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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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多星期,担心着祸事会随时临头。但几天过去后,没见到什么异常,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她虽然不知道上官雅那天晚上惹下的祸有多么严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上官雅惹“祸”了。不然,公安局的人不会为这区区小事找上门来。想到此,刘丽不禁有些悲哀,为一碗凉粉,居然会惊动公安,归根到底是因为上官雅摊上了她这位右派姐姐。倘若是清白人家,是干部子女,能有这样的麻烦么?

从此后,她对上官雅的管教严厉了许多。每天晚饭后,从不准上官雅出门。她找来高中的课本,让上官雅在家学习。而上官雅也怪,只要抱起书本,就会沉醉进去。她不光读高中课本,一些哲学书籍,马克思、列宁的文章,《毛选》等政治书籍,只要一到手,就会入迷。刘丽常在心头感叹,上官雅生错了人家,如果换一环境,今后肯定是学者之类的人物。

上官雅的记忆力很好,许多拗口的句子,譬如“工资是劳动力的价值或价格而不是劳动的价值或价格”之类的句子,她只需看一遍就能熟背。这一点,就连刘丽也自愧弗如。就这样,白天上班,晚上读书。上官雅在这种很有规律的生活中度过了一年。

春节要到了,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刘丽姐妹俩也不例外。为了让铜仁市民们欢度春节,食品公司按照户口每人发了一斤香肠票,五斤肉票。平常因为上班忙,她俩都没有时间去买。今天恰逢星期天,刘丽大清早就把上官雅叫醒,让她去食品公司排队,购买年货。

上官雅接过钱和票证,提着竹篮上街去了。临出门又想,排队时间难熬,干脆带本书去消磨时间。就进屋取了一本《史记》,上街去了。

果然,食品公司还未开门,外面早就排起了一条长龙。上官雅跟在队伍后面,取出书本,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在那个年代,倘若一位年轻姑娘在公众场所捧着《毛选》认真阅读,可能不为奇怪。人们见惯了许多追求上进的场面。然而,上官雅却捧着一本《史记》在读,不多久,就引起了身后一位青年的注意。

不知什么时候,食品公司开门了,队伍便一寸一寸地往前移,上官雅正看“鸿门宴”入迷,也就忘了挪动步子。她身后这位年轻人碰她一下,“喂,同志,向前了。”上官雅如梦醒来,不好意思地对着后面笑笑,往前移动两步,又看起书来。

“喂,又向前了。”后面的青年又提醒她,她再也不好意思看了,干脆收起书本,专心排队。

“你是上官雅吧?”后面的青年问她。

她回头望望对方。对方大约二十来岁,好像是她家不远处的邻居,只不过他们从未来往过,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继志。”上官雅一下子想起来了。但她只是笑笑,听姐姐说过,他的父亲也是右派,以前和姐姐同在铜中教书。

方继志继续说道:“你可真历害,为一碗凉粉把县委覃书记顶得够呛,他们后来找你麻烦吧?”

“你怎么知道?”上官雅问道。

“听我妹妹说的,公安人员也去向我进行调查。”

“那……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实事求是呗。想来也真是气人,屁大一点小事,居然会动用公安。”方继志愤愤不平道。

上官雅回想起一年前的事,心中很感慨,现在,她成熟多了。她回头轻声道:“谢谢你,仗义直言。”

方继志道:“这有什么。我们……命运相同啊!”方继志见前面挤得厉害,就对上官雅道:“干脆,你把钱和票证给我,我给你买出来就是。不然,你挤不过他们。”

上官雅望望前面的阵势,想想说:“那真得感谢你啦!”说着把钱票交给他。

方继志笑道:“你这人,除了说谢谢,就没有其他了。”

半个钟头后,方继志挤得满头大汗,把食品买了出来。上官雅接过食品,正要感谢,但一想到他刚才的话,话到嘴边又回去了,只是冲他笑笑。

他俩一块往龙井巷走去,一路摆谈着。上官雅发现,方继志很聪明,说话很幽默,而且肯定也读过不少书。比如说这本《史记》他就知道。从他嘴里上官雅清楚,他没有工作,一天到晚四处打零工。上官雅听说他会砌灶,就对他说:“继志哥,哪天请你上我家,帮我们把灶改改行么?我家的灶太难烧了。”

“行。”方继志一口答应。“要不,明天中午我就上你家去。让你们过年时有个好灶烧。”

第二天吃完中饭。方继志就背着工具来到了刘丽家。刘丽已经听上官雅说过,方继志来帮他家改灶。便去厂里请了半天假。方继志一进门,上官雅就招呼他:“继志哥,你说话真准时。这是我姐姐刘丽。”上官雅介绍道。

虽说同住一条街,但他两家几乎没有来往。方继志冲刘丽点点头,喊声“刘丽姐,”就忙着干起来。

望着继志,刘丽颇为感慨。当初,她和他爸爸互为仇敌,互相争斗,结果,两人都遭受厄运。她不知道方继志了不了解这些情况。如果照世俗的观念看,他们两家应该是仇敌。所以,尽管他们同住龙井巷,相距不远,但正应了那句话,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此刻,刘丽早已经反省了自己,对史方达由仇恨转化为同情。从自己身上,她体会到了史方达老师所受的冤屈比她更深,比她更惨。她刘丽好歹还有一份工作,还有家能回。而史老师至今还被关在监牢中,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想到此,她不禁产生深深的内疚。

“继志,”刘丽小心问道:“你爸爸,他还好么?”

继志抬起头,望她一眼,摇摇头,叹口气道:“不知道,我去监狱看他,不让看。”

刘丽也深叹一气,幽幽地说:“继志,说起来我们当时都太傻了。我和你爸爸互相斗,结果,我们俩人都……”

继志没有说话,嘴唇动了几下,继续干他的活。好久,他才抬头说:“刘丽姐,这些不怪你,也不怪我爸。我爸说过你,也说过那场运动。其实,你也够惨的。”

刘丽一听这话,眼角不由自主地浸出泪珠。

从此后,他们相熟起来。一些重活,比如买煤啊之类的,都是继志帮着做。但他妹妹立咏来过刘丽家一次后,就再也不登门了。而且,她很不乐意继志经常和上官雅来往。继志有时向她摆起上官雅如何如何爱学习,立咏就翘起嘴巴,“是啊,上官雅什么都好,什么都比我强是不是?干脆,你搬她家去住行了。”

继志一愣,马上笑道:“你这话言重了吧。上官雅怎么好,也比不上我妹妹啊!”说完就做各种怪样逗立咏。直到把立咏逗笑为止。

这几年,方继志一直四处找零活干。他本来就是一个勤奋的青年,再加之家庭的不幸,使他过早成熟。妹妹在针织厂上班,每月工资二十几块,他如果不出外做工,日子就过得很艰难。所以,不管什么重活、脏活,只要能找到,他都愿意去干。

他挑砖,抬石方,砌堡坎,拣瓦,修墙,甚至帮人抬棺材,什么都干过。和那些师傅们在一起时,他们随便地,大声地说着粗野的脏话,肆无忌惮地摆女人。起初,方继志对这些很不适应,慢慢地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几年下来,他由一名少年长成了青年。生活的磨难,不但没有消磨掉他,相反,使他有了一副健壮的身体。他身高一米七六,方脸,大眼,全身的肌肉一块块隆起,充满活力。他随时记得爸爸临走的话,所以,不论日子多么艰苦,始终不甘沉沦。他不喝酒,也不抽烟。有钱就去书店买书,回到家就看书到深夜。

方继志看书,较之上官雅有所不同。上官雅容易被书迷住,而方继志则常常从书中醒来,进行思考。他经常在想,他的父亲史方达,明明是一个好人,为什么会锒铛入狱呢?从父亲个人的悲剧中,他思考得更远。他看历史书籍,则从历史中寻找今天的答案。然而,这些思考他从不向任何人说,他知道,如果他的这些想法暴露出去,会惹来灾祸。

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他毕竟只是一名二十岁的年轻人,而人的这种年龄是最喜欢交朋友的。尤其是异性的朋友。他虽然有个妹妹,但妹妹很天真,抑或说很单纯。方继志可以在生活上对妹妹无微不至地关怀,然而在思想上,却从未和妹妹沟通。因此,他一接触到刘丽和上官雅,就有了一种知音的感觉。他觉得,和她们在一起摆谈时,思想有奔驰的欢乐。

春节过后,厂里组织了一批工人下乡去支农,上官雅是进厂不久的,属于需要锻炼的那种人,便被抽调下乡去了。

刘丽起初去厂里要求,让她顶替妹妹下乡,但厂里不答应。刘丽无法,只有对上官雅进行万般嘱咐,上官雅走了。

这天晚上,刘丽吃罢饭,拨开火盆,加了几块炭,坐着看书。

有人敲门。刘丽知道是继志,便高兴地开门。她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和他在一起摆谈,会忘掉时光。甚至,刘丽感到他有一种兄长的气度。

继志一进门,便带进来一股凉风。他急忙把门关好,随口问道:“小雅呢?”

刘丽笑道:“下乡去了,厂里组织人去支农,非要她去。”

继志想想道:“去锻炼一下也好,不然,她就不了解中国的农村,不了解农民。”说着,拉了条板凳坐下。

刘丽道:“听你这话,你很了解农村?”

“不说很了解,至少,我对他们的一些想法,他们现在的生存状况,略知一二。”

“那,说来听听。”

继志笑笑,说了下去。“一般来说,中国的农民依赖性很强,他们全部的政治要求主要集中在经济要求方面。但他们的经济要求很低,抑或说很粗浅。只要食能果腹,衣能蔽体,就完全满足。所以说,中国的执政者如果能满足他们的这种要求,就能稳定自己的阵脚。然而,这几年来,他们的这种基本要求很难得到满足。满足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就是土地。土地之于农民,好比江河之于鱼虾。但现在农村,农民的自留地被逐渐缩小,农民们养的鸡鸭也卖不出几个钱。虽说我们一再强调人民公社好,但农民为生产队干活积极性都不高。相反,一干起自留地,那种精益求精的耕作精神令人赞叹。所以我常常在想,我们是不是走快了几步,是不是应该将农民的自留地多划一些,这样,农民吃饱了,城市才会稳定。要知道,中国有五亿多农民啊!……”

继志侃侃而谈,望着他,刘丽一则感到惊讶,一则感到高兴。她惊讶的是对方仅一个青年,看问题这么深透。高兴的是,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只有对极为相信的人才能敞开。由此可见,他对自己是完全放心的。这种信任感使她有了一种幸福的满足。

继志望着她,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刘丽突然脸红了。灯光下,她显得分外美丽,格外动人。继志心中像被撞击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这么久以来,他经常爱往这里跑,起初,他以为是上官雅的吸引,但好几次,刘丽不在家时,他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一瞬间,他突然明白,是刘丽吸引了他。

他在心里评价着刘丽。她虽经苦难而美丽不减的容貌,她历经折磨而不甘沉沦的气度,都散发出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都是继志在其他女性身上感觉不到的。继志不敢再做深入的联想。朦朦胧胧中,他觉得刘丽就是自己梦中寻觅的异性知己,她不造作,不虚伪,不浮躁,不矜持。继志恨自己年龄太小,不然,哪怕粉身碎骨,他也愿和她同舟共济。

俩人都这样坐着摆谈,时间过得很快。突然,一声闷雷,春雷响了,跟着,大雨铺天盖地下来。

刘丽叫了一声,有些惊慌地看着窗外。破烂的木窗被风雨一撞,掉落在地,大雨疯狂地飘进屋来。

继志冲过去扶起木窗就往外堵。刘丽也慌忙找板凳,继志站在板凳上去安装窗户,却怎么也挡不住大雨。刘丽说:“算了吧。”继志道:“不行,今天弄不好,明早你屋里会浸满水。”继志迅速看看屋内,指着墙边的一块门板说:“快,把那门板搬来。”

刘丽急忙把门板拖过去。继志用门板将窗户挡住,然后又叫刘丽去寻工具,两人忙了好一阵,才算把窗户挡好。

此时,继志已被大雨浇得全身透湿。刘丽急说:“快,进里屋换换衣裳,不然会感冒。”

继志跟着她进了里屋,把外衣脱下。刘丽在屋内四处翻找,总找不到一件适当的衣服。最后,她拿着自己的一件外套,说,“就这件大一点,你试试看。”

继志顺从地脱下衬衣,全身的肌肉顿时显露出来。刘丽拿着一条毛巾帮他擦着上身。不经意间,双手触摸在他的胸脯上,继志浑身一阵颤抖。此刻,刘丽的头就在他的胸前,她身上散发的阵阵幽香一阵阵冲向继志。继志再也忍不住了,双手猛烈地将她一抱。刘丽一惊,刚要推开他的双手,嘴上却被继志火热滚烫的热吻堵住,她只是哼哼几声,便如梦中一般,和继志疯狂地倒在床上。

刘丽压抑多年的情感闸门猛然间打开了。她如同失去理智一般,将继志紧紧缠住。继志赤红着眼,将她的衣裳一件件脱去,扔得满床满地。刘丽全身已经被脱得精光,丰满的肉体和高耸的双乳勾起继志的疯狂,就在继志凶猛地准备进入她时,刘丽突然清醒,狠狠把继志一推,“不,不!”然后她抓起被子将自己裹住,像老鼠一般蜷缩在床的一头。

继志被她一推,发热的身躯像被泼了一瓢冷水。他不安地望着刘丽,“刘丽姐,我……你……”

刘丽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继志,我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啊!”

继志一步上前,就要掀开被条,“不,刘丽姐,我真的爱你,我爱你。”

刘丽摇摇头,把被条紧紧抓住,把头深深埋进去,“继志,我没有爱的权利,没有这种权利啊!原谅我,原谅我啊!”

继志大脑中一片空白,他突然有些不安起来。他深叹一气,慢慢说了下去:

“刘丽姐,你说你没有爱的权利,你错了。无论我们多么低贱,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取我们爱的权利。你说,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能够阻止我们。”

刘丽瑟瑟地抖缩着。泪流满面。尽管她花容月貌,却从未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多少个不眠之夜中,她都渴望得到异性的抚爱。她幻想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闯进她的世界,庇护她,让她在已经非常困苦的人生旅程中得以休息,得以安慰。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初恋,难道会献给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青年。尽管这名青年是那么优秀。此时此刻,只要她一掀开被子,就可以尝到爱的滋味。

然而,刘丽不敢推想如此行事的后果。如果他们的爱公之于众,那她面临的将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灾难。在世俗的眼光看来,他们爱的双方是极端的不平衡,甚至可以说是畸形的。她是个右派,居然会去找一个小青年。人们会说,这种结合是一场阴谋,是她这个阶级敌人利用美色去引诱青年。是为了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时,怀恨她的人,闲得无事的人,就会利用她的这次冲动大做文章。而她,在每一天的每一分钟内,都必须去承受世人那种轻蔑、指责、讽刺、敌意的目光,在这种氛围中培养的爱情,会有完美的结果么?

想到这些,刘丽的激动完全冷却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前生造了什么孽,老天爷非要在这辈子惩罚她?她连一个做人的起码权利都丧失了。这些于人最普通不过的生活,在她来说,简直成了不可企及的梦想。

此时,屋外雷雨交加,一阵接着一阵。她的这几间小屋,仿佛承受不住了这种打击,风雨中飘摇着,如同她的心。

刘丽不敢看继志,闭着眼轻声道:“继志,天晚了,你该回去了。”

继志缓缓将衣服穿好。想说什么,却一句说不出来。他闷着头,深叹一气,打开房门,也不顾刘丽叫他带伞的呼声,闯进了大雨中。

很快,他全身上下完全湿透。春雨浸骨,但继志却一点也不感到冰凉。街上冷清无人,家家都关门熄灯进入梦乡,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风雨中盯着他。他如同一个幽灵,在雨中缓缓走着。适才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将他的身躯烧得火热。他知道刘丽是何种人物,也知道和这种人物交往的后果。他虽然年轻,但家庭的不幸以及他这几年的阅历,已教会他用脑筋去观察这个世界。在这个社会中,他和刘丽都属于下等人,他们做人的准则,只能是谨小慎微,稍稍越雷池半步,就会招致弥天大祸。可是,他们连爱的权利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啊!

继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就像走向一个不知目的的归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