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
这些日子来,刘丽的情绪很不好。她一直默默地压抑着自己,很少有人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自从继志对她表白后,刘丽的心情就一直很矛盾。虽然方继志比她小这么多岁,但她承认,她是很喜欢这个小伙子的。她渴求得到异性的情爱,说穿了,想得到方继志的爱。那天晚上,她只要稍一放松,她就会和继志达到灵与肉的完美结合。现在,她甚至有几分后悔。你不是一直渴求这份爱情么?为什么爱情到来时,你却要推开呢?
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如果这么做了,虽然能得到短暂的欢愉,但她马上会跌入进万丈深渊。那是在饮鸩止渴。
她是极爱继志的,正是由于爱,她才不希望自己这不祥之身给对方带去灾难。她的右派身份,她比对方大这么多岁的事实,会引起社会非议。毁掉她自己是小事,但继志也会被毁掉的。她不能殃及继志。
但压抑这种情爱是极其残忍的。那两天晚上,继志来敲门时,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才将他拒之于门外。她无力地靠在门后面,听着继志的脚步越走越远,让泪水无声地流。那几分钟,她很想拉开门,唤继志回来。她知道,只要继志再坚持几分钟,她就很难把握自己。她会不顾一切地倒在他的怀里,不顾一切地去汲取爱的养料。她太需要爱的滋润了。
好几次,她悄悄地躲在门后,看着继志从她家门前过去。直到他那高高的身影完会消失,她的支撑也就随之消失。青年时,她做过不少关于未来、关于前程的美梦。那时,有不少可爱的小伙子追求她。但她当时向往革命,向往着远大的理想。她憧憬着,会在革命的道路上找到志同道合的伴侣。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组建一个既温馨,又充满革命理想的小家庭,然而,一切都如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不,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了。
精神折磨是可怕的,而刘丽最不堪忍受的是,她的这种极端痛苦极端的孤寂永远只有她个人承受。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倾诉。就是夜半,她也只能悄悄掉泪。她不敢放出哭声,她没有大声痛哭的权利。如果她的哭声被人知道,那么,她又会被扣上“对现实不满”的罪名。在前段日子里,她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她想,反正已经是罪人,又何必谨小慎微。伸头会挨刀,缩头也会挨一刀,也就无所顾忌了。然而,这种表现她自己最清楚,是她极不愿意的。为此,她甚至憎恶起自己来。自结识继志后,她生活中好像出现了一丝亮光。但这亮光仅仅只是一闪,就不见了。留下的,是更甚于以前的痛苦和黑暗。
她的这一切,都被她永无表情的面孔所掩盖。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包括上官雅。有几次,刘丽悄悄地把内心痛苦记在纸上,发泄着内心的绝望。但记完之后,她一分钟也不敢停留,马上把这些纸张烧掉。火光焚烧着那些文字,如同焚烧着她的心。她几乎要大声喊出:让我爱一次吧!哪怕爱过一次我就去死!
上官雅已经“支农”回来了。这样,每到晚上,刘丽便感到好受一些。她近似折磨一般每天晚上逼上官雅读书。她把自己的知识一点一点地搜刮出来,填鸭般地灌给上官雅。她有时惊异,自己教学的口才怎么会这么好,以往在学校时,她从未表现得这么优秀。而上官雅也出乎她的意料,居然能把她每天讲授的课程全部吸收。有时,会提出一些令她很难回答的问题。刘丽有时有些担心,在上官雅身上,表现出了一种不同于她年龄的成熟。这种成熟于政治家是可称道的,但放在一个年轻姑娘身上就显得有些畸形。
像妹妹这种年龄,应该是笑声加欢乐,幻想加朦胧的年龄。应该有青春的冲动,有对异性的迷惘。然而,上官雅都不具备。或说,她从未流露出丝毫痕迹。刘丽有时责怪自己对上官雅过分苛求,但上官雅却乐于接受。这就使她有些大惑不解了。她思索了好几天,得出的结论是:是他们家的环境造成的,是上官雅自身的境遇使然的。想到这些,刘丽深为叹息。
那天晚上,姊妹俩在灯下看了一阵书后,上官雅突然问她,“姐,继志哥怎么不来了?”
刘丽心中一阵乱跳,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烧,急忙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答道:“也许,他最近很忙吧。”
“不,我看他这几天都没出去找活干。”上官雅道:“姐,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这什么话?我会和他吵什么架?”刘丽站起身,尽量保持着语调的自然。
“可我今天碰见他,和他打声招呼,他好像极不自然。像是要躲避我似的。”
“莫要胡思乱想。他躲我们干什么?”
“是不是怕沾染我们,要和我们划清界限?”
“继志不是那种人。”刘丽一口否定道。
上官雅不做声了。过了好久才说:“姐,现在的人啊,势利得很,很难说清楚。我在初中时有两个同学,和我非常好。可现在一看见我,就装作不认识一般。哼,我又没得罪她们。”上官雅愤愤不平。
刘丽能体会妹妹的感受。她很是替妹妹难过。小妹的身世,现只有她知道。有好几次,她都想和妹妹说,但她忍住了。她想,妹妹这般小的年龄,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不能再让她的心灵增加几分痛苦。她走过去,摸摸上官雅的头说:“好妹妹,旁人怎么看,我们不管,我们只要自己安安稳稳就行了。”说完,刘丽把桌上的书收起道:“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上官雅很久没有入睡。自从“支农”回来后,她好像长大不少。那天在大山上的茅屋中,那个右派老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耳边回响。她把这些话经过过滤后,得到这么一个感受,人,不管境遇如何,都可以努力去争取,去奋斗,去改变自己。那右派老头,虽然形同叫花子,还存有一丝幻想,而她上官雅才十八九岁,为何就一定没有前途呢?姐姐给她上课,教她许多历史知识。她记忆最深刻的是历史上的发奋者。比如勾践,卧薪尝胆;比如韩信,甘愿受胯下之辱;比如司马迁,忍受奇耻……这一切,扎根一般进入了她的心中。可是,继志哥为何不理她们呢?昏昏迷迷中,上官雅胡思乱想,好久才睡着。
上官雅晚上睡得很不好,第二天上班时,刘丽把早餐做好去叫她,她才懒懒起床。
到车间后,她总是打不起精神。她们车床今天加工的是一批铜螺母,技术要求很高。王秀珍师傅刚把毛坯夹好,就听车间的喇叭在喊:“王秀珍同志,请来厂部接电话。”王师傅取下手套,对上官雅道:“小雅,我去接一下电话。你先把这螺母粗加工,留两个毫米的余量,知道吗?”
上官雅点点头。王师傅走了。
上官雅调整好刀架,选好速度,提起离合器就走。谁知她早上心不在焉,把刀架刻度调错,只听一声巨响,铜螺母一下摔出车床,砸在地上,惊得车间的人全跑过来。
上官雅顿时吓坏了。急忙停车一看,车刀已被打坏,铜螺母被砸破,万幸的是没伤着人。
刘丽一听响声,就知道上官雅出事了,她急忙跑过来。车间主任老蒋仔细看看车床,车床无事,又拣起铜螺母看看,早就报废了。他皱起眉头。这种螺母的成本很高,虽说可以回炉,但全车间的节约奖是没有了。他本想狠狠批评上官雅,但一看上官雅吓得在流泪,话也就不好出口了。有几名师傅在轻声言道:“这月的奖金泡汤了。哎,就差这么一天。”
刘丽其实比上官雅还紧张。上官雅的技术她是知道的,这种粗活,她应该没问题,就是再难一些,上官雅也能对付。可今天她是怎么搞的?但她没有问妹妹,她知道妹妹此刻承受的压力很重。是啊,刚才那几名师傅就说过,只差今天一天,这个月的奖金就可到手。妹妹这一出事,把全车间的奖金砸了。虽说每人就三块钱,但许多家里,有没有这三块钱大不一样。想到这些,刘丽红着脸对大家说:“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各位师傅,这个月的奖金,由我们姐妹赔给大家好了。”
老蒋一听,马上道:“刘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是不是?”
“不,蒋师傅,我们给大家添麻烦了。”刘丽低着头说。
“添什么麻烦?每人不就几块钱么?当学工谁没出过事?”老蒋拍拍上官雅肩道:“小雅,不要灰心。你会成为好师傅的。”其他师傅也都说道:“是啊,蒋师傅说得对,当学工谁没出过事。小雅,别难过了。”
王师傅接电话回来了,一听说上官稚出了事,马上问清情况,安慰上官雅道:“怨我,都怨我,没把螺母夹紧。行了,吃回亏,学次乖,以后你就会注意了。”
刘丽对上官雅道:“还不谢谢大家。”
上官雅擦干眼泪,向大家道声谢谢。大家都继续干活去了。
谁知,就这么一件小事,却又给上官雅带来了麻烦。
上官雅刚进厂时,她出色的容貌就引起了办公室几位干部的注意。一位叫方志刚的,对她大加赞赏。方志刚虽然才二十四岁,但他是复员军人,又加之在部队入了党,所以在厂里很红。不但是办公室主任,还兼任厂里的团委书记。
上官雅进厂后没多久,方志刚就找她谈过几次话了。说她是一个青年,要积极争取进步,努力向团组织靠拢。上官雅在他的鼓动下,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并参加听了几次团课。
但几个月后,上官雅的热情便减退了。原因有两条。第一条是上官雅很不情愿经常写什么思想汇报。方志刚说,她的姐姐是右派分子,她要想入团,就必须从思想上彻底和她姐姐划清界限。要揭发,批判她姐姐,并要向组织上如实汇报她姐姐平常有什么反动言行。上官雅一听这些话,心里就反感。几个月来,她一份这样的思想汇报也没写。第二条就是,上官雅发现方志刚对她有点不怀好意。好几次下班后,方志刚找到车间,说让她去办公室谈心。上官雅开始去了一次,方志刚却在办公室里对她自吹自擂。说自己以前在部队怎么着怎么着,自己是怎么被培养入党的,现在领导怎么器重他等等。说着说着,他就向上官雅靠拢,抓起她的手道:“上官雅,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一定能帮你调出车间。”然后,又说了许多肉麻的话。上官雅吓坏了,急忙推说身体不舒服,匆匆走了。从此后,不管方志刚怎么说,她都不去和他“谈心”了。
方志刚的这些用心,早就被车间的师傅们看穿。几名年轻的师傅,根本不买方志刚的账,只要见方志刚进车间,就起哄道:“方老花,又要找人谈心了。”
“喂喂,方老花,我想进步,是不是和我谈谈。”
“方老花,以前你不是经常去钳工车间找刘小芸谈心么?现在不去了?”
这些师傅你一言,我一语,常常搞得方志刚下不了台。久而久之,方志刚认为,一定是上官雅胡说他什么,便由爱而生恨,对上官雅恨之入骨。
这天下午,刚上班不久,车间的喇叭就响了起来。“全体团员和青年到会议室开会。”上官雅也就和车间里的青年师傅们去了。
一进会议室,便见全厂的青年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又说又笑。机械厂大部分是青年人,很少有机会这样坐在一起,会议室便格外热闹。
上官雅不喜欢热闹,她和车间的两名女青年坐在后面。早上发生的事,虽说早已过去,但她还是心事重重。
没多久,便见方志刚手捧着一大摞报纸走了上台,他很矜持地弹弹麦克风,吹了几声,干咳了几下,然后大声说开会了。
“青年团员们,工人师傅们,大家最近都看报吗?我们是工人阶级,我们在生产时,一定要关心国家大事,关心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现在,党中央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全国已经开始批判‘三家村’。‘三家村’是谁?就是邓拓、吴唅、廖沫沙。他们是修正主义在中国的代言人!是地、富、反、坏、右的代言人!他们结成同伙,猖狂地向党进攻。所以,我们全国人民要起来批判他们,打倒他们。”
“毛主席说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什么?大家清楚,是我们和阶级敌人间的斗争。大家千万莫要以为我们这儿风平浪静,可以这样说,我们的工厂、车间,我们身边,随时都有阶级敌人向我们进攻。”
“今天,金工车间就出现了一起事故。有人把价值一百多元的铜螺母砸坏了。大家想一想,这只是一起事故吗?不,绝不这么简单。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认为,这是阶级敌人,是右派分子在变相地向我们进攻!”
方志刚一说到这,全场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朝上官雅射来。上官雅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她急忙低下头,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方志刚却不依不饶,继续慷慨激昂。“所以,我们一定要打退阶级敌人的进攻。上官雅,你抬起头来!你以为你装出一副可怜相,就能蒙混过关么?你要老实交代,是不是受右派分子刘丽的指挥!有意这么做的!”
上官雅只觉得天旋地转。
会议没多久就散了,上官雅被叫到办公室,方志刚恶狠狠地对她说:“你今天不能回家,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写检查。检查不过关,你就不能回去!”
就在此时,门一下被推开。金工车间主任蒋师傅和王秀珍师傅等冲了进来。刘丽远远地跟在后面。
蒋师傅一进门就吼道:“方志刚,你发哪样冲?一个小小的事故,有哪样了不起?出点事故就是阶级斗争,老子这辈子早就该枪毙了!”
王秀珍师傅更加冒火,手指几乎要点在方志刚的鼻子上:“方老花,你肚子里的烂板眼哪个不清楚?你莫仗有点权就欺侮人。告诉你,事故是我出的,是我没把毛坯夹紧!有本事你冲着我来!”
方志刚没思想准备,被这几人弄得手脚无措。这几个人他是不敢得罪的。蒋师傅是共产党员,是老工人,劳动模范。王师傅爱人是局长。他一下结结巴巴,刚才的威风全然不见。“工人师傅们,你们莫误会。我们不能因为事故小就等闲视之,阶级斗争……”
“屁话!”蒋师傅一声大吼。“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你看我们这几个哪个是阶级敌人?”
方志刚无奈地叹口气。他突然看见了门外的刘丽。一下来了精神,便大吼一声:“刘丽!你过来!”
刘丽清楚,这种场所她是不该来的。她这种身份,只会让方志刚借题发挥。但她放心不下妹妹,便悄悄跟来。现在被方志刚一叫,她便知道,事情弄糟糕了。
她走过去。室内一下安静了。蒋师傅他们很为难,他们是不敢帮刘丽说话的。
“刘丽,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指使上官雅干的?”方志刚双手叉腰,横眉怒颜。
“不是,真的不是。”刘丽小心分辩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上官雅急忙解释。
“哼!”方志刚不管其他,他知道,此刻他只有狠批刘丽才下得了台。其他人是不敢帮刘丽说话的。
“你这右派分子,你以为你伪装老实,就可以搞破坏么?”
“没有,我没搞破坏。不信,你可以去车间里调查。”
“调查?刘丽,我告诉你,你平常的言行我们都记录在案。你平常小恩小惠拉拢大家,利用美色腐蚀青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方主任,我拉拢谁了?腐蚀谁了?”刘丽的脸涨得通红,双手在发抖。
“谁不知道,你是只破鞋!”方志刚继续发泄着。
刘丽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近似歇斯底里一般,把屋内的人全吓坏了。她冷笑着,一步一步逼近方志刚,双眼紧紧盯着他。“是的,我是破鞋!我这只破鞋你想穿吗?”刘丽已经全然不顾了,这么久的压抑她一下爆发出来。“方志刚,你这个方老花,你是不是想和我睡觉?对,对,你已经和我睡过觉是吗?就在这里,在你家里是不是?”
方志刚决然没想到刘丽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竟无语相对。他一步步后退,脸上流出大颗的汗珠。“你……你胡说,你诬陷革命干部……”
“我胡说,我怎么胡说了?我诬陷谁了?要不要我坦白,坦白我和你睡觉的过程……”刘丽刚才的愤怒一下变得柔情蜜意,伸出手在方志刚的脸上摸了一把。
方志刚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此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颜面丢尽。他慌慌地退到门前,虚张声势吼一句:“刘丽,我警告你,你的事以后再说!”说完,冲出人群就跑了。
刘丽虚脱一般坐在了椅子上,泪如泉涌。她紧紧抱住上官雅,姐妹俩悲戚万分,号啕大哭。蒋师傅等人摇摇头,无声走了。
刘丽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她灭顶的灾难要来临了。
方志刚对上官雅的这番报复行为,激起了金工车间那帮年轻人的愤怒。第二天一上班,以向小军的车床为中心,五六个青年围在一起,愤愤不平地议论着昨天的事。
“这狗日的方老花,太不把我们工人当人看了。”
“这个杂种,一定要想办法收拾他一次。不然,他今后越来越猖狂。”
他们几个平素就喜欢惹事,属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但他们都有正义感,他们确定,一定要为上官雅出这口气。
向小军是这伙青年的头,一来是他的技术好,二来他脑袋转,鬼点子多。向小军一直没吭声,见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不露声色地说:“干活去吧,这事以后再说。”
晚上,这几个青年聚在单身宿舍打扑克,又提起这件事。向小军道:“咬人的狗不叫,不要一天到晚打胡乱说,事情没干成,整得满城风雨。”大家才停止了此话题。
此事发生的第二天上午,厂长赵荣里找方志刚谈了一次。赵厂长说:“小方,昨天的事老蒋和我说了。你啊,昨天有些冲动了。当然,年轻人阶级斗争观念强,警惕性高是好事,但有时也要看看对象。像这么大的事,应该和厂里说一声。”方志刚也没分辩,此事就逐渐冷淡下来。
方志刚家住在运输公司,他父亲是个老驾驶员。除了星期天,方志刚很少回家,他在机械厂有一间房。
这个星期天的晚上,方志刚从家里出来回厂里去。他骑着自行车,借着朦胧的月光,速度很快。谁知刚刚要到客车站门口拐弯时,路旁站着几个人,方志刚一看不好,急忙刹车。但刹车却一点也没有了,自行车飞快地朝那几个人冲去,一下撞倒一人,方志刚也从车上跌下来。
“你他妈的,会不会骑车?”被撞到的人爬起来就一阵大骂。方志刚原本是准备认错的。但一听对方骂人,火气就腾腾地升起。他也从地上爬起来,“你他妈骂谁?”针锋相对就来了这么一句。
“你狗日的撞倒人还骂人!”
“老子骂了你怎么样?”方志刚有恃无恐。
岂料他的话才出口,头上就被旁边的人重重一拳。他还未转身,身上又挨了几下,痛得他双手抱头,倒在地上。那几人冲上来,对着他一阵乱打乱踢,没多久,他就昏死过去。隐约约只听清一句话:“方老花,看你还花不花!”
直到半夜,方志刚才被过路的人看见,送到了医院。
方志刚半夜被打的事马上在厂里传开,工人们三五成群议论开了。有的说方志刚在外面惹祸,有的说是他谈恋爱闹起的风波。最后,越传越神,居然有声有色地成了一个争风吃醋的斗殴事件。
方志刚在医院趟了几天,越想越气。他想起了那晚上听到的那句话,便清醒地意识到,是厂里的人在暗算他。“方老花”这个绰号,除厂里的那几名青工叫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他马上给工业局的领导写了一封信,说这是阶级敌人对共产党员的阶级报复。他在信中点了向小军的名,请组织上一定要为他撑腰。
工业局刘局长接到此信后,觉得此事重大,马上连夜赶到地委。此时,地委第一书记洪文正在省里开会,第二书记牧阳大部分工作在铜仁县,刘局长便找到了副书记蔡云。
蔡云看罢信,没有马上表态,他皱着眉头想开了。自今年春天以来,党中央发动了新的运动,在全国彻底批判“三家村”。这场运动,按照省委领导的说法,是继“四清”运动后的又一次行动,是为了彻底打退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猖狂进攻。但蔡云私下认为,事情绝没有如此简单。这几天的报纸他都认真看了。他认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这场斗争只是一个前奏,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
那么,党中央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斗争呢?他想起那句名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是的,全国的矛盾千头万绪,只有抓住这一条,其他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想到这些,蔡云马上拨通专区公安局长张作基的电话:“作基同志,你马上到地委来一趟。”
蔡云放下电话,对刘局长道:“老刘,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你马上回去,找到方志刚同志,带他到地委来一趟。记住,此事一定要保密。”
刘局长没说话,他此刻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