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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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寄人篱下

初到BJ的日子里,俞纾冉每天都在感受着陌生的环境所带给她的距离感。她每天卖力地表演着,极力表现的大方得体,与姨妈及姨父相处的氛围看上去其乐融融。但她内心深处的孤独感丝毫没有减轻。她好像成了两个人,外部那个她乖巧懂事,迎合着姨妈一家人,内部那个她特立独行,从不屑于讨好任何人、融入任何环境。不管怎样,内心的自我是用来掩饰和压制的,外部的俞纾冉才是受欢迎的、被允许的。尽管姨妈对此一无所知,更不会向她提出任何行为准则,可她还是将这样一套严苛的行为规范付诸于自身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俞纾冉不知该将之归咎于姨妈们在她童年时期留下的心灵烙印,还是将之归咎于儿时粗鄙的成长环境所带给她的与生俱来的自卑感。总之,她既无法摆脱它又无法发自内心地服从它。

姨妈对俞纾冉的关心无微不至,衣食住行几乎面面俱到。这种事无巨细的关怀,在俞纾冉本就压抑的内心深处又添了一团阴云、一份负担,她强烈地渴望着自由。姨妈视她为温室里的花朵,无时无刻不再用热情的雨露浇灌她,而她实则是一株沙漠里的仙人掌无时无刻不再渴望着干涸的土壤和暴烈的阳光。二十来岁的俞纾冉对未来虽然没有明晰的规划,但她觉得她清楚自己想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拥抱未来。以至于姨妈很多时候因着她自己的价值观在规划着俞纾冉的未来时,她都格外排斥甚至反感。

尽管如此,俞纾冉与姨妈之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很多次,俞纾冉试图打破她们之间表面的和平,但姨妈在她心里的权威根本无从打破——她从小就视她为偶像,而这种崇拜在她逐渐长大并且对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认知和价值观以后,仍然对儿时的精神领袖心生敬畏。面对姨妈,她怯懦而羞于表达,只能每天在自我的压抑中与她做着无声的对抗。姨妈从未了解俞纾冉,俞纾冉也从未真正走进姨妈的世界。长久以来,她们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又如此淡泊。这种微妙的亲情,在俞纾冉心中总是燃着一团似明似暗的火焰。直到姨妈离开这个世界,俞纾冉都未曾向她完全敞开心扉。

俞纾冉对姨妈的记忆定格在了二零一二年东方医院某间病房的病榻之上。那也是俞纾冉搬出她家六年后第一次去看望她。那时她已经与癌症抗争了整整七年。她静静的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浑身插着很多器械,苍白萎缩的脸上被大大的氧气罩覆盖着,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不成人样。俞纾冉半蹲着身子伏在病床边,她用一只手轻轻触摸她插着针管的手——她的手像干枯的树枝般毫无生气,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着手上每一根血管,血管有些膨胀,整只手显得奇怪而可怕。刹那间,无声的泪水决堤般顺着脸颊倾泻而下。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了,她从未看到一个鲜活的人被病魔折磨成鬼魅般的模样。

表姐走到病床前,俯下身子凑到姨妈耳边说:“妈,纾冉来看你了。”

听到这句话时,病床上那双深深塌陷的眼睛吃力的微微睁开了,轻轻对身边的表姐说了句什么。俞纾冉看着她微微开阖的嘴唇,却无从解读她说的究竟是什么。之后,表姐将她脸上的氧气面罩取了下来。

俞纾冉像表姐那样凑近她的脸,嘴唇几乎贴到了她的耳朵上,她哽咽着说:“五姨,是我,我是纾冉,我来看你了。”

她吃力地半睁着眼睛凝视着她,细柔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柔弱而遥远的声音:“噢,纾冉,你终于来看我了。”

随后,她脸上浮现出六年前她去车站接她时的神情,那神情是喜悦与爱,俞纾冉心头一紧,几乎哭出声来。她真想抱抱她,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轻抚着她的手指,泪流满面。

她哽咽着说:“嗯嗯,五姨我来看您了。您好好养病,我以后每个周末都来看您。”

俞纾冉话音未落,她脸上那种熟悉的表情如流星划过的夜空般暗淡了,眼皮耷拉着几乎要闭上了,看得出她在与不听话的眼皮做着无谓的抗争。几番努力之后,她的眼睛还是闭上了。表姐重新将氧气罩覆在了她的脸上。俞纾冉完全看不出她是进入了睡眠还是在闭眼休息。

她依旧半蹲在她身边呢喃着:“五姨,我现在都挺好的,你安心养病,以后我每周都来看您!”此时,她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愧疚,悔恨混杂在一起,她希望自己可以为姨妈做点什么,无论什么她都愿意做,只要她可以好起来。她怨恨自己在BJ那么多年,却始终未去探望她,在她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她一无所知,甚至连个电话都不曾拨给她。那天俞纾冉心中响起无数谴责的声音,她几乎无地自容。

后来,姨妈病情稳定以后,表姐便把她接到了多伦多养病直到去世。她再也没有回国,俞纾冉也再也没有见到她。关于她的健康状况的消息,全部来自于母亲的转述。再后来俞纾冉得知她在多伦多去世的消息。直到那时,俞纾冉才恍然自己此生对于这位姨妈的歉疚永远烙在了她的心口,她甚至连在她墓碑前哭泣的机会都失去了。时至今日,俞纾冉只要一想起她,内心就会涌起一股复杂而痛苦的情感。

俞纾冉与姨妈的矛盾源于俞纾冉的工作选择和爱情选择问题。尽管,在她来BJ之前,姨妈便许诺要帮她落实工作,她也并不反对。可当姨妈带着她不断拜访旧日同事好友,逢人便说她有多优秀并以她的容貌作为找工作优势之后,她表示出了极大的反感。她觉得姨妈的这种行为深深刺痛着她的自尊心。这比童年时期她们带给她的痛苦更甚。她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而不是通过关系,尤其是把容貌当做优势去匹配工作。与其说她讨厌自己的人生被安排,不如说她渴望证明自己,尤其是在姨妈面前。这种证明对她而言意义深远,也许是对她童年遗憾的某种弥补,但具体弥补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除了在工作上姨妈对她横加干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乡巴佬之外,姨妈还在得知陈彦为了俞纾冉追到BJ一事颇为震惊。她更加细致地盘问了关于陈彦的一切,而俞纾冉则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陈彦的家庭背景、学历、工作状况等等。当姨妈听完外甥女的汇报之后,她的情绪已经由先前对年轻人盲目冲动的巨大震惊演化成了大为光火,她甚至打电话给俞纾冉的母亲要求她协助她劝说俞纾冉终止这段恋情。

从那以后,两个年轻人的恋情变成了地下情。他们约会的前提是俞纾冉需要向姨妈编织各种各样的谎言。为了能够与陈彦见面,她时常打着面试的幌子辗转好几趟公共汽车去马甸见陈彦。有时陈彦也会去方庄找她,同样,她还是需要绞尽脑汁找个合理的借口才能出门。

有一次,陈彦站在楼下目送俞纾冉上楼,而俞纾冉正在一步一回头地冲着陈彦招手微笑时,恰巧遇到了姨妈买菜回来。她顺着俞纾冉的视线看到了陈彦。

她没有邀请陈彦上楼,只是皱着眉头跟俞纾冉说:“你带门禁了吧,赶紧开门。”俞纾冉知道先前编造的谎言被这次突如其来的碰面彻底戳穿了。一时间她羞愧而顺从的开了门,一溜烟闪进门内。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般的语言暴力,另她诧异的是姨妈居然一言未发。她温顺地站在她身后,眼睛时不时地偷偷瞟一眼姨妈的脸色。只见姨妈面露愠色地走进了电梯,她也唯唯诺诺地跟进了电梯。突然,姨妈看着她说:“你不是说今天去面试的吗?”

“嗯,我面试完又去外面逛了逛。”俞纾冉怯生生地回答。

“刚才那个男孩是陈彦吧?我看外表也不怎么样,他哪点配得上你,趁早和他断了。”姨妈神情严肃地说。俞纾冉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打那以后,姨妈开始频繁地给俞纾冉介绍对象,用她的话说“这些人从家境、学历到工作样样都好,你如果能够嫁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那你以后的人生都会走的顺风顺水。”

姨妈每次说这类话时,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诚心实意的真挚情感,以至于俞纾冉虽然对此并不领情,但她还是以“哦、好的、知道了”一类的词认真敷衍她。尽管姨妈把一切都安排的周全妥帖,但那些关于俞纾冉的计划里唯独缺席的是俞纾冉自己的意见和想法。对于工作,俞纾冉原本满腔热情希望通过一己之力,一步一步靠近梦想。由于从小深受姨妈影响,她对异国风情充满渴望,就连高考填志愿她也选择了姨妈的母校,而且所学专业也与姨妈当年的专业如出一辙都是英语系。从小到大,她都是她人生的风向标。走出校园后尽管她未曾找到专业契合的工作,可她心中始终藏着“翻译梦”,她希望有朝一日,她如她一般穿梭于世界各地。而她不但对她的梦想一无所知,还一心想着为她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让她过上所谓的安逸舒适的生活。

她们对彼此的想法都抱有不以为然的态度,一个一意孤行,一个口是心非。为了拒绝姨妈的安排,俞纾冉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姨妈为她落实工作之前抢先一步找到工作。她要与姨妈展开一场时间的赛跑。她这样思量着,也这样践行着。半个月后,俞纾冉终于得偿所愿。她拿到了一家科技公司的offer,岗位是“英语翻译”,实际上只是负责一些IT产品的技术说明书、商务信函的翻译工作。尽管工作内容并不复杂,但这份工作对于俞纾冉而言意义重大,一来她可以在姨妈面前扬眉吐气,不用再跟着她去见她那些朋友;二来这份工作与她的专业对口,甚至可以说这份工作是她践行“翻译梦”的第一步。

收到offer的那一刻,俞纾冉开心极了,仿佛得到了全世界的厚爱。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开始真正热爱起BJ这座城市。她终于领略了这座城市的迷人之处——BJ,一个充满魔法的城市——不管一个年轻人怀揣着怎样的梦想,不管这个梦想在其他地方看起来是何等天方夜谭,但在这里所有的梦想都会被尊重,都被给予无限可能。BJ会让像她这样的“追梦人”拥抱梦想成真的机会。俞纾冉仿佛看到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朝她敞开了,她只要走进去便会拥有另一番天地,另一种生活。

这份翻译的工作不但带给她实现梦想的希望,而且她的工资居然也从先前的1200元涨到了2500元。“真是不可思议!BJ对于一个应届毕业生居然如此友好,这般优待,看来我在这里很快就能飞黄腾达了!接下来,我还要考翻译资格证书,我要成为像姨妈一样的翻译,我也要出国去看一看大千世界!”俞纾冉心想。从那时起,她对未来充满期待,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充满斗志。

俞纾冉找到工作后,姨妈终于不再为她的工作操心,这让俞纾冉松了口气。但她还是会时常嘱咐她“好好珍惜工作机会,要努力工作。”总之都是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谈,俞纾冉对此通常应付了事。

虽然工作的事情俞纾冉掌握了主动权,但在感情方面,姨妈却一再阻挠她与陈彦约会。上班以后,她几乎找不到什么理由周末独自外出了。后来,为了与陈彦约会,她只能在工作日谎称自己“加班晚回去”,才得以与恋人见面。用谎言堆砌而成的约会时间,让俞纾冉身心疲惫,她无时无刻不再想着逃出姨妈的视线范围,逃出她的家。

姨妈时常对俞纾冉进行婚姻教育,尽管她向来都拿她的话当耳旁风。为了让俞纾冉同意与那些“条件不错的男孩”见面,姨妈好几次语重心长地跟她畅谈婚姻。谈话内容大概围绕爱情的保鲜期、物质基础的重要性、个人成长变化等等话题展开,但俞纾冉心里在意的只是爱情本身,所以她们之间的谈话也变成了姨妈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只有一次,俞纾冉鬼使神差地与她正面争执起来。姨妈的老生常谈大致如此:爱情没那么重要,人都会变的。所谓爱情也维持不了多久,更不能当饭吃,爱情会在现实面前碰的粉碎,到时候你只会伤痕累累,追悔莫及。与其选择短暂易逝的爱情,不如选择与合适的人培养感情。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听到姨妈的话,俞纾冉愤懑的说:“婚姻本来就没办法保证两个人永远不变。难道你和姨父之间不是例子吗?”

“我们现在讨论你的事情,孩子!不说其他的!”姨妈不快地说。

“你跟我姨父之间,我看的出来!你们为什么分房睡,这不就是分居么!这样的婚姻还不是名存实亡。”

“我们有我们的原因,所以说人是会变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曾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过。现在……唉”姨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很快这种痛苦的表情就被平静取代了。

“反正自打我住在这里,你们的夫妻关系我就看的清清楚楚,你们就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不过,至少你们以前是相爱的。听我妈说你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还分到一个单位。后来,你们去不同的国家工作,你们的感情应该是那时出问题的吧?”俞纾冉煞有见识望着姨妈,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到“你们曾经一定是相爱的吧?一定是!那如果你现在让我选择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连开始都没办法爱他,更何况以后呢!以后只会更糟!那样的婚姻我不想要。我还年轻,没必要把希望寄托于一个家底如何殷实、工作如何出色的男人身上。何况我有男朋友!”俞纾冉理直气壮地说。

“相亲是为了让你有更多可能,你现在觉得那个什么——什么陈彦好,是因为你眼见有限,你只能看到他,自然觉得他是最好的。可是当你眼界开阔以后,你就不这样想了,去见见我给你说的那个男孩,据说是很优秀的,刚刚调到外交部工作。你那个男朋友还是趁早分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们还在偷偷见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姨妈语说到最后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凭什么分手啊!我们好好的,我也找到工作了,他也找到工作了,我们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努力,干嘛要分手!”俞纾冉态度强硬地说到。她本以为姨妈会一针见血地反驳她,没想到她居然长久地沉默。俞纾冉借着她沉默的间隙,继续说“陈彦挺好的,他也挺优秀的,他虽然家庭条件不太好,但是人很努力,比我还早找到工作,而且工资还比我高呢!我相信他一定有个很好的未来的,我也一样!我们会一起努力的!”俞纾冉说着脸上浮现出自豪的表情。

“这就是你所谓的优秀?就单凭他冲动跟你来BJ这一件事,我敢断定这个人很不成熟,也不靠谱!做个北漂谁都可以,他工资一个月也就几千块钱吧?你也就2500元!凭你们两个,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混出个样子?你们以为在BJ扎根那么容易吗?你这傻丫头,BJ房子多少钱一平米,你们知道吗?你想没想过,你们要奋斗多少年才能买得起房子,才能真正的在BJ扎下根来?”姨妈质疑的语气中还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俞纾冉被这种气势压的很不舒服。

她有些词穷地反驳道“陈彦对我很好,而且它能吃苦的,为了和我在一起,他住地下室都不怕!我觉得喜欢我和我喜欢才是最重要的,房子什么的以后总会有的。”

“什么?你说他现在住在哪里?地下室?”姨妈惊讶地问。

“对啊,地下室。马甸桥那里有地下室,我同学帮他找了个床位。我同学也住在那里。”俞纾冉说。

“吃苦耐劳是美德,年轻人奋斗也是好事,但是我不希望你也吃那份苦,我相信你爸妈也是一样的想法。”姨妈有些不耐烦地说。

俞纾冉正要回击,话到嘴边还在组织合适的语言时,姨妈又说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我苦口婆心跟你说了半天,你还是油盐不进。我是你姨妈我会害你吗?我把你安排到BJ来,是希望你将来有更好的发展,是希望你妈以后也可以享享你的福。你可倒好,完全听不进去劝。唉,从小我就看你倔脾气,长大还这样!不管怎样,你明天去见见那个男孩,我都答应人家了。晚上他会给你打电话,你跟人家好好聊聊。”姨妈说完就走出了卧室。

当天晚上,俞纾冉果然接到了那个陌生的电话,她草草搪塞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在姨妈又对她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之后,俞纾冉只好随声附和着勉强答应了与那个“优质男”见面。后来她以那个男人无趣、高傲等理由搪塞姨妈,才得以让这段被姨妈寄予厚望的“爱情”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