我比您年轻,但是,您难道就从来未曾注意到,如果说女人们一般的理智确实是弱一些而且也失去得快一些的话,那么她们的这种一般的理智却形成得更快,如同一棵脆弱的向日葵比橡树长得快也枯萎得快?自一开始我们就承担着一种极其危险的责任,以致尽心尽力地承担它就很快地促成了我们的一种判断。看清事情的后果就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而不是急切地去感受事情所让我们冒着的全部危险。就我而言,我越是关注我们的处境,就越是觉得理智在要求着我以爱情的名义所要求于您的东西。您就听从理智的温柔呼唤吧。唉!您就接受另一个盲目之人的引导吧,毕竟她至少还有一个依托。

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我们的心灵是否有灵犀相通的那种幸福,也不知道您在读这封信时是否会分享信中那份温馨的激荡。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在观察方法和感受方法上协调一致,但是我却非常清楚,我俩之中,谁最少地把自己的幸福从对方的幸福中分开来,其意见就更加应该听从。

书信十二 致朱丽

我的朱丽,您的信的淳朴多么感人啊!从中我多么清晰地看到一颗率真心灵的安详和爱的亲切关怀啊!您的想法直率而且很自然地表露出来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种甜美的印象,那是矫揉造作的文笔永远做不到的。您以极其平易近人的态度说出了一些无法驳倒的道理,必须好好考虑才能感受到它们的力量。您的崇高情感是自然流露的,使我不得不为之叹服。啊!是的,毫无疑问,我们的命运得由您来掌控。我这不是把一个权利让给了您,而是向您要求一个义务,是我向您要求的一个公道,您的理智应该补偿您对我的理智所造成的损害。自此时此刻起,我便把我意志的支配权终生地交付于您。您就主宰我吧,就像主宰一个对他自己来说一文不值、其整个人全都只与您相关的人一样。您敬请放心,我将信守我所作的保证,不管您如何支配我都行。或者我因此而更有价值,或者您因此而更加幸福,反正我眼睛所见到的只是我的顺从听话所带来的安全。因此,我把我俩共同的幸福毫无保留地交到您的手中,只要您幸福,那什么都全有了。而我么,我既无法片刻地忘记您,又无法不压制自己的激越去想念您,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按您要求我的那样去做。

我们一起学习已有一年之久,可我们几乎是无序地在看书,差不多是随意为之,更多的是照顾您的兴趣而不是去启迪引导它;再者,我们心中乱糟糟的,致使思想无法自由地敞开。眼睛往往没太集中在书本上,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您的那位小表姐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所以在责怪我们理解力差,她轻而易举地就超过了我们,非常地得意。无形中她就变成了老师的老师。尽管有时候我们嘲笑她狂妄自大,但她确实是我们三人中唯一能从我们所学习的东西中懂得某些东西的人。

为了夺回失去的时光(啊!朱丽,您什么时候很好地使用过时间呀!)我考虑了一个计划,在知识方面,它可以按部就班地弥补我们因分心而所造成的缺陷。我把这计划寄给您,随后我们一起来研究一番,在此我只简单地谈点看法。

我可爱的女友,假若我们想学习只是为了炫耀,为给别人看而不是为了充实自己,那我的这套办法就一文不值了,因为它始终是倾向于从大量的事物中汲取精华,从许多书籍中汲取浓缩的营养。对于大部分搞学问的人来说,学知识就是考虑挣钱,只有传授它才能得益,只有在交易中运用它才有效用。如果剥夺了我们的学究们让人听讲的乐趣,那么学问对他们而言就毫无用处。他们在斗室中聚集知识只是为了向公众炫耀,他们只想成为别人眼里的贤哲,如果没有了赞赏者,那他们也就不再关心学习研究了[5]。而我们则是想要运用我们的知识,我们绝对不是为了重新贩卖才积累知识的,而是为了学以致用,也不是为了往自己脑子里灌输知识,而是汲取营养。精读细想或者展开讨论,这是很好地消化知识的最佳办法。我认为当大家一旦通过勤于思考而达至互相理解时,总是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事物,这要比从书本中去寻找强得多。这是把事物印入脑子里并且掌握它的真正的秘诀。别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这几乎始终是一种并不属于我们的形式。蒙田[6]说过:“我们比自己所想象的要更富有,别人却把我们训练得四处求借,到处乞讨。”别人告诉我们说,应该利用他人的财富而非自己的财富,或者说,我们在不停地积累的时候,却不敢触及任何东西。我们就像那些守财奴,他们一心想着粮食满仓,却在富足之中活活地饿死。

我承认,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方法可能是极其有害的,他们需要多读少想,因为他们脑子不好,只能积累一些同他们自己产生的东西一样差劲儿的东西。我向您推荐的则是完全相反的东西,您在您的阅读之中放进了比您从中发现的更好的东西,您的思想很活跃,能根据自己所看的书再写出另一本书来,有时候您所写的书要胜过您所看的书。我们将交流心得:我将向您讲述其他人的所思所想,您将就同一主题跟我谈谈您自己的看法,而且在课后,我往往会比您获得更多教益。

您读的书越少,就越要好好选择,而我挑选的原则是这样的:我刚刚跟您说过了,研究者们的最大错误就是过于信赖书本,不能从中摆脱出来,不用说,所有的诡辩家中,始终都是那个最少欺骗我们的人,才是我们的思想所应遵循的人。人一旦回归自身,就都能感到何为善何为美。我们无须别人教我们去了解善和美。在这一点上,人们的看法不尽相同。但是至善至美的榜样可谓凤毛麟角且很难发现,必须远离自身去寻觅。因为虚荣心是根据我们的弱点去衡量的本能力量,所以它使得我们把在自己身上所感觉不到的优点视为幻想。懒惰与恶习依靠的就是这种所谓的不可能性。人们平常看不见的东西,软弱的人就声称人们永远也看不见它。必须消灭的就是这种谬误,必须习惯于去感知与发现那些伟大的事物,以便把自身不去仿效它们的种种借口除掉。灵魂升华了,心灵渴望瞻仰这些神圣的楷模。由于一再地评判它们,人们就在竭力地使自己变得与它们相像,也就不会再忍受任何平庸的东西,否则便会厌恶得要死。

因此,不必到书本中去寻找,我们能更可靠地从自身中找到的一些原则与规则。把哲学家们关于幸福和道德的无谓争论放下吧,在他们浪费时间去寻求如何才能幸福和有道德的时候,我们先让我们自己幸福和有道德吧,我们为自己推荐一些值得仿效的伟大楷模,而不必去寻找一些必须遵循的无谓的原则。

我始终认为,善只是付诸实践的美,而且二者相辅相成,二者在规规矩矩的本性中有着一个共同的源泉。由此推论,用完善智慧的同样的方法也可以完善爱好,而一个深受道德魅力影响的心灵应该相应地对所有形式的美同样的热衷。人们在训练观察也在训练感觉,或者说一种喜悦的观察,只是一种美好和细腻的感觉。因此,一位画家面对一个美景或站在一幅美丽的绘画面前,对眼中之物不由得兴趣盎然,开心释怀,而一个平庸的观众甚至都没有看出什么美来。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人们只能感觉,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有许许多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东西,在反反复复地出现,而只有具有鉴赏力的人才能了解它们的底蕴。鉴赏力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判断的显微镜,是它在把小的东西放大,是它的功能使得看似静止的东西活动起来。怎样去培养这种鉴赏力呢?努力学会观察和感觉,并通过观察去判断美,如同凭着感觉去判断善一样。不,我认为并非所有的心灵一眼看到朱丽就会怦然心动的。

我美丽的学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您的全部学习限制在一些有趣的符合风俗习惯的书籍上;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我的方法全都用在举例上,只给您一张有德之人的图表,而不给您下任何的道德定义,只给您列举那些优秀书籍,而不给您讲什么写作规则。

我把您先前阅读的书籍进行了删减,您不必惊讶,我深信必须将它们进行压缩才能使之变得有益,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所有那些不触及心灵的东西都不值得您去学习。我们要把外语课去掉,除了您已学会并喜爱的意大利语而外。我们将把代数和几何停了,甚至把物理课也给停了,假如它的那些术语赋予我这么做的勇气的话。我们将把近代史永远放弃掉,除了我国的近代史外,虽然这只是因为她是一个自由而淳朴的国度,人们可以在它的近代史中找到一些古人,而不是像那些人所说的对于每个人来说最有趣的历史就是自己国家的历史,您可千万别被这派胡言乱语迷惑住,他们的这种论调是错误的。有一些国家其历史根本不值得去了解,除非你是个愚蠢的人或谈判者。最有兴趣的历史就是你可以从中找到最多的风俗习惯、各式各样的性格的,一句话,最有教益的历史。他们会对你说,我们这里有着古人那里所有的一切。这不是真的,翻开他们的历史,就可以让他们哑口无言。有一些民族没有什么相貌特征,无须画家去描绘;有一些政府没有什么特点,无须历史学家去研究。在那儿,一旦你知道一个人占据什么位置,你就立即知道他在那儿将做些什么。他们会说我们缺少好的历史学家,那你就问问他们这是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很好地充实历史,好的历史学家也就出现了。最后,他们会说各个时代的人都是相像的,他们都具有同样的道德和同样的恶习,人们赞赏古人只是因为他们是古人。这也不是真的,因为从前人们用一些小小的办法却干出了大事,而今天的人则完全相反。古人是与他们的历史学家同时代的人,他们却教我们去赞赏他们,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我们的后代赞赏我们的历史,他们也绝不会向我们学习的。

出于对您那形影不离的表姐的尊敬,我给她留下了一些不太重要的文学书籍,这些书籍我是不会留给您的。除了佩特拉克、塔索[7]、梅斯泰齐[8]以及法国戏剧大师的著作而外,我在给她的书里没放进你们女学生通常爱读的诗人的诗作和爱情小说。在这些书籍中,人们能学到什么爱情呀?啊!朱丽,我们的心告诉我们的要比它们多得多,而那些书中模仿式的语言对于热恋的人们来说是没有生气的!另外,这类学习会刺激心灵,使它变得优柔寡断,没了活力。相反,真正的爱情是一团烈火,它能激发其他的种种情感,使之充满新的活力。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说爱情创造出英雄。命运使之变成这样的人,并有朱丽作为恋人,真是有福分呀!

书信十三 自朱丽

我已经一再对您说过,我们是幸福的。没有任何事情能像我对我们现状的丝毫改变所感到的厌烦那么厉害。如果说我们有什么剧痛的话,那两天的别离就是最大的痛苦!我之所以说“我们”,那是因为我的朋友——您——在分担我的焦虑忧愁。您在分担我的忧愁,我感觉到了,而且您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不用您说我也知道。

我们昨天傍晚才到的乡间,现在还不是我回城去看您的时候,但是,我这么一换地方,无法见到您了,这真让我难以忍受。如果您没有把我的几何课给取消了的话,我就会对您说,我的离情别绪是与时间、地点的间隔成正比的,因为我发现距离在增添别离之苦!

我把您的信和学习计划带来了,以便好好研究一下它们,而且我都重读了两遍您的信了,其结尾处让我极其感动。我看得出来,我的朋友,您感觉到真正的爱情了,因为它丝毫没有夺去您对正直事物的兴趣,而且您懂得在您心灵最敏感的部分为道德做出一些牺牲。的确,利用教课之机腐蚀一个女子是所有的诱惑中最最可鄙的,而想借助小说来软化自己的意中人,这本身就没有多大的底蕴。如果您在教课中曾利用哲学来达到自己目的的话,如果您为了欺骗我,曾竭力地建立一些有利于您个人利益的原则的话,那我很快便会醒悟的。但是,您的引诱中最危险的一招儿就是丝毫没有运用上述办法。自从爱的饥渴攫住了我的心时起,自从我心中生出对一种永恒眷念的需要时起,我便绝不要求上苍让我与一个可爱的人结合在一起,而是要求与一个具有美好心灵的人结合在一起,因为我深切地感到这是人们所能获得的欢乐中最不讨厌的乐趣,而且正直与诚实充满在它们所伴随着的所有情感之中。为了很好地安排我的所喜所爱,我曾像所罗门一样所求有所得而且未求也有所得[9]。我抽到一支上上签,不仅所求之事如愿以偿,而且其他的事情也将遂心所愿。我的朋友,我坚信有朝一日您也会是幸福的,如果到了那一天您应该享有幸福的话。办法是见效慢的,是艰难的,是不保险的,而困难则是可怕的。我不敢答应什么,但是,请您相信,耐心和爱情将会做出的所有一切将无一被遗忘。不过,请您继续在各个方面讨我母亲的喜欢,而且您得有所准备,在我父亲归来之后——他已服务了三十年,终于彻底退休了——要忍受得住一个暴躁老绅士的傲慢,但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他会喜欢您的,但他并不会表现出来,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会器重您的。

我中断了这封信,因为我要去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小树林里散步。啊,我温情的好友!我想领你一起去,或者是把你揣在心里带了去!我会选一些我们将一起踏遍的地方,在那儿的一些值得我们流连的隐蔽处作上记号。我们的心儿,事先便在这些妙不可言的隐蔽处相互敞开,这会增添我们在一起的乐趣。这些隐蔽处也因两个真正情人的流连而身价倍增,可是我很惊讶我和你一起在其中发现的美,我一个人时却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在这个迷人的地方所形成的天然树丛中,有一处比其他地方更加的幽静迷人,我在其中感到格外快乐,因此我把那儿给我的朋友——你——留着,好给你一个惊喜。这并不是说你到了那儿总是端庄敬重的,而我在那儿就一点也不活泼大方,我就是想在那儿使你感到,尽管有种种的庸俗偏见,心灵所给予的要胜过纠缠所获得的。总之,因为担心您活泛的想象变得有点过于活跃,我不得不预先通知您,没有那个“形影不离的表姐”在场,我们是不会一起去那个小树林的。

谈到她,我已作好安排,如果这不至于过分地冒犯您的话,请您星期一前来看望我。我母亲将派车去接我表姐,十点钟前您去她家,她带您一起来,您将与我们共同度过一天,第二天午饭后我们一起返回。

我的信写到这儿时,突然想到如何把它交给您才好,这儿可没城里那么方便。我先是考虑让园丁的儿子古斯丹把您的一本书寄还给您,用纸把书包好,把这封信夹在其中,但是,这么做不保险,除了您不一定就会想到找信而外,把我俩的命运随便地这么处置将是不可饶恕的一种掉以轻心。所以我决定给您写一张便笺,只注明星期一见面,而把信留下亲自交给您。就这样我也有点忧虑,是不是把小树林的秘密泄露得太多了。

书信十四 致朱丽

你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的朱丽!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你本想犒赏我,但却毁了我。我已是如醉如痴,或者说失去了理智。我的感官已经麻木,我的所有理智都被这个致命之吻给搅乱了。你是想舒缓我的痛苦!你好狠心呀!你把我的痛苦更加加深了。我在你的香唇上吮吸到的是毒汁,它在发挥效力,在燃烧我的血液,在置我于死地,而你的怜悯则是在让我无法活下去。

啊,对这幻想的、狂乱的、魔幻的时刻的永恒回忆啊,你永远永远也不会从我的心中抹去。只要朱丽的风采铭刻在其中,只要这颗骚动的心赋予我情感和倾慕,你就将让我一生一世既痛苦又幸福!

唉!我一直享有的是一种表面上的宁静。我屈从于你崇高的意志,我不再抱怨一种由你来掌管的命运。我已经压制住了鲁莽想象的种种狂躁;我已经用一块面纱遮住了我的目光,并羁绊住了我的心;我的欲念只敢半遮半掩地流露出来;我像可能的那样感到高兴。我收到你的便笺,便飞奔至你表姐处。我们一起赶往克拉朗,看见了你,我的心怦怦直跳。你那甜美的嗓音让我的心又一次激荡起来。我走近你的身旁,心荡神驰,幸亏有你表姐在一旁打岔儿,我才不致在你母亲面前露出我的慌乱来。我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一起静静地午餐,你把你的信偷偷地塞给我,我都没敢在那个可怕的见证人面前去读它。日影西斜,我们三人一起钻进林中的夕阳余晖之中,我那单纯的头脑甚至都想象不出有比我的处境更美好的处境了。

在走进小树林时,我隐约看到你们心领神会的手势、你们彼此会心的微笑,看到你的双颊泛着一层异样的红晕,这不能不使我心中暗暗地在激动。走进小树林时,我惊诧地看到,你表姐走近我,并且带着戏谑的哀求神情要我给她一个吻。我并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只是拥抱了一下这位迷人的小女子。她尽管很可爱,尽管很撩人,但我从未像当时那样清楚地了解到,感觉只有发自内心才能产生奇效。可是,片刻过后,我是怎么啦?我只感觉到……我的手在抖……心里美滋滋地在震颤……你那张樱红的小嘴……朱丽的嘴……贴近,压在我的嘴上,我的身子被你的玉腕紧搂着!不,即使是天火也没有此时此刻突然开始燃烧我的那股烈火那么猛烈那么迅疾。我全身的各个部位在这种甜蜜温馨的接触下缩在了一起。那烈火同我们发烫的嘴里发出的叹息声一起在喷发,而我的心在肉欲的重压之下濒临着死亡,这时候,突然间,我看见你面色苍白,美丽的眼睛闭了起来,倚靠在你表姐的身上,然后便软软地倒下了。这样一来,恐惧感压灭了欢快情,我的幸福只不过是瞬间的事。

我几乎不知道,这命定的一刻之后我究竟怎么样了。我所留下的深刻印象不可能再被抹去。是一种恩赐吗?……是一种可怕的痛苦……不,留着你的吻吧,我没法消受……你的吻太强烈,太透心入肺,它们能穿肉钻骨,一直烧灼到骨髓……它们会让我发狂的。只是一个吻,就一个吻,就把我给抛进一种茫然混乱之中,再也无法摆脱。我不再是原先的我了,而我看你也不是原先的你了。我看到的你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既咄咄逼人又严厉肃然,我感觉到你,并且触摸到你,像刚才那一刻那样贴在我的心上。啊,朱丽!不管我无法掌控的这一种激情向我预示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不管你的严厉注定要如何处置我,反正我不可能再生活在我现在的状况之下,我感到最后我必定是死在你的脚下……或者你的怀里。

书信十五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们有必要分开一段时间,这是您答应服从我的第一个考验。如果说我趁此机会这么要求的话,请您相信我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您非常清楚,我必然是有理由才这么决定的。至于您么,您只需听从我的安排就可以了。

您早就打算去瓦莱旅行了。我希望您能趁现在天还不冷就去。尽管这儿仍旧秋色宜人,但您可以看到牙芒峰[10]顶已经一片雪白,如果再晚一个月,我就不让您跑到那么寒冷的地方去旅行了。您尽量想法明天就动身吧。我把地址给您,您往那个地址给我写信,到了西翁之后,把您的地址告诉我。

您从不愿意跟我谈谈您的经济状况,可您身在异乡,我知道您手头拮据,而您跑到这儿来全是因为我的缘故,经济情况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因此,我可以想象得出您的一部分钱财是压在我的钱包里的,所以我先给您预支一些,放在这只小盒子里,千万别当着送东西人的面打开它。我不会去预见有什么困难,我,我很相信您,您一定能够克服困难的。

我不仅不允许您未得我的允许就跑回来,也不许您跑来跟我们道别。您可以给我母亲或给我写信,只需告诉我们说您因为一件急事不得不马上动身就行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您给我的阅读计划提点意见,开列一些书目,供我看到您回来。这一切做起来一定要自然,不要有任何神秘兮兮的样子。别了,我的朋友,别忘了,您把朱丽的心和安宁也带走了。

书信十六 回信

我反复看了您可怕的信,字里行间都让我感到战栗。但是,我将听命于您,我答应过您,我也应该遵照执行。可您,不讲理的小姐,您永远也不会知晓,这样的一种牺牲对我的心灵有多大的伤害呀。啊!其实您不必使用小树林那种考验来让我感受这一点的。您那颗残酷的心白白地谋划这种高级的残忍了,起码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自己就会让自己更加不幸的。

您将收到您的小盒子,它原封未动。您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简直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如果说我把我的命运交由您来主宰的话,我可并没有让您对我的声誉也加以裁判。这是我的一种神圣的托付(唉!唯一的、我仅存的托付),直到我死为止,没有谁能承担的。

书信十七 反驳

您的信让我觉得可怜,这是您从未写过的、唯一不动脑子的信。

为了您的声誉我会千百次地献出我的生命,我还会伤害您的声誉?您都看见我准备好牺牲自己的声誉,我会去伤害您的声誉吗,您这个无情无义之人?我哪儿伤害您的声誉了?您倒是跟我说说看,您这颗小人之心,粗俗之心!啊!如果您仅有一点声誉而朱丽也不了解的话,你就真是个可鄙的人了!怎么!愿意生命与共的人竟不敢分享钱财!那个宣称属于我的人却认为收下我的礼物是一种侮辱!从什么时候起,接受所爱之人东西是可耻的?从什么时候起,送东西的人开始侮辱接受东西的人了?人们瞧不起的是那种接受与己无关之人的东西的人,瞧不起那种大肆挥霍的人。而且都是谁在瞧不起呀?是那些认为有钱就有声誉、以金钱衡量道德的卑鄙小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会这么卑劣地看待声誉吗?而且合理的道德难道不是站在穷人那边的吗?

毫无疑问,确有一些不义的馈赠是一个正派人所不齿于接受的。但是,您得知道,这些不义的馈赠也同样在玷辱赠送它们的那双手,而一份清白的馈赠总是可以坦然地笑纳的。而我的心灵是不会斥责这种馈赠的,它会因此而感到光荣。我不知道有什么会比一个被人收买了心灵和感情的男人更可鄙的,除非是女人在这么做。但是,在两颗结合在一起的心中间,财富共享是公平的,也是一种义务。如果我现有的东西仍远远地超过您,那我就毫不客气地先留着,算是我欠着您的。啊!如果因爱而奉献的礼物成为负担的话,那还有什么心灵会感激呢?

您是否以为我在节衣缩食以便周济您呀?我要给您一个无法辩驳的相反证明。那就是我还要寄给您比上一次多一倍的钱,而且是我自己决定翻一番的。我父亲为供我上学给了我一笔钱,严格地说并不多,但我却从未有什么需要去动用它。因为我母亲事事操心,为我准备了一切,何况我利用刺绣和钩花边还挣着钱,足够我学习所需的了。的确,我并不是总这么省钱,长期以来,因为为一种命定的激情而操心,我已经忽略了用自己的余钱去为自己买点什么了,这也是我现在这么处理我富余的钱的又一个理由。您必须为您所造成的痛苦委屈一下自己,爱情是会扑灭它让人犯下的错误的。

我们还是谈正题吧。您说鉴于声誉,您无法接受我的馈赠。要是这样的话,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同意您的看法,您不能损害对声誉的关切。如果您要向我证明这一点的话,那您得明白无误地、无可辩驳地说出,用不着藏藏掖掖的,因为您知道我是最恨诡辩的。那样的话,您可以把钱退还给我,我会毫无怨言地收回它,从此不再提这种事。

但是,我既不喜欢吹毛求疵的人,也不喜欢假正经的人,所以,如果您再一次地不说出个道理来就把钱给我退回来,或者是您所说的道理站不住脚的话,那我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再见吧,您好好想一想。

书信十八 致朱丽

我收下了您的馈赠,没去见您就动身了,现在我离您远远的了,您对您的残忍满意了吧?我是不是够听话的呀?

我无法跟您谈论我的旅行,因为我几乎是迷迷糊糊地走过来的。我用了三天时间才走完二十法里[11]。我每远离您一步,魂不守舍之感便增强一分,觉得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原想跟您描述一番我的所见所闻,但计划落空了!我眼里看到的只有您,只能向您描绘朱丽。我刚刚接连不断感受到的剧烈激动使我总也集中不起精神来。我总觉得不知身在何处,脑子刚刚清醒一点,想问个路继续前行吧,但却未从沃韦动身便已到了西翁。

就这样,我找到了秘诀,既避开您的严厉又可看见您而不用忤逆您。是的,狠心的人,不管您怎么整治我,您都无法把我完全地与您分开来。我在这种流放中只拖带着我极小的一部分,我身上所有活泛的部分全都不停地陪伴在您身旁。它们不受惩罚地游荡在您的眼前,在您的唇上,在您的怀中,在您所有迷人的地方。它们就像是一股轻飘飘的气体,到处钻来蹿去,因此,我再不受您的支配了,我更加的幸福。

在此地我有几个人要拜访,有几件事要处理,这让我挺烦恼的。我对单寒羁旅无所抱憾,因为孤独之中,我可以把心思用在您的身上,我的心可以飞往您所在的地方。一想到那种活泛的生活我就受不了。我要赶忙地草草干完事情,好立即脱开身,随心所欲地在蛮荒的地方徘徊徜徉,在我的眼里这些地方构成了这一地区的迷人景致。当我在此无法与您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必须尽快地避开一切,离群索居,独来独往。

书信十九 致朱丽

除了您下达命令外,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住我的。我在此待了五天,这对处理我的事务来说已足够了,甚至绰绰有余,如果与心灵毫不搭界的东西也叫事务的话。总之,您再也没有什么借口了,而您让我离您远远的,只不过是为了折磨我罢了。

我开始在为我第一封信的下落感到极其焦虑了,那是我一到这儿便写好送到邮局去的,地址是完完全全照着您寄来的信上的地址写的,我小心翼翼把它寄了出去,如果您收到信就回信的话,您的回信就该到了。但是,我尚未收到您的回信,即使不会有任何像我一团乱麻似的脑子所想象的使信晚到的原因存在的。啊,我的朱丽呀!一个星期里该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灾祸突然而至,永远斩断世上最温馨的联系呀!一想到只有一个可能使自己幸福而却有千万个可能让自己悲惨,我便不寒而栗。朱丽,您会把我忘记吗?啊!这是我的恐惧中最要我命的一种恐惧啊!我可以练就恒心,去应对其他种种不幸,但唯独对这一点的担心会让我心中的全部力量顿时化为乌有。

我知道我的这种惶恐是没多少根据的,但我却无法平息它。远离您,我的痛苦感觉在不断地加重,而且,就像是我的痛苦不足以压垮我似的,我还去想一些没准的事来加深我的痛苦。一开始,我的焦虑不安还不算太厉害。突然离去的茫然、旅途的鞍马劳顿缓解了我的烦恼,但一旦独自一人静了下来之后,烦恼便又冒头了。唉!我苦苦地挣扎着,一把致命的利器穿透我的胸膛,而伤痛只是在受伤之后很久才能感觉出来。

以前读小说时,我无数次地笑话那些情人因离愁别绪而无病呻吟。啊!我当时并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见不到您时,我的痛苦竟然是这么难以忍受!今天,我感觉到一颗平静的心是多么不适合去判断激情,而且耻笑自己毫无感受的情感是多么荒谬。可我应该对您说这些吗?联想到是遵照您的命令我才远离您的,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宽慰和温馨的想法可以减轻我心中的别离之苦。因您而起的痛苦比命运安排给我的痛苦好受一些。如果我的痛苦能够使您开心,我倒是宁可痛苦。它们是补偿痛苦的保证,而且我太了解您的心了,我不相信您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受苦而置我于不顾的。

如果您是想考验我,那我就不再抱怨了。不用说,您知道我是否专一、有耐心、顺从,一句话,是一个值得您为我保留着幸福的人。上帝啊!假若这就是您的想法的话,那我真是要抱怨受的苦太少太少了!啊!不,为了在我心中维持一种如此温馨的期待,如果可能的话,您就给我制造一些应该受到的更大痛苦吧。

书信二十 自朱丽

我同时收到了您的两封信。通过您在第二封信中所表露的对第一封信下落的焦虑不安,我看得出来,当想象超前,理智却跟不上趟,往往就任由想象独自驰骋了。您是不是到了西翁就在想,有一个邮差在那儿等着您写信,然后拿上您的信就动身,把信交给我,我又立即复信,他则拿了我的信就走,立即送到您的手上?没有这么美的事,我英俊的朋友。您的两封信同时到了我的手里,因为邮差每星期只来一次[12],等您的第二封信到时才一起送来。投递信件需要一定的时间。另外,还得让我打发的专人去取了来偷偷地交给我,而且邮差并不是头一天到第二天就返回的。因此,计算得准确的话,而且邮差也很准时的话,那也得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收到双方的来信和复信。我之所以这么解释给您听,是想让您一劳永逸地平息您那心急火燎的不耐烦劲儿。当您在指责命运和我的漫不经心的时候,您都看见了,我是如此地在想方设法打听保证我们书信往来安全以及使您免于茫然不知所措的所有一切。我让您自己去考虑咱俩谁更细心更重情。

我的好友,咱们别再说痛苦了。啊!请看重,或者说是分享我在与分别了八个月的、世界上最好的父亲相聚的那份欢乐吧!他是星期四傍晚到家的,从这幸福的一刻起,我心里就只想着他了[13]。啊,在世上,您是我除了生我养我的父母之外最爱的人了,可为什么您的信、您的抱怨要跑来伤我的心呢?要来扰乱重新团聚的一家人最初的快乐呢?您希望我的心里总装着您,但是,请您告诉我,您的心会不会爱一个心灵扭曲的女孩,她被爱情之火烧得竟然忘了为人之女,竟被一个情人的抱怨弄得对父亲的爱抚都无动于衷了?不,我当之无愧的朋友,千万不要用一些不公平的指责来毒化这样一种极其温柔的情感所激发我的那种清纯的欢乐。您是个心灵极其温柔极其多情的人,难道您就一点也想象不出,在这种纯洁而神圣的拥抱中,感觉到一位父亲的心贴着女儿的心在欢畅地跳动时,有多么迷人吗?啊!难道您以为在此时此刻这颗心能够有片刻的一心二用,逃避本能吗?

此刻我所回想起的所有一切,那就是我是他的女儿。[14]

不过,您也别以为我把您给忘了。一个人会把他一旦爱上的人忘掉吗?不,一个人一时间所留下的强烈印象是不会因此而把其他的印象给抹掉的。我看见您走了时心里并不是不难过的,而将见到您归来时我也不会不高兴的。但是……请您像我一样耐心一点,因为必须如此,不要作过多的要求。请您放心,在可能的情况之下,我会尽快地召唤您归来的。您要知道,对离别抱怨最凶的往往并不是对此感到最痛苦的那一位。

书信二十一 致朱丽

收到这封让我望眼欲穿的信时我是多么难过啊!我一直在邮局等着。邮包刚一打开,我就自报了姓名。我变得让人讨厌了。邮差告诉我说,有一封信,我一听便颤抖起来,我心急火燎地要这封信,最后信到了我的手里。朱丽,我从信封上看到了我所崇拜的、您的纤纤玉手!伸手去接这个宝贵的心爱之物时,我在不停地哆嗦。我真想成百上千次地亲吻这些神圣的字迹。啊,因爱而心虚,不得不谨慎小心!我不敢把信贴在嘴上,也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它拆开。我赶忙溜出邮局,双腿直打哆嗦,心里愈发地激动,几乎连路也看不清了,一看到一个拐角处,我便连忙把信拆开:我从头看了一遍,我要把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全吞进肚里;当我刚一看到您绘声绘色地描述拥抱您的那位可敬的父亲时,您心里的那份快乐劲儿的时候,我的眼泪便止不住哗哗地流了出来。过路行人在看我,我赶忙钻进一条小路上,不让人看见。我在那儿分享着您的那份女儿对父亲的爱,我心里也在欢快地拥抱那位我几乎不认识的幸福的父亲。本能的心声在使我回想自己的父亲,一想到他那可敬可爱的样子,我禁不住流出眼泪来了。

无与伦比的姑娘,您原想从我那有名无实的、可悲的知识中学到点什么呢?啊!应该从您身上学习所有一切可以深入人心的善良、正直的东西,特别是那种道德、爱情与本性的神圣融合,而这一切只能存在于您的身上。不,没有任何健康的爱在您心中没有它的位置,它们都能通过非您莫属的重情在您心中显现出来。而为了学会调节我自己的心灵,由于我已把我的所有行动全都置于您意志的支配之下了,我清楚地看到,我还必须把我所有的情感也置于您情感的掌控之下。

然而,您的情况与我的真是有天壤之别,恳请您注意这一点!我这绝不是在谈等级与财富,因为在这一点上,荣誉与爱情应该可以弥补一切。但是在您周围的是一些您所珍爱而他们也宠爱您的人:一位慈祥的母亲和一位视您为唯一希望的父亲;一位似乎只是为您而活着的表姐;一个以您为中心的家庭;一座全城的人都对您的诞生感到无比骄傲的城市。所有的人都在关心、分享和分担您的喜怒哀乐,而给爱情所留下的只是亲情与友情掳去之后而剩下的小小一部分。可我,朱丽,唉!我既无家园又几乎没有祖国,我四处漂泊,在这个世界上,我有的只是您,只有爱情。请您别见怪,如果说您的心灵是最重情的话,我的心灵则是最懂得爱的,在我向您让出了许多许多的同时,我至少获得了爱情的价值。

不过,请您放心,我不会再用这些不谨慎的抱怨去烦扰您了。不,我不会破坏您的快乐的,因为它们是那么的纯洁,而您又在深切地感受着它们。我在脑子里将想象那感人的场面,我在远方与您分享;既然我不能因自己的幸福而幸福,就让我因您的幸福而幸福吧。无论让我远离您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会尊重的。如果我不得不反对这些理由而至少又得遵从它们所启迪您的意志的话,我了解它们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保持沉默会比远离您更加痛苦吗?请您永远记住,朱丽,您的心灵要支配两个躯体,而它通过选择所激活的那个躯体将永远是更加忠贞的。

最牢固的羁绊

是我们的勇气的羁绊,而非命运之安排。[15]

我不说了。直到您高兴了,让我结束我的流放时为止,我将尽量排忧遣愁,我要去爬瓦莱的一座座山峰,趁现在季节不错,还可以爬山。我发现这个被忽略的地方值得每个人好好看看,它所缺少的就是懂得欣赏它的观赏者。我尽量从中发现一些能让您高兴的东西好告诉您。为了取悦一个漂亮女子,必须描绘可爱又多情的人,但是,您,我的朱丽,啊!我很清楚,您心中的最爱就是对幸福而淳朴的人们的描绘。

书信二十二 自朱丽

第一步终于迈过了,而这全在于您。尽管您对我的原则不以为然,但我父亲却对此极为惊讶。他对我在音乐与绘画中所取得的进步没少夸奖[16]。让我那受到您的诬蔑[17]影响的母亲大为惊讶的是,除了他觉得有所忽视的纹章学外,他对我各个方面的才华都非常的满意。但是,这些才能并非无师自通。必须道出我老师的大名来,所以我便夸大其词地列举了我老师想很好地教给我的各门功课,除了一门之外。他想起来上次外出之前见过您好几次,似乎对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然后,他便问起了您的家境与门第,并得知您家境贫寒但却是良家子弟。“良家”一词,在一个贵族的耳朵里听起来是极其模棱两可的,这引起了他的怀疑,经过解释,他明白了。当他听说您不是贵族时,便问起每月给您多少薪俸。母亲便插言说,薪俸给得不算高,而且她还说到,她想方设法地常常要送点算不了什么的小礼物给您,可您每每加以拒绝。但是,这种傲岸的态度反而激起了父亲的骄傲。他能接受对一个平民有所亏欠的想法吗?因此,他便决定给您增加薪俸,如果您拒绝的话,那对不起,即使您再有才华,也得被辞去教职。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关于我非常敬重的老师的谈话概要,在谈话中,您卑微的学生极不平静。我想我不能过于性急地给您出主意,以便给您留出时间来好好地考虑考虑。您一旦做出了决定,请及时告诉我。这件事您有能力处理,而我则爱莫能助。

我心疼地得知您去爬山的事,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您从爬山中得不到很好的消遣,也不是因为您的见闻不会让我开心,而是我担心您太劳累,承受不了。再说,冬季已提前到来,说不定哪一天便会大雪封山了,恐怕您不但会很累而且会很冷。万一您在异国他乡病倒了,我永远都会痛责自己的。回来吧,我的好友,到我附近的地方来。现在还不是回到沃韦来的时候,但是我希望您住在一个天气不太严酷的地方,而且咱俩可以更方便地了解到对方的情况。关于地方,我请您自己做主选择。但要尽量想法子,不要让这儿的人知道您在哪里,您要小心谨慎但又不要神神秘秘的。在这一点上我不想再对您说什么了,我相信您知道谨慎对您是有利的,也相信您谨慎了对我也有好处。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不能再跟您聊下去了。您知道我得多么小心谨慎地给您写信呀。加之,我父亲还带了一位可敬的外国人回来,是他的老友,从前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您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是如何尽心尽力地款待他的。他明天就走,而在这最后的一天,我们想尽办法要让他开开心心的,以表达我们对这样一位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他们在叫我,我得搁笔了。再说一遍:再见了。

书信二十三 致朱丽

我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跑遍了一个需要观察好几年的国度。除了怕大雪封山以外,我自己也急着想赶在邮差前回来,希望他能给我带来您的一封信。在等着您的信到来之时,我开始在给您写这封信,写完之后,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再给您写一封,以回复您的来信。

我在此不准备给您详细描述我的爬山活动及所见所闻。我作了笔记,我把它告诉您吧。必须就我俩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保持交流沟通。我将只跟您谈及我的心灵状况。有必要把我对您的钱如何使用的情况向您作一汇报。

动身时我心里好不悲痛,但因您的快乐我才有所宽慰,这虽使我不免有点忧郁,但对于一颗多情而敏感的心灵而言却又不乏魅力。我缓慢而艰难地沿着崎岖的小路往上爬。我找了一个人做向导,一路上我视他为一个朋友而非一个雇工。我一路走一路遐想,但常常被某个意想不到的景致所打断。忽而有巨岩怪石凌空于头的上方;忽而远处飞瀑洒下浓密的水雾浇湿衣裳;忽而不停地流淌着的激流在我身旁冲进深渊,深不见底,目不敢视;有时候我会在浓密的树林中迷失方向;有时候钻出深坑,眼前突然出现一处绿草茵茵的草地,赏心怡目;蛮荒与耕作的惊人融合到处显现。谁也没想到在原以为无人进入的地方竟然有人勤劳的双手留下的痕迹。在一处岩洞旁,我看到一些房舍,在原以为是荆棘遍地之处竟然见到一些干葡萄藤,在凹陷的泥土地上有一串串的葡萄,岩石上长着上等水果树,悬崖峭壁旁边竟然有肥沃的农田。

人的劳动使这些地方变得如此奇特,对比强烈,而且大自然似乎也喜欢让它们变得与众不同。在同一个地方竟然会看到不同面貌的自然景观!东边是春花烂漫,南边是秋果累累,北边是冬雪覆盖:大自然在同一时刻聚集了春夏秋冬四季,在同一地点展现出各种气候,在同一块土地上显露出性质相反的土壤,到处都是一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和谐,与别处平原上的产物和阿尔卑斯山区的产物完全不同。除此而外,视觉效果也变幻莫测,山顶上忽明忽暗,忽阴忽晴,早晚光线各异,移步换景,不停地变幻,让你目不暇接,犹如一座真实的舞台。高山的远景垂直映入眼帘,蔚为壮观,远胜于平原景色,后者是被斜向看到的,乘车而过,景色相互掩映,遮挡。

在第一天的旅途中,我把感受到的心灵上的宁静归功于这种景色的千变万化。我赞赏最无感知的那些生命对我们最激烈的激情的巨大影响,而我蔑视那种无法像这一系列无生命的物体那样对我们的心灵产生同样效力的哲学。但是,这种平静状态经过一夜的持续,翌日有增无减,所以我很快便断定还有着一种我尚不知晓的原因。那一天,我登上了一些不算太高的山,后来,我经过高高低低的一番攀爬之后,又上到附近最高的一些山峰上。我人在云中漫步,随后来到一处更加宁静的去处,在这个季节里,竟然看到脚下雷声滚滚,暴雨形成。那番景象即使智者的脑子也想象不出,他们从未亲眼见过,或者只是根据他们所在之处看见的情况随意描绘出来。

就是在那儿,我在所处的清纯的空气中,清晰地明白了我性情变化以及我早已丧失的内心平静复归的真正原因。确实,这是所有的人所能感觉得到的一种普遍印象,尽管他们并不是人人都能觉察到:在高高的山上,空气清新纯净,人们感到呼吸顺畅,身子轻健,头脑清醒,寻欢作乐的欲念消退,激情狂热的劲头减弱。在高山上沉思默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崇高伟大,与眼前的所有物体一样雄伟壮观,让人心旌荡漾,却无一丝一毫的邪念与肉欲。仿佛脱离尘世,缓缓飘升,抛弃了一切低级庸俗的情感,越接近苍穹,灵魂便越是与某种永不变质的纯洁结合在一起。你待在那儿,神情严肃而不忧伤,平静而不慵懒,对你的人和思想感到满意:所有这些抹去了令人痛苦不堪的那种不满足、不甘心的劲头,在人们内心深处只留下一丝淡淡的激动,就这样,一种可人的气候让在别处折磨人的激情开始为人的幸福服务。我不相信任何的心浮气躁、任何的头晕气郁能够在这里持续下去,而且我很惊讶,为什么高山上有益健康的空气浴竟然没被利用来治疗顽疾重症和道德沦丧。

替代宫殿、楼阁、舞台的

橡树、黑松、山毛榉,

从山顶绿草中挺拔而出,

似乎要用其树冠把世人的眼睛与心灵托向天空。[18]

您想象一下,把我刚刚对您描述的这一切聚拢起来,就会对我当时的美好处境有所了解了。您想象一下那万千变幻、千姿百态的壮观瑰丽吧。看见自己周围满目的新奇物种、奇鸟珍禽、奇花异卉,那是何等地心花怒放呀,观察到可以说是另一种大自然,置身于一个新的世界是何等地舒畅释怀呀。所有这一切令人难以描述地融合在一起,统统映入眼帘,加之清新纯净空气的作用,色彩更加艳丽,线条轮廓更加突显,令人目光集中,魅力无限。景物与景物之间的距离比在平原时缩短了。在平原上,空气厚密,罩住了大地,远方呈现于眼前的似乎比它所能容纳的更多。在高山上,景色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超自然力,使人神清气爽,感官舒畅。你在这里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在与当地居民的交往中,假若我没有感到一种更加温馨的东西,就把自己全部的旅行时间放在欣赏这迷人的景致上。您将从我的描述中看到他们的习俗、他们的淳朴、他们的平衡心态以及他们的那种快乐的概貌。但是,我所无法描绘的而且人们也很难想象得出的是,他们的那种无私的人道主义,以及对于因为偶然或好奇来到他们身边的所有外乡人的热情好客。我亲身感受到了这种令人惊讶的好客。在此我谁也不认识,只是跟在向导屁股后面走。傍晚时分,我来到一个小村庄时,村民们全都跑出来主动地向我提供住处,我都不知道该去哪一家好了。被我选中的村民则高兴万分,起先还以为是他想敲我一笔,当我像是在客栈似的在主人家饱餐一顿后,第二天他却拒绝收下我给他的钱,甚至对我的做法感到气愤,而且家家都像他一样,这真让我惊讶不已。他们这纯粹是好客,一般情况下你看不出来,待他们表现出来时,我还错以为他们是利欲熏心。他们的无私是极其真心实意的,所以在整个旅行途中,我连一个帕塔冈[19]都没能花掉。也是,在这种地方,主人供食宿不要钱,仆人不收小费,而且又见不着乞丐,你怎么去花钱呀?不过,在上瓦莱地区,钱币十分罕见,但正因为如此,居民们生活得非常随意,因为这儿食物丰富,外无市场内无奢侈消费,而且耕田种地又被山民们视为娱乐,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所以也不很勤快卖力。一旦有了更多的钱,他们必然会变得更穷,他们很明智,深知这一点,而且当地就有金矿,却不允许开采。

一开始,我把他们的习俗与下瓦莱地区的进行对比,反差之大,令我惊诧。在下瓦莱地区通往意大利的大路上,过路人常被狠狠地敲诈勒索,我简直难以想象同一个民族的行为方式会这么大相径庭。有一个瓦莱人跟我道出了个中原委。他跟我说:“山谷平原地区,过往的外乡人都是些商人,而另一些人只一门心思当经纪人,好挣钱,因此他们给我们留下一部分赢利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是像他们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他们。而在这儿,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外乡人也就不会来了。我们深信外乡人来此纯粹是为了旅行,所以接待他们当然也就不会收费了。来的都是探望我们的客人,因为他们爱我们,我们也就友好地接待他们。”

他含着笑补充道:“再说,这种好客花费也不大,所以很少有人想从中渔利。”我回答他:“啊!这我相信。在一个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赚钱或炫耀的民族里,人们还能怎么样呢?幸福而又应该享有幸福的人们呀,在某些方面,我真的认为必须像你们一样,以便在你们中间高高兴兴地生活。”

在他们的款待中,我觉得最惬意的是,无论他们也好还是我也好,都不觉得一丝一毫的拘束。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家里仿佛我并没在场似的,而我则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没有一点繁文缛节,向外来人炫耀似的表示自己是主人在款待你,好让你感激他。如果我不说什么,他们就认为我是想要像他们那样生活,而只要我说一声,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他们绝不会有半点的厌恶或惊讶。当他们得知我是瑞士人时,他们向我说的唯一一句恭维话就是“我们是兄弟”,让我在他们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接着,他们对我干什么就不再感到有所不便,他们甚至不会想到我会对他们款待的真心实意有怀疑,也没丝毫向我夸耀这种真心实意的款待。他们家人之间也同样的简单淳朴;孩子们到了懂事明理的年龄便同他们的父亲平起平坐了;仆人们同主人们同桌吃饭;在家庭里和在邻里间都同样是自由平等的交往,而家庭则是国家的写照。

我觉得最不习惯的是吃饭时间拖得太长。我完全有自由可以不与他们同桌用餐,但是,一旦同桌共餐时,那我就得与大家一起待上老半天,而且与他们一样地喝酒。能够想象一个男子汉而且还是一个瑞士人会不贪杯的吗?其实,我承认美酒佳酿在我看来是个好东西,也不讨厌喝酒取乐,只要别人不强迫我喝就行。我一直都觉得虚伪的人才节制饮食,而在饭桌上矜持节制往往反映出习俗的虚伪和为人的不坦荡。一个胸怀坦荡的人很少会担心这种醉酒前的亲切絮叨和推心置腹的表露。但是,必须适可而止,不可过量。可我就不怎么能像那些处事果断坚决的瓦莱人那样畅饮当地酿造的那些度数过高的葡萄酒,可是饭桌上只有酒而没有水。我又怎能忍心去不知好歹地捉弄那些善良的人们,惹他们生气呢?因此,出于感激,我喝醉了。我无法用金钱去付账,只好用我的理智去还他们的情。

还有一种习俗我也觉得挺不习惯的,那就是甚至在官员们的家里,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得站在我的椅子背后,像仆人似的服侍我用膳。即使法国式的殷勤也做不到这种地步,因为瓦莱女子服侍您时笑容可掬,比女招待们都胜过一筹。您可以相信我,她们很漂亮,因为我觉得她们漂亮,她们的眼睛习惯于盯住你,让你忍受不了那种美丽的眼神。

对我来说,我是尊重我所在的地方的习俗的,胜过尊重卖弄殷勤的习俗,我像堂吉诃德在公爵夫人府上那样一本正经沉默不语地接受她们的服侍。[20]有几次,我微笑着拿同桌客人的大胡须和粗鄙神态与那些腼腆的美丽姑娘艳若桃花的粉颊进行对比,我的一句话就会让她们羞得满面通红,让人看了更加的疼爱。但是,她们那丰腴硕大的胸脯令我有点不舒服。那胸脯白得耀眼,倒是有着一个斗胆地与模特儿相媲美的优点。你这个模特儿,只用一块薄纱巾遮挡着胸脯,我偷偷地瞥上一眼那轮廓,不禁联想起那只著名的高脚杯的轮廓来,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乳房。

请您不要惊讶我竟然对您掩藏至深的秘密知之甚详。即使没有您,我也深知这一点,一种感官有时可以启迪另一种感官。无论如何藏之又藏,即使天衣无缝也会露出点破绽来,以致视觉便代替了触觉的作用。贪婪而大胆的目光不受惩罚地钻进花束中的鲜花下,在绳绒线衣和薄纱下游来荡去,让人感受手不敢去触摸的那有弹性的部位。

她撩人而硬挺的酥胸隐隐绰绰,

一件衣衫徒劳地掩盖住大部分;

恋人的欲火比眼睛更锐利,

穿过层层障碍钻了进去。[21]

我还发现瓦莱女子穿戴上的一大缺点,那就是裙服后背太高,使她们显得像是驼背似的。但这与她们的黑色小帽以及其他装饰配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显得既朴素又雅致。我给您寄一套瓦莱女子服饰去,希望您穿着合适,这是按照当地最漂亮的姑娘的体形剪裁的。

当我心旷神怡地跑遍这些很少有人知晓而又极其值得赞赏的地方时,您在干些什么呀,我的朱丽?您会被您的朋友忘掉吗?忘掉朱丽!我宁可自己忘掉自己,我只要有片刻的独处时间,也都是在心里想着您的。我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我俩一起心连心地待在我走过的地方。当我忧伤的时候,我就躲到您的身边,在您所在的地方去寻找慰藉。我在离开您的时候,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当我有什么快乐事儿时,我不会去独享,为了与您分享,我就把您召唤到我所待的地方来。在我整个的旅途中,我就是这种状况,变幻万千的景物在我的内心中不停地召唤着我,我便领着您随我一起走遍四方。我每迈一步都是我俩一起在同步迈进。每每我观赏一处景致,都要急不可耐地指给您看。我遇到的每一棵树都在给您提供阴凉,所有的芳草地都在邀您坐下歇息。然而,我坐在您的身旁,帮您用眼睛观看景物;忽而,我跪在您的胸前,用一个多情男子最高尚的目光凝视您的眼睛。假若我遇到一个难以迈过的沟坎,我就看见您像一头幼鹿跟在母鹿身后轻松地一跃而过。假若要过激流,我就敢紧紧地搂住一位如此温柔的美人儿,美滋滋地慢慢地过去,而且极不情愿地看到马上就要到达对岸。在这个平静的地方,一切都在使我想起您来。大自然那动人的美、永远保持着清新纯净的空气、居民们淳朴的习俗、他们始终如一而且可靠可信的质朴端庄、两性的可爱的纯洁和无邪的风采,凡此种种,让我看了心怀甜美,我的心不由得把我的眼睛所看到的集中到我的心上人身上。

啊,我的朱丽,我在情意缠绵地叙述着,可我为什么不能同你一起在这些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呢!我们可以因我们的幸福而欢乐,而无须去看人们的眼色!为什么在这里我无法把自己全部心灵集于你一身,让我也变成你的天地呀!备受赞赏的魅力呀,您会享受到您应得的崇敬!爱情的甜蜜呀,到那时我们的心才会尽情地品尝!一种久久不去的甜蜜的陶醉让我们忘记岁月的流逝,而当年岁平息我们最初的烈火时,共同回想一起感受的习惯将会用一种并非没有温馨的友谊替代初恋的激情。年轻时用爱情培育的所有诚实的情感,有一天将会填满爱情留下的无限空虚。我们将在这幸福的居民中间,并以他们为榜样,去实践人类的种种义务。我们将不断地联合在一起,去很好地完成这一切,我们不会没有生活过就死去的。

邮差到了,我必须就此搁笔,跑去拿您的信。此时此刻,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呀!唉!在幻想中我是多么幸福呀,我的幸福与幻想连在一起。回到现实中来,我将会如何?

书信二十四 致朱丽

我立即回答您,在您信中提到的薪俸问题。感谢上帝,对这个问题我用不着多加思索。我的朱丽,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

在人们所称道的荣誉中,我区分为两种,即从公众舆论中得出的荣誉和从自珍自爱中得出的荣誉。前者存在于比激流还要动荡不定的虚空偏见之中,而后者却在道德永恒的真理中有其根基。世俗的荣誉可能对财富有利,但它根本就深入不到灵魂深处,对真正的幸福没有任何作用。真正的荣誉则恰恰相反,是构成幸福的真髓,因为人们在它身上能找到那种内心满足的永久的感觉,只有这种感觉才能让一个有头脑的人幸福。我的朱丽,我们就把这些原则运用到您的问题上吧,它将迎刃而解的。

我以哲学老师自诩,并像拉封丹寓言中的那个傻瓜一样,传授智慧以挣钱得益。这么干,在世人眼里显得很卑鄙,而且老实说,这本身就有点可笑。然而,由于没有人能够绝对地从自身去汲取养分,而只能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就近汲取,所以我们将把这种轻蔑列入最危险之列。我们绝不会愚蠢到为了这种荒谬观点而牺牲幸福的。当我依靠我培育了的才能生活时,您并不会因此就对我不敬重了,而我也就再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但是,在此,我的朱丽,我们还得另有考虑。别管别人怎么议论,我们自己好好想想自己吧。我给您上课,竟从您父亲那儿领钱,那我在您父亲眼里算是什么呀?我是在出售自己的一部分时间,也就是说出卖我的人格给他吗?我成了一个佣人,一个雇工,一个当差的了。我将为了让他信任我,让他对属于他的东西感到放心,而得唯唯诺诺,像他的下人似的埋头干活。

一位做父亲的,能有一个独生女,那还有什么可以与之媲美的呢,哪怕这女儿不是朱丽而是另一个人?那么向他出售其服务的那个人将怎么办呢?他将把自己对她的感情埋藏在心底里吗?啊!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或者,他无所顾忌地任其心意去表达的话,他是否会伤及他本应效忠的那位主人致命的地方?这样一来,我在这样一位主人的眼里就成了一个践踏神圣权利的无耻之尤[22],一个叛逆,一个拐骗狡诈的仆人,法律完全有理由将他判处死刑。我希望我向之倾诉的人能理解我。我担心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罪有应得的羞耻以及对自己的蔑视。

当您看到爱洛伊丝和阿贝拉尔[23]的书信时,您就会知道我对您说的这本书的含义以及这位神学家的所作所为了。我总是同情爱洛伊丝,她具有一颗天生就懂得爱的心,但我觉得阿贝拉尔只不过是一个命该受刑的卑鄙小人,他既不懂得爱情也不懂得道德。既然我如此看待他,那我还会仿效他吗?满嘴道德但却不付诸实践的人必然没有好下场!为了情感之狂热而牺牲荣誉的人必然为情所惑。爱情一旦抛弃诚实正直,那它也就失去了它最大的魅力。为了感知爱情的全部价值,必须是心向神往,必须在抬高被爱之人的同时升华自己。失掉完美的想法,也就丧失了热情;失掉尊重,爱情也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个女人怎么能去崇拜一个名誉扫地的男人呢?而这个男人又怎么能去崇敬一个不惜委身于一个卑鄙下流诱惑者的女人呢?要是果真如此,那他们很快便会相互蔑视的,爱情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交易,他们必将丧失名誉,绝不会找到幸福。

我的朱丽,在两个年龄相当的恋人之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俩心中都燃烧着同样的真爱之火,彼此心心相印,没有任何特殊的绳索在束缚着他们,两人全都享有当初所有的自由,没有任何律法会取缔彼此之间的承诺。最严厉的法律除了要求他们尊重其爱情的价值而外,对他们不会有其他任何的处罚。相爱后的唯一处罚就是必须永远相爱。如果世间出现某种灾难性的气候,野蛮人打破了这些纯洁的锁链,那这种爱情无疑会受到这种压迫所产生的罪恶的惩罚。

这就是我的一番道理,聪慧有德的朱丽。它们只是对您的一封信中慷慨激昂对我陈述的种种理由的一种冷静评论,但这已足以向您表明我对此想得是多么透彻了。您记得我并没有一味地拒绝,尽管偏见让我非常反感,我还是偷偷地收下了您的馈赠,因为我确实也无法从真正的荣誉中找到有说服力的理由加以拒绝。但是,这其中,义务、道理甚至爱情,全都在以一种我不会不了解的语调在说话。如果必须在荣誉和您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的心是准备好弃您而择它的,因为我的心太爱您了,啊,朱丽!它是不会抛弃荣誉而保留您的。

书信二十五 自朱丽

您对旅行所作的描述太精彩了,我的好友,它使得我即使不了解记述的人也会去爱这个人的。不过,我得指责您信中的一段,您一定能猜得到是哪一段。尽管我看了这一段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但我还是要指责:因为您竟然拿塔索当挡箭牌,您可真够狡猾的。唉!您怎么就没有想到写给众人看的信和写给情人看的信是有很大区别的呀?极其胆怯、审慎的爱情难道所要求的重视不多过礼仪吗?您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文笔不是我所喜爱的吧?您是不是成心要让我不高兴呀?不过,对这个根本就不该提的话题也许已经谈得太多了。再说,我正忙着看您的第二封信,无法详细回复您的第一封信。因此,我的朋友,咱们留到下一次再谈瓦莱吧,现在只谈谈我们的事情,我们有很多的事要谈。

我早已知道您会做出什么决定来的。我们彼此太了解了,不至于连这些都弄不明白。万一我们撇弃了道德,请您相信,那将不是勇气和牺牲可以解决问题的了[24]。对付猛烈进攻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抵抗,但愿我们能够取得胜利,因为敌人会告诉我们要拿起武器来。而处于昏睡之中,沉于温馨休憩之中时,则尤应提防突然袭击。但是,尤其是持续不断的痛苦在使人不堪重负,心灵善于对付阵痛而非长痛。我的朋友,这就是今后我们必须面对的艰难战斗:义务要求我们的绝不是一些英勇行为,而是勇敢地抵御不停袭来的艰难困苦。

这我早已清晰地预见到了。幸福的时光像闪电似的一闪而过,而失意的时刻已开始来临,却没有什么可以帮我预见它何时结束。一切都在警示我,使我气馁;一种要命的忧郁攫住我的心灵;我莫名其妙地、不由自主地就会流泪,这并不是因为我看到了未来充满着不可避免的痛苦。我一直怀着希望,却看到它日益变得渺茫。树已从根部砍断,还给树叶浇水又有何用?

我的朋友,我深深地感到远离您是多么难受。我深深地感到没有您我无法活下去,这一点是最令我恐惧的。我每天每日上百次地跑到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去,却总也见不到您;我按您通常到来的时间等着您,可时间过去了,您并没有来。景物依旧,可人去楼空,这使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您。您根本就没有受过这种可怕的刑罚,因为您的心会告诉您我在想您。啊!要是您知道两人分别后留下的人是最痛苦的,那您宁可处于您的境况之中而非我的处境之中了!

只要我敢于呻吟,只要我敢于说说我的苦痛,我就会感到我可能会抱怨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但是,除了躲在表姐怀里偷偷地悲叹几声而外,在其他地方就只能压住自己的哀叹了。我必须憋住眼泪,在难过得要生要死时,我却必须强颜欢笑。

啊,神明!自觉死亡迫近

却又不敢说出来:

我感到自己正在死去![25]

最糟的是所有这些痛苦都在不停地加深我那最大的痛苦,越思念您,我就越痛苦,可我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思念。告诉我,我的朋友,我亲密的朋友,您感觉得到一颗忧伤的心是多么温情吗?忧伤是多么能滋润爱情吗?

我有好多话想对您说,但是,除了必须耐心地等待确知您现在何处之外,在现在这种心理状态之下,我是不可能继续写下去了。再见啦,我的朋友,我要放下笔了,但请您放心,我是放不下您的。

便笺

按照一个我并不认识的船夫所说,我写了这个便笺寄往您通常的地址。告诉您,我在麦耶里选定了我的避难所,就在河的对岸,这样至少可以尽情地望着,我不敢走近的那个地方。

书信二十六 致朱丽

短短数日,我的境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在我靠近您的那份甜蜜中掺杂着多少酸苦呀!我脑子里缠绕着多少忧伤的想法呀!我的惶恐使我预见到多少的艰难曲折呀!啊,朱丽!上苍赏赐给人一颗多情的心灵,可那真是一件索命的礼物呀!接受这一礼物的人只能等待着世间痛苦悲伤的到来。这种人是气候与季节的可怜的玩偶,烈日或浓雾、阴霾或晴朗都将决定他的命运,他或高兴或忧伤全凭风向的摆布。他是偏见的受害者,在一些荒谬的原则中,他发现了一个对他心灵的合理愿望来说无法克服的障碍。人们将因他对每件事都抱有一些正确的情感而惩罚他,而且因他按照真理标准而非常规标准去判断事物而惩罚他。他冒失地追求正直与美的神圣魅力,这一点就足以铸成他的不幸,饶不了他的沉重锁链将把他锁在耻辱柱上。他将寻求崇高的幸福,但却忘记了自己是个凡人:他的心灵和他的理智将不停地交战,而无限的欲望为他带来的将只是永远的一无所获。

这就是我所处的严酷境况,命运在追逼我,而我的情感却在升华我,您父亲在蔑视我,而您既给我的生活带来诱惑,又给我的生活带来痛苦。没有您的话,我索命的美人儿,我绝不会有这种灵魂深处的伟大与家境的不济这种难以忍受的矛盾。我本想平静地生活,满意地死去,根本用不着去了解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位居何处。但是遇见您之后,却又无法拥有您。崇拜您吧,自己又是个普通的人,被您爱着可又无法幸福,生活在同一处却又无法共同生活!……啊,朱丽,我不能放弃您!啊,命运呀,我又无法战胜你!您在我心中激起了多么可怕的争斗呀,您既不能抑制我的欲望又不能战胜我的无能!

多么怪诞又不可思议的效果呀!自从我又靠近您起,我脑海里翻腾的尽是一些不祥的念头。也许我所在的地方助长了这种忧伤。这地方既悲凉又恐怖,但却更适合我现在的心灵状态,换一个更舒适的地方,我不一定可以这么耐心地住下去。一溜儿秃岩巨石立于岸边,把我的住处围了个严严实实,到了冬天则更加的瘆人可怖。啊!我已感觉到,我的朱丽,如果必须放弃您,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和季节了。

当我内心激动狂躁时,我简直难以待住。我奔跑着,我拼命地爬山,我蹿上巨岩,我大步流星地踏遍周边地区,所见到的东西都让我感到像盘踞心中的那种恶心一样厌恶。见不到绿野,草地枯黄,树木光秃,凛冽寒风把雪与冰吹聚成堆。我眼中的大自然一片死寂,像我心底里的希望一样。

在这岸边岩石中,在一僻静处,我找到一个小眺望台,可以一览您所居住的、那座幸福的城市。您可以想一想,我的眼睛是多么贪婪地望着心上人所住的地方呀。头一天,我千方百计地想辨别出您的住所来,但是距离太远,未能如愿,但是,我却发现我的想象力代替了我那疲劳的双眼。我跑到本堂神甫那儿去,借来一个望远镜,这一下我看见了,或者说以为看见了您家房屋,自此之后,我便整天整日地待在这个避难所,凝视着那封闭我生命之源的幸运的墙垣。尽管天寒地冻,我仍一大清早就跑去那儿,直到入夜方归。我用干枝枯叶点上火,再蹦蹦跳跳,以抵御严寒。我对这个荒凉去处兴趣盎然,甚至把纸笔墨水都带了来。我现在就是在一块冻裂开来的岩石上给您写这封信的。

就是在这儿,我的朱丽,您不幸的恋人在享受他那也许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幸福了。正是从这儿,他敢于偷偷地穿过空气和墙壁潜入您的房间。您的娇柔容貌仍旧在让他心儿荡漾;您温情的目光在复活他那将死的心灵;他听见您的细语莺声;他还胆大地在您的怀中寻觅他在小树林中所感受到的那份快意。这纯粹是一颗迷失于欲念之中的、激荡的心的空洞幻想!很快,我便不得不把心收回来,这样我至少可以跟着您日常的清白无邪的生活走:我远远地跟着您在白日里忙碌着,而且还根据我曾幸福地在其时其地亲眼见到的情景,想象着您所忙于的种种事情。我总是看见您忙来忙去,照顾这照顾那的,这使您变得让我更加敬重,而我的心也从您心灵取之不尽的善良中获得快慰,也变得温柔多情了。现在,我心想已是清晨,她从恬静的睡梦中醒来,面颊艳若玫瑰,心灵沉浸于甜美平静之中;她在向生养她的父母奉献孝道的一天;现在她来到母亲那儿,向父母大人请安,倾诉爱女的一片真情,感谢他们为家事操劳;她也许息事宁人地在安抚一个做事不小心的仆人,也许还悄悄地规劝了他几句;她也许在为另一个仆人求情。然后,她毫不厌烦地忙起其女孩子的活计来。她用一些有用的知识充实自己;她用美术绘画来增添自己那高雅的兴趣,并通过舞蹈来使自己天生丽质更加轻盈。忽而,我看见她用一个漂亮而朴素的首饰来装点她那无须打扮的容貌;忽而,我看见她就一个穷困家庭被人忽视的困境在向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讨教;忽而,她又在安慰悲戚的寡妇和被遗弃的孤儿;忽而,她在一个荣誉团体发表明智而谦虚的谈话;忽而,她与女友们一起笑吟吟地教育一帮疯癫戏耍的青年,让他们懂事明理,讲究道德。有这么一会儿!啊!请您原谅!我斗胆地看见您在关心着我:我看见您那充满柔情的双眼在看我的一封信;我在您的忧郁而温情的眼睛里看出来,您正在给您的那位幸运的情人写信;我看见您怀着难以自抑的激动在跟您表姐谈论着他。啊,朱丽!啊,朱丽!我们将无法结合在一起吗?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共度时光吗?不,让这种可怕的念头永远也别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转眼之间,这种念头便把我所有的温情变成了疯狂,使得我从一个岩洞钻到另一个岩洞;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呻吟与吼叫;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似的在咆哮;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就是不能放弃您;为了拥有您,没有任何事是我所不敢做的,要么我就去死。

当我的信写到这儿,正准备找个稳妥的办法把它寄给您时,我却收到了您从西翁给我写的那最后一封信。信中所散发的那份忧伤是怎样地抚慰了我的伤痛啊!您说我俩的心虽相隔遥远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让我看见了多么震撼的一个榜样啊!我承认,您的痛苦是隐藏着的,我的痛楚则在肆意地宣泄。但是必须让这同样的情感有着其特点所表现的那种色彩,而且,很自然,最大的损失造成最大的痛苦。关于损失,我能说什么呢?唉!有谁能承受这些损失呀?不,我的朱丽,您得明白,上苍一道永恒的命令已经决定我们彼此相依为命了。这是必须听取的第一条法律,这是把生活与将使之变得温馨的人结合在一起的首要考虑。我看到了这一点,我因此而悲叹,您迷失在您无谓的计划之中,您想冲破无法逾越的壁垒,但却忽略了那些唯一可能的办法。对荣誉的看重夺去了您的理智,而您的道德也只不过是一种梦呓。

啊!如果您能永远像现在这么年轻亮丽的话,我就会恳求上苍让我得知您永远幸福,一辈子每年见您一次,只见一次,其余的时日只是远远地凝视您的住处,在这些岩石中间崇敬您。可是,唉!您看看这从不停止地飞快运转的星辰吧。它在飞呀,时光在流逝,时不再来:您的美貌,即使您的美貌,也将有个终结日期;它会像一朵没被采摘的鲜花一样,有一天掉在地上,枯萎,发黄,花容失色;而我却在呻吟,在痛苦,我的青春年华在泪水中消逝,在痛苦中改颜换色。想想吧,朱丽,您想想吧,我们已经在数那些以为是快乐却在失去的岁月了。您想想它们是绝不会失而复得的;如果我们让剩下的时光也这么流逝,那它们也将一去不复返的。啊,我盲目的情人呀!您是在为我们将不再存在的岁月寻找一种虚幻的幸福;您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但您却没有看见我们在耗损,我们那因爱情和痛苦而衰竭的心灵在融化,像水一般地流走。回来吧,现在还来得及,回来吧,我的朱丽,从这个不祥的错误中返回吧。把您的计划丢在一边,幸福地生活吧。来吧,我的心上人!在您朋友的怀抱中让我们的两个一半结合在一起吧。来吧,面对上苍这个我们逃避的指引者和我们誓言的见证者,发誓同生共死吧。我知道,用不着去说服您不用害怕贫困艰难。如果我们能够贫困却幸福地生活着,啊!我们将获得何种宝贝呀!但我们也绝不昧着良心地认为,在这整个地球之上,竟无两个落难爱侣的立锥之地。我有一双手,我很壮实,通过我的劳动换得的面包您会觉得比山珍海味都更加香甜可口。用爱情烹调的饭菜会淡而无味吗?啊!温柔可爱的意中人,哪怕只能幸福这么一天,您也不会不品尝一下就撇弃这短暂的时光吧?

我只剩一句要告诉您的话了。啊,朱丽!您知道勒卡特岩[26]古时的用途的,那是许许多多不幸的情侣最后的避难之所。在许多方面,我所处的这个地方都与它相似:岩石嶙峋陡峭,湖水深不见底,而我又处于绝望之中。

书信二十七 自克莱尔

我痛苦难耐,几无给您写信的力气。你们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已到了极限。可爱的朱丽命在旦夕,也许挺不过这一两天了。她为了使您远离她而做出的努力,开始损害她的健康了。她同她父亲就您的问题所作的第一次谈话,又进一步地伤及她的身子。新近的忧伤增加了她的激动,而您的最后一封信更是火上浇油。您的信让她激动不已,以致经过一夜可怕的思想斗争,昨天她便病倒了,发起高烧来,而且体温还在不断地升高,最后烧得说起胡话来。在这种状况之下,她不停地呼唤着您的名字,一个劲儿地谈论着您,这说明她的心是如何地挂念着您呀。大家尽力地把她父亲支开,这足以证明我姑妈已经起了疑心,她甚至焦虑不安地向我打听您是不是回来了。我看得出来,由于她女儿病情严重,其他的一切暂时地被放在了一边,所以看见您回来她是不会生气的。

回来吧,别耽搁了。我专门弄了一条船把这封信给您送去。这船就归您安排了,您坐着这条船回来吧,如果您还想见到绝无仅有的、最温柔多情的心上人,那您可千万千万别耽搁一分一秒呀。

书信二十八 朱丽致克莱尔

你离我而去,使我的日子苦不堪言!这叫什么养病呀!一种比高烧和谵妄更可怕的激情在把我往死里推。你好狠心呀!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离开了我。你离开我一个星期了,也许你再也见不着我了。啊!你知道那个疯子大胆地向我建议什么吗?……而且你瞧他的那个口气呀!……让我逃跑?跟着他走!把我拐走!……这个冤家!……我在抱怨谁呀?我的心,我那卑劣的心成百次地要我这么做,比他的规劝还要强烈……全能的主啊!要是让他知道这些,那可怎么办?……他会疯狂起来,我会身不由己的,那就不得不走了……我浑身在发抖……

我父亲终于把我给卖掉了!他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一件商品,一个女奴!他还了债,却害了我!他用我的命去还债报恩!……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不会苟且偷生的。凶蛮狠心的父亲!他有资格……什么!资格!他可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他想把女儿许配给他的朋友,这就是他的罪过。可我母亲,我慈祥的母亲,她怎么伤害我了?……啊!伤害得厉害:她太溺爱我,把我给毁了。

克莱尔,我可怎么办呀?我会怎么样呀?汉斯根本没来。我不知道如何把这封信给你寄去。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在你回来之前……谁知道呢?我已经是一个私奔女子,流浪女子,名誉扫地的女子了……完了,完了,危机来了。一天,一小时,一会儿,也许就……有谁能躲过命运的呢?啊!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活着或死去,无论我在哪个阴暗的避难处忍辱负重地苟且偷生,克莱尔,你可都要记住我这个朋友呀……唉!苦难和耻辱会改变人的心灵的……啊!万一我的心把你给忘了,那它就是大大地变了。

书信二十九 朱丽致克莱尔

待着吧,啊!待着吧,永远别回来,即使你回来,也是太晚了。我不能再看见你了,见了你,我又怎能受得了呀?

你跑哪儿去了,我的好友,我的救星,我的守护天使?你撇下了我,我也就完了!怎么!你这次是非得出远门,走得又这么急?你怎么能在我生命最危险的时刻丢下我不管?你这么漫不经心真是罪过,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的内疚将像我的眼泪一样永远没有个头的。你的这种损失不会比我的损失更容易弥补,而你也无法轻易地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好友,这就像我的清白一样,一失难寻。

我都说了些什么呀,真该死!我一说话就出错,可我又无法沉默不语。当悔恨在啃啮一个人的时候,沉默又管什么用?难道整个世界不都在谴责我的过错吗?我的耻辱不是都写在所有的东西上了吗?如果我不把心思全倾诉给你,我就要憋死的。可你,你就没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吗,随便地过于信任人的朋友?啊!你为什么不背叛我呀?是你的忠诚、你盲目的友情、你不幸的宽容把我给毁了。

是什么魔鬼使你想到,要把那个造成我的耻辱的狠心郎给叫回来的?他心怀叵测的关心,难道不会是在让我活过来以便使我的生命变得更加的丑恶吗?让他滚得远远的,这个没教养的人!让他所剩的一点点怜悯心起点作用吧!让他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加重我的痛苦了!让他抛弃看着我哭泣的幸灾乐祸吧!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呢?唉!他毫无过错,错的只是我呀,我所有的不幸都是自作自受,我只能责怪我自己。但是,邪恶已经腐蚀了我的灵魂,它的第一个效应就是明明自己有罪却在责备别人。

不,不,他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他的那颗重视道德的心灵根本就不懂得侮辱自己心上人的那下流可鄙的一套。啊!无疑他比我更懂得爱,因为他能更好地克制自己。我不止一次地亲眼看见他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并且取得了胜利。他的眼睛闪烁着欲望的火焰,他像中了魔似的疯狂向我扑来,但突然间戛然而止;我的周围似乎围着一圈无法逾越的樊篱,而他的急切但诚挚的爱无法翻越而过。我过于大胆地注视着这种危险的情景。我被他的激越搅得六神无主,他的叹息让我揪心。我分担着他的痛苦,却爱莫能助。我看见他激动得浑身抽搐,就要晕倒在我的面前。也许只有爱情会饶恕我。啊,我的表姐!是怜悯把我给害了。

似乎我那不祥的激情是想用各种道德的面具掩盖起来以欺骗自己。就在那一天,他更加信誓旦旦地一个劲儿叫我跟着他走,但这会让世上最好的父亲伤心的,这是在用刀子剜我母亲的心,所以我硬挺着,憎恶地拒绝了他的计划。看到我的心愿终难实现,又必须向他隐瞒这种不可能,再加上在使之抱有希望之后,又使得这个既听话又温情的情人希望破灭后而感到的内疚,凡此种种,都在使我的勇气消失,软弱加重,理智混乱。必须或让生身父母死亡,或让我的情人死去,或让我自己离开人世。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只好选择让自己遭殃。我忘掉了一切,只记得爱情了,就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掉进了一个女孩子永远也上不来的耻辱的深渊。如果苟延残喘,我会更加的痛苦不幸。

我在呻吟着寻找世上所剩下的一点点慰藉。在其中我见到的只有你,我可爱的朋友。别剥夺我这一美好的希望,求求你了。别让我失掉你温馨的友情。我已失去作如此奢望的权利了,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需要它。让怜悯增添敬重吧。回来吧,我亲爱的,回来敞开你的心怀,听我哀叹吧。回来擦干你朋友的眼泪吧。可能的话,想法救我于自卑自贱之中,让我相信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还没有完全丧失殆尽,因为你的心还在挂念着我。

书信三十 复信

不幸的姑娘!唉!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呀?我的上帝!你一向知书达理,十分明智的呀!你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惶恐,而且沮丧、绝望、无力自拔,你叫我说什么好呢?要我再重创你那颗可怜的心,还是要违心地宽慰你一番?要我实话实说,是怎么就怎么,还是按你的口味去说明问题?神圣而纯洁的友情啊,把你的温馨幻想赋予我吧。在你启迪我的那种甜美的怜爱中,让我先胡乱地谈论一番你已无法救治的苦痛吧。

你是知道的,我曾担心你为之叹息的不幸。我多少次提醒过你,可你就是不听!……这是盲目自信的必然结果……啊!现在的问题不再是这些了。如果我能这样去救你的话,我无疑会泄露你的秘密,但是对你的那颗十分多情的心,我看得比你更加清楚,我看见它被一股无法扑灭的大火吞没了。我感觉到在这颗为爱情而颤动的心中,要么幸福要么死亡。当你因为担心自己挺不住而不得不满含眼泪地把自己的情人赶得远远的时,我就知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受不了的,就会把他马上叫回来的。可是,当我看见你对活下去如此的厌恶而濒临死亡时,我是多么害怕呀!别因为一个过错而谴责你的情人或你自己,那个过错的罪魁祸首是我,因为我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却没有加以制止。

我确实是不得已才走的。你知道的,我不得不听从安排。但是,如果当时我就觉察到了你已身临深渊的话,就是把我撕成碎片也甭想把我从你身边拽走。我对危险的时刻估计错误。尽管你很脆弱很消沉,但当时我觉得在自己短暂的离开期间,你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我没有预见到你将处于那种危险的抉择中;我忘了你自身的脆弱使得这颗交瘁的心无力去自我防卫了。我要请你原谅当时我的所思所想:我不会为一个救了你命的错误去后悔;我没有那种让你拒绝我提醒的铁石心肠;我要让你完全绝望就可能把你给毁了,而我宁可让你活着,哪怕是看着你流泪。

但是,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伤心落泪呀,温情的女友?就那么点过错值得你这么悔恨不已吗?你犯得着这么鄙视自己吗?人一脆弱就要抹杀那么多牺牲和你摆脱不了的危险吗?这不正说明你的道德吗?你光想着你的失败,却忘了在它之前的种种胜利了。如果你比那些拼命抵御的女子进行了更大的斗争,那你不是为了荣誉而比她们做得更多了吗?如果什么也无法为你辩白,那至少请你想一想原谅你的人。我几乎十分了解人们所说的爱情,我将永远能够抵御爱情所激发的狂热,但是我却无法抵御像你那样的爱情,而且,即使我没有败下阵来,我也没有你那么纯洁。

这些话会让你生气,但是你的痛苦如此之深,不说不行:我用我的生命担保,这些话对你是有用的,因为我憎恨那些坏的原则规范胜过憎恨坏的行为[27]。如果这种错误不得不犯,而我又卑鄙地这么跟你说,你又无耻地听我说,我们俩那就成了世人中最卑劣的人了。现在,我亲爱的,我就得这么说,而且你也得听我的,要不然你就完了,因为在你身上有着成百上千种值得赞赏的优点,只有你自珍自重才能将它们保留住,而过分的羞惭和随之产生的自暴自弃必然会将它们毁灭殆尽:只有你认为它们还有价值,你自己才会有价值。

你要当心,千万别陷入一种危险的消沉之中,那会比脆弱更让你堕落的。难道真正的爱情生就是为了贬损心灵的吗?一个因爱情而犯下的错误是根本剥夺不了正直和美的那种崇高的热情的,这种热情始终在使你升华,使你超越你自己。太阳上有个黑点又能怎样?你有那么多的美德,一个美德受损,又能把你怎么样?难道你就会不再温柔,不再真诚,不再乐善好施了?荣誉、人道、友谊、纯洁的爱情在你心中就不宝贵了?你就少珍爱你将不再会有的道德了?不,亲爱的好姑娘,你的克莱尔既同情你又崇拜你,她知道,她感觉到,你心中没有任何好的东西是不散发出来的。啊!相信我,你就是丧失很多,任何比你明智的女人也绝不会比你高尚的!

总之,你得给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损失什么,都可以得到安慰,唯独失去你不行。你的头一封信让我看到发抖。它本会使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你第二封信到来的,巧得很,两封信我是同时收到的。想要撇下自己的朋友!打算甩下我逃走!你别再提你那最大的错误了,这个错误才是你应该百倍地脸红羞惭的哩!不过,话说回来,你之所以这么没良心,只是因为爱情才……喏,否则,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杀了的。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数着我不得不远离你的时日。这日子在残酷地延长着:我们在洛桑还得待上六天,然后我便飞向我唯一的朋友。我将去安慰她,或者与她一起悲伤痛苦,替她擦去泪水,或者与她一起哭泣。我要在你的痛苦中让温馨的友情说话,而不让什么大道理吭声。亲爱的表妹,我们一同叹息呻吟,我们得互助互爱,我们得沉默不语。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得借助道德去抹掉那用眼泪绝对改正不了错误!啊!我可怜的莎约特!

书信三十一 致朱丽

你是天上什么样的神奇星宿,不可思议的朱丽?你是用一种怎样的、只有你一人知道的招数,在一颗心中聚拢那么多互不相容的活动的?我的心为爱情和欲念所陶醉,正在痛苦之中游来荡去。我在高尚的幸福中受着折磨,并因痛苦而沮丧,而且我像谴责罪恶似的责怪自己的过度幸福。上帝啊!不敢全身心地投入任何感情,还要让这些感情相互撕扯,总是让苦涩与欢乐结合在一起,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呀!倒不如做一个可怜虫算了。

唉!幸福对我又有何用?我所感受到的不再是我的痛苦,而是你的痛苦,而它们让我觉得更加的难以忍受。你想向我隐瞒你的痛苦,这是徒劳的,我轻易地便从你眼睛里的忧郁和颓丧中看出来了。这双动人心魄的眼睛,难道能够掩盖爱情的什么秘密吗?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你表面的宁静下面所掩藏着的揪心的痛苦,而你用甜蜜的微笑遮盖着的忧伤更加刺痛着我的心。

现在已不是再向我隐瞒什么的时候了。昨天我在你母亲的房间里来着,她出去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声声叹息,直刺我的心间。我怎能不知道这哀叹的缘由呢?我走近发出哀叹的地方,进到你的房间,一直走进你的书房。我微微地推开门来,当我瞥见本该坐在全球御座上的女子坐在地上,趴在扶手椅上哭成了个泪人时,我的心都碎了。啊!即使流的是我的血,我也不会这么痛苦的!在那一时刻,我的心真是后悔得像在被撕裂呀!我的幸福变成了对我的折磨。我感受到的只有你的痛苦,我宁愿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回你的眼泪和我全部的欢乐。我真想扑到你的面前,用我的嘴唇亲干你那宝贵的泪珠,把它们吸进我的心间。我宁愿死也不愿看到你流泪,我愿你永远永远地不流泪。听见你母亲回来了,我必须赶快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真不愿意离开你,心里好不悔恨呀!而这悔恨只有你不再痛苦了才会消失。

你在悔恨,这让我感到自己是多么耻辱、多么卑劣呀!如果我们的结合使你瞧不起自己,如果我的欢乐时光是你受煎熬的时日的话,那我可真是卑鄙下流了!对你自己公平一点吧,我的朱丽。用一种少带偏见的眼光去看待你的心所织成的那神圣的结吧。难道你没有遵循本性最纯洁的轨迹吗?难道你不是自由地签订了最神圣的契约吗?你做了什么天理人情所不容的事?除了公开宣告而外,联结着我们的那个同心结上还缺什么呢?如果你愿意属于我,你就没什么过错了。啊,我的妻呀!啊,我当之无愧的纯洁伴侣!啊,我生命的魅力与幸福!不,绝不是你的爱所做的一切会成为罪恶,而是你想剥夺掉的一切才是犯罪:你若是下嫁另一个人,你就会损害声誉。永远属于你心中的朋友,以保清白吧:联结咱俩的同心结是合理合法的,只有想破坏它的那种不忠实才是该受到斥责的,所以从今往后爱情才是道德的保障。

可是,当你的痛苦是有道理时,当你的悔恨是事出有因时,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隐瞒它们呢?为什么我的眼睛不能与你的一起流下眼泪呢?你没有任何痛苦是我不该去感受的,你没有任何情感是我所不该去分享的,我这颗不无道理地忌妒的心,在责怪你没有在我怀里流出所有的泪水。你说,冷漠而神秘的心上人呀,你的心灵没有与我的心灵交流的所有一切,难道不是说明你对爱情在进行偷窃吗?咱俩之间难道不该一切都是共有的吗?难道你忘了自己曾经是这么说的吗?啊!如果你懂得像我一样去爱的话,我的幸福就会安慰你,如同你的痛苦让我痛苦一样,你将感受到我的快乐,如同我感受到你的忧伤一样。

但我看得出来,你蔑视我,认为我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因为我的理智因欢乐而丧失了。我的激越让你害怕,我的妄想让你怜悯,可你并没有感到人性的全部力量是无法满足无边无尽的幸福的。你怎么可以让一颗多情的心去有节制地品尝一些无穷的乐趣呢?你怎么可以让这颗心,在承受多种多样激越的同时不越雷池半步呢?你难道不知道凡事都有一个限度,任何理智都是无法抵御它的?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理智是能忍受一切考验的?你就怜悯怜悯被你抛进这种迷乱的我吧,不要去蔑视你一手造成的一些错误了。我已不能自已,这我承认,可我的迷乱的心却完全是放在你身上的。因此,我更能体会你的痛苦,而且更有资格与你分担你的痛苦。啊,朱丽!你别自欺欺人了。

书信三十二 复信

我亲爱的朋友,有一段时间,我们的通信自然而有趣。写信时的情感流露,既高尚又淳朴,无须推敲润色,其纯洁就是最好的光泽。这幸福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唉,它已无法回返了,而这种极其残酷的变化所带来的结果就是,咱俩的心已不能够再相互了解了。

你的眼睛看出了我的痛苦。你以为已经看透了这些痛苦的缘由,你想用一些无济于事的话语来安慰我,可是,当你想要糊弄我的时候,是你自己,我的朋友,在自己欺骗自己。相信我吧,相信你的朱丽重情的心吧。我的后悔并不是因为给了爱情太多,而是剥夺了它的最大魅力。那种合乎道德的温馨痴迷,已经像梦一般地化为乌有:我们的爱情之火已经耗尽了使之燃旺并净化的那种神圣的激情;我们在寻求欢乐,但幸福却远远地逃离了我们。你再回忆回忆那段甜美的时光吧:我们的心因我们彼此敬重而更加紧密地结合着;激情从自身汲取巨大的力量,自我克制着;清白无邪在对我们感到的束缚进行安慰;对荣誉的敬重全都反转来增进我们的爱情。比较一下这种极其美好的状况和我们目前的处境吧!那么多的躁动、那么多的恐惧、那么多要命的警示、那么多没有节制的情感,使得美好状况那最初的甜美丧失殆尽了!被爱情用来激发我们生命的所有活动,反过来又能使爱情变得更加甜蜜的那种明智和正直的热情现在怎么样了?我们的欢快一直是祥和而持续的,可我们现在却只剩下激动狂躁了。这种无理智的幸福更像疯狂的发作而不像是温情的爱抚。一股纯洁而神圣之火曾一直在燃烧着我们的心,可现在我们完全受到感官的摆布,已经成为庸俗的恋人。假如忌妒的爱情依旧肯于主导凡夫俗子无它也能享受欢乐的话,那我们就太幸福了。

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损失,我既为你也为我而痛哭这些损失。对于我的损失我没更多可说的了,你的心天生就能感受得到的。看看我的耻辱吧,如果你还懂得爱的话,那就为之叹息吧。我的错误是无法补赎的,我的泪水也永远不会止住。啊,是你让我的泪水流出来的,你要当心别伤害这极有道理的痛苦。我的全部希望就是让我的痛苦永远保留下去。我最大的痛苦就是得到慰藉,而连同清白一起丧失使我们热爱清白的那种感情,则是耻辱中最大的耻辱。

我了解自己的命运,我对此感到恐惧,然而在我的绝望之中尚有着一种慰藉,它是唯一的,但却温馨的:我就是期待着从你那儿得到它,我可爱的朋友。自打我不敢再把目光投向自己以来,我便怀着欣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我所爱的人了。我把你从我身上剥夺掉的我的自珍自重全都交给你。在逼使我憎恨自己的同时,对我来说,你因此而变得更加可贵了。爱情,这个毁了我的命定的爱情,给了你一个新的价值:当我沉沦时,你升华了;你的心灵似乎利用了我心灵的全部卑劣。从今往后,请成为我的唯一希望吧;如果可能,该由你来为我的过错辩解。用你情感的真诚来掩盖我的过错吧。愿你的功德能洗刷我的耻辱。用你的道德使你让我失去道德的行为变得情有可原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你就成为我的全部吧:我所剩的唯一荣誉系于你一身,只要你堪受尊敬,我也就不会完全受到蔑视了。

虽然我非常后悔健康重又恢复,但我也实在无法继续假装下去了。我的气色也会拆穿我的谎言,而装病也无法再骗过任何人。在我不得不重新拾起日常琐细活计之前,你要抓紧按我们商量的办法行事:我看得很清楚,我母亲已经起了疑心,她老在盯着我们。我得说实话,我父亲倒还没有到这一地步。这位高傲的贵族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一个平头百姓会成为他女儿的恋人,但是,总之,你知道他的态度。你不抢在他的前面,那他就要抢在你的前面了。你要想仍旧来我们家走动,你就必须完全退出我们家。相信我,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去找我母亲谈谈。你就装着有一些事要处理,无法继续教我了。我们得少见点面,以便至少有时候还可以见得着,因为让你吃了闭门羹,你就再也无法在我家出现了,但是,如果你以退为进,自己把门给堵上,你还可以随意地前来拜访,而且,使点小花招儿,献点小殷勤什么的,你就能更经常地前来,而且也引不起别人的怀疑,或者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今天晚上,我将告诉你,我想到的我们相见的另外一些办法。但你得同意,以前你颇多微词的、形影不离的表姐,现在对两位情人来说,并非是无用的了,她得寸步不离我们的左右。

书信三十三 自朱丽

啊!我的朋友,对于两个情侣而言,人多的场合真是个坏透了的避难所!人相见心相抑,这是多么痛苦啊!那还不如不见。心里激动万分,又怎么能让脸上不动声色呢?怎么能使自己判若两人呢?当你心里只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又怎能想到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呢?当你的心儿在飞翔的时候,你又怎能收敛你的举止与目光呢?我一生还从未像昨天在埃尔瓦夫人府上,仆人宣布你到来时,所感到的那样慌乱窘迫。听到你的名字,就像听到别人在斥责我似的:我想象着大家都齐刷刷地在观察着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当你进来时,我像是中了魔法似的脸刷地红了起来,以致一直在盯着我的表姐不得不把脸凑过来,并用扇子遮着,像是要跟我耳语一番似的。我很担心这会弄巧成拙,别人会猜想我们偷偷地说些什么,总之,我看到的处是危险的信号,我从未像当时那样深有感触,一颗罪恶的灵魂到处都会遇到没有想到的、指责我们的见证人。

克莱尔声称,她发现你的神态也不好,她觉得你十分尴尬,见到我的神情之后不知如何是好,担心你会有何表现,所以既不敢走上前来又不敢走过去,既不敢靠近我又不敢远离我,目光游来移去,左顾右盼。据她说,你是想找个由头把目光转向我们。我稍稍镇定之后,便也看出了你的激动来,直到年轻的贝隆夫人招呼你,你在她身边坐下来,跟她聊起来,你才平静了许多。

我的朋友,这种活法,给人以太多的束缚,而很少有什么乐趣,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好处。我们爱得很深,不能这么拘拘束束的。这种公共场合的相见,只适合于一些不懂得爱情却照样公开在一起的人,或者不需要什么秘密的人。我的焦虑不安十分严重,而您的轻率冒失又极其危险。我又不能总是找一位贝隆夫人这样的人坐在身边,必要时可以打打岔儿。

我们还是重新像先前那样孤独而平静地生活吧。当时我未能让你很好地适应这种生活,但正是这种生活使我们产生了爱情之火,并维系着我们的爱情之火,也许通过一种更加独处的生活方式,这爱情之火会逐渐减弱的。但凡伟大的激情都是从孤独之中形成的。常在公开场合露面是产生不了这种爱情之火的,因为在这样的场合没有什么东西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兴趣多样、繁杂,情感的力量反倒减少了。这种孤独的生活状态也更适合我的忧伤心情。我的忧伤是用与我的爱情同样的养分培育的。是你那可爱的形象在支撑着我的忧伤和爱情,我更想在自己的心底里看到你既温柔又多情,而不想在公开场合见到你拘拘束束,神魂不定。

另外,我不得不更加深居简出的时刻可能来到了。要是它早已来到该多好啊,这个令人朝思暮想的时刻!为谨慎起见,而且鉴于我的习惯,我也得事先采取一些不得不采取的做法。啊!要是从我的错误中能够产生弥补过错的办法就好了!温情地盼着有朝一日……我不由自主地会说出,我不想说而又一直缠绕在我心头的计划。请原谅我这么吞吞吐吐,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心里将永远不会藏着让你听了感到厌恶的秘密。但目前你却不该知晓,眼下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造成我俩痛苦的爱情应该能够救治我们的痛苦。你好好地想一想,如果愿意的话,你就在脑子里评论一番,我可不许你就此询问我。

书信三十四 复信

不,不,

让我叹息的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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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会改变。[28]

那个漂亮的贝隆夫人,我真该爱她,她给了我多大的乐趣呀!原谅我吧,圣洁的朱丽,当时我竟敢在你发出温情的警告时,还这么快快活活的,那一时刻是我一生中最温馨的一个时刻。那些偷偷地射向我们的不安而好奇的目光,生怕与我的目光相遇而立即垂了下去,它们是多么可爱啊!而你的幸福的情人当时在做什么呢?他是在同贝隆夫人交谈吗?啊!我的朱丽,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不,不,无与伦比的姑娘呀,他的心是另有所想呀!他的心是多么含情脉脉地跟着你的心在跳动呀!他的眼睛是多么焦急而贪婪地在盯着你的娇容呀!你的爱情、你的美貌充实着、陶醉着他的心灵,这么多的美好情感几乎让它无法承受。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损害了我所爱的女子而独享她没有分享的快乐。在这段时间里,我听见贝隆夫人说的是什么了吗?我知道自己在怎么回答她了吗?在我们交谈时我知道自己是这种情况吗?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吗?对于心不在焉的男人说的和没听见而作的回答,她能听得懂点什么呀!

他好像在听,其实什么也没听见[29]。

因此,她对我是完全的不屑一顾。她跟大家,也许是跟你在说,我没有头脑,没有理智,是个书呆子。她说我什么或怎么想我,这对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不是我的朱丽一人在决定我的存在和我想要有的社会地位吗?世上的其他人如何看待我,那就随他们的便吧,我的价值只在你的器重之中。

啊!相信我吧。贝隆夫人也好,其他所有比你还要美的女人也好,都无法使我像你说的那样让我分心,也无法让我的心和我的眼离开你片刻。如果你在怀疑我的诚挚的话,如果你在对我的爱情、对你的魅力如此拼命地贬损的话,那你告诉我,有谁可能记住在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难道我没看见你在那些年轻美女中间犹如金色的太阳,使她们黯然失色吗?难道我没有瞅见那些骑士[30]簇拥在你的椅子周围吗?难道我没有看出他们不理睬你的女伴们而专门向你表示仰慕之情吗?难道我看不出他们急不可耐地表达出的敬重、礼貌和殷勤吗?难道我没有看出你以比高傲更让人畏惧的谦虚但漠然的神情在接受他们的这一切表示吗?难道我没有看见你摘下手套吃点心时,你露出的玉腕锁定众人目光的效果吗?难道我没有看见那个微微掀起你手套的外国青年想吻你伸出的纤纤玉手吗?难道我没看见一个更大胆的家伙,一双贼眼像在吮吸我的血液和生命似的死死地盯着你的那个地方,你一发现,马上就用别针把你的围巾别住了吗?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么心不在焉,我看到了所有这一切,朱丽,但我丝毫不觉得忌妒,因为我深知你的心,我知道它是不会朝秦暮楚的。你想指责我的心会那样吗?

再来谈谈那种我只是很遗憾才离开的孤独生活吧。不,心儿在公开场合是绝对得不到滋润的:虚假的快乐带给它的是丧失真正的快乐,变得更加的痛苦,它宁愿自己痛苦也不要无谓的补偿。但是,我的朱丽,还会有更牢固的东西来束缚我们的生活的,可你似乎已经把它们给忘记了!怎么!我俩住得不远,却整整半个月没有见面,或相互间什么都没有说!啊!在这么漫长的日子里,你想让一颗燃烧着爱情的心怎么活呀?即使彼此隔山隔水也没有这么难耐。如果只能给我们造成比预想更大的痛苦,那么过度的谨慎小心又有何用?这么痛苦地延长生命又有何用?难道相见片刻就死去不比这样活着强过百倍吗?

我不想瞒你,我亲爱的女友,我宁愿探究你向我隐瞒着的那个可爱的秘密,对我们来说,弄个明白是更加有趣的,但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不过,我会保持你强加于我的沉默的,并抑制我不谨慎的好奇心,但是,在尊重一个如此温馨的秘密的同时,为什么我不能至少得到澄清的保证呢?谁知道呢,谁知道你的计划不是镜中花水中月呢?啊,我生命的宝贵灵魂!我们至少先开始想法来实现它吧。

附言:忘记告诉你了,罗甘先生主动提出让我参加他为撒丁国王招募的一个团的连队,去当连长。对于这位正直军官的器重我深为感激,但我婉言谢绝了,我对他说,我的眼睛高度近视,无法从军,而且我对研究学问情有独钟,无法适应不安定的生活。在这件事上,我丝毫没做任何牺牲爱情的事。我在想,每个人都应为祖国流血牺牲,但却不应去为素昧平生的亲王卖命,更不用说把世界上最高尚的职业变成去当一个卑贱的雇佣兵。这些原则是我父亲的原则,我为能效仿他忠于自己的义务和祖国而感到无比幸福。他从不愿为任何一个外国王公效命,但是,在1712年的战争中,他为自己的祖国拿起了武器,他参加过无数次战斗,在其中的一次战斗中他受了伤,而在魏尔梅根战役中,他有幸在萨柯内克斯将军的目睹下拔掉了敌人的军旗。

书信三十五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不觉得我就贝隆夫人的两句玩笑话值得你那么认真地解释一番。一个劲儿地辩白有时反而弄巧成拙,对鸡毛蒜皮的事十分在意反会造成严重后果。在我们之间肯定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因为我们连自己的心事都烦不过来了,哪有心情去操这份闲心。但情人们为一点小事而放心不下的话,那么这种小事几乎比看上去要严重得多。

然而,这种小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看待忌妒问题的机会,我对此倒并不气恼,这一主题对我来说却是太重要了。

我的朋友,通过我们的心理素质和我们的兴趣的趋同,我看到爱情将是我们生活中的大事。一旦它造成了我们已经接受的深刻印象,那它就必须扑灭或吸收其他的一切激情;稍微的一点冷淡,对于我们来说立即会变成如死一般的阴郁;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一种没完没了的烦恼将替代熄灭了的爱情,而在停止了爱之后,我们会久久地不知道如何生活是好。就我个人的情况而言,你能清楚地感觉到,只有激情的谵妄能够为我掩盖我对自己目前境况的恐惧,而且我必须或者疯狂地去爱,或者痛苦地去死。你看看,我是否有充分的理由认真讨论,我们余生的幸福或不幸将依赖的问题。

正如我能够判断自己一样,我觉得我往往过于受到活泼开朗的影响,反而不容易激动起来。我的痛苦必须在心中酝酿良久方敢向其制造者道出其原委来。由于我深信凡是想冒犯别人的人都绝不会是无心的,所以我宁愿听到百般埋怨也不愿听到任何的解释。只要稍有点忌妒的倾向,这种性格必然走向极端,而我内心深处极其担心这种危险的倾向。这并不是说我就不知道你的心里只装着我而没装着其他人。但是人是可能自己搞错的,把瞬间的爱好当成是一种激情,也许把心血来潮时做的许多事错以为是爱情使然。如果说你自以为朝秦暮楚而其实并不是的话,那我就更有可能错误地指责你不忠了。这种可怕的怀疑很可能会毒害我的一生,我会无处哭诉地呻吟叹息,我会在自己被不断地爱着的同时,无所慰藉地死去。

我求求你,让我们预防这种不幸吧,一想到它,我就禁不住浑身战栗。我亲爱的朋友,你得向我发誓(不是以爱情的名义,这种以爱情名义发的誓言已司空见惯了,而是要以你极其看重的荣誉的名义),我永远是你的红颜知己,若有任何变化必须第一个告诉我。别跟我说你将绝对没有任何事情瞒着我。我相信你会这样,也希望你这样。但是,可别让我吓得发疯,你要保证给我一个像现在这样永远安全的未来。这样,我在从你那儿得知我的真正不幸时,我就不用太抱怨了,这总比我总在想象着一些可能的不幸要少痛苦得多,我至少可以因你的愧疚而聊以自慰,如果说你不再与我分享爱情的烈火的话,你也还在分担我的痛苦,在你怀里流出的眼泪,我也会觉得不会那么苦涩。

我的朋友,这正是我对自己的选择尤为高兴的地方,我庆幸我有把我们俩结合在一起的温馨的纽带,以及维系这一纽带的纯洁无邪。这就是纯洁情感事物之中的明智规范的作用,这就是严肃的道德是如何从温柔的爱情中排除掉困难的。如果我有的是一个没有原则的情人,哪怕他永远地爱我,那我又从哪儿去找这种持之以恒的保障呢?我有什么办法能够从持续不断的怀疑中摆脱出来?我又怎么保证自己绝对不被他的伪装或我的轻信所欺骗呢?而你么,我的名副其实的可尊敬的朋友,你既不会弄虚作假又不会乔装打扮,我知道你是会信守你将向我许下的诺言的。承认一次不忠的耻辱在你正直的心灵之中是绝对不会胜过你信守诺言的义务的。如果你无法再爱你的朱丽时,你会对她说……你可能会对她说:啊,朱丽!我不……我的朋友,我将绝不会写出那个字来的。

你对我这个权宜之计有何想法?我敢肯定,这是能够在我心中驱除任何忌妒情感的唯一办法。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情感在迷惑着我,使我因你的爱情而相信你的诚实,使我不会相信一个你没亲口告诉我的不忠实的行为。我亲爱的,这就是我强加于你的保证的可靠作用,因为我认为你可能会是个朝三暮四的情人,但绝不会是一个骗人的朋友,而且,即使我会怀疑你的心,也绝不会怀疑你的诚实。在这个方面,如果我所采取的谨慎小心的态度是多余的,而预防的又是我觉得根本不可能的移情别恋,那我感到的是多大的欢欣呀!同一个极其忠贞的情人谈论忌妒是多么有趣呀!啊!如果你已不再是个忠贞的情人,请相信,我是不会跟你谈这些的。我可怜的心儿在关键时刻可能会不那么理智,而稍有一点怀疑很快就会使我丧失保障理智的意志力。

我十分尊敬的老师,这就是今晚要讨论的问题,因为我知道您的两个卑微的门生,将有幸在形影不离的那位[31]的父亲家里,与您共进晚餐。您对新闻的真知灼见的评论,使您在他的面前大受赞赏,所以您没有怎么费力就受到了他的邀请。那位姑娘弹奏羽管键琴助兴,而她的父亲则在翻看朗贝蒂[32]的著作。而我也许将温习克拉朗小树林的作业[33]。啊,无所不通的渊博学者,您对各门学问都有独到见解!德·奥尔伯先生,您可能知道,他可是人所共知的,他对将向那不勒斯国王[34]敬献辞的颇有见地的评论,有着自己的看法,我们仨人将在我表姐的房间里就此谈论一番。就是在这间房间里,我忠实的崇拜者,您将跪在您的贵妇与情妇面前,双手握住我的手,当着她的“掌玺大臣”的面,向她发誓保证绝对忠贞,但不许说什么永远的爱,那是人们既无法信守也无法破坏的誓言,而要说出真心、诚心和永不被践踏的坦诚。您绝不要发誓说永远听命于我,而要发誓永不干出不忠的行为,并至少要发誓先摆脱桎梏再宣战。做完这一切之后,您就接受拥抱,并被认为是唯一的仆从和尽忠的骑士了。

再见了,我的好友,一想到今晚的聚餐,我就喜上眉梢。啊!当我看到你将分享我的快乐时,我真是甜在心头!

书信三十六 自朱丽

亲吻这封信吧,你会为我马上要告诉你的消息高兴得跳起来的,不过,你要想到,即使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得跳起来,没有什么好去吻这封信的,对信中所述我至少并非是不激动的。我父亲因他的诉讼案不得不前往伯尔尼,然后从那儿去索莱尔解决他的年金问题。他建议我母亲陪他一起去。我母亲接受了,因为她希望换换环境能对他的身体健康有所助益。他们好心地要带着我去,我觉得说出我对此有何想法不太合适,巧的是车子安排有困难,这一计划只好放弃,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因无法带上我而安慰我哩。我必须装作很伤心的样子。我不得不扮演的虚假角色让我真的伤心起来,以致心生愧疚,反倒真的不用假装而假戏真做了。

父母不在期间,我也不会是一家之主的,不过他们把我送到表姐的父亲那儿,因此在此期间我完完全全地成了那位形影不离者的无法分开的人了。另外,我母亲宁愿自己不带女仆,而把巴比留下给我当管家。她是个没什么危险的百眼巨人[35],既无法引诱她对主不忠也无法把她当做心腹。但是,必要时,给她点好脸看看或施她以小恩小惠,就能轻易地把她支开。

你明白在这半个月当中,我们的相会将是多么容易,但是,束缚少了,谨慎却不能放松,所以我们必须主动地保持在其他时间我们所具有的矜持端庄。当我到了表姐家时,你不仅不该比以前来得更勤,免得连累了表姐,而且我甚至希望无须告诉你对异性应如何尊重,也无须告诉你对东道主的神圣权利的尊重,我还希望一个正直的男人是无须别人教导他去如何尊重因爱而生成的赋予他避难之所的友谊。我了解你的活泼机灵,但是我也知道它应有的不可超越的界限。如果说你从未对正直有所损害的话,那今天你也别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

你那不高兴的神情和忧伤的目光原因何在?为什么对义务让你遵守的规矩礼仪颇多烦言?让你的朱丽想法替你减轻它们的种种压力吧。你因听从她的安排而后悔过吗?在沃威兹溪流的发源地那鲜花盛开的山坡旁,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有时充作猎人们的藏身之所,那将是情侣们幽会的好去处。在德·奥尔伯先生居住的宅院周围,零零星星地远远地散落着一些山中小木屋[36],在它们的茅草屋顶下,掩盖着爱情与欢乐,它们是山间野趣的亲朋好友。清纯而谨慎的挤奶女们懂得为他人保守她们自己也需要保守的秘密。流经草地的小溪流的沿岸,满是灌木林和赏心怡目的小树林。浓荫掩映,幽会之所显得更加的幽深而僻静。

牧人与农夫从不靠近

掩映那迷人幽会地的浓荫。[37]

人类的活动没有在那儿的任何地方留下令人不安的痕迹;在那儿,人们所见到的只是大自然母亲的巧夺天工。就是在那儿,我的朋友,人们才能获得大自然母亲的庇护,而且人们也只能听从它的意愿。应德·奥尔伯先生的邀请,克莱尔说服了她爸爸,使他想要找几位友人一起去那一带打两三天的猎,并把两个形影不离的表姐妹带上。这两个形影不离者又各有各的要带去的人,这你是很清楚的。一个代表的是房东,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另一个不太显赫,可以使他的朱丽成为一处简陋的山中小木屋的主人。这间小木屋是通过爱情奉献的,对于他们来说将是爱神圣殿。为了幸福地、稳妥地执行这一迷人的计划,问题只是在于做出一些我们俩很容易协调一致的安排,而这些安排本身也都将是即将产生欢乐的一部分。再见了,我的朋友。就此搁笔,免得让人撞见。说实在的,我觉得你的朱丽的心儿有点过快地飞进小木屋里去了。

附言:通盘地考虑好的话,我想我们将能不引人注意地几乎天天相见。记住,单日在表姐那儿,双日去散步。

书信三十七 自朱丽

今天清晨,我善良的父亲和无可比拟的母亲动身走了。临走前,他们对自己的宝贝女儿但又极不配他们如此善待的女儿百般爱抚,依依惜别。就我而言,我有点揪心地在拥抱他们,因为在这颗忘恩负义的没有良心的心中,正闪烁着一种可鄙可恨的欢乐。唉!往日的幸福时光都哪儿去了?当时我可是一直在他们的呵护之下过着一种无邪而乖巧的生活呀,我生活在他们的怀前膝下,离开他们一步都若有所失似的。现在可好,我心怀鬼胎,战战兢兢,一想到他们便不寒而栗,一想到我自己,便羞得无地自容。我所有的善良情感全都在丧失,我被无济于事、于事无补的内疚所啃噬,连真正的悔恨都帮不上忙。这些苦涩的反省给了我与他们开始告别时所未曾感到的痛心疾首。父母双亲走了之后,一种暗藏的苦恼使我憋得喘不上气来。当巴比在收拾行囊时,我机械地走进母亲的房间,看到她的几件衣物还散放着,我便一件一件地亲吻着,眼泪随之哗哗地流了出来。这种温情的流露使我稍许宽慰了一些,当我感到善良的天性在我心中尚未完全泯灭时,我心里好过了许多。啊!你这个暴君,你休想完全奴役这颗温情但过于软弱的心。不管你怎么做,不管你有多大的影响力,它至少仍有着一些合情合理的情感,它仍然尊重和珍惜比你的权利更加神圣的权利。

啊,我亲爱的朋友!原谅我的这些下意识的举动吧,你用不着担心,我这番反省是会适可而止的。也许我们的爱情正处于最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时刻,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没有遗憾的时刻:我既不想向你隐瞒自己的痛苦,也不想用我的痛苦来困扰你;你必须了解我的苦楚,这并不是要你去承受它们,而是要你去减轻它们。如果我不敢在你的怀里倾吐我的苦水,那我到谁的怀里去倾吐它们呢?难道你不是我温情的慰藉者吗?不是你在支撑我那坚持不住的胆量吗?不是你在我失去了道德之后,在我的心灵中培养对道德的敬仰吗?没有你,没有那位用温情的手常常为我擦干眼泪的可敬女友,我不早就在沮丧绝望之中一蹶不振了吗!你们的亲切关怀在支撑着我;只要你们还看得起我,我就不敢沉沦、堕落。我欣喜地暗想,如果我只配受人轻蔑的话,你们两人都不会那么爱我的。我飞向那位亲爱的表姐——或者不如说是温柔的姐姐——的怀里,把讨厌的忧伤寄存在她的心底里。你么,今晚前来彻底地让我的心恢复被你的心损害了的快乐与宁静吧。

书信三十八 致朱丽

不,朱丽,我不可能天天都像昨晚那样看见你。我的爱必须随着你的魅力一起不断地增加,增强。你对我来说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新的情感永不干涸的源泉。那是多么难以想象的夜晚啊!你让我的心灵感受到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啊!啊,令人着迷的忧伤啊!啊,动情的心灵的忧郁啊!你们远胜于欣喜若狂、过度欢快、忘乎所以以及一种无节制的狂热,提供给情侣们的疯狂欲念的种种狂躁!神明啊!那是平静而纯洁的欢快,与感官的肉欲不可同日而语,对你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永远永远也不会从我的心中消逝。两个极其妩媚动人的美人儿温情地相拥,一位的粉颊贴在另一位的酥胸上,两人的泪珠儿交融在一起,宛如露珠儿在滋润蓓蕾初开的百合花似的,浸润着那迷人的酥胸,让人看了心旌荡漾,魂不守舍!我忌妒你俩这么温馨的友情。我觉得这种友情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甚至比爱情都更加有意思的东西。我恨我自己没能给予你如此珍贵的慰藉,可我却用自己的狂躁激情扰得你心神不宁。不,世上绝对没有什么可以激发出像你们相互慰藉的那种极其让人心猿意马的柔情来。一对情人的相拥相抱让我看了都不会产生出这么美妙的感觉的。

啊!如果朱丽不存在的话,此时此刻我可能会爱上那位可爱的表姐的!不,是朱丽在把她无法抵御的魅力散发到她周围的人身上的。你的裙子、你的穿戴、你的手套、你的扇子、你的佩饰,等等,都在我的面前闪耀,令我目不暇接,让我意醉情迷,而且唯有你才能让我如此这般的如醉如痴。啊,我可爱的女友呀,行行好吧!你若是继续让我痴迷,你就会使我丧失掉感受这种陶醉的欣喜。你让我感受到的已近乎一种谵妄,我担心因此而最终丧失理智。至少让我尝尝造就我幸福的一种迷乱吧。让我品尝品尝这种新的激情吧,它比我先前关于爱情的念头更加崇高,更加鲜活。怎么!你以为自己会变得卑鄙下流!怎么!激情也在夺去你的理智?可我么,我倒觉得你太完美,已不像凡夫俗子了。如果那股钻入我体内的吞噬一切的烈火把你我熔化在一起,使我没有感觉出我俩均为同样的肉身,我会以为你是属于更加纯洁的一类的。不,世间无人了解你,连你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可唯有我的心了解你,感觉得到你,知道应把你放在什么位置。我的朱丽!啊!如果你只是供人崇拜,那什么样的尊崇才能让你开心呀!啊!如果你只是一位天使,那你将失去你的某些价值!

告诉我,像我的这样一种激情是如何增强的。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我感觉到它在增强。尽管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但是总有那么几天,你那比以往更加美丽的容颜在跟随着我,以一种随时随地都逃不过我眼睛的活动在折磨着我。我相信你离开那间山中小木屋去写完你的上一封信时,便把你的容颜留下给我了。自从提到这次的乡间幽会时起,我出过三次城了,每一次我的双脚便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向同一个方向,而且每一次对如此向往的地方的憧憬,都使我觉得更加的舒心惬意。

人的眼睛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小树林,

微微轻风从未吹动过比这更绿的树叶。[38]

我感觉到田野更加可爱喜人,绿野更加清新,更加生机盎然,空气更加纯净,天空更加晴朗;鸟儿的歌唱似乎更加的温馨,更加的诱人;溪水淙淙更加启迪一种爱的慵倦;远处的葡萄散发出更加沁人肺腑的芳香;一种潜藏的魅力在使所有的物体变美,在迷惑人们的感官;仿佛大地在装扮自己,为你的幸福情人造就一张与他所崇拜的美人儿以及燃烧着他的烈焰相匹配的喜床。啊,朱丽!啊,我心灵的可爱珍贵的另一半!我们赶快把两个忠贞的情人融入这些春天的美好装饰中去吧。让我们把欢乐的情感带进这些只是外表美的地方去吧。让我们去复苏大自然吧,没有相爱的火焰它是会死亡的。怎么!还要等上三天!还得三天呀!我被爱情所陶醉,我因激情而饥渴,我痛苦而焦急地等待着这姗姗来迟的时刻。啊!如果上苍把生活中的所有阻断这种时刻的讨厌的间断全都抹掉,那人们会是多么幸福呀!

书信三十九 自朱丽

我的好友,你没有任何感情是我的心灵所分享不到的,但你就别再跟我谈什么欢乐了,因为有一些比我们更有价值的人正在受苦,正在呻吟,每每想到他们的苦难我便会自责。看看附上的这封信吧,你要尽量地保持平静。就我而言,我认识写这封信的善良可爱的姑娘,我看它的时候,内疚与怜惜的泪水就禁不住直流。我因可恶的疏忽而痛心疾首,我怀着一种苦涩的惶恐看到,我忘了自己的首要义务给我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我曾答应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我把她放在我母亲的身边呵护她,我可以说是把她放在了我的监护之下,可是我因没能自己保护自己,竟然把她给忘记了,给遗弃了,使她面对着比我所遇到的更大的危险。一想到两天之后她也许就完了,贫穷和诱惑会把一个原本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谦虚乖巧的姑娘给毁了,我便不寒而栗。啊,我的朋友!世上怎么竟然会有这么卑鄙下流之人,乘人之危去收买只有心儿才能换回的东西!竟用自己的血盆大口去享受只有爱情才会奉献的亲吻!

告诉我,你能对我的芳松的不幸遭遇,对她的真挚感情,对她的天真无邪无动于衷吗?难道你不是那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救助其情妇的少有的多情男人吗?你若积极去促成两个天造地设的一对的结合,你会不特别的高兴吗?啊!假若我们对被人硬要拆散的两颗聚在一起的心无所怜悯的话,那它们将去指望谁呢?就我而言,我已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弥补我对他们所犯的错误,而且要让这两个年轻人终成眷属。但愿苍天玉成这桩好事,而且我也希望这将成为我们的一个好的兆头。我建议你,并且恳求你看在我们友谊的份儿上,如果可能的话,今天就前往纳沙泰尔,最晚别超过明天早上。你去同梅韦伊厄先生谈谈,让他给这个正直的青年假期。你应不吝恳求也别吝惜钱,再把我的芳松的信也带上。稍有点同情心的人都会被她这封信打动的。总而言之,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不管是让我们损失了欢乐还是金钱,你都一定要在让克洛德·阿奈特获得假期之后才能回来,否则的话,你要相信爱情将不会给我的余生片刻纯洁的欢乐。

我感觉得出来,你的心里一定对我持有不少的异议。你以为我在你之前,心里就没有犹豫过呀?但我要坚持己见,因为道德就是要人们做出一些牺牲的,否则道德就成了一句空话了。我的朋友,我尊敬的朋友,错过一次约会以后可以补上成千次,而快乐的时光犹如闪电,转瞬即逝。但是,如果一对正直情侣的幸福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想想看,你将为自己准备着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吧。相信我,造就幸福伴侣的机会比人们想象的要稀少,而错过了它的那种惩罚,就是让人永远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这次机会将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心安理得还是一种后悔莫及,那就看我们如何去对待它了。原谅我这么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废话。对于一位正直的男人,尤其是对于我的朋友,我这么说真是多此一举。我知道你对不顾他人的痛苦而只知自己寻欢作乐的人是深恶痛绝的。你自己就不止一次地说过:但凡为了自己的一日之欢而牺牲做人的义务,绝没有好下场!

书信四十 芳松·雷加尔致朱丽

小姐:

请宽恕一个绝望的可怜姑娘吧,她已六神无主,只好斗胆地求助于您的慈悲为怀,因为您一向乐于安慰落难之人,而我又如此不幸,只有您和上帝不会讨厌我的哭诉了。我非常伤心地离开了您安排我去的那个学徒的地方,但是,去年冬天我不幸丧母,只好回到了我可怜的父亲身边,他已因瘫痪而卧床不起。

我没有忘记,您曾建议我母亲替我找一个能挑起家庭重担的男人。令尊大人从军中带回来的克洛德·阿奈特就是一个正直而规规矩矩的小伙子,他有一手好手艺,对我也好。您已经周济我们很多很多了,我不敢再麻烦您了,一冬天都是他在维持我们的生计。今春他本该娶我的,他一心扑在了这门婚事上,但是,人家逼我交清复活节到期的三年房租,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我去哪儿弄这么一大笔钱呀!可怜的克洛德·阿奈特也没跟我打声招呼就报名加入梅韦伊厄先生的连队了,而且还把他被招募的钱交给了我。梅韦伊厄先生在纳沙泰尔顶多只待七八天,而克洛德·阿奈特过三四天就得报到出发了。这么一来,我们既来不及又没有法子结婚。他一走,我就一筹莫展了。如果通过您或男爵大人的威望,您能为我们至少争得五六个星期的宽限期,我们将设法在这个期间安排完婚,或者想法把苦命的克洛德赎回来。但是,我非常了解他,他是绝对不会拿回他给了我的那笔钱的。

今天早上,来了一位很有钱的先生,主动提出要给我许多许多的钱,但是,上帝保佑,我拒绝了他。他说他明天早上再来,看我是怎么决定的。我已经对他说了,不想再劳他大驾了,他已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愿上帝保佑他别再固执己见!即使他明天再来,也同样是今天这么个结果。我完全可以求助于穷人救济金,但是我们已经够让人瞧不起的了,还是自己忍着吧,而且克洛德·阿奈特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他是不会喜欢一个求爷爷告奶奶的女孩的。

请您原谅我这么不懂规矩,我好心的小姐,可我除了您没有别人可以大胆地倾吐自己的苦水了。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不能再往下写了。

受您关爱的卑贱女仆

芳松·雷加尔

书信四十一 复信

我记性不好,而你又缺乏信心,我亲爱的姑娘。我们俩人都犯了大错,而我的过错是无法饶恕的。但我至少要尽力地弥补我的过错。把此信给你送去的巴比会帮你解决迫在眉睫的事情。明天早上她返回来帮你婉拒那位先生,如果他真的又来了的话。下午我和表姐一起去看你,因为我知道你无法离开你可怜的父亲,而且我也想亲自了解一下你家里的境况。

至于克洛德·阿奈特么,你也别着急。我父亲虽然不在,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将尽可能去做。你放心,我既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那个诚实的小伙子的。再见,好姑娘,愿上帝保佑你!你没有求助于公共救济金,这样做是对的,只要好心人还有点接济能力,你就绝不要这么去干。

书信四十二 致朱丽

来信收悉,我立刻动身:我的全部意思都在不言之中了。啊!狠心的!您向我劝诫的并且是我深恶痛绝的这种道德真够丑恶的!不过,既然您已下达命令了,我只好服从。哪怕我因此而死上一百次,我也必须让朱丽瞧得起我。

书信四十三 圣普乐致朱丽

昨天早上我到了纳沙泰尔,得知梅韦伊厄先生去了乡下,我便赶过去找他。他去打猎了,我一直等他到晚上。当我向他解释我此行的目的,并请他为解除克洛德·阿奈特的雇佣兵契约开个价时,他竟推三阻四,很不爽快。我以为我自己再掏一大笔钱加进去就可以满足他了,可是他仍然拒不松口。眼看一无所获,我只好告辞,但心里早已想好今天早上再去找他,决心用钱或缠住他不放,或别的什么可以用得上的法子,非要达到我前来寻求的目的不可,不然就赖着不走。因此,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骑马前去,这时候梅韦伊厄先生专门派人送来了一个便笺,正式同意解除年轻人克洛德的合约:

“先生,您前来要求解除合约一事,原先我是拒绝的,但见您一片好心,现在我同意了,并请您相信对一件善行义举我是绝不收钱的。”

你知道我得知此事后有多高兴吗?我想你听了这个喜讯也一定是高兴万分的。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做得像应该做的那样尽善尽美呢?我得去面谢梅韦伊厄先生,并把钱给他。但我担心,如果我去的话,就得延迟一天回去,我可以说,他倒是慷慨了,但却坑了我。但这无关紧要,既然我做了让你高兴的事,我就能承受以此为代价的一切。既做了善事,又替所爱之人效了力,从而又把爱情与道德的魅力一举两得地结合在一起,岂不快哉!啊,朱丽,我得承认,临行时我的心里满是委屈与不耐烦,责怪你对别人的苦楚同情有加,可对我的痛苦却置若罔闻,仿佛我是世上唯一让你不屑一顾的人似的。我觉得你做事太狠心,先给了我一点甜头,让我抱有希望,然后便平白无故地把你向我吹得天花乱坠的好东西给夺走了。现在,所有这些抱怨都已烟消云散,我只觉得我的内心深处浮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我已经在感受你答应过我的那份补偿了,你做善事已成习惯,乐此不疲,我也从中体会到了这份乐趣。你的影响力真是奇妙,竟能将如此温馨的剥夺变成无穷的乐趣!竟能赋予人家替你做的事以一种极大的魅力,而做的人自己从中也获得了同样的满足!啊!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你是个天使,我的朱丽!无疑,你在我的心中有着无上的权威,这是神的权威而非人的权威。既然你在天上统治着我,我又怎能不永远地属于你呢?如果总是得崇拜你,那不再爱你又有何用?

附言:按我的计算,在你母亲回来之前,我们至少还有五六天的时间。趁这段时间可否前去朝拜那间山中小木屋呀?

书信四十四 自朱丽

别对我母亲的突然归来大发牢骚了,我的朋友。她的突然归来似乎对我们更加有利。假若我们用计谋而没用善心诚意去做这件事,我们就不会干得这么成功的。你想想,如果我们只是任性胡来的话,会出什么事吧。那我就得在我母亲从城里回来的头一天专程赶到乡下去,就得在想法安排好我们的幽会之前给你发个急件,就得立刻动身,也许都来不及通知你,让你焦急万分,不知所措,我们的分别时刻则将使得我们更加的恋恋不舍。再者,人家也会知道我们俩都在乡下的,无论我们如何小心谨慎,别人也许同样会知道我们俩在乡下时是在一起来着,至少别人会这么猜想的,那就够呛了。目前不谨慎的贪心会夺去我们未来的一切机会的,而且因不屑于去做的一件好事而感到的愧疚,也会折磨我们一辈子的。

把这种状况与我们的真实处境比较一下吧。首先,你前去办事产生了一个绝佳的效果。我那位百眼巨人势必会对我母亲说,在我表姐家很少见到你:我表姐知道你这次的外出以及此行的缘由,这让她更加敬重你。而且也让人想到,友好相处的人在能够自由相见的天赐良机时竟然主动地避开,可敬可佩!我们还能用什么样的诡计消除别人不无道理的疑心呢?照我看,正直的人被允许使用的唯一的妙计,就是做到让人无法相信的程度,把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当成小事一桩。我的朋友,愿如此这般地掩藏住的爱情让品尝它的恋人们感到甜蜜吧!你再把使两个绝望的情人聚在一起的快乐和使两个本应该享有幸福的年轻人获得幸福的快乐加进这份甜蜜之中吧。我的芳松你是见到过的。你说说看,她是不是很可爱呀?她值不值得你去为她那么做呀?难道她不是太漂亮又太不幸,将来不会不失身的吗?至于克洛德·阿奈特,即使他生性善良,能奇迹般地熬过三年的兵役,但他能忍受得住诱惑,不像所有其他的男人那样变成一个坏蛋吗?现在,情况变了,他们仍在相爱,而且将结合在一起;他们虽贫穷但会得到帮助;他们是诚实青年,而且会继续做诚实的人。我父亲已经答应帮他们成家立业。通过你的善心,你给他们和我们做了多少好事呀,不用说我更应敬重你了!我的朋友,这就是对道德做出牺牲的可靠的回报。如果这样的牺牲值得经常去做的话,那做了之后总是心情舒畅的,我还从未见过有谁做了好事之后后悔莫及的!

我很清楚,你将会像称呼我表姐那样叫我“说教者”的,不错,我是不如干这一行的人做得那么好。不过,如果说我的说教不能与他们的相媲美的话,至少我高兴地看到我所说的不像他们的那样被当做了耳旁风。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我可爱的朋友,我只是想把一种疯狂的爱使我丧失的道德如数地添加进你的道德之中。因为我无法再自珍自爱了,所以我希望你的心能尊敬我。就你而言,问题只是在于完美地去爱就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将看到爱情不得不偿还的欠债在不断地增多,你该有多么高兴呀!

我表姐已知晓你同她父亲就德·奥尔伯先生的著作进行的交谈内容了;以我们同她的友谊以及我们对她的情分,她是能够猜想得到你们都谈了些什么的。上帝啊!我的朋友,我真是一个幸福的姑娘!我有那么多人在爱我,而且我觉得这样很美!父亲、母亲、女友、情人,我怎么珍爱我周围的人都不为过,因为他们总是呵护着我或溺爱着我。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温柔情感都不断地涌来关爱我的心灵,我觉得遗憾的是自己只有一颗心在享受着我的全部幸福。

我忘了告诉你,明天上午有位客人来访,是波姆斯顿绅士,从日内瓦来,他在那儿待了有七八个月。他说他从意大利归来时在西翁见过你,觉得你非常忧伤,如我所猜想,他没少提到你。昨天,他在我父亲面前对你恰如其分地加以赞扬,致使我趁机也对他赞扬了一番。我确实觉得他在谈话中颇有见地,妙趣横生,热情洋溢。在讲述那些大事件时,他嗓门儿提高,目光炯炯,仿佛自己也亲临其境,在干这些大事似的。他也饶有兴味地谈到了兴趣爱好方面的事情,尤其是意大利音乐,他简直是推崇备至。我以为又听见我那可怜的弟弟在讲述似的。另外,他在讲述中显示更多的是充沛的精力而非风雅别致,所以我觉得他的思想有点粗犷僵硬。再见了,我的朋友。

书信四十五 致朱丽

我刚在看你的第二封信时,爱德华·波姆斯顿绅士便进来了。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对你说,我的朱丽,叫我怎么可能去跟你谈论他呢?当我俩彼此已足矣时,我怎么会去想一个第三者呢?看来你现在很想知道,那我马上就向你汇报我所知道的情况吧。

过了桑普隆之后,他坐了一辆马车径直来到西翁,马车本来是要把他从日内瓦送到布里格的,可是因为无所事事,人就变得随和了,所以他就来找我了。一个天生不太殷勤的英国人同一个只想安静独处的很忙的人,关系处到这样也算是很亲密的了。不过,我们感到彼此还是很投缘的。初次见面,双方心灵上就有某种共鸣,所以一个星期之后我们便热络了,就像两个法国人似的,见面一个星期之后,一辈子就可能永远不分离了。他跟我聊了他旅途的情况,知道他是个英国人之后,我以为他要跟我谈论建筑和绘画了。很快我便高兴地看到虽然他对油画和建筑物很感兴趣,但却并未忘了对风土人情的研究。他在跟我谈论美术时非常具有鉴别力,但说起来却很谦和,绝无自命不凡的架势。我很欣赏他的评述,感情色彩浓而学术味少,重实效而不重条条框框,这使我深信他是个性情中人。对于意大利音乐,我同你的感觉一样,他似乎情有独钟。他甚至还让我听了一段,他是带着一位演奏高手来的,是他的仆人,小提琴拉得非常好,而他自己也能凑合着拉大提琴。他给我选了好几段他说非常动人心弦的曲子,但是,或者因为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曲子,而且这只有训练有素的人才能欣赏,或者是音乐的那种极其忧郁哀婉的魅力,因我的忧心忡忡而消失了,总之这些曲子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不过说实在的,歌唱部分我觉得倒是很悦耳动听,只是有点怪兮兮的,而且缺乏表现力。

爱德华·波姆斯顿绅士很关心我,饶有兴趣地问起了我的近况。我对他说了能让他知道的我的情况。于是他便建议我去英国旅行,但这计划没任何意思,因为去的是一个朱丽不在那儿的地方。随后,他告诉我说他要去日内瓦过冬,夏天去洛桑,然后在返回意大利之前,再回到沃韦来。他倒是没有食言,所以我们又见面了,不由得喜从心来。

至于他的性格么,我认为活泼开朗而又容易激动,但却很重道义而又坚定不移。他很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知识以及我们以前谈论过的那些原则。但是,实际上,我认为他之所以这样是性格所致,而他却认为是作风使然。他行为上的苦修式外表,只是在于以漂亮的推理来装点他内心让他采取的决定。不过,我多少有点难过地得知,他在意大利有过一些麻烦事,他为此而挣扎过不少次。

我看不出你所说的他行为举止上的生硬僵直。他的行为举止确实是不合人意,但我并没觉得有什么讨厌的地方。尽管他外表上不像他内心那样开朗,但我觉得他还是很好沟通的。如果说他没有我们的年轻官员们从法国给我们带回来的那种只注重表面文章的矜持、审慎的礼貌,那他就有着不以地位和门第为重的那种以貌取人的人文主义观点,总体而言,他是尊重所有的人的。我这么看是不是很天真幼稚呀?缺少优雅是女人们绝不宽恕的一大缺点,即使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我很担心,朱丽这辈子可别也当上一次这样的女人呀。

既然我已经坦诚以待,那我就再说一句,我美丽的传教士,想糊弄我,改变我的权利是没有用的,一种如饥似渴的爱绝不是用大道理可以满足的。你想想你答应过的而且是欠着未还的补偿吧。当然,你向我宣讲的伦理道德是非常好的,但是,不管你怎么说,山中小木屋还是更好一些。

书信四十六 自朱丽

哎哟哟!我的朋友,三句不离山中小木屋!那座山中小木屋的故事压在你心头,让你摆脱不开了。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也得跟你把这山中小木屋的事说个明明白白。但我不明白,你从未去过的地方对你就那么的宝贵,换个地方就不能算是对你的补偿了?在荒漠深处建造起阿尔密德宫殿[39]的爱神,就不会给我们在城里建一座山中木屋似的小木屋吗?你听好,我们就要为我的芳松完婚了,我父亲不讨厌大操大办,要给她举办婚礼,我们全都要参加。这次婚礼肯定是热热闹闹的。有时候,在欢歌笑语、盛宴喧闹之中,秘密更容易掩藏。你是懂我意思的,我的朋友。在成人之美中,他们让我们丧失的乐趣又可以寻找回来了,这难道不甜美吗?

我觉得你对爱德华绅士的夸奖激动得过头了,我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再说,对于只见过一个下午的人我又怎么好评判呢?你与他认识也就是几天工夫,你自己又怎么能很好地判断他呢?我只不过是根据当时的情况说说而已,而你也不可能更深入地了解,因为他向你提供的建议纯属含糊其辞,那些外国人常常是在摆派头,胡吹瞎侃,说过的话过后就不算数了。我了解你平常的活泛的个性,总是初见生人,立刻就表现出喜好或厌恶。不过,我们将从从容容地来研究一下他向你提出的计划安排。如果爱情有助于我正着手的计划的话,我们也许就会有一些更好的安排。啊,我的好友!苦等是难熬的,但它的果实却是甘甜的。

现在再回到你那位英国人身上来。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觉得他心胸开阔,为人坚强,思想开明但不太可爱。你说的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意思。还有,你有着一种男子汉的优越感,但对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崇拜者却并不嗤之以鼻。你以这种神态指责我一生中当了一回女人,仿佛一个女人应该永远不做女人似的!在读柏拉图的《共和国》时,我们曾讨论过两性之间心理上的差异,这你该还记得吧?我仍坚持自己当时的看法,而且我也想象不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会有一个怎样完美的共同模特儿。进攻与防御、男人的大胆、女人的羞涩,绝不是你那些哲学家们想象的那样,不是什么习俗问题,而是很容易说出道理和其他所有的道德,很容易就推论出来的那些本性造成的。再者,由于本性的终极点不尽相同,倾向、看法、感受也就会根据观点之不同而各有各的朝向。耕耘土地和哺育婴儿就无须相同的爱好和相同的体质。身材高大、嗓门儿粗大和棱角分明似乎与性别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一个人外表一变化则说明他在改变自己的精神面貌。一个完美的女人和一个完美的男人心灵上和面容上都不应该很相像。对于异性的无谓的模仿是荒谬透顶的事,这种种模仿使智者耻笑而把爱情吓跑。总之,除非有五尺[40]半的身材,声音低沉,下巴蓄有胡须,否则一个人绝不要装扮成男人。

你看看吧,在争吵相骂时情人们是多么笨嘴拙舌!你指责我的是一个我所未曾犯过的错误,或者是你同我一样在犯的错误,而且你还把它归之为我引以为荣的缺点。你愿意不愿意我也以坦诚对坦诚,天真地对你说出我对你的坦诚是怎么看的。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乔装打扮的奉承,通过那种表面上的直率,把你随时随地对我的热情赞扬加在自己的身上。我所谓的完美遮住了你的眼睛,使得你竟然没有天分去找出一个有力的证据来指责我耽误了你。

相信我吧,别负担沉重地对我说我的真情实况了,你是说不清楚的:爱情的目光不管多么敏锐,它能看到缺点吗?只有纯洁的友谊才能做到这一点,而在这一方面,你的女弟子克莱尔要比你强过百倍。是呀,我的朋友,赞美我吧,崇拜我吧,觉得我美丽、迷人、完美吧。你的颂扬能让我高兴,但却诱惑不了我,因为我看得出来它们是错误的言词而不是虚假的言词。而且我还看得出来你是自己在欺骗自己,但你却并不是想要欺骗我。啊!爱情的幻想是多么可爱呀!爱的奉承从某一方面来看也还算是事实;脑子不假思索,但心儿却在说:在颂扬我们其实并不具有的完美的情人,实际上他看见了他所想象的我们的种种完美;实际上,他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并不是在故意撒谎;他在奉承但并不卑鄙,我们至少可以尊敬他,尽管并不相信他。

我心儿怦怦直跳地听说,明天晚餐时有两位哲学家应邀入席:一位是爱德华绅士;另一位是个智者,他的端庄严肃,有时候在自己的年轻女弟子面前有点乱了方寸,您不会一点儿也不认识他吧?请您想法请他来吧,求求您啦,尽量让他明天保持着比平时稍好些的哲学家的风度。我也将负责告诉那个小女子,让她双目低垂,并且尽量地少打扮得漂亮一些。

书信四十七 致朱丽

啊!你好坏呀,你答应我的处事谨慎就是这样吗?你就是这样来抑制我的心和掩盖你的魅力吗?你的保证有多矛盾,多不算数呀!首先,就你的打扮而言,你根本就不涂脂抹粉,你很清楚,你这样反倒更加让人心旌荡漾。再者,你和蔼可亲,谦虚礼让,反而更加让人在不经意中注意你的风采。你比平时说话更少,更多思多虑,更风趣幽默,使大家更加专心致志地听你说话,一字不落,句句动听,你低声哼着的歌曲,委婉动听,尽管是法语歌曲,但连爱德华绅士都听得入迷。你虽目光羞涩,双眼低垂,但却异乎寻常地透着明亮灼人的光芒,让我不禁心猿意马,神不守舍。总之,我不知道你似乎散发出一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的东西,令大家不期然地纷纷扭转头来看着你。就我而言,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不过,假如这就是你所说的尽量地少打扮得漂亮些的方法,那我可要告诉你,你这样反而更加的美丽,更加的把一些正人君子吸引到你的身边来。

我非常担心那位可怜的英国哲学家也会有此同感。送走你表姐之后,因为大家都还意犹未尽,他便提议大家去他家里听听音乐,喝点潘趣酒。当他把大家凑齐之后,他便不停地跟我们谈论你,那种劲头儿让我看了很不是滋味。听他嘴里说出对你的赞美,我觉得我没有自己赞美你时那么高兴。一般来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别人跟我谈起你,除了你表姐而外。我觉得别人的每一句话都在剥夺我的一部分秘密或乐趣。而不论别人说些什么,我都觉得他们心怀叵测,或者与我所感受到的相去甚远,词不达意,所以我只想听到我自己对你的赞美。

这并不是因为我同你一样心存忌妒,这是因为我更了解你的心,我心里有底,我压根儿不认为你有可能会变心。有了你的保证之后,我根本就不在乎其他任何追求你的人了,可是,这一位么,朱丽!……他的条件好……你父亲又有偏见……你很清楚,这可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我求你就此说上一句:有你朱丽的一句话,我就永远踏实了。

晚间,我听他演唱和演奏了几首意大利歌曲,我也跟着唱了,因为有一些二重唱,只好硬着头皮也唱上一唱。我不敢再跟你谈论意大利音乐对我产生的影响,我害怕,非常害怕昨天晚餐的印象延伸到我对听到的东西的印象,错把你的魅力当成是音乐的魅力。为什么在西翁使我感到非常厌烦的那同样的原因,在相反的情形之下,不能使我在此觉得它令人愉快呢?难道你不是我心中全部爱的第一源泉吗?我是在接受你魔力的考验吗?如果说音乐真的会产生魔力的话,那这种魔力本会对所有听音乐的人都产生影响的。但是,当那些歌曲令我陶醉时,奥尔伯先生却在一张扶手椅里酣然入睡了;而在我兴奋激越时,他只是问了我一句,你表姐是否会说意大利语。

所有这一切明天就全都清楚了,因为今晚我们还有一个音乐聚会,绅士想把它搞得尽善尽美,他还从洛桑请来一位第二提琴手,说此人很有听众缘。我也准备带上几个节目,是几首法国大合唱曲,效果如何,看了再说吧。

回到住处,我累得都快趴下了,因为我不习惯熬夜,但提笔给你写信时,困意顿消。不过,还是得睡上几个小时。我亲爱的朋友,快快来到我的身旁,我睡着了的时候,可别离开我呀。无论你的身影是扰乱我的睡眠还是助我入眠,也无论它会不会使我联想到芳松的婚礼,反正它都会给予我一时的温馨甜蜜,这甜蜜的时刻正在来到,会使我醒来时感到无比的幸福。

书信四十八 致朱丽

啊!我的朱丽!我听到的是什么?多么动听的声音啊!多美的音乐!仙声妙乐,沁人心脾!你一刻也别耽误,仔细地把你的歌剧、你的合唱曲谱等法国乐曲全聚拢在一起,再生上一盆旺火,把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都扔到火里去,你把火拨旺,把寒气全都驱散,至少让自己能够暖和一次。对审美之神做出这种赎罪的祭献吧,以便减轻你的罪孽,还有我的罪孽,因为我让你唱了那些粗鄙的歌曲,而且还长时间地把刺耳的声音当成心灵之声,亵渎了你的声音。啊,你聪明的弟弟真是言之有理啊!我活到今天,对这种美好的艺术创作犯了多大的错误啊!我一直觉得那些歌曲效果不佳,可我却把它归之于歌词不行的缘故。我一直在说:音乐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声音,只能悦耳,却无法动心,顶多只是间接地打动人心,而和声的效果则纯粹是机械性的和物理性的,与感情毫不搭界,我怎么会希望美妙和谐的声音比协调的色彩更能打动我的心呢?在语言与旋律的音调之间,我一直未能看到它们相互间有什么牢固而神秘的联系。我未曾看出模拟不同的声音也能使唱出来的声音打动人心,用心在唱歌的人能把自己的内心活动传达给听歌的人,使之陶醉、怡然。

这就是绅士歌唱家使我顿悟的感受,他作为一名音乐家,很好地表述了他的这门艺术。他对我说:“和声在拟声音乐里是一个次要部分,在严格意义上的和声里,没有任何的拟声手法。没错,和声是可以保证音调和谐,它能表明音调的准确,而且在使得音调变化明显时,使表现力更强,使音乐更美。但是,激昂悠扬的曲调之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则只是源自旋律,音乐之所以打动人心,完全是依靠它的旋律。假如你写的音乐音调挺好但却没有旋律,不到一刻钟你就弄不下去了。歌曲虽好,但没有旋律,硬着头皮去听,那是够让人难受的。如果歌曲很简单,但却富于感情,那听着才有意思。相反,缺少感情的曲调,任你怎么卖力地唱也唱不好,因此,光靠和声也是打动不了听众的心的。”

他接着又说:“法国人对于音乐力量的错误看法就在于此。法国人的音乐没有也不可能有旋律,因为他们的语言缺少语调,而其诗歌也很矫揉造作,根本就不自然,他们以为诗歌只要和谐、响亮,效果就好,其实,这种和谐与响亮不仅不能使韵律优美,反而显得更加嘈杂刺耳。不幸的是,他们还妄自尊大,以致连和谐也弄得不伦不类。为了大量地运用和声,他们就不加挑选,不考虑效果地硬加硬塞。因此,他们的耳朵不行了,只喜欢听噪音,以致认为谁的嗓门儿大谁唱得就最美。到头来,他们就没有了自己的风格,只知道一味地而又笨拙地跟我们学,越学越走样。他们那位大名鼎鼎的吕利[41],或者不如说是我们的吕利,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模仿当时意大利随处可见的歌剧。自这位吕利起,法国便到处在上演意大利歌剧,演了都三四十年了,也就是说抄袭和败坏我们先辈作曲家们的作品有三四十年之久,几乎把我们的音乐弄得不成样了,如同其他国家的人民模仿法国的时尚一样。当他们对自己的音乐大肆吹捧的时候,这其实就是在对自己的宣判。如果说他们还知道唱出一些感情来的话,他们也唱不出精神来。不过,由于他们的音乐表达不出什么来,他们的音乐也就更适合歌曲而不适合歌剧。而我们的音乐则充满着激情,所以它们更适合于歌剧而不适合歌曲。”

然后,他就给我不是唱而是朗诵了几段意大利歌剧唱词,使我感觉到了宣叙调里音乐与歌词的关系,以及曲调中音乐与情感的关系,而且也使我感觉到准确的节拍与和弦的正确选择能使音乐更加富有表现力。总之,在把我的语言知识与我所能掌握的动人而哀婉的有力声调结合起来之后,也就是说,无须咬文嚼字就能把思想传达到别人耳朵和心灵中去之后,我便开始欣赏那迷人的音乐了,而且立即根据它在我心里引起的激动,感觉到这种艺术具有一种比我的想象还要大的力量。我弄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妙感觉,在不知不觉地传遍我的全身。那不是一种我们干巴巴地唱出来的一连串声音。每一句歌词都像是一种鲜活的形象映入我的脑海里,或者说是某种情感在深入我的心田,不仅耳朵听着愉悦,而且沁人肺腑。演唱轻松自如,毫不费力。所有参加演唱的人似乎都被同样的一种精神激越着。主唱游刃有余地表达出了曲子和歌词要求他表达的所有情感。我特别感到轻松的是,没有那些重节奏,唱起来不费力,不像我们的音乐那样,歌曲与节奏老是相互掣肘,弄得演唱者不知如何是好,因此,演唱者不好受,听众也听得别别扭扭。

但是,连续演唱了几首悦耳动听的歌曲之后,就演起了那些大段的能表现冲动的混乱情感的乐章来,我立刻分不清哪儿是音乐,哪儿是歌声和拟声了。我觉得听到了惨叫声、狂吼声和绝望声。我仿佛看见了一些痛哭流涕的母亲、受到背叛的情人、愤怒的暴君。我觉得心浮气躁,坐立不安。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以前让我厌烦的这同样的音乐现在却使我浑身发热,竟致狂躁不安。这是因为我已经开始在心里想象这种音乐了,而且,它一旦能够起作用,它就在用它全部的力量来影响我。不,朱丽,我承受不了这类印象:它们是多余的,或者说是毫无意义的,但它们对我影响又很大。必须不为之所动,要么就让它们大大地影响我。这要么是一种我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语言的无聊噪音,要么是把人弄得坐立不安的、心灵又无法抗御的一种激情。

我只有一个遗憾,但它却永远让我挥之不去,那就是使我如此动情的歌声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唱出来的,而且看见的还是一只公羊[42]嘴里蹦出那些爱情的最甜蜜的言语,心里好生难受呀。啊,我的朱丽!难道这不是应由我们来讨回表达爱情的所有一切语言吗?一颗温柔的心应该表达和感受的东西,有谁能比我们感受得更深,并表达得更好呢?有谁能用一种更加动人的声调来唱出“我的心上人,我崇敬的偶像”[43]呢?啊!要是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共唱一首让人喜泪直流的二重唱的话,我们将会多么用心用力地去演唱呀!首先,我恳求你听我试唱一下这种歌曲,或者在你那里,或者在你那位形影不离的表姐家里都行。如果你愿意的话,绅士将把他的朋友们带上。我深信,有你的那副银铃般的嗓子,再加上我懂得意大利语朗诵的技巧,一曲终了,就足以使你达到我目前的状况,并让你分享到我的激情。我建议你,并恳求你,趁这位音乐天才在此逗留期间,跟他好好学学,如同我今天上午就开始做的那样。他的教法简单明了,练得多,讲得少。他不讲应该怎么唱,而是直接唱给你听。在这件事上,如同在其他的一些事情上,示范要比讲道理强得多。我已经明白了,主要的是要严格按照节拍,领会好节拍,要字正腔圆,找准调门儿,不要尖声高喊,也不要法国式的花腔,这样就能唱得音准意确,富有感情,柔美动听。你的嗓音天生清脆,学起这种唱法来易如反掌,你天资聪颖,很快就会找到意大利音乐的那种活力和激情的。

歌声发自心灵[44]。

永远也别再唱那些讨厌的、可怜的法国歌曲了,它们根本不像是激情迸发的情感抒发,简直就是肚子疼得厉害时的号叫。学唱那些仙声妙乐吧,它们是发自内心的,只有它们才配得上你的歌喉、你的心灵,只有它们才能表达出多情人们的魅力与火热。

书信四十九 自朱丽

我的朋友,你很清楚,我只能偷着给你写信,而且还常常有被撞见的危险。由于不可能给你写长信,我只好拣你来信中的一些重要事情回复你,或者把交谈时未能跟你细说的补充一下,因为有些事情就像偷着写信一样,交谈时也只能匆匆地说上一句而已。以后我也只能这么做了,特别是今天,我得三言两语地说一下关于爱德华绅士的事,你来信中提到的其他事情也只好先搁在一边了。

我的朋友,你害怕失去我,你就跟我谈起歌曲来!在相互了解尚不深的情人之间,用这个来岔开麻烦事倒也不错。你真的并没有忌妒,这我看得很清楚,但我也并不忌妒,因为我深知你的心,其他人可能会觉得你冷若冰霜,可我却只感到你可以信赖。情投意合而产生的感情,是多么温馨迷人的安全保证呀!我深知,正是因为这种安全保证,你就可以从你自己的心推知我的心,也正是通过这种安全保证,我的心也深深地了解了你的心。如果看见你大惊小怪,我就会认为你的爱并不那么深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爱德华绅士除了像所有的男人对我这种年龄的女子的那份殷勤以外,还有其他的什么表示。问题根本不是他的想法,而是我父亲和我本人的看法。我父亲及我对他的看法,同你根本不想说的、其他求婚者的看法是一样的。如果把他与其他求婚者都排除掉你才放心,那你就只管放心好了。像这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找上门来,尽管蓬荜生辉,但我父亲和他的女儿是绝不会同意让朱丽·德·埃唐什成为波姆斯顿夫人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别因为在这件事上曾经论及过爱德华绅士而担心,我敢肯定,我们四个人当中,只有你才会让他对我发生兴趣。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上,我是了解我父亲的意愿的,尽管他并没有跟我或任何人说起过。再说,即使他真的会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得太多的。这么一说,你也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把你该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对你来说,纯粹是好奇心的驱使,你是知道的,我是绝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的。你责怪我太吞吞吐吐,声称这不利于我们的共同利益,那也是枉然。如果我一直是这种态度的话也就好了,你今天也就不会责怪我的这种矜持态度了。如果我没把我父亲说的话告诉你的话,你在麦耶里也就绝不会那么伤心了,也就不会写那封让我失魂落魄的信了,我也就会心里坦荡地生活,还可以向往着幸福。你可以通过这仅仅一次的疏忽大意让我付出的代价判断得出来,我有多么害怕,以至于不敢再这么冒失了。因为你过于冲动,所以缺乏耐心。你应该克制你的激情,而不要把它掩盖起来。稍遇点事你就大发其火,稍加解释你就什么都不再怀疑了,这怎么行呀!别人会从你的心态窥探出我们所有的秘密的,你就会因为心急火燎而把我细心造就的成功毁于一旦。让我来考虑我们爱情的事,你只管享受爱情的欢乐吧。这种分工尽管强人所难,但你不觉得你只有不给我们的幸福制造麻烦,我们才能获得幸福吗?

唉!这种话说来也晚了,今后对我又有何用呢?现在是不是该悬崖勒马,防止我们已经感觉其重负的灾祸的到来了?啊!可怜的女孩,你还有脸谈什么幸福!羞耻和愧疚缠绕在心中,还能幸福得了吗?上帝呀!既不能承担自己的罪孽又不能痛改前非,这让人如何是好呀!成天提心吊胆,成天抱着虚幻的希望,甚至连那种绝望的可怕的宁静都享受不到,这日子怎么熬呀!从今往后,我只有听任命运的摆布了。问题已不再是有没有勇气和道德,而在于命运和谨慎了,不在于扑灭应与我生命同在的那份爱情,而在于使爱情保持纯洁,要不就罪孽深重地去死。我的朋友,考虑一下我的这种状况吧,看看你是否能信赖我的热情。

书信五十 自朱丽

昨天,离开您时,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向您解释您所责怪的我神情忧伤的原因何在,因为您当时并不想听我讲。尽管讨厌把事情说个明明白白,但我还是得跟您说一说,因为我答应了您,现在我就跟您说清楚。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昨晚您跟我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以及您说话时的表情。至于我么,我是永远不会为了您的荣誉和我的安宁而很快就忘记它们的,而且,遗憾的是,我也太生气了,所以不可能轻易地忘记的。有时这种话在我耳边回荡着,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它们会出自一个正直人之口。至少我敢相信,它们是绝不会被收进情人们的词典中去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它们会用到咱俩的身上来。上帝啊!如果您的爱情是以此增加乐趣的话,那您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爱情呀!不错,您这样是因为晚餐吃个没完没了的缘故,可在这种地方人们吃饭的时间总是这么长,这一点是应该予以谅解的,而这也正是我要跟您谈谈的原因。我要告诉您,咱俩单独谈话时,您冷冰冰的样子,可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不过,最让我惊愕的是,一个人酒后的一言一行是他平时内心所思所想的反映。我可以相信您没有喝酒时的行为举止是真的吗?如果昨晚您没有醉酒而说出那样的话来,我会作何感想呀?我宁可扑灭这种极其粗鄙的爱情之火,失去一个不懂得珍爱自己的情人、不值得他的情人去爱他的人,也不愿忍受这种轻蔑。您老实告诉我,您是不是一个极珍视诚实情感的人,您是不是错以为在幸福的爱情面前说话时就不再需要顾及廉耻,就可以对他的情人出言不逊,毫不尊重?啊!如果您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本不会那么害怕的,也不会那么痛苦!我的朋友,您可别犯糊涂,对于真正的情人们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世俗偏见更危险的了。那么多的人在谈情说爱,但懂得真爱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把私通当成纯洁而甜美的爱情,苟且偷欢的欲念一旦得到满足,马上就想入非非,胡作非为,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不知道我是否说错了,不过我觉得,真正的爱情是所有关系中最纯洁的关系。是它,是它的圣火在使我们的本能净化,把我们的本能集中到唯一的一个目标上去,是它在使我们免受诱惑,使得我们除了那个唯一的目标而外,不再去爱其他的异性。对于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任何男人都是男人,但对于用心在爱的女人来说,除了她的情人而外,其他男人都算不上男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情人只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吗?啊!一个情人应该是一个更加崇高的人!对于一个在恋爱的女人来说,不是一个男人就行了,他的情人要高出一大截,让其他的男人都难望其项背。她和他是他们同类中无出其右的人。他们不胡思乱想,他们在恋爱。他们的心灵根本就不听从感官的支配,而是在引导感官,用一块美丽的面纱遮挡住,不致误入歧途。不,没有什么能比放浪形骸、粗言秽语更卑鄙下流的了。一向谨慎的真正的爱是绝不会大胆地去占便宜得好处的,而是腼腆羞怯地对这些粗鄙的行为加以躲避。神秘、默然、胆怯、羞涩中掩藏着她的激奋,并激发着她的热情。她的烈火使对方的种种亲近温柔更加的端庄、纯洁。即使在享受感官的欢愉中,庄重和得体也在伴随着她,而只有他知道如何尽享人间美好事而又不丧失一点廉耻。啊!您这个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您说说看,放荡无耻的行为,怎么能与真正的爱联系在一起?这种行为又怎能不把爱情的喜悦与魅力扫个干干净净呢?怎能不玷污她心中最爱的人的完美形象呢?相信我,我的朋友,淫荡和爱情是无法并存的,而且也无法相互补偿。当人们相爱时,心灵才感到真正的幸福,一旦不再相爱了,那什么都无法填补了。

如果您不是那么坏,喜欢说那些丢人话的话,您怎么会说出那种不成体统的话来呢?怎么会对您的意中人使用一个正直的人甚至都没听说过的那种腔调和语气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您觉得让自己所爱的人伤心是件开心的事了呢?让他人痛苦,幸灾乐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凶残享受?我没有忘记我已经丧失了受人尊重的权利,但是,就算是我忘记了,难道要您来提醒我吗?难道要让导致我犯错误的人来加重对我的惩罚吗?应该是让这个导致我犯错误的人来安慰我才是呀。任何人都有权利轻视我,唯独您除外。您让我受到羞辱,您应当补偿我;您为我的软弱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您就不应该再那么狠心地让我伤心了。我既不会假装正经又不会矫揉造作。唉!我这个连做人要明智都不懂的人,怎么会假装正经呢!您非常清楚,您这个没良心的,我这颗多情的心怎么会拒绝爱情!至少它会向爱情让步,而且只向爱情让步,而您曾经教给我很多很多的爱情语言,所以我无法用另一种极其不同的语言来代替它。即使打我骂我都没有您的那种话语更让我受不了。您要么放弃朱丽,要么就学会受到她的尊重。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根本不了解没有廉耻的爱情,如果说我会因此而失去您的爱,那么,让我屈就,我会付出更大的代价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好多的话要说,但是我必须结束这封信了,换个时间再谈吧。在这之前,我得请您注意,您那套过量饮酒的所谓格言是很伤人的。我相信,您心里并没有这么去想,但是,您的话却伤了我的心。您并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您像故意似的在伤我这颗很容易受惊的心,对于我这颗心来说,有关您的一切它是无不关心的。

书信五十一 复信

你的信中字字句句都让我浑身发冷,我看了一二十遍才勉强感觉到它是写给我的。你在说谁?我?说我?我会冒犯朱丽?我会亵渎她的风采?她可是我生命中无时无刻不在崇敬的人呀,我会冒犯她吗?不,即使我把自己的心戳上千百次,我也不会产生如此凶狠无耻的念头的!啊!你真是不了解我这颗崇敬你的心啊,这颗心在你每走一步时都要飞去向你顶礼膜拜,这颗心一直想着为你创造一些不为凡人所知的新的崇敬方式。你真的太不了解它了,朱丽,你认为它对你连一个普通情人对自己意中人常见的尊敬都没有的话,你可真的是冤枉它了!我并不认为自己寡廉鲜耻,粗鲁鄙俗,我憎恶无礼下流的言语,一辈子都没去过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不过,让我接着你的话头再说一遍,我觉得你的气愤虽然不无道理,但未免过分了点儿,就算我是俗人中最恶劣的一个,就算我先前是个浪荡子,就算我这颗被你占据的心还存有低级趣味,请你告诉我,我的朱丽,我的天使,我怎么会在你面前像其他喜欢放肆的男人在女人面前那样那么胡言乱语!啊,不,这绝不可能。你只需要看我一眼,就会封住我的嘴,净化我的心。爱情使我的强烈欲念被你端庄的仪容压制住了。我想得到你,但不会侮辱你。在我们两颗心的温情结合中,心会因为狂热激奋而产生感觉上的错误。这一点我想你自己也有体会。请你告诉我,即使在我狂热无比、欲火焚心之时,我是否对我的意中人有过不敬之举?请你告诉我,即使我接受了我的爱情应得的奖赏,我是否因此就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毁了你的廉耻心。如果因炽热而胆怯的爱而有时怯生生地用手去触摸你的玉体,你能因此就说我是个粗俗无礼之人吗?当一时的激奋使我不经意地撩开了遮挡你容颜的面纱,你可爱的廉耻心不是立即把我的激奋心情给驱散了吗?当你没有别的面纱遮挡时,这神圣的面纱会撇开你片刻吗?你纯正的心灵是永不会被腐蚀的,我心中的烈焰何时毁坏过它?这种如此感人如此温柔的结合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感到极大的幸福吗?单单这种结合不就在造就我们终生的全部幸福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给予我们的欢乐而外,我们还知道其他什么乐趣吗?我们还想去寻找其他的什么乐趣吗?你想过这种诱人的事情可能会被毁灭吗?即使我一时糊涂,忘了礼仪规矩,忘了我们的爱情、我的荣誉以及我始终不渝地对你的不可破坏的尊敬,难道我就会不崇敬你吗?不,你可别这么想,我是绝不会冒犯你的。我记不得我冒犯过你。如果我真的一时糊涂,干了坏事,我能不后悔一辈子吗?不,朱丽,对于一个凡夫俗子来说,我的命真是太好了,因此就有一个忌妒的魔鬼装扮成我的模样跑来扰乱我,蛊惑我的心,让我变成了一个可鄙之人。

既然你已经向我指出了,我发誓我憎恨我的罪过,但我得说这并非出自我的意愿。这该死的纵酒无度,我真的恨死它了,我原以为可以借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可它却把我的心病给暴露无遗!我向你发个狠誓,自今天起,我终生滴酒不沾,把它看做毒药似的,永远远离。那污浊的液体将永远不会再扰乱我的神智,永远不会再玷污我的嘴唇,而它的那种令人疯狂的效用再也不会让我在不知不觉之中犯下大错。如果我违背了这个庄严的誓言,我的爱人,你就狠狠地惩罚我吧,我愿我朱丽的身影永远走出我的心田,让我受到冷落,身陷绝望,这是我罪有应得!

别以为我这是想用一种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罚来赎我的罪孽:这是一种预防措施而非惩罚!我等着你给我应该受到的惩罚,而且我恳求你惩罚我,这样我反倒好受一些。让受到冒犯的心上人报仇雪恨,消消气吧;惩罚我,但别憎恨我,我将无怨无悔地接受惩罚。但愿你既公正又严厉。必须这样,我同意你这么做。但是,如果你还想让我活下去的话,你就剥夺我一切吧,但别剥夺你对我的一片心。

书信五十二 自朱丽

怎么,我的朋友,你为了你的情人而戒酒了!这可是一大牺牲呀!啊!我敢说在这一带还找不到一个比你更钟情的男人!这倒并不是因为在我们的年轻人中,有一些法国化了的小伙子只敢偷着喝酒,而是你将是第一个只有意中人下令才敢喝酒的人。这在瑞士的风流艳史上是值得引述的一个范例。我甚至已经获悉了你的表现,而且我极其高兴地得知,昨天你在德·乌埃伊朗先生家里晚餐时,宾客们喝掉了六瓶酒,可你直到席散都滴酒未沾,面前放的是水,而别人面前放的则是拉科特酒。而且,这种自我克制到我写这封信时都已经三天了,三天也就是六顿饭,在这六顿饭中,你都严格地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但这或许是出于害怕,或许是因为羞惭,或许是因为习惯使然,或许是因为硬撑着,反正你都没有喝酒。以上的种种原因都能使人下狠心戒酒,但如果真能身体力行,你的情人会感到自豪的!但你的情人能够把可能并不属于她的荣耀窃为己有吗?

喏,你跟我开的不好的玩笑,比你跟我说的难听的话要多,该是打住的时候了。当然,你是认真的,但我发觉你玩笑开得太多,头脑发热,犹如散步太久,一个胖人会全身发热一样。不过,我对你的报复如同亨利四世对迈耶埃纳公爵的报复差不多,你的女王也想仿效最善良的国王,对你宽大为怀。同时,我也担心,由于表示了愧疚和歉意,你最后会觉得你已经改正了错误,应该受到奖赏,所以我想赶紧把这件事忘了算了,免得拖得太久,我的宽宏大量反会成了不近人情了。

至于你永远戒酒的决心,我觉得它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不起;要满足强烈的激情,这点小小的牺牲是不值一提的,而且爱情并不是靠着甜言蜜语来滋润的。再说了,有时候这是灵机一动而非勇气使然,而且也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尚难预料,即使说是永不沾酒,但你想违背自己的诺言也并非难事。唉!我的好友,在愉悦感官的所有一切之中,非得过分才能得到欢乐吗?饮酒就非得一醉方休吗?难道你的理智不管用了,或者空白一片,凡事非得戒绝才行,就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够适当地享受到一些快乐吗?

如果你恪守自己的诺言,你就剥夺了自己一种并不为过的乐趣,而且很可能因为改变了生活方式而损害你的健康;如果你违背自己的诺言,爱情就会受损伤,甚至连你的声誉都会受到损失。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我要运用我的权利,我不仅允许你取消这种无效的诺言,因为它并未征求我的同意,而且,我还要禁止,你在我要给你规定的一个期限过后还继续遵守这一诺言。星期二,我们这儿将会由爱德华绅士举办一个音乐会。吃点心时,我会让人给你送去半杯有益健康的佳酿。我要你在为美惠三女神敬祝之后,当着我的面,按我的要求,一饮而尽。然后,吃饭时,你这个苦修士还得像以前一样适当地喝上一点掺了清澈泉水的葡萄酒。而且,如你的那位善良的普鲁塔克[45]所言,让林中仙女与酒神巴科斯幽会,以平抑后者的激情。

关于星期二的音乐会,那个蠢笨的雷吉阿尼诺怎么没长脑子,忘了我说过可能要在音乐会上唱一首意大利歌曲,甚至还要同他一起唱个二重唱?他想让我跟你一起唱,好让他的两个学生一起演出。但是,在这首二重唱里,有几句道白,唱到激动处得深情地朗诵出来,当着母亲的面这么做,很不合适,所以最好是把这首二重唱放在在表姐家举行的第一场音乐会上唱。我对意大利音乐产生这么大的兴趣,是因为我弟弟使我对意大利诗歌产生了爱,而且我和你也都非常喜欢意大利诗歌,所以我能很容易地就感觉到诗的韵律,按雷吉阿尼诺的话来说,我对语调拿捏得很好。在上每一节课时我要都先诵读几首塔索的八行诗或梅斯泰齐的几段戏文,然后,他便让我朗诵,并伴之以宣叙调。我想我在朗诵法国诗歌时就未曾见到有过宣叙调。朗诵完后,还得按照节拍唱出均匀而准确的语调来。这种高声大嗓门儿的练习对我来说实属不易,好在我已习惯了。最后,我们谈谈歌曲吧。声音的准确与柔和,动人的表现力,声调的加强和所有的乐段的划分,都是歌曲柔美与节拍准确的自然效果,以致我觉得最难掌握的东西,甚至不用教就会了。旋律的特征和语言的声调有极大的关系,而且还有着一种极纯正的音调变化,因此,只需听一听低音和懂得朗诵,就能很容易地照谱练唱。所有的激情在歌唱中都可以明显地和强烈地表现出来。与法国歌曲拖沓而累赘的唱法相反,意大利歌曲总是唱得轻松而柔美,但却激越而感人,不用费太多的力气就能表达许多感情。总之,我觉得意大利音乐唱起来心里激动但胸腔放松。我的心肺功能适合的正是这种音乐。就此搁笔,星期二见,我可爱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悔悟者,我的传道士。唉!你还是我的什么人呢?你有那么多的权利,为何偏偏缺少一个唯一的头衔呢?

附言:你知道不,现在正在安排一次快活的水上游玩,和我们两年前与可怜的莎约特一起玩的差不多。当时,我那位狡猾的老师是多么腼腆呀!他伸手扶我下船时,浑身直打哆嗦!啊!伪君子!……他大大地变了。

书信五十三 自朱丽

我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我们白白地盼了这么多天,上苍许诺的烈焰全被浇灭了!我们成了盲目命运的可悲玩偶,成了缥缈的希望所嘲弄的悲惨受害者,我们不停地去企盼的竟然会是永远也得不到的快乐吗?那个像镜中花水中月似的盼望着的婚礼本该在克拉朗举行,但由于天公不作美,不得不改在城里办了。因此我们也只好想法在城里见面了。我俩身边总有一些讨厌的家伙缠着,想两人同时避开他们是不可能的,即使一个躲开了他们,另一个也不可能躲得开!最后,就算是有了可乘之机,那个母亲中最狠心的母亲也会跑来把我们的好时机给弄没了的,而这个时机本是两个不幸之人能够获得幸福的时刻,可惜,功败垂成,竟然成了泡影!尽管困难重重,可我非但没有气馁,反倒更加激愤。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新生力量在鼓舞着我,我只觉得心中陡增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胆气。如果你有胆量与我共同分享这股胆气的话,今天晚上,就是今晚,我就把我的允诺付诸实践,把所有的冤孽债一次付清。

你好好想一想吧,我的朋友,看看活着对你有多温馨,而我向你提出的办法会让我们俩全都送了命的,所以你必须三思。如果你怕死的话,就别看完这封信;如果今天你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麦耶里的深渊似的害怕利剑穿心,我也敢于冒这同样的危险,而且我的心从未动摇过。我告诉你,平常在我房间里睡觉的巴比三天前就病了,尽管我很想照看她,但他们不同意,还是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她已经好些了,说不定过一两天就会回来的。餐厅离我母亲和我的房间很远,吃晚饭的时候,除了厨房和餐厅有人而外,整幢房屋都是空无一人的。吃晚饭的时候,在这个季节,天已很黑了;夜幕下,街上的行人是看不清屋内的情况的,而你对这幢房屋的情况也完全了解。

我这么一说,你也就心知肚明了。今天下午就到我的芳松家里来吧,其他的事到时我再告诉你,教你怎么做。如果我无法当面告诉你的话,我就写在信上,把信放在老地方,你按我以前告诉你的方法,在那儿可以找到我写给你的信。这事太重要了,不敢托付给任何人。

啊!我看见你的心在怦怦直跳了!我看见你心里激动万分了,我也跟你一样的激动呀!不,我亲爱的朋友,不,我们不领略一番幸福时刻是绝不告别这短暂的人生的。但是,这一美好时刻危机四伏,待在这儿非常危险,离开也困难重重。万一我们被发现了,那我们就完了,必须一切顺利,我们才能免遭危险。千万不能心存侥幸,我太了解我父亲了,所以我毫不怀疑一旦被他发现,即使他不先对我下手,也必然会用利剑立即戳穿你的心脏。可以肯定,我也逃不过这一劫。我想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去冒险,却让自己安然无恙吧?

你还得想想,这绝不是在试探你的勇气,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而且,我还得提醒你,绝对不许带任何武器防身,连你的剑也不许带,因为即使带上剑也没有用。我心里想的是:一旦我俩被发现了,我就立即扑到你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你,任凭一剑穿透两颗心,永远也不离开你,即使我这样死了也比一个人活着更幸福。

但愿一个美好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至少,我感觉我们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命运。命运不会老对我们这么不公的。来吧,我的心上人,我的生命,来与你的亲人相聚吧,在温馨甜蜜的爱情怀抱中,接受你因听我的话并为我而做出的牺牲所应该获得的奖赏吧。快来吧,来亲口对我说两颗心的相印相合才是我们最大的乐趣吧。

书信五十四 致朱丽

走进这个隐蔽处,我本已怀着的激动在加剧。朱丽!我已经身在你的香闺中了,身在我心中崇敬的所有一切圣殿中了。爱情的火炬在引导我的脚步,我一路走来,无人发现。美妙的地方,幸运的地方,以前你用温柔的目光看得我双目低垂,用热烈的叹息令我窒息的地方。你,你曾经看见我初恋之火如何燃起,而这一次你将看到它如愿以偿。以前你是我对她忠贞不贰的见证,今天就做我的幸福的见证吧。用你的帷幔为我们遮挡,让世上最忠诚最幸福的男人尽享欢乐吧。

这神秘的地方是多么迷人呀!这里的一切都在使吞噬着我的爱情火焰愈烧愈旺。啊,朱丽!这个神秘的地方处处留着你的身影,而我的欲望之火则燃遍你留下的印迹,是呀,我的感官全都如痴如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芳香在四处飘逸,淡淡的,比玫瑰花更柔和,比鸢尾花更清香。我似乎听到了你那美妙迷人的声音。你散放在屋子里的衣物让我浮想联翩,脑子里映出衣物里遮住的你那凝脂般的胴体;这顶轻柔的女帽遮不住你那一头秀美的金发;那幸福的披巾,我哪怕能贴近一次也死而无怨了;那朴素大方的睡衣,完美地衬托出穿衣人的玉体线条;那双小巧的拖鞋,与灵巧的脚相称相配;那接触我并拥抱我的苗条身子……多么让人着迷!……那对酥胸……啊,真让人蠢蠢欲动!……那裙衬勒住的杨柳细腰……轻扭轻摇,我真想吻上个千百次!诸神呀,诸神!马上会出现的是什么美景呀……啊!我觉得已经被我幸福的手按住的那颗温柔的心在怦怦直跳!朱丽呀!我的迷人的朱丽!我看见你了,我在四处都感觉到你了,我在呼吸你呼吸过的空气;你已经渗透我的全身。你的香闺让我既激越又难受!我好急不可耐呀!啊,来吧,快来吧,我都急火攻心了。

找到了纸和墨水,好不让人开心呀!我要把我的感受写出来,借以平抑心中过度的激情,我一边写,一边把兴奋之情也就发泄出来了。

我好像听见有什么动静。是不是你那位凶蛮的父亲来了?我觉得我这并不是怯懦……即使死神来临我也毫不畏惧!只是我会倍感沮丧绝望,如同刚才欲火焚身一样。上苍啊,求你再让我多活一小时吧,然后我便把我的余生全都交给你处置。啊,我的希望!啊,我好害怕!啊,我的心在狂跳不已!……有人在开门!……那人进来了!……是她!就是她!我隐约地看见了她,我看见了她,我听见门又关上了。我的心呀,我的脆弱的心呀,你狂跳不已!啊!聚集起力量来享受向你涌来的幸福吧!

书信五十五 致朱丽

啊!我亲爱的女友,我们一起死吧!我心中的最爱,我们可以死了!我们已经尝尽了青春的欢乐,现在它已淡而无味了,今后还有何用?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告诉我,在这不可思议的夜晚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这样度过的一生结果会如何;如果今后再也享受不到我昨晚与你一起共享的那种欢乐,还不如让我就此了却一生算了。啊!我只不过是做了个虚空的梦而已,幻想的只是一个孩子的幸福。我的感官欺骗了我迟钝的心灵。我只是在感官上寻求最高的享受,却发现感官的欢乐享尽之后,我的这种享乐只是刚刚开了个头。啊,你是大自然的唯一杰作!圣洁的朱丽!我用尽了我最炽热的爱的全部激情才勉勉强强地心醉神迷地占有了你!不,我最遗憾的并非那全部的激情。啊!不,必要时,收回你那些我愿用千百次的生命换取的、令人神往心荡的爱吧,但是,请你把所有一切不属于这种爱的并且可以一笔勾销的东西还给我吧。把你已经许诺我的、而你又让我尽情享受过的心灵的紧密结合留给我;把流露出内心惆怅的可爱面容留给我;把我在你怀中甜美的酣睡留给我;把从梦中醒来的那份更加美妙的感觉留给我;把抽泣的哽咽和温情的眼泪留给我;把我们缠绵悱恻地领略的那些甜蜜的亲吻留给我;把你紧搂着我,把我贴在你的心口上的那些极其温馨的低声呻吟留给我。

朱丽,你善于凭借自己的感情揣摸他人的感情,你就告诉我吧,你认为,我以前所感受的,是不是真的爱的感受?请你相信,我的感情自昨日起已改变了性质;它已变得有点没有以前那么激烈了,而是更加的平静,更加的温柔,更加的迷人。你记得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足足的一小时吗?我们在平心静气地倾诉我们的爱,对未来感到渺茫和担忧,因此而觉得眼前更加的可贵。这一小时么,唉!简直是太短暂了,而且还带着一丝的忧愁,使得我俩推心置腹的谈话令人怦然心动。我当时很听话,不过,我可是紧贴着你的:我崇敬你,没有非分之想;你的脸贴着我的脸,你的气息飘在我的面颊上,你的玉腕搂着我的脖颈,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幸福的。我全身的感官多么平静!那种纯洁的、持续不断的、周身传遍的是什么样的一种肉体的享乐呀!那份迷人的享受存于心间,不再逃逸,永远持续下去。在这样的一种极其平静的状态之下,那狂热的爱是多么不同呀!我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在你身旁感受到这种差异,不过,请你评判一下我所感受到的这种奇特的变化,这是我一生中对我来说最最弥足珍贵的一小时,也是我本想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的唯一的一小时。[46]朱丽,告诉我,以前我是否根本就不爱你,或者说现在我是否已不再爱你了?

现在我是否已不再爱你了?这真是无稽之谈!难道我已经死了不成?难道我的生命不是更多地活在你的心中而不是活在我的心中吗?我感到,我真的感到,现在你对我来说,比任何时候都要珍贵千百倍,而且,在我颓丧之时,我却找到了新的力量去更加温柔地爱你。的确,我对你的感情比以前平静了,但我的感情却更加的充满着各种不同的爱。它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扩大,在增强:友谊的温情抑制着狂热的爱情,我想象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不让我与你结合在一起。啊,我可爱的心上人!啊,我的妻子,我的妹妹,我亲爱的女友!即使用尽男人心中的这些最宝贵的词儿,也难表我的真情实感呀!

我必须向你坦白,我在对自己感到羞愧屈辱的时候,心中的一个疑惑,那就是我觉得你比我更加懂得爱。是的,我的朱丽,是你在造就我的生命和我这个人;我用我心中的全部智慧在崇敬你。但是,你的心灵更加的多情,爱情深深地扎根在你的心中,我看见了你的爱,感受到了你的爱;是爱在赋予你风采,使得你的言谈举止楚楚动人,使得你的秀眸温柔迷人,使得你的声音娓娓动听。是爱在你一出现时就传染给了别人,而被感染的人则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品尝到了这份爱。可我怎么就没有这种充盈心田的感人的力量呢!我想的是享乐,而你想的却是爱。我有的是狂热,而你则是情意缠绵,我的狂热远不及你的情意缠绵,你心中充满的情感是唯一高尚的幸福。我只是昨天才享受到这如此纯洁的欢乐。你给我留下了你身上那种不可思议的美,而且我觉得你用你那温馨的气息向我启迪了一个新的灵魂。我求求你,赶快完成你的杰作。把我心中所残留的一切全都拿走,把你的灵魂全都给我换上。不,美若天仙的人儿,天使般的心灵,只有像你那样的情感才能造就你的魅力。只有你才有资格启迪一种完美的爱情,只有你才能感受到这种爱情。啊!把你的心给我吧,我的朱丽,好让我如你应该得到的那样去爱你。

书信五十六 克莱尔致朱丽

亲爱的表妹,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事对你很要紧。昨天晚上,你的朋友同爱德华绅士争吵得很凶,这事可能会变得很严重。当时,德·奥尔伯先生在场,他担心这事会闹大,所以今天上午便跑来告诉了我。

他俩在绅士家吃晚饭,然后,听了一两个小时的音乐,他们便开始边聊边喝起潘趣酒来。你的朋友只喝了一杯,还掺了水,而其他两人却喝了不少。尽管德·奥尔伯先生声称自己没醉,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得另找个时间跟他谈谈。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谈起了你,你很清楚,绅士就喜欢谈论你。你的朋友听他谈得挺动情,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说话就不很客气了,而爱德华也因多喝了点潘趣酒,情绪挺激动,对你朋友的这种态度颇为不满,便抱怨起你来,大言不惭地说你对人冷冰冰的,但又说你好像也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说什么对你的这种态度没有吭声的某人就没有像他那样受到冷遇。你是知道的,你朋友的脾气很急躁,一听这话,就沉不住气了,说的话就很不中听了,对方也不示弱,便把话挑明了,二人立即跳起来,拔剑在手。喝得半醉不醉的波姆斯顿跑动时扭了脚,只好坐了下来。他的腿立即肿了起来。德·奥尔伯先生一再劝解都无济于事的争吵,因此也就平息了。但是,德·奥尔伯眼睛一直盯着他俩,只见你的朋友出去时,凑近爱德华绅士的耳边低声说道:“等您能出门时,立即派人通知我,或者我自己前来打听您的情况。”爱德华语含嘲讽地微笑着回答他说:“无须劳您大驾,您很快就会知道的。”您的朋友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就出去了。德·奥尔伯先生给你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他在信里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说得很详细。你得想想办法,妥善处理,把这件麻烦事解决掉,或者你就告诉我怎么做,让我出面帮忙解决也行。送信的人听候你的吩咐,你怎么吩咐,他就会怎么做的,此人绝对可靠,会严守秘密的。

我亲爱的表妹,你还蒙在鼓里,鉴于我俩的姐妹情谊,我不得不把这事告诉你。在我们生活的这么个小城里,你俩之间的你恩我爱是瞒不了多久的。你俩开始交往都已经两年了,但尚未引起流言蜚语,这真是个幸运的奇迹。但是,如果你仍掉以轻心的话,你就不会再这么幸运了。而且,要不是你这么让人疼爱的话,你早就看到流言满天飞了。话虽如此,但是,你以为光凭这一点就可以侥幸避祸,那就大错特错了,你肯定会招人忌恨的。凡事都有个了结的时候,但我很担心,你的秘密一旦被揭穿,那可是对你的爱情大为不利的。很明显,爱德华绅士的种种怀疑,可能是他听见了对你不利的一些闲话所引起的。好好地想一想吧,我亲爱的表妹。前不久,更夫说他看见你的朋友清晨五点钟从你家里走出来。幸好,你的朋友先听到了这个话,便立即跑到更夫家去,想方设法地让他不要说出去。但是,不让人家说,这不是更加助长了私底下的传言吗?而且,你母亲的怀疑也在日见加重。你心里很清楚,她多次提醒过你。而她在跟我谈起这事时态度可是很严厉的。她要不是担心你父亲大发雷霆的话,她肯定早就告诉你父亲了。不过,她也不敢去告诉他,因为这事与你有关,由她去告诉他,那他肯定会说主要的错在她。

无须我多说了,你自己想想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在别人还没谈论之前,把你的朋友打发走。不过,他人一走,怀疑也会升级的,这你可要事先预防好,因为别人可能会问他在这儿都干了些什么。如果拖上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那就太晚了。万一你父亲听到点什么风声,他可是戎马一生,又看重门风的,肯定会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那个年轻人生性傲岸,脾气上来,就更加麻烦了。不过,不管用什么办法,首先得把你的朋友与爱德华绅士的事情处理掉,因为这件事没了结,就让你的朋友远离此地,他一定很冒火,会不无道理地拒绝离去的。

书信五十七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对您和爱德华绅士发生的事情经过已经清楚地了解。正因为对这事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才想与您一起研究一下,在这种情况之下,您应该如何按照您所声称的那种情感来处理此事。我想您不会是光说不做吧?

我根本不想知道您是否精通剑术,也不想知道您是否真的有能耐敢与一个在欧洲以善于动刀舞剑而闻名的人比试剑术,此人一生中与人决斗过五六次,总是或刺伤对手,或结果了对手,或让对手弃械投降。我知道,就您目前的情况来看,您并不在乎自己武艺的高低,而是仅凭血气之勇,而且您觉得一定得找这个侮辱您的人决斗,即使被对方杀死,也不辱自己。您的这种论调虽然铿锵有力,但还是别宣扬为好。您肯定会跟我说,您的荣誉和我的荣誉比生命更加宝贵,这个问题倒是必须说道说道的。

咱们先从与您相关的事情谈起。您能不能告诉我,在人家只牵涉到我的谈话中,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呀?如果您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您得为我打抱不平的话,那我们就来说一说吧。您不会否认这场争吵与您个人荣誉毫不搭界,除非您认为别人怀疑我爱您是对您的一种冒犯。您受到了侮辱,这一点我承认,但那是您先对人家出言不逊的呀。我的家族中有许多军人,我多次听见他们争论这些可怕的问题,我很清楚,用侮辱的话语回敬别人的侮辱是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的,而且首先受到侮辱的人才是唯一的受辱之人,打架斗殴也是同样的道理,首先动手的人就是唯一的罪魁祸首,因自卫而伤了人或杀了人的人,绝不是凶手。

现在来谈谈此事与我的关系。尽管爱德华绅士的本意是在还我以公道,但他的话还是伤害了我,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可是,您那么激烈而轻率地为我辩护,您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吗?您越是出言不逊地回敬他,您就越是在证明他说的没错,您以为是为了我的荣誉而这么做的,却反而在损害我的荣誉,您败坏了您的情人的荣誉,结果顶多只是获得一个好斗士的名声。求求您,告诉我,在您为我抱打不平的方式与真正能为我辩护的方式之间有什么关系?您以为您如此激烈地在为我打抱不平,就可以明显地证明我俩之间根本没有那样的关系了吗?您只需让人看到您很勇敢,就表示您不是我的情人了吗?您要知道,爱德华绅士的全部话语都没有您的行为举止对我的伤害大。正是您自己在把他的话给传出去的,而且在证明他说的没错。至于他么,在决斗中他完全可以躲过您的利剑的伤害,但是,我的名声和我的生活也许永远也无法避开您所带来的致命打击了。

我想这番道理是太明白无误的了,您是绝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但我可以猜想得到,您将会说这些道理与习惯做法格格不入,有一些麻烦事是由不得我们自己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装孬种是绝不能容忍的,不动武就会丢脸,这是必然的。您若是这么想,那我们就再来看看。

有一次,在一个重大问题上,您曾跟我说过真正的荣誉与表面的荣誉之间的区别,您还记得不?我们今天所争论的是这两种荣誉中的哪一种呢?在我看来,这已经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了。在为争荣誉而杀人和证明自己心灵正直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别人的说三道四,对植根于心灵深处真正的荣誉能有什么作用?怎么!真正具有的道德品质能被一个污蔑者的流言蜚语给弄没了吗?一个喝醉了的人的谩骂,就证明你是该挨骂的吗?一个明智的人的荣誉,难道是由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粗鲁之人所左右的吗?您是不是要对我说决斗能证明一个人的勇气,并足以消除耻辱或别人对你身上所有其他缺点的指责?我倒是要问一问您,您是为了争什么荣誉才这么做的呀?您这么做的理由何在?这么说来,只要一个骗子去同别人打一架就不再是骗子了;一个说谎者只要拔刀相向,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了;如果有人控告您杀了一个人,您就再去杀第二个人,就可以证明别人说的话是不对的了。照这么说来,道德、恶习、荣誉、卑劣、真理、谎言等这一切,都可以通过决斗来辩明其是或非了。那么,击剑厅就变成了辩明是否公正的场所;拳头就是法律,谁能杀人谁就有理;对被你侮辱的人的弥补办法就是把他干掉,侮辱人的行为完全可以用侮辱者或受辱者的血来洗刷。您倒是说说看,如果狼懂得推理,它们会遵循什么信条?您用您自己的例子来判断一下,我是否在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您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大动肝火的?是因为人家说出了真理,揭穿了您的谎言,因此,您就想把那个说真话的人给杀了?您以为把他杀了,事实就不存在了?您想通过决斗来赌一把,让上苍替您作证那人在撒谎,于是您就敢于对决斗的见证人说,“您来支持无理的一方,让谎言得胜吧”?您说出这种亵渎神明的话也不怕遭报应?做这种荒唐事,您就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上帝啊!这种不怕无耻的可悲的荣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誉呀?它不怕犯罪,却怕受到指责,不允许别人在自己良心发现之前先来揭穿自己的谎言。

您是一个希望人们读书受益的人,那您就从您读的书中汲取教益吧,并探求一下我们所生活的这个英雄辈出的世界上是否只有一种召唤。古代那些顶天立地的人,他们想过以决斗的方式来洗刷所受到的侮辱吗?恺撒和加图[47]相互间没少攻讦,庞培与恺撒之间纷争不断,但他们是否想过彼此间用决斗来一洗侮辱?希腊那位伟大的统帅有一次遭人以棍棒相威胁,他因此而觉得丢面子了吗?当然,什么时代有什么风俗,这一点我知道,但是,是不是只有好的风俗呀?人们敢不敢问一问,一个时代的风俗是否就是真正的荣誉所要求的那种风俗呀?不,真正的荣誉是不变的,它并不以时间、地点、偏见为转移。它既不会过时,也不会再生;它的根永远扎在正直人的心中,扎在人的职责永不变形扭曲的规则之中。如果说世界上最明智的人、最勇敢的人、最有道德的人从不决斗的话,我敢说那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决斗不是一种光彩的做法,而是一种丑恶而野蛮的做法,是生性残忍恶劣的人才会使用的做法。现在需要弄清的是,当事关自己的生命或他人的生命时,正直的人是否就得按这种方式去解决问题呢?是否就没有真正勇敢的人去挑战它而不是去依循它呢?照您看,一个按这种方式处理问题的人,到了习俗与此正好相反的地方,他该如何行事呢?在墨西拿或那不勒斯,他会躲在街角,等着他的敌人,然后从背后捅他一刀。在这些地方,这种做法被称为勇敢,被认为是荣誉的事,就是把自己的敌人干掉,而不是自己被敌人给干掉。

切记别把荣誉这个神圣的词语,和凡事以武力相加的必然造就强徒恶棍的那种偏见混为一谈。这种做法说来也顶多是表明自己正直的一种手段,而凡是正气上扬的地方,这种手段倒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不过,如果一个人不愿做一个诚实人而愿做一个铤而走险的人,您对他会是怎么个看法?难道您看不出来,有些具有羞耻心和荣誉感的人之所以犯罪,而且罪行越犯越多,是由于他们对羞耻的看法是错误的吗?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使人变得虚伪,爱说谎话;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在促使人因一句算不了什么的冒失话,或因一个本该忍受的责备而不惜要了自己朋友的命;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在使得一个受到欺骗的、原本胆怯的姑娘变成泼妇似的女人;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啊,全能的上帝呀!在促使一个母亲亲手扼杀自己的婴儿……一想到这种可怕的观念,我的心里就很不好受,至少我得感谢那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把那种只能促使人们犯下滔天大罪、只能让人的本性蠢蠢欲动的可怕的荣誉观,从我的心中驱除出去了。

您好生反躬自省吧,想一想您是否可以根据一种蛮横无理且极其危险的想法,认为别人冒犯了您,就去要人家的命,并且也使自己有性命之虞?而且,这种因造成流血而产生的悲惨回忆能在流了血的人心中消失,不再叫嚷着报仇吗?您了解有什么罪恶可与故意杀戮相提并论的?如果说所有道德的基础都是人道主义的,那么,在日常生活中胆敢杀害同类的嗜杀成性的人,您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好好回想一下您亲口对我说的反对到外国军队服役的话吧。您难道忘记了公民是自己祖国之子,未经法律允许,他无权处置自己的生命,更不用说去做违背法律的事情了?啊,我的朋友,如果您真诚地爱美德的话,那您就按照它的方式而不是按照别人的方式学着去为之效力吧。我知道,在服务于美德时会产生某种不愉快的事,但是,对美德这个词儿,您能因此就觉得它是一个无用的词儿吗?您只是在自身毫不被损害的情况下才愿意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那么,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不愉快的事呢?会遭到游手好闲的人和恶人的流言蜚语?他们幸灾乐祸,总想找点新的故事传一传。这真的是促使人们相互拼得你死我活的最大原因!如果哲人和智者在人生的大事上按照众人的疯话行事,那我们学那么多的东西还有何用,反正到头来还是个庸人?您是因为害怕被人指责您怕死才不敢为了义务、尊严和友情而弃绝内心的积怨吗?我的好友,如果您掂量掂量这些事情,您肯定会发现您是怕受人指责您懦弱甚于怕死。但凡吹牛者、胆小鬼全都是假充好汉的人:

真正的价值无须他人作证,

其光荣全都来自自身。[48]

但凡假装敢于直面死亡者都是在撒谎。凡是人都怕死,这是所有有感觉的生物的一大法则,没有这一法则,世人很快就会死光了。这种恐惧是本能的一种普通反应,不仅是正当的,而且本身就很好,很符合常情。之所以把这种恐惧说成是可耻的,应受斥责的,那是因为这种恐惧会阻碍我们很好地去尽我们的义务。如果怯懦根本不是实践美德的障碍的话,它也就不再会是一个缺点了。但凡重视自己生命甚于自己天职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的,这一点我同意。不过,您是以深明大义自诩的人,请您跟我说说,为了犯罪而不怕死的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的确,如果一个人拒绝与人拼命,可能被别人瞧不起,但是,在行得正而遭人蔑视者和自己行为恶劣而遭人蔑视者之间,哪一种蔑视更可怕呢?请您相信,真正自珍自爱的人对他人的无端指责是不以为然的,他只怕自己遭人蔑视是罪有应得,因为好人和正直的人不是靠别人的评判,而是取决于他为人处事的性质。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赞同你即将做的事情,那你做的事该是可耻的还是可耻的。如果你因为考虑道德而放弃做这件事,你是不会遭人蔑视的。一个一生无任何污点,并从未有过任何懦弱表现的人,肯定不会双手沾满杀人的血,他会更受人尊敬的。他时刻准备着报效祖国,保护弱者,完成最危险的任务,在一切光明正大的事情上,他将不惜流血牺牲去保卫他所珍视的东西。他办事坚毅果敢,毫不动摇,不是胆气过人者是做不到的。他心胸坦荡,昂首前行,遇上敌人既不躲避也不主动招惹。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不怕死而怕干坏事,他不怕危险而怕犯罪。如果说那一时半会儿别人对他有一些不好的看法,那么他坦荡一生的每天每日都可以证明这些偏见是毫无根据的。而且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上,人们根据他在其他所有事情上的所作所为就能判断出他会如何行事。

不过,您可知晓是什么原因使得常人难以做到这种克制吗?那是因为既要克制又得不失尊严,这就很难,而且不得犯任何受到指责的错误。既然在后一种情况之下,担心的心理未能制止他做错事,那在前一种情况下,假如有一种更自然的动机的话,为什么这种担心又能制止他了呢?因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受制止的原因并非是他有道德,而是他很懦弱,所以人们不无道理地嘲讽那种见到危险就踟蹰不前的心理状态。难道您就一点儿也没有发现,生性多疑、动辄就要找人拼命的人,大部分都是一些不诚实的人?他们因为害怕别人公开地蔑视他们,就竭力地要用某种体面的事情来掩盖他们一生中的卑劣行径。您是不是想仿效这样的一些人呀?我们还得专门谈谈那些为钱而卖命的职业军人,因为他们想保持自己的地位,便根据自己的利益来考虑他们的荣誉,他们的生命是以金钱来计算的,锱铢必较。我的朋友,让这样的人去拼去杀吧。没有什么能比他们所大肆宣扬的荣誉更不光彩的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荒谬疯狂的,看上去好似道德得很,实则是罪不容恕。像您这样的人的荣誉根本就不掌握在他人之手,它只存在于它自身,它既不用利剑也不用盾牌来加以捍卫,而是用正直无瑕的一生来保护,后者比前者更能证明一个人的英勇。

您正是应该以这些原则,来理解我曾一直在颂扬的真正的英勇行为,以及我对匹夫之勇的蔑视。我喜欢勇敢者而不喜欢懦夫;一见危险便逃之夭夭的胆小鬼情人,我会同他断绝来往的,而且,我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我认为勇敢的烈火将使爱情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但是,我希望英雄气概要在适当的时机表现出来,而不是不合时宜地急于炫耀,仿佛机会一失,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表现了似的。有些人想凭一时血气之勇来掩盖其一生的怯懦。真正有勇气的人表现的是坚韧不拔,而非血气方刚。他处事总是按照应该的那样去做,既不必去激他也不必去压制他。正直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堂堂正正的,他勇敢地与敌人决斗,勇敢地在一个团体中为缺席者和真理辩护,勇敢地在病榻上与痛苦和死亡抗争。激发他心灵的那种力量随时随地地为他使用,它始终以道德为准而非随波逐流,它并不表现在敢于拼杀上,而是表现在无所畏惧上。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常常颂扬的勇气,我希望在您的身上看到这种勇气。其他的全都是轻率、鲁莽、凶残,只有懦夫才有这类表现,我既瞧不起那些铤而走险的人,也瞧不起遇上危险不敢面对而逃之夭夭的人。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已经让您看清了,在您与爱德华绅士的纷争中,根本没有什么损害您的荣誉,而您兵戎相见的办法却在损害我的荣誉,您这种做法既不正确、不公正、不合理,也不会被允许,它同您所宣称的感情是格格不入的,它只适合不正直的人,因为这些人想以匹夫之勇来弥补他们所不具有的道德,或者只适合于军官们,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荣誉而战,而是受到利益的驱动。真正勇敢的人会鄙视这种办法,绝不会采取这种办法。在摒弃这种办法时,难免会有一些难处,会影响对真正职责义务的履行,尽管这些职责义务是表面的而非真实的。总之,动辄便武力相向的人其廉洁正直肯定是值得怀疑的。因此,我敢断言,在这件事情上,您无论是主动或是被动,都不会不把理智、美德、荣誉和我抛在一旁的。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好好考虑一下我所说的这番话,您也可以进行狡辩;但有一点始终是无疑的:一个勇敢者绝不会是个懦夫,而一个好人也不会是一个没有荣誉感的人。我觉得我已经向您说清楚了,勇敢者不屑于决斗,而善良者则憎恶决斗。

我的朋友,我认为在处理如此严重的事情时,只能凭借理智,而且事情是怎么回事就应该把它看做怎么回事。如果我想按照我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以感情与人性来说话的话,那我就会采用极其不同的一种语言了。我父亲年轻时在决斗中不幸地杀死了一个人,此人还是他的一个朋友,这您是知道的。他们本不愿意决斗的,可是,头脑一发热,也就顾不上什么荣誉不荣誉了,便动起手来。致命的一击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但同时也使另一个人永远良心不安。从此,这个人心中的深深愧疚就永远没能被抹去,大家常常听到他独自哀叹、悲泣。他觉得手持利剑刺入朋友心脏的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冥冥之中,他看见他朋友那苍白的面容和血污的身子显现,他颤抖着凝视对方那致命的伤口,想要止住那流淌着的鲜血,但他感到害怕,失声尖叫。这具可怕的尸体一直在追逐着他。五年前,他失去了他亲爱的儿子和家庭的希望,他自责儿子之死是上苍对他应得的惩罚,上苍以他独生子的性命为那个被他夺去了其子的不幸父亲报仇雪恨。

我得承认,这件事再加上我天生对残忍的厌恶,使我无比痛恨决斗,把它视为人类最残酷无情的事情。对拼杀争斗乐此不疲的人,在我看来,纯粹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一心想要撕咬对方。如果这些凶残者心中尚存有些许的良知的话,我觉得死去的人虽然可怜,但致人于死命的人则更加可悲。您看看那些嗜杀成性的人吧:他们只是因为压制了本性的声音才无视良心的责备;他们变得越来越凶残、冷漠;他们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因此对无仁爱之心者的惩罚就是让他们完全失去他们的人性。这样的话,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您回答我,您也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吗?不,您天生绝不是这种可鄙可恶的人,但您得小心谨慎,谨防向这个方向迈出第一步。您的灵魂仍旧是清白无辜、健康淳朴的;您可别不顾道德地铤而走险,无缘无故地因一点点毫无道理的荣誉心而犯下罪孽,使得灵魂堕落,不可救药。

我根本不是从您的朱丽的角度去说这些话,但是,在让您的良心说话的同时,她无疑是会得到好处的。您说一句,只说一句,我就把您交还给她……有时候我荣幸地听到您称呼我为贤妻,也许此时此刻我应该享有良母的称谓了。在一根神圣的纽带把我们俩拴在一起之前,您该不会想让我守寡吧!

附言:在这封信里,我在动用一种明智的男人绝不会反抗的权威。如果您拒绝服从我的权威的话,我就再也没什么好跟您说的了,不过,您可得先考虑好。我给您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重要的问题。我这并不是以理性的名义给您规定这个期限的,而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您要记住,我在此运用的是您曾亲口赋予我的权利,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可以运用它的。

书信五十八 朱丽致爱德华绅士

绅士,我这绝不是为了抱怨您,才给您写这封信的。既然您在说我,那一定是我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对不住您的事了。要不然,一个正直的人怎么会无端地想要诋毁一个可敬家庭的名声呢?如果您认为您这么报复很正当,那您就报复好了。我的这封信会告诉您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让您能够把一个因为冒犯了您而永远良心不安的姑娘置于死地,她把自己的名声交由您去处置,因为您正想要毁掉它。是的,绅士,您说的没错,我有一个心爱的情人,他是我的心和我这个人的主宰,只有死亡才能割断这条极其温情的纽带。此人就是您很器重而愿结下友情的那个人,他是值得您与之结交的,因为他喜欢您,而且他还是个有道德的人。然而,他即将死于您手下;我知道,荣誉受到侮辱必须用血来偿还;我知道,在一场您毫无所惧的决斗中,他那颗坚强的心将无畏地迎接那致命的一击。我本想制止这种无谓的激情,我对他晓之以理。可惜呀!在写此信的同时,我已感到我难以奏效。尽管我对他的道德非常尊重,但是,我不相信他的高尚道德能够使他抛弃那种虚假的荣誉观。现在您就可以享受到亲手刺穿您朋友心脏的乐趣了,但是,野蛮的人,您要知道,在看到我流泪和绝望之时,您至少是不会有什么乐趣的。不,我要以在我内心深处呻吟的爱情的名义发誓,请您为我说到做到的誓言作证吧:我绝不比我心爱的人多活一天;您将有幸一剑便把两个不幸的情人送进坟墓,而他们却是根本未曾故意冒犯过您,而且一向对您尊敬有加的。

绅士,大家都说您心灵高尚,心地善良。如果您的心灵能够让您安然地享受我所不明白的复仇的乐趣和造成他人不幸的乐趣,那么当我已不在人世的时候,希望您的心灵能够让您深明大义,多多关照我的痛失爱女的父母双亲,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我的死将使二老双亲永远痛不欲生!

书信五十九 德·奥尔伯先生致朱丽

小姐,我遵照您的吩咐,及时向您汇报您责成我去办的事情的情况。我刚从爱德华绅士的家回来,发现他扭伤的脚仍未好,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拄着拐棍走动。我把您的信交给了他,他急忙把信拆开。我觉得他看信时很激动:他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更加激动地又看了一遍。他看完信之后是这么对我说的:“您知道,先生,荣誉的事有一定之规,是不能违背的。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您是看见了的;这事得按规矩办。您去找一下那两位朋友,麻烦您明天上午带他们一起来我这里。您到时候就知道我是怎么决定的了。”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件事情已经算是过去了,最好是就这么了结算了。他立即回答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合适我就会怎么做的。您就把您的两位朋友带来好了,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对您多说的了。”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告辞了,但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在想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管怎么样,我今晚都要来看您,明天再按您的吩咐去办。如果您觉得带上我的人去合适的话,那我就挑选一些忠心耿耿的可靠的人。

书信六十 致朱丽

温柔可爱的朱丽,你别哭了。看到我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的叙述之后,你就会了解并分享我现在的种种感受了。

当我接到你的信时,我真是愤怒至极,我几乎无法专心致志地去看你那封应该细看的信。我好想反驳你,但却反驳不上来,我简直是气糊涂了。我心中暗想,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但你绝不能说我在让你受辱。即使我失去你并负罪而死,我也绝不容许别人对你有所不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让你周围所有的人像我一样地敬重你。对于你规定我的一个星期的期限,我没什么异议;我与爱德华绅士的争吵和我得服从于你,这都使得这一个星期是必须的。我决心按照你的指示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你信中的那些话,因此我反复地看你的信,思考你的信中所言,但不是为了改变看法,而是为了如何回信辩明我的看法。

今天上午,我又看了你这封我认为过于理性过于严肃的信。我正焦虑不安地看信时,听见有人敲我房间的门。不一会儿,我便看见爱德华绅士进来了,没有持剑,而是拄了一根拐棍。他身后跟进来三个人,我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德·奥尔伯先生。我对这种突然造访不免惊诧,一声不响地等着看是怎么回事,这时候,爱德华说话了,要我拨冗与他一谈,他要告诉我他想干什么,并让我别打断他。他说道:“我请您答应我的要求。这些先生都是您的朋友,我邀他们前来是想向您保证,您的允诺不会对您不利的。”我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了他。我刚一说完,只见爱德华绅士便跪倒在我的面前,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是多么惊讶。我没想到他竟会这样,我便立刻把他扶起来。他在提醒我已做出的保证之后,便对我说道:“先生,我这次来是要郑重地收回我因喝醉了而在您面前说出的那番胡言乱语。那些话简直荒唐透顶,我比您更觉得不中听,所以我要郑重其事地把话收回。您愿意如何处置我都行,只有我的过错得以弥补时,我才会觉得自己的荣誉得到了恢复。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求您原谅我,并答应重新恢复您对我的友情。”听闻此言,我连忙说道:“绅士,我现在看出了您心胸开阔,胸怀博大,我能够明辨您哪些话是发自内心的,哪些话是身不由己而说出来的。让我们把它们统统忘掉吧。”我边说边把他扶起来,并且互相拥抱在一起。绅士随即转身面对随他一起来的人说:“先生们,谢谢你们陪我前来。”接着,他又神情严肃、声调激动地补充说道:“像你们这样正直的人一定感觉得到,以这种方式弥补其过失的人是会痛改前非的。你们可以把你们所看见的情况公之于众。”当晚他便邀请我们四人与他共进晚餐。接着,那三位先生便出去了。

他们刚一走出门,他便走上前来,更加亲切友好地拥抱了我,然后,他拉起我的手,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大声说道:“您真幸福,好好享受您有资格享受的幸福吧。朱丽的心全在您的身上,但愿你们俩……”我打断他说:“您在说什么呀,绅士?您疯了?”他微笑着回答我道:“没有,不过,我差点儿就真的疯了。要不是那个使我丧失理智的女子又让我恢复了理智的话,也许我就完蛋了。”说完,他便交给我一封信,我惊讶地发现,此信出自只写信给我而绝不写给别的男人[49]的手。我看这封信时,心里好激动啊!我看见一位无与伦比的恋人为了救我而宁愿牺牲自己,我心里好感激呀,朱丽!但是,当我谈到你发誓要与世上最幸福的我同日而亡的那一段时,我不禁心头一颤,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我喃喃自语,你太爱我了,心中不禁害怕起来,以为你已经死了。啊!把你从我身上夺走的勇气还给我吧;我有勇气去面对只威胁到我自身的死亡,可我没有勇气把你也带进坟墓。

当我心中正痛苦地如此这般思索时,爱德华便又对我说起来了。一开始,我对他的话并没在意,然而,他的话却谈到了你,我便集中精神听了起来,因为他跟我说的话我很爱听,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忌妒了。我觉得他好像因为扰乱了我俩的爱情并打搅了你的安宁而深感痛悔。他说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尊崇的人;他因为不敢面对你说出他对我说的那番道歉的话语,便求我代表你接受他的歉意,并向你转达他的歉意。他对我说道:“我把您看做是她的代表,因为我无法当着她的面,甚至无法提及她的芳名而不损害她,所以在她所深爱的人面前,我再怎么谦卑都不为过。”他承认,多看您几眼便禁不住要对您产生感情,但这只是对您的一种衷心仰慕而非爱情。他说这种感情从未让他胡思乱想,产生非分之想。当他一知道我们俩之间情深意笃时,便把自己的感情抛开了。他之所以冒出那番恶言恶语,全是潘趣酒在作祟,而非忌妒心使然。他以哲人的态度来看待爱情,认为自己的心灵高于情欲。在我看来,如果认为他心中未曾有过某种激情的涌动,那就错了,只是他压制住了这种春心萌动,不让自己产生非分之想而已。他把这种心如死水视为理智努力的结果,而我却深知,爱上朱丽而又舍弃她,那并不是一个男人的美德。

他想详细了解我们的爱情故事以及致使我至今未能如愿以偿的原因何在。我认为,在你给他写了那封信之后,还不实话实说那是既危险又不合适的,所以我全都如实地对他说了,他认真仔细地听着,这就证明他是很真诚的。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眼噙泪水,心有所动,我还特别注意到道德的所有成功在他心灵上所产生的强烈印象,因此,我认为我为克洛德·阿奈特找到了一个新的保护者,他对人的热忱不亚于你父亲。他对我说:“您跟我讲的这些中既没有什么曲折的事也无惊险之处,但却比一部小说的情节更让我心动。你们的感情比小说更具魅力,你们的诚挚态度胜过英勇的行动!你俩的心灵是如此的不同凡响,让人无法用常人的标准去衡量。你们寻求幸福的道路以及所追求的幸福都与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只是千方百计地要炫耀自己的能耐和招摇过市,而你们则只是追求温馨与平和。在你们的爱情中还有着一种道德的竞赛,使得你们更加的高尚,如果你们彼此并不相爱的话,你们相互间就不相配了。”“爱情将不复存在,”他大胆地补充道(咱们原谅他这句有口无心亵渎的话吧)。他说道:“爱情将不复存在,但美德将永远留存。”啊!愿美德与爱情一样永存吧,我的朱丽!上苍要求我们的正是如此。

总之,我看得出,冷峻的哲学观和坚强的民族性格丝毫未使这位正直的英国人丧失其天生的仁慈,他是真的在关心我们的痛苦和难处。如果地位与财富可能对我们还有用处的话,我认为我们倒是可以依靠依靠他。可是,唉!权势与金钱对于心灵快乐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俩均未注意到谈了多久,一直持续到吃午饭的时间。我叫了一只子鸡,饭后,我们又继续聊开来。他跟我提起他今天上午的做法,我不禁对他这种郑重其事而又坦率的做法表示惊讶,但是,除了他说过的理由而外,他又补充说,对一个勇敢的人,他不能只让他不完全满意,他必须使这个勇敢的人完全满意,要不就等于根本没让此人满意,因为他担心如果那样不仅未能弥补过错,反而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或心怀叵测。他又补充道:“再说,我已名声在外,我可以堂堂正正而不用担心别人说我懦弱,但您就不同了,您还年轻,涉世不深,您必须从这第一件大事中干净利索地走出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再找您制造第二次事端。诡计多端的懦夫小人无处不在,如大家所说,他们专门寻找可以陷害的人,也就是说,寻找某个比他们更加胆小怕事的人,借以显示自己,抬高自己。我就是想让您这么一个正直的人避免去惩戒这种会让您毫无光荣可言的人。如果他们该当惩处,那我宁愿是我而不是您去教训教训他们,因为对于一个做过多次这种事情的人来说,多一件少一件无伤大雅,但是,做了一件总归是一个污点,朱丽的情人应该避开这种事。”

这就是我同爱德华绅士长时间谈话的内容梗概。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你汇报,以便你能指示我应该如何跟他相处。

现在,你可以放宽心了,我求你把这几天来一直缠绕在你心头不好的念头统统驱除掉。你目前的状况很不稳定,倒是要多想想如何处置。啊!如果你能使我的生命延长又延长该多好呀!如果我能马上得到我所企盼的保证的话……已经是破天荒的希望呀,你还要再捉弄我一次吗?……啊,希冀!啊,担忧!啊,茫然!我心中可爱的女友呀,我们为相爱而活着吧,其他就让上苍去安排好了。

附言:我忘了告诉你,绅士把你给他的信交给我了,我当时毫不犹豫地就收下了,因为我考虑这么重要的物件不能让第三者保存着。等我见到你时,我就把它交还给你,因为留在我这儿也没有什么用了。它已深印在我的心坎里,所以我无须再看了。

书信六十一 自朱丽

你明天把爱德华绅士请来我这里,我要像他跪倒在你的面前那样跪倒在他的面前。多么高尚的品德!多么宽广的胸怀!啊!在他面前我们多么渺小啊!像爱护你的眼睛一样地爱护这个宝贵的朋友吧。如果他性格更平和,也许反倒没这么可贵了:没有缺点的人能有这么高尚的美德吗?

各种各样的忧愁弄得我委靡不振,但一接到你的信,我那已经消失的勇气又鼓了起来。你的来信在驱除了我恐惧的同时,也使我的痛苦变得更能忍受了。现在我已感到有足够的力量来忍受痛苦了。你活着,你在爱我;你的血,你朋友的血一滴也都没流,而且你的荣誉也毫发未损,因此,我也不完全是个可怜人了。

别忘了明天的约会。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见到你,但我老想见着你的希望也从来没有这么少。再见了,我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觉得你的那句话说得并不好,不是“我们为相爱而活着吧”,而应该说“我们为活着而相爱吧”!

书信六十二 克莱尔致朱丽

可爱的表妹,总得让我对你只尽朋友最痛苦的义务吗?总得在我心痛之时还用坏消息来让你伤心痛苦吗?唉!你很清楚,我们所有的感情都是相同的,我不想把我已经感到的新的痛苦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向你隐瞒这个坏消息而又不增加你的痛苦呢?温馨的友情为什么就没有爱情那么让人心醉神迷呢?啊!但愿我能立即抹去我给你带来的所有忧愁吧!

昨天,音乐会后,回去时,你母亲挽着你朋友伸出的胳膊,你则挽住德·奥尔伯先生的胳膊走了,而你父亲和我父亲留下与爱德华绅士谈论起政治来,我讨厌这个话题,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半小时后,我好几次听见他们声音很响地提到你朋友的名字,于是,我明白他们的谈话内容变了,我便侧耳细听。我从听到的谈话中判断,爱德华竟然大胆地建议让你嫁给你的朋友,他大声地说他也是他的朋友,并以朋友的身份向你朋友提供一个合适的住所。你父亲闻言,轻蔑地拒绝了这一建议,这时候,他们的谈话就开始激烈起来。绅士对你父亲说:“尽管您怀有偏见,但您得知道,他是所有男人中与她最般配的人,也许还是能让她最幸福的人。并非所有男人都具有的那些禀赋,他天生地都具有,而且他还具有只有他才具有的全部才能。他年轻、高大、匀称、壮实、敏捷、有教养、有理智、有道德、有勇气,思想完美、心灵纯洁。他还有什么不合您的心愿的?财富吗?他会拥有的。我的财产的三分之一就足以让他成为沃州最富有的一个人了,如果需要的话,我甚至可以把我财产的一半赠送给他。贵族身份吗?这种身份只不过是个虚名,在这种地方有百弊而无一利。不过,请您放心,他仍然有他的身份头衔,它并非写在老羊皮纸上,而是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刻在他心间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您注重理智而非偏见的话,如果您爱自己的女儿胜过爱您身份头衔的话,您应该把女儿许配给他。”

你父亲一听就火了。他说爱德华绅士的建议简直荒唐透顶,可笑至极!你父亲说:“什么!绅士,像您这样一个有声望的人,竟然认为一个有身份的人家,应该把自己家的最后一个独苗送到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几乎靠施舍为生的无名鼠辈手中,以致断了自家的香火?……”爱德华打断你父亲的话,回敬道:“您怎么这么说呀!您谈论我的朋友,就应该想一想,我会把别人当着我的面说我朋友的一切坏话视为是冲着我来的。要知道,骂一个正直的人更是在骂那个骂人的人他自己。像他这样默默无闻的人比欧洲的所有乡绅都更值得尊敬,而且我敢跟您打赌,您再也找不到比朋友的敬重与赠予使他获得成功更好的办法了。如果说我向您举荐的这个女婿不像您的有一长串系谱难以查清的祖辈那么名声赫赫,那他将会是他家的创业者,可以光宗耀祖,如同您的家族中第一位祖先为你们家族奠定了基业一样。您会认为您家创业祖先的婚姻有损于您的荣誉吗?您这种蔑视不就是在瞧不起自己吗?如果只看重声誉,那么许许多多声名显赫的家族都将会变得默默无闻了,因为他们的名声也是靠着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创立起来的。我们可以以今推古,靠诚实的办法赢得声名卓著的公民只有少数两三个;而跻身贵族行列的无赖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他们的子孙后代引以为荣的贵族头衔,不是靠他们的祖先[50]以巧取豪夺、卑鄙龌龊的手段弄来的,又是靠什么呢?我承认,在黎民百姓中,是存在着不少不地道的人,但是可以肯定,二十个贵族中必定有一个贵族是出自奸诈小人。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暂且不谈出身问题,而谈谈一个人的业绩和作为。您曾投身于一位外国亲王的军中,而我朋友的父亲却曾无偿地报效过自己的祖国。如果说您干得很好的话,那您也没少得到报偿;不管您在战争中获得了多大的荣誉,但一百个平民的功劳加起来还是要比您大。”

爱德华绅士继续说道:“您所引以为荣的那种贵族头衔,有什么可以值得夸耀的呀?它能为祖国的荣耀和人类的幸福做些什么?它是法律和自由的死敌,在以它为荣耀的大多数国家里,除了助纣为虐,欺压百姓而外,它还起过什么作用?在一个共和国里,您敢以这个毁灭道德、迫害人民的贵族身份为荣吗?您敢吹嘘自己就会奴役别人、羞于当平民吗?读一读您祖国的年鉴吧[51],看看您是因为什么而得到这一头衔的。在你们国家的拯救者中有哪些人是贵族呀?菲尔斯特、泰尔、斯图法舍[52]等人是贵族吗?您所大肆宣扬的这种荒唐的荣耀到底是什么呀?它只不过是为一个人效忠,是国家的负担。”

我亲爱的,你想想看,当我听见这么正直的人就这样在以一种不恰当的尖刻语言损害那个他本想维护的朋友的利益时,我是多么痛苦呀。你父亲对他的这番只是一般的大道理而且还是尖酸刻薄的话语十分愤怒,便对他进行了人身攻击。他明确地对爱德华绅士说,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身份的人会说出刚才的那种话来。接着,他便语气粗暴地补充说道:“别无谓地替别人的事辩解了,尽管您是一位大绅士,我怀疑您是否能够很好地就这一问题进行辩护。您为您所谓的朋友求亲,但您都不清楚您自己是否能配得上我的女儿。我很了解你们英国贵族,所以根据您的那番话就知道您并不怎么样。”

绅士回答道:“哼!不管您对我有什么看法,反正我挺遗憾,除了一个死了已经五百年的人的功绩而外,我举不出别的什么证据来证明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如果您了解英国贵族的话,想必您也知道英国贵族是欧洲最开明、最有教养、最明智和最正直的贵族,此外,我也无须去解说英国贵族是不是最古老的贵族,因为您在谈它的现在,那就没必要去谈它的过去了。的确,我们并非国王的奴仆,而是他的朋友,不是人民的酷吏而是他们的领袖。我们作为自由的保障者、祖国的栋梁、王位的支柱,在人民与国王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我们的首要义务是对国家民族的利益服从,其次才是对国家的统治者负责,而我们所服从的并非统治者的意志而是他的权利。我们在贵族院是法律的最高执掌者,有时甚至是立法者,我们同时赋予人民和国王以权利,我们绝不容许任何人说:‘凭上帝和我的宝剑。’我们只是说:‘凭上帝和我的权利。’”

接着,他又说道:“先生,这就是可尊敬的英国贵族,他们同别的国家的贵族一样古老,但他们更为自己的功德自豪,而非以自己的祖辈为骄傲,您刚才所说的证明您并不了解英国贵族。我并不是这个著名的社会等级中的最低一级,尽管您对我有所偏见,但我认为我在各个方面都不逊于您。我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妹妹,她高雅、年轻、可爱、富有,她只是在您所不以为然的那些优点方面不如朱丽。如果某个感受到令爱风采的男人把他的目光和心转向别处的话,我将十分荣幸地接受他,并将我提出的拿出我一半的财产来建议您接受他为婿的这份嫁妆转赠我未来的妹夫。”

从你父亲的回答里我可以看出,这番谈话会越说越厉害。尽管我对爱德华绅士的慷慨侠义钦佩万分,但我感到像他这么固执的人插手此事,只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我赶紧从房间里出来,免得谈话弄得无法收场。我一去,他们的交谈也就中断了,随后,他们便态度冷淡地分了手。至于我父亲么,我觉得他在这场争吵中表现得很好。一开始,他挺高兴地积极支持爱德华绅士的建议,但是,看见你父亲对此不屑一顾,开始顶撞起来之后,他便理智地转向他的连襟一边,适时地说上一句缓和的话打断争执双方,把双方控制在即将发生严重冲突之前,如若你父亲与绅士单独在一起,那非打起来不可。他俩都走了之后,我父亲就把刚才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我讲了。由于我早已料到事情必然会如此,所以我便赶紧对我父亲说,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他们所谈及的那个人再经常跑来这里看你的话就不太合适了,而且他一次也不来同样不合适,那会让人以为他在生他的朋友德·奥尔伯先生的气。因此,我让他少带那个人以及爱德华绅士来家里。我亲爱的,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否则我得完全拒绝他俩上门。

这还不算完。我看到你所处的危险,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我以前的看法。爱德华绅士和你朋友二人的争吵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这是应该预料到的,尽管德·奥尔伯先生对吵架的根本原因守口如瓶,但已有太多的迹象表明它已经泄露出去,想瞒也瞒不住了。有人在怀疑,有人在猜测,有人还提到你的名字。那个更夫的话并没被完全压住,你也并非不清楚,在众人眼里,怀疑其存在的事八成是真的。我所能安慰你的就是,一般大家还是赞同你所做出的选择的,他们很乐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使我深信,你的朋友在这个地方的行为举止是为人所称道的,他同你一样受到大家的爱戴。但是,大家的话对你那位固执己见的父亲又有什么用呢?所有这些传言已经或是即将传到你父亲的耳朵里,我很害怕它们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如果你不赶紧预防他大发雷霆的话。你要有所准备,他会把你严加训斥的,也许对你的朋友还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来。我并不认为他这么大年纪还想与一个他认为不配与他决斗的年轻人比试,但是他在城里有势力,如果他有此念头,这股势力就会帮他想出千百种方法来对付你的朋友,我很担心,他在气头上,什么事情都是干得出来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真想跪下来求你,想想你已身处险境了,而且危险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其实你一直身处危险之中,至今仍安然无恙,真是够走运的。趁现在还来得及,审慎地保守住你的爱情秘密吧,别总是心存侥幸,免得把自己以及那个给你造成这么多麻烦的人都带到不幸之中去。相信我吧,我的天使,前途未卜,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找到很多更好的办法的,但是,眼下,我已经跟你说了,而且我还要再强调一下,让你的朋友走开,不然你就完了。

书信六十三 朱丽致克莱尔

我亲爱的,你所预料的一切已经发生了。昨天,我们回来后一小时,我父亲走进我母亲的房间,双眼冒火,满脸通红,总之,他那副模样我还从未见过。我一下子便明白了,他刚同别人吵了一架,或是去找别人吵了一架。我惴惴不安,还没开口便先浑身发抖了。

开始他先泛泛地大声斥责那些当母亲的不动脑子就把没有地位、默默无闻的年轻男人领进家里来,导致家庭蒙羞受辱。然后,他见这么斥责并没能引出早已被吓坏了的妻子的任何回答,他便干脆举出我们家里发生的情况作为例子,说是自从把一个所谓的才子、一个嘴皮子利索而没有本事的人引到家里来之后,就把一个乖巧的女儿给带坏了,什么良好的教益都没有让她学到。母亲见一声不吭没什么好处,便在他说把女儿带坏了这句话时打断了他,让他说出他所说的那个诚实的年轻人的行为或名声里有什么地方让他产生这种怀疑。我母亲补充说道:“我不认为一个人的才智和本事反倒成了在社会上受到排斥的缘由。如果有才有德的人不能进我们的家门,那么该让什么人来呢?”父亲气呼呼地回敬道:“夫人,应该让门当户对的人进来,在损害了一位姑娘的名誉时,他们会想法弥补自己的过错的。”母亲反驳道:“此言差矣,我们家的大门,应该向那些根本就不会损害我们女儿名誉的好人敞开。”父亲则说:“您应该明白,一个无头衔者胆敢通过联姻获得头衔,这本身就是在损害我们的名誉。”母亲不同意地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相反,在这中间我却看到这是对我们家的一种尊敬。再说,我不知道,您那么愤怒地斥责的那个人,究竟做了什么有损于您的事情。”父亲回答道:“他做了,夫人,要不是我及时制止的话,他还会做出更糟的事来,不过,您放心好了,我会小心提防的,像您那么掉以轻心麻烦就大了。”

随即,他俩便激烈地争吵起来。听他们的话来语往,我明白城里流传的种种闲话我父母亲尚未听到,不过,在他俩争吵时,你不成体统的表妹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到地底下去。你想想,这么善良的母亲,又是被我蒙骗个够的母亲,竟然在一个劲儿地赞扬自己罪孽深重的女儿,说她女儿怎么好怎么好,其实她女儿把所有美德全都给败坏了。她的那些溢美之词,其实是句句在扎我的心,是对我的羞辱啊!你再看看这位怒火冲天的父亲,他一个劲儿地骂个不停,但是,尽管怒不可遏,但没有一个字流露出他对自己女儿的乖巧纯洁产生了怀疑,弄得我在他的面前愧悔难当,无地自容。唉!我自知对不起父亲,而父亲虽愤怒至极,却并未怀疑我的罪孽。我的良知已败坏透顶,令我心痛欲裂呀!我受到母亲的错误的夸奖与称赞,心知当之有愧,心情真是沉重难耐,犹如坠着铅块一般。我感到窒息,喘不上气来,如果父亲容我插上几句的话,为了摆脱心中的重负,我真的会全盘向他托出。但是,他都快气疯了,翻来覆去地絮叨他说过那么多次的话,而且还常变换主题,我一句也插不上。他见我情绪低落,垂头丧气,若有所失,看出我心中有愧。尽管他并未因此而下结论说我犯了错误,但他却看出我已坠入情网。为了让我更加汗颜,他又骂起那个人来,话说得难听极了,把别人损得一钱不值,以致尽管我一再克制自己,但终于忍不住要打断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亲爱的,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一下子怒气就冒上来了,忘记了孝道,忘记了体统。不过,尽管我一时斗胆,忘了在父亲面前的礼仪,但马上你就能看到,我心里是很难受很难受的。我对父亲说:“看在上苍的份儿上,您消消气吧,您百般辱骂的那个人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闻听此言,父亲感觉我是在责备他,而且他也正要找个借口发泄一通,于是,便冲到我的面前,打了我几个耳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挨耳光,而且,他心中的怒气全都集中在了手上,重重地朝我脸上打来。尽管母亲见势不妙,冲上前来,夹在父亲和我中间,用身体护着我,但父亲仍挥动着拳头,有几拳还打在了母亲的身上。我为了躲过父亲的拳头,往后退着,一脚不慎,摔倒在地,脸撞到桌子腿上,鲜血直流。

父亲见状,怒气顿消,父女之情涌上心头。我的摔跤、流血、眼泪,以及母亲的眼泪,让父亲心软了下来。他焦急不安地赶忙把我扶起,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和母亲一起仔细察看,看我伤在了哪里。我只不过是额头碰破了点儿,鼻子也在流血。这时,我看到父亲的表情和语气都变了,对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颇为懊恼。但他并没过来爱抚我,因为做父亲的威严不允许他这么快就改变态度。不过,他却深怀歉疚地走到母亲身边。我匆匆地瞥上一眼,清楚地看出,他对母亲表示的歉意之中,有一半是间接地向我表示的。唉,我亲爱的,没有谁的愧疚表情,能像一个认为自己做错了的父亲的愧疚那么让人动容了。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心,总认为自己是生来原谅别人的,而不是需要别人来原谅的。

该吃晚饭了,但他们把晚饭时间推后一点,好让我能平静下来。父亲不愿让仆人们看见我的狼狈样儿,便亲自去给我倒了一杯水,而母亲则在给我擦拭脸上的血迹。唉!我可怜的母亲,身体原本就虚弱多病,这种场面本不应该让她见到的,她更需要别人的照顾,现在却跑来照顾起我来了。

饭桌上,父亲对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这种沉默是羞愧而非不屑。每上一道菜,他都尝尝,假装夸赞一番,以便让母亲劝我多吃一点。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发现他在没话找话,好称呼我“女儿”,而不像平时那样称呼我“朱丽”。

晚饭后,天气很冷,母亲便叫仆人在她房间里生了火。她坐在壁炉一边,父亲则坐在壁炉的另一边。我正走去端一把椅子准备坐在他俩中间,这时,父亲拽住我的衣裙,一句话也没说地把我拉到身边,坐在他的腿上。他的动作极其突然,似乎是下意识的,所以一会儿过后,他好像有点后悔了似的。这时候,我已坐在了他的腿上,他也不好再把我推开去。更不得劲儿的是,坐不稳,还得让他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我不时地感到他的双臂在搂紧我的腰肢,并发出一声又想压住又压不住的叹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羞答答的,可能是一种不愿放下的严父架子和不好克服的羞愧,弄得父女之间像是一个恋人在向另一个很羞涩的恋人求爱似的十分尴尬。可是,温柔的母亲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禁暗自欢喜。这一切我都看到了,都感受到了,我的好表姐,父亲的这种亲情让我难以再控制住自己。于是,我假装差点儿滑溜下来,赶紧搂住父亲的脖子,好像不如此就会从他的腿上摔下来似的。我把脸贴住父亲的脸,然后就吻个不停,泪水沾湿了慈父的面颊。他也禁不住流下泪来,我从他的泪水中感觉到,他心中的巨大痛苦随着眼泪而流掉了,心里也就畅快多了。母亲见状,走了过来,非常的高兴。纯洁无邪的好表姐呀,那一刻我好想你呀,你若在场,就可以把这种天性流露的情景变成一种最美好最温馨的回忆了!

今天早上,因为慵倦和摔跤后尚有余痛,我便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所以父亲进来时,我尚未起床。他在我的床头坐下,亲切地问我身体怎么样了。他双手握住我的一只手,俯下身子去连吻了多次,还一边呼唤着“我的好女儿”,并对自己大发脾气表示歉意。而我则对他说道(我心里也真的是这么想的),如果每天都挨打,然后又得到如此亲切的抚慰,那我可是太幸福了,再粗暴的对待,只要有这种抚慰的一点点,就足以从我心中抹去伤痕了。

然后,他语气严肃起来,又提起了昨天的事,并用诚恳而明确的措辞告诉我他的心愿。他对我说道:“您是知道我想把您许配给谁的,我一回到家里就告诉过您,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至于爱德华绅士跟我谈的那个人么,尽管我不想跟他去争论他是否具有大家所说的那种才能,但我要说,此人想没想过,他想同我们家结亲的想法是不是太滑稽可笑了,我不知道是谁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老实说,就算我心里尚无定准,即使此人腰缠万贯,我也绝不会认他作女婿的。我不许您再与他来往,不许您跟他谈论您的生活状况,这既是为了他的名声也是为了您的名声。过去我对他就没什么好感,而现在我则憎恨他,因为他让我做出了粗鲁暴躁的事情来,这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说完这番话后,他没听我的反应就出去了,其表情与他刚才自责时一样的严肃。啊,表姐,这些偏见真是形同魔鬼,让最善良的心变得冷酷,无时无刻不在扼杀人的天性!

我的克莱尔,这就是父亲的一番道理,你早已预料到了,而我,在接到你的信之前还都不明就里哩。我无法清楚地告诉你,我心中起了什么变化,但自这一刻起,我已经变了。我觉得我怀着更大的悔恨,把目光转向了我平静而满意地生活在家人中间那些美好的时光。我感到由于我的错误而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因此更加愧疚。你说,狠心的表姐,你说说看,假若恋爱的时间过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这话你敢说吗?唉!你是否感觉到在这种悲伤的念头里,有着种种阴森可怕的东西存在?可是,父亲的命令是明确无误的,我情人肯定会遇到危险。你知道我心中有这么多矛盾在相互发生冲突,其结果会是什么呢?我的心灵会变得迟钝,几乎麻木不仁,使我既丧失了感情又丧失了理智。现在情况非常严峻,这你已经跟我说过,而且我也感觉到了,但是,我尚没到不知所措的地步。我曾多次想提起笔来给我所爱的那个人写信,但纵有千言万语,却难以下笔,每写一句都会头晕目眩,无法继续。我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只剩下你可以说说了,请你替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为我说话,为我办事。我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你。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完全赞同。我把我为爱做出牺牲而获得的无上权力交给你,以我们友谊的名义去行使。你让我脱胎换骨吧,如果我必须死的话,你就赐我一死吧,但是别迫使我亲手刺穿我的心。

啊,我的天使!我的保护神!我在委你以多么艰难的任务呀!你有勇气去完成吗?你能很好地掌握,下手不太狠吗?唉!必须撕碎的不光是我的心呀!克莱尔,他有多爱我,你是知道的呀!虽我最值得同情,但我却并未因此而得到慰藉。求求你了!用你的嘴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让你的心也被甜蜜的爱情所感动;安慰安慰那个不幸的人吧;你要反复地告诉他……啊!你就告诉他……亲爱的朋友,难道你不认为,尽管有种种偏见,困难重重,挫折失败,我和他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吗?没错,没错,我敢肯定,我俩命中注定是要结合在一起的。我是不可能改变这一看法的,不可能抛弃由这一看法而产生的希望的。你告诉他,让他也别丧失勇气和希望。你可别以我的名义又要他表示对我的爱和对我的忠贞,更不能替我答应他些什么。我们相爱的保证难道不是存在于我们的心灵深处吗?我们不是感觉到我们的心是分不开的吗?我们俩不是共有一颗心吗?你就告诉他,一定得有信心,即使命运多舛,也要相信爱情,因为我感到,我的表姐,爱情将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医治它给我们造成的创伤的,无论上苍如何决定我们,我们一旦分开,就不会活得太长了。

附言:写完这封信后,我便去到母亲的房里,然后,感觉身子很不舒服,就不得不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了床上:我影影绰绰地看到……我好害怕……啊!我亲爱的,我害怕我昨天摔的那一跤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看来,我全都完了,我的希望也全都破灭了。

书信六十四 克莱尔致德·奥尔伯先生

今天上午我父亲把他昨天同您的谈话告诉了我。我很高兴地看到,您开心地称之为您的幸福的事都顺利地完成了。您是知道的,我希望我也能从中得到我的幸福;您已经获得了尊敬与友谊,而我心中所有的温情也属于您了。不过,您也别弄错了,作为一个女人,我可是个恶魔似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天生的怪脾气使我把友谊看得高于爱情。当我对您说,我觉得我爱我的朱丽胜过于爱您的时候,您却一个劲儿地在笑,可我说的全是真心话呀。朱丽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所以她若是您的话,会比您自己还要忌妒的,当您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时,她总觉得我并不怎么爱您。还有呐,她爱谁,我也同样爱谁,因此,她的情人在我的心里与您占有同样的位置,尽管对待的方式有所不同。我对他只有友情,但这种友情是很亲切的;我认为我对您是怀有一点爱的,但这种爱是比较庄重的。尽管这一切可能显得相差不大,因而会扰乱一个忌妒的人的平静,但我并不认为您因此就心绪不宁了。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哪儿想到过我们大胆享受的这份甜美宁静呀!我们的两位朋友正陷于沮丧绝望之中,可我们却心满意足,这多不够意思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不得不分手了,这也许是他俩生离死别之时。在举办音乐会的那一天,我们指责他们的那种愁苦忧郁,也许是他们的一种预感,他们知道这是彼此间的最后一面了。不过,您的那位朋友对自己的不幸尚一无所知。他心里仍旧美滋滋的,还在享受他已经丧失的幸福。在美事已属无望之时,他脑子里还在品尝着一种梦幻般的幸福。如同一个突遭意外事故垂死者一样,这个可怜人还想活命,不知死神已经点到他了。唉!这致命的一击正是要通过我的手挥出去的呀!啊,圣洁的友情,我心中的唯一的偶像,快来帮助我下狠心吧,以便我去完成这一艰难使命。

在这件事情上,我得依靠您,即使您因此而不爱我了,我还是得依靠您,因为我了解您的心灵,我知道,在发扬人道主义精神时您是用不着爱情的鼓励的。现在,首先要让我们的朋友明天上午到我家来。您要特别注意,千万先别告诉他什么。今天,我有空,下午我就去朱丽那里。您想法找到爱德华绅士,上午八点钟您带他来,我们好一起商量一下,看如何安排让那个不幸的人走,并且还不能让他沮丧绝望。

我希望他能有足够的勇气,并希望我们能安排得周到妥帖。我还特别希望看到他为了爱朱丽而同意我们的安排。朱丽的意愿、生命与荣誉会遇到的危险,使他不会不考虑我们的安排的。不管情况怎样,我可得告诉您,朱丽的心境没有平静下来之前,我俩之间是谈不上结婚论嫁的,我可不愿意看到朱丽泪流满面地祝贺我们喜结良缘。因此,先生,如果您真的爱我的话,在这种时刻,您就让您的利益与您的侠肝义胆协调一致吧。这件事并非只是他人的事,这可也是您的事呀。

书信六十五 克莱尔致朱丽

一切安排就绪。尽管他行事不慎,但我的朱丽却安然无恙。你心中的秘密已经深深地掩藏起来了。你依然在家人和邻里之间受到宠爱、称赞,声誉未损,受人尊敬。你想想那种种危险吧,能不心有余悸吗?如果我们干预过多或过少,那件羞耻事,或者称作爱情,后果该多严重呀!你得学会不再把一些水火不相容的情感调和在一起。你这个痴情傻女孩,又是个过于胆小的姑娘,你就感谢上苍把一份只属于你的幸福留给你吧。

我本不想把他的悲伤痛苦而又不得不离去的详情告诉你的,免得再伤你那颗悲苦的心,但你非要知道,而且我也答应过要告诉你,所以我将怀着我俩共有的坦然的态度遵守我的诺言,尽管这么做我心里很不安。我亲爱的可怜的朋友,既然你非要知道,那你就仔细地听我说吧,但你必须勇敢点,一定要挺住。

我所采取的措施,昨天全都告诉了你,我已一项一项地落实了。我回到家里时,发现德·奥尔伯先生和爱德华绅士已经到了。我首先对爱德华绅士说,我们知道他为人英勇豪爽,并向他表示我和你两人对此深表敬意。然后,我便向他们解释让你的朋友立刻离开此地的种种有力的理由,以及我预想到的这么处理会带来的种种困难。绅士完全理解这一切,并对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所造成的这种后果非常难过。他俩赞同必须赶快让你的朋友离开此地,只要你的朋友一点头,立即让他走,免得他改变初衷,在这里又会遇上新的危险。我本想让德·奥尔伯先生悄悄地替你朋友做些必要的准备,但是爱德华绅士认为这事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去做。他保证,他的马车今天上午十一点准备停当,而且还说他要送送他,需要送多远就送多远。他还建议,先另找个理由让他走,然后再抽空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我觉得,这个办法对我们和对你的那位我们的朋友都不很仗义,而且我也不想让你的朋友在远离我们的地方闻听此事而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而这种绝望爱德华绅士又很难看得出来。鉴于这同样的理由,我不同意他所建议的由他去跟你朋友说明,让他同意永远离开此地。我猜想与你朋友的这次谈话会是很微妙的,所以我想自己单独跟他谈,因为我肯定更了解他心灵的敏感之处,而且我知道男人之间谈话总是直来直去的,而女人则会缓和谈话的气氛。不过,我想,爱德华绅士的热心帮助对我们来说也并非没有益处,这对我们安排事情还是有用处的。我发现,一个自以为是哲学家的性情中人对一个性格刚毅的人所说的话将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且一个朋友的声音将会让一个智者的心感到十分温暖。

因此,我敦请爱德华绅士头天晚上去你朋友那里,但一句不提与他的处境相关的事情,而是不知不觉地使你朋友的心变得极其坚强起来。我跟他说:“您非常了解埃皮克蒂忒斯[53]的观点,现在该是运用的时候了,否则您永远也用不上它了。让他好好地区别表面上的利益与实际的利益,好好地区别我们自身的利益与我们身外的利益。您要向他提出,当外界出现考验的时刻,一个人的痛苦完全是源于自身,智者随处可遇到不幸,但到处也都能遇到幸福。”我从他的回答看出,这几句无恶意的讽刺话,非但没让他反感,反而激起了他的热情,并保证第二天把你那位经他很好地做了工作的朋友带到我这儿来。这正合我意,因为,尽管我心底里并不喜欢这种夸夸其谈的哲学(你也同我一样),但是我深信一个诚实的人总是羞于头天晚上说的话第二天早上就改变的,总是羞于把头一天根据理性所做出的决断在第二天就统统给推翻掉的。

德·奥尔伯先生也想帮忙,愿意晚上同他们一起度过,但我劝他绝对不要去,他去了,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得大家十分尴尬,影响交谈。尽管我很喜欢他,但我很清楚,他与那两个人相差太远,谈不到一块儿。那两个人性格坚强,他们表达自己思想的方法很独特,遣词造句他根本就听不明白。他们告别时,我突然想到了潘趣酒,生怕他们酒后会泄露秘密,所以我笑着提醒了爱德华绅士一句。他回答我说:“您就放心吧,我只在认为喝酒不会误事时才会喝酒,我可不是酒精的奴隶。现在,事关朱丽的声誉,也许还关系到一个男人也是我的朋友的生命,我哪能喝得醉醺醺的呢!到时我要多少喝上点儿的,免得谈话正儿八经,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不过,我也不会喝潘趣酒的,而是喝点柠檬汁。他已经戒酒了,所以他是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来的。”我亲爱的,你不觉得一个人染上了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出事的坏习惯挺丢面子的吗?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倒并不完全是为了你。我们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往日的亲密友情,一年来由于他很难见到你而与我的接触更加密切,凡此种种,让我一想到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重相逢,不免悲从中来,好不唏嘘。我感到随着你失去你的另一半,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要丧失了。我焦虑不安地数着时辰,我看到天已破晓时,便不无恐惧地看到了将要决定你命运的一天的到来。一早上我都在思考要怎么说,以及我说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时间终于到了,我看见你的朋友走了进来。他一脸的焦虑不安,迫不及待地问我有关你的情况,因为在你同你父亲争吵的第二天,他就知道你病倒了,而且昨天爱德华绅士还跟他说你都下不来床了。为了避免他追问你的病况,我便立即告诉他,昨天傍晚前我离开你时你已经好多了,我还告诉他说,我刚派汉斯去问候你,等他回来就会听到好消息了。我这么小心行事一点用也没有,他还是没完没了地打听你的身体状况,由于他的问题与我想谈的内容无关,我简单地回答他几句之后,便反过来向他提问了。

我先开始探探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我觉得他举止稳重,说话颇有条理,准备着以理智来控制感情。我暗自庆幸,感谢上苍,我们这位智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就要考验考验他了。尽管通常的做法就是把坏消息一点一点地逐步透露出来,但是我深知他想象力丰富,抓住你的一句话就会追问到底,所以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先就得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然后再慢慢地替他排解,用不着让他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增加,索性一下子直奔主题。我眼睛紧盯着他,语气挺严肃地对他说道:“我的朋友,您是否知道一个内心坚强的人的勇气和道德力量是有限度的?您认不认为斩断与所爱之人的联系是超乎人的能力的?”他一听,像疯了似的嗖地一下蹿了起来,双手挥动,然后紧紧地抱住脑袋,叫嚷开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朱丽死了!朱丽死了!”他一个劲儿地重复这句话,那声调让我浑身发颤。然后又说道:“从您拐弯抹角的话,从您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感觉到了,您这么做是在使我的死亡拖得长一些,让我更加痛苦一些。”

尽管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激动吓了我一大跳,但马上我就明白他因何激动了。首先我猜想到你病倒的消息、爱德华绅士对他的那番说教、今天上午的约会,以及刚才我对他的问题的支支吾吾,使他错以为你已经死了。我正可以让他再这么多痛苦一会儿,对谈主题有利,但我也下不了这种狠心。一个人的心爱之人死了。那这个人的痛苦是无法消弭的,因此我趁机赶忙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也许您再也见不到她了,但她并没有死,而且仍然在爱着您。唉!如果朱丽真的死了,我克莱尔还会跟您说这番话吗?您得感谢上苍拯救了您那个不幸的人儿,使她免遭可能让您也遭受到的灾祸。”他惊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迷惑不解。我让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之后,便不紧不慢地把要告诉他的事有条不紊地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我尽力地称颂爱德华绅士的做法,以便他心生感激,从而分散一下他那颗诚挚的心的痛苦。

我继续对他说道:“是这样,我亲爱的朋友,现在的情况是,朱丽已经到了深渊的边缘,就快要蒙受众人的羞辱、家人的憎恨、暴怒的父亲的粗暴对待以及自身绝望心情的折磨。危险在不断地增加:不是他父亲就是她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拔出匕首,刺穿她的心脏,危险已迫在眉睫。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防止这种种的灾祸,而这个办法只取决于您。您心上人的性命就掌握在您的手中。既然她父亲已经不允许她再见到您,那么您是否有勇气离开她,要不您就是存心要成为她的失足、丢脸、蒙羞的制造者和见证人。她为您做了所有一切之后,她马上就要看到您的心会为她做些什么。她因痛苦而病倒,这有什么可惊讶的?您既然担心她的死活,那您得知道她的性命由您在裁决。”

他仔细地听我在说,没有打断我。他很快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才激动的举动、愤怒的目光、惊恐的神情全都消失了,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忧伤与怅然若失的神态。他一脸的愁容,悲戚沮丧,目光呆滞,傻傻呆呆,内心的伤痛全都涌现到了脸上。他几乎无力回答我的话。最后,他有气无力地对我说道:“必须走!那就走吧,我是不是活够了?”他的声音换了别人会以为他很平静哩。我立即回答他说:“千万别这么想,您得为爱您的那个人活着。您忘了她的生命是依赖您的生命才继续的?”他立即接过我的话茬儿说:“那就不该让我们两人的生命分开。她以前能做到,现在仍能做到。”我假装没有听懂,尽量地用一些美好的希望来激越他。正在这时,汉斯回来了,给我带来了一些好消息。他顿时感到高兴起来,大声嚷道:“啊!她还活着!有可能的话,愿她幸福……我只想跟她最后告别一下,然后我就走了。”我回答说:“您不知道不允许她再见您吗?唉!你们已经道过别了,你们已经分手了。您离她越远,您的命运也就越不会悲惨。您至少可以因使她安然无恙而感到快慰。您今天就走,此刻就走。这么大的一个牺牲,可别做得太晚了。千万别在做了偌大的牺牲之后,反而毁了她。”他气呼呼地对我说:“怎么!不让我再见她一面就让我走!怎么!我再也见不着她了!不,不,必要的话,我同她一起死,我很清楚,同我一起死,她绝对不会感到痛苦的。不管会发生什么情况,反正我得再见她一面才走。我得把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奉献在她的面前之后才走。”我要是对他晓以大义,说他这么做是多么荒唐和残忍,这并不难,但是,这句“怎么!我再也见不着她了!”他是反复地用悲怆的声音说出来的,它似乎表明他至少是想为将来寻找一些慰藉。我问他道:“您为什么把您的不幸想象得比实际情况更加严重呢?您为什么要放弃连朱丽都未曾放弃的希望呢?您认为,如果此一别即成永诀的话,她能就这样地离开您吗?不,我的朋友,您应该了解她的心,您应该知道她多么愿意宁可要爱情而不要生命。我担心,我非常的担心(我承认,我夸大其词了),她很快就会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了。因此,您得相信,既然她答应继续活下去,那她是抱有希望的。您得相信,她之所以不得不谨慎从事,看样子更多的是为了您,她之所以要自尊自重,既是为了她自身,但同样也是为了您考虑的。”这时,我便把你最近的那封来信拿了出来,向他展示你这个以为再也得不到爱情的痴女所抱有的甜美希望,我用你信中的热情话语唤起了他的希望。信中那短短的几行字像是在他腐烂的伤口上敷上了一层疗效显著的药膏:我看见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眼睛湿润了;我看见温柔的感情在逐渐取代绝望沮丧。但是,你信中的最后那句“我们一旦分开,就不会活得太长”,让他听了,大动悲声,哭成了个泪人。他边亲吻你的信边大声说道:“不,朱丽,不,我的朱丽,我俩一旦分开就活不成了,上苍会让我俩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永结在一起的,还将让我俩同葬于一个墓穴里的。”

这正是我希望他所应有的精神状态。但他面带忧郁,脸色阴沉,这让我很担心。我是不会让他这种样子走的。但是,我一看到他在哭泣,并听见他嘴里不断地亲切呼唤着你的名字时,我就不再担心他会去寻短见了,因为只要没完全绝望,那就说明他心中还留有温情。这时候,他心情激动地提出了一个我未曾预料到的异议。他跟我谈起你所担心的那种处境,他发誓他宁可死上千百次,也绝不会丢下你不管,让你去面对你可能遇上的种种危险。我只字未提你遭遇的情况,我只是简略地对他说了你的期盼已经落空,没有什么盼头了。他叹息着对我说道:“这么说来,在这个世上,没有我的幸福可言了,它仿佛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似的消失了。”

现在,我只剩下你托我办的事情的最后那一部分要办了。我想到你俩相亲相爱了一段之后,在这方面就无须准备也无秘密可言了。在这件小事上,即使再次出现我们谈话过程中的那种争吵,我本也不会有所回避的,再争上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责备他在个人生活方面不太注意。我跟他说,“她一直担心你早就不太关心自己的生活了,”并转告他说,在情况未见好转之前,你命令他为了你要好好保重,料理好自己的饮食起居,并把我代表你交给他的增添的东西全都带走。对此,他既未显得窘迫也没拿它当一回事。他只是简单随便地对我说,你很清楚,但凡你给他的东西,他是无不欣然接受的,但是,你操这份心未免多余,他说他刚把格朗松的一座小屋子卖了,得到了点钱,比他这一辈子所拥有的钱多得多,那是他祖上留下的一份薄产[54]。他接着又说:“再说,我还有点专长,随处可以挣钱吃饭。我会很高兴地在干活儿中间排忧遣愁的。而且,自从我注意到朱丽把自己积攒的钱财专门用在孤儿寡母们的身上,我就觉得她的钱是神圣的财富,凭良心说,我是绝不会动用的。”我又向他提起他去瓦莱的旅行、你的信和你明确的命令。鉴于同样的理由……他气愤地打断我说:“同样的理由!我拒绝要她的东西,就惩罚我,不让我再见到她。只要她让我留下,我就接受她的东西。既然我已服从她的命令了,她为什么还要惩罚我呀?那要是我不服从她,她还能怎么处罚我呀?……同样的理由!”他极不高兴地重复道,“我们的结合刚刚开始,却马上就要结束了。也许我将永远与她分离。我和她之间将再无任何关系。我俩将形同路人。”他揪着心说出了最后的这几句话,只见他又陷入了我费劲乏力使他摆脱了的先前那个状态之中,我心里好生害怕呀。于是我便装着说笑似的对他说道:“您真是个孩子,您还需要一个监护人,而我愿意做您的监护人。我将担当起这一重任。为了完成这个事关我们双方的义务,我要知晓有关您的一切情况。”我尽量地想用我们之间经常通信的办法来转移他满脑子的阴郁念头。他这个心灵单纯的人,可以说一门心思全在你身上,巴不得与你身边的人保持联系,很容易中此圈套。因此,我们便商量好把各自的信寄到什么地址。由于这种办法对他非常的合适,我便详细地介绍了如何进行,直到德·奥尔伯先生进来,示意我一切准备就绪。

你的朋友很容易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立即要求给你写一封信,但我并未答应他。我在想,他一写信,千情万恋定然涌上心头,那就不会再有办法让他离去了。于是,我对他说道:“时间拖长了会很危险的,您还是赶紧动身吧,到了第一个驿站,您就可以从容不迫地给她写信了。”我一边说,一边向德·奥尔伯先生示意。我向你朋友走过去,心情沉重,欲哭无泪,我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了,不知他是什么表情。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是我结束我任务的时候了。

一会儿过后,我看见他们急速地走下楼去。我走到楼梯口,眼望着他们离去。当我看到那最后一个情景时,我的心都要碎了:那个神志不清的人在台阶中间跪了下去,不停地一级一级地吻着台阶,身子扑在冰冷的台阶上,德·奥尔伯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抽泣颤抖的身子拉起来。我感到自己也撑不住了,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快要涌出眼眶来,我赶忙回到房间里,生怕让全家人都看见。

好一会儿之后,德·奥尔伯先生回来了,一边在用手绢擦眼睛。“全办妥了,”他对我说道,“他们上路了。”回到他的住处之后,您的朋友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爱德华绅士在车里等着他。他向您的朋友迎上去,把他搂在怀里,动情地对他说道:“来吧,不幸的人儿,来把你的一切痛苦向我这颗爱你的心倾诉吧。来吧,也许你会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我这么个朋友,所以你并没有丧失一切。”说着,他便用有力的双臂把他抱上了马车,他俩便紧紧地拥抱着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