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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法庭一景
“毫无疑问,你知道老贝利在哪里,对不对?”一位年龄非常大的银行职员问信差杰里道。
“是的,先生,”杰里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我的确知道。”
“很好,你一定认识洛里先生!”
“我认识洛里先生,还非常了解他,比了解老贝利要深得多。”杰里说道,像个出庭作证的证人,话语里含着不情愿的味道,“作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我倒希望自己不知道老贝利在哪儿才好。”
“很好。这儿有一封写给洛里先生的短信。你走证人出入的那扇门,把这让守门人看看,他会让你进去的。”
“进法庭吗,先生?”
“是的,是进法庭。”
克朗彻先生一听,两只眼睛彼此凑得更近了,似乎在商量:“这该如何是好?”
“是要我守候在法庭上吗,先生?”他问道,好像这就是两只眼睛商量出的结果。
“听我说,守门人会把短信交给洛里先生,然后你就做一个手势,引起洛里先生的注意,让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站着。接下来,你别的什么都不要做,就待在那里等着他的吩咐。”
“就这些吗,先生?”
“是的,就这些。他想要个信差守在身边,这样做是让他知道你已经到了,时刻听从他的指派。”
那位老职员说完,将短信折叠起来,写了姓名和地址。克朗彻先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直至对方用吸水纸除去多余的墨汁时,他才开口问道:“今天上午要审理的大概是伪造案吧?”
“是叛国案!”
“惩罚可是大卸八块呀!”杰里说,“真是太野蛮了!”
“这是依法办事,”老职员颇觉意外地盯了他一眼,说道,“这是依法办事。”
“我觉得法律要将一个人大卸八块真是残忍——处死一个人就够残忍的了,把他大卸八块更残忍,先生!”
“哪里的话!”老职员回话说,“你应该赞美法律才对。劝你注意自己的思想倾向和言行,我的朋友,不要对法律说三道四,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的确有点思想低落,先生,会说些丧气话。”杰里分辩道,“挣这么一点儿辛苦钱,你说说怎么能不叫人丧气!”
“好啦,好啦,”老职员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的情绪低落,有的觉得日子过得味如嚼蜡。去吧,送信去吧!”
杰里接过信,外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内心却骂了一句:“你这个干柴棒一样的老东西,你也让人觉得味如嚼蜡!”离开时,他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儿子。
那年头,绞刑场设在泰伯恩,新门监狱外的那条街道还不像现在这样臭名昭著。不过,新门监狱里面却是个藏污纳垢之地,各种各样罪恶横行,也是恶疾的温床——有些传染病被犯人带到法庭,甚至会从被告席散播开,直接传染主审法官大人,致使他无法主持审判。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头戴黑帽的法官宣判了犯人的死刑,同时也宣告了自己末日的来临,有的还会死在犯人之前。说到老贝利,那是个出了名的死人客栈,里面的顾客个个面如死灰,出了门就会坐上死囚车,踏上死亡之旅,前往另一个世界。他们穿大街走小巷,要走大约两英里半的路,让守法公民见了感到羞耻(这样的公民少之又少)。老贝利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创建伊始便得到了行之有效的利用。除了上述情况,它在以下几个方面也是举世闻名的:它拥有颈手枷——一种聪明而古老的刑具,在惩罚犯人时,无人可以预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它的另一个撒手锏是鞭笞,这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古老刑罚,看上去很人道、温和,但后果严重;“血腥钱”的转手也是它的一大特征(这亦是古老智慧的体现),往往会导致天下最令人发指的罪行——图财害命。总而言之,老贝利在当时雄辩地诠释了一条格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样的格言不可置辩,只不过它省略了叫人头痛的后半句:“凡是不存在的,都是错误的。”
话说杰里前去送信,穿过肮脏污浊的人群(这样的人群时聚时散,很是讨厌),幸亏他习惯于在人流中穿梭,因而游刃有余。来到老贝利的大门前,通过门上的一个活动小窗把信递了进去。那时要想进去看犯人们受刑,是必须花钱的,这就跟进疯人院看热闹需要花钱一样,而进老贝利大饱眼福收费更高。所以,老贝利所有的门户都把守得严严的——只有几扇迎接犯人的大门总是大敞着。
里面的人耽搁了一会儿,随后门就吱扭一声开了一条缝,让杰里·克朗彻先生缩着身子挤进了法庭。
“在审什么案子?”他悄声问站在他旁边的人。
“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案子?”
“叛国案。”
“那就要大卸八块喽?”
“不错!”那人喜滋滋地说,“犯人坐上囚车到刑场去,先被吊个半死,然后放下来,当着他的面把他的胸脯剖开,取出内脏烧给他看,然后再砍下他的头,将他大卸八块。这种案子就是这样判的。”
“那得先证明他有罪吧?”杰里又问了一句。
“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人回答说,“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说话间,克朗彻先生的注意力被那个守门人吸引了去,瞧见他拿着那封短信朝洛里先生走了过去——洛里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前,旁边是一些头戴假发的绅士;不远处坐着犯人的辩护律师(也戴着假发),面前放了一大堆文件;几乎在洛里先生的正对面也有一位头戴假发的绅士,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儿(克朗彻先生几次看他,他都是那副样子)。杰里见洛里先生站起身找他,便干咳几声,摸了摸下巴,又打了一个手势,终于引来了对方的注意。洛里先生放心地点了点头,就又坐下了。
“他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刚才和杰里说话的那个人问道。
“我要知道就好了。”杰里说。
“敢问一声你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这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杰里说。
法官进入法庭,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说话声戛然而止。紧接着,被告席成了众目注视的焦点。两个守在庭上的狱卒走了出去,带进来一名犯人,让他站到了被告席上。
在场的每一个人(除了那个头戴假发、眼望天花板的绅士)全都把目光转向了犯人。人群呼出的热气朝着犯人涌去,似汹涌的海浪、肆虐的狂风或炽热的野火。柱子旁和角落里,一张张脸是那样热切,都想一睹为快,而后排的观众则站起来看他,生怕漏掉哪个细节。那些站客们你推我挤,只顾自己方便,哪管别人的死活,有的踮起脚尖,有的攀上栏杆,凡是能站人的地方都站上去了,恨不得将犯人脸上的每根毫毛都看清。杰里引人注目地站在后一类人里头,活像一堵新门监狱的那种围墙,墙头上装着铁钉,只不过是活着的罢了。他呼出的热气里带有一股啤酒味(他嘴里总有一股啤酒味),与其他人呼出的啤酒味、杜松子酒味、咖啡味、茶味以及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似狂浪一般朝犯人扑去,最后撞击在他身后的大玻璃窗上,凝结成脏脏的雾气和水珠。
众人窃窃私语,他们所关注的犯人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体格健壮、相貌堂堂,脸颊黝黑、双目黑亮,身份是贵族,着黑装(或者说是深灰色的衣装),头发又长又黑,用一条缎带束在颈后(这样的装束很不符合他的身份)。人的精神状况总是会透过肉体的表层反映出来的——现实情况使得小伙子心灵苍白,而这苍白映衬在了他黝黑的脸上,可见心灵的力量胜过了阳光的照射。不过,他表现得十分镇静,朝法官鞠躬后,就安详地站定了。
人们关注他,嘴里朝他喷出热气,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情怀。他面临的判决如果不是那么可怕,假如那一系列野蛮处罚中哪怕省去一个项目,大家的关注度便会大打折扣。他的躯体将会被毫不留情地大卸八块,这才是值得一观的场景!一个活人将会被屠宰、分割,这叫观众心潮澎湃。观众们各怀鬼胎,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借口粉饰自己,但他们的兴趣归根结底是“魔鬼般的幸灾乐祸”。
法庭内鸦雀无声。这位名叫查尔斯·达尼的年轻人昨天已做了无罪申辩,驳斥了那份起诉书——那份起诉书里充斥着陈词滥调,指控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卖国贼,背叛了尊贵的、卓越的、无比英明的英皇陛下,说他曾用各种机会、各种方式帮助法皇路易对我们尊贵的、卓越的、无比英明的英皇陛下发动战争,也就是说,他来往于尊贵的、卓越的、无比英明的英皇陛下的领土和法皇路易的领土之间,恶意地、欺诈地、背信弃义地、用心险恶地把尊贵的、卓越的、无比英明的英皇陛下准备派到加拿大和北美去的兵力透露给法皇路易。杰里听着那些法律术语,钢钉一般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待明白了那些术语之后,不由感到非常得意。经过反复的琢磨,他终于明白了起诉书中三番五次提到的那个查尔斯·达尼原来就是站在他前面被告席上的那个人。接下来陪审团宣誓就位,检察长大人准备提出指控。
被告了解观众们的心理(大家一致认为他势必会被吊死,被砍头和大卸八块),但他临危不惧,没有丝毫畏怯的表情,而是坦然自若,一副安详的神态,不惊不怒地留意着开庭程序。只见他双手平静地放在他前面的一块木板上,碰也没碰木板上铺的那些药草(法庭里到处都铺着药草,并洒了醋,以防狱里的阴气和疾病的蔓延)。
被告的头上方悬着一面镜子,将光反射到他身上。这面镜子映照过无数罪犯和可怜人,而那些人离开这面镜子的光束后,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假如镜子能够重现它映照过的身影,那么,这面镜子就会成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出现许许多多冤魂恶鬼,就像大海里漂起无数死尸一样。明镜的高悬可能是为了震慑被告,使他们感到可耻,感到无地自容。不管怎么说吧,反正这位年轻的被告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结果留意到有一束光照到了他的脸上,抬头便看见了那面镜子,不由红了脸,右手一推,把药草推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他把脸转向了左边的人群,扫了一眼与自己的目光平行的地方,看见法官席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了他们身上,而正是由于他的目光突然转了向,观众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两人。
观众看到的那两人显然是一对父女,女儿二十出头,父亲满头银丝(这成为他的一个显著特征),脸上有一种难以描绘的专注表情——并非由于紧张而专注,而是因为沉思默想而专注。当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时,他显得老态龙钟(眼下正是这种模样),一旦和女儿说话,他又变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潇洒男子。
他的女儿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按在上面。她紧挨父亲,一是害怕眼前可怕的一幕,二是因为同情那位被告。她害怕被告有被处死的危险,感到又恐惧又担忧——这些在她的脸上可以一览无余。这种表情是那样地明显,那样地强烈和自然,使得那些怀着“杀无赦”心情的观众们不禁为之感动。于是,观众席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他们是什么人?”
信差杰里在以自己的眼光观察着动静,把带着铁锈的手指含在嘴里,伸长脖子听人们的议论,想知道那一对父女究竟是何人,由于过于专注,将手指上的铁锈粉都舔掉了。众人你问我我问你,把打听到的情况告诉身边的人,然后慢慢传开,最终传到了杰里这儿。
“传证人!”
“哪一方的证人?”
“反对一方的。”
“反对哪一方?”
“反对被告一方的。”
法官的眼睛也一直在看观众们所注视的那两人,此时将目光收回,身子朝后一靠,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被他将小命攥在手里的被告。同时,检察长大人站起身为死刑做准备——搓绳子,磨斧头,把钉子敲进绞刑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