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抗颜伦两派联手 弃妻子魔王过江
嘉靖四十年,浙江某茶楼。
李冲的对手已被杀得尸横遍野,于是静静地投子认负了。而李冲的脸上,似乎还残存着刚才棋局中未能尽兴的杀气。
这局棋的观战者很多,而这些观战者几乎都是永嘉棋界残存的精英。他们今天到这家茶楼,除了观看李冲对局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颜伦已经到了吴中,还立下了开门求战的规矩。”一个人在李冲身边缓缓地说道,“颜伦虽然号称已经退隐,但是鲍先生尸骨未寒,他便突然踏足江南,可见他是居心叵测。大家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冲只顾着收拾盘上的棋子,没有说话。而观战的人早已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颜伦是京师派祖师,贸然与他交手恐怕会开启永嘉派和京师派的大战。如今我永嘉派刚刚恢复元气,应好好调理,不可妄动干戈。”
“那颜伦立下开门求战的规矩,就是要诱我们前去攻擂。他一个退休的棋手,输赢都无所谓。而我们一旦输了,就会落下永嘉棋手胜不了一个京师引退棋手的名声。这是陷阱,不可中计。”
“颜伦虽然引退,但是棋力尚在,真与他交手恐怕永嘉派必须精英尽出,全力一战。如此一来,永嘉派内只怕还要再生内乱。放着颜伦不管,他也闹不出什么风浪,不去理他就是了。”
众人议论了许久,所说的无非就是一句话:这仗,打不得。
李冲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众人只等李冲拿主意,于是安静了下来。
李冲黑着脸(当然,他其实一直黑着脸),沉吟良久,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这些说不能与颜伦交战的家伙,都是私底下去跟颜伦下过闭门棋还输得很惨的吧。”李冲缓缓说道。
众人一愣,随后却无人敢回话,算是默认了。
李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看向观战的人群。
“我永嘉派自立派以来,从来只有我们吓唬别人,没人吓得着我们!”他怒叱道,“如今区区一个颜伦,就把你们吓得东躲西藏,畏畏缩缩,你们也配得上永嘉派这名号?”
众人不敢多说一句话——谁都知道这李黑脾气暴,后台硬,大家惹不起。
李冲大袖一挥,正准备大喝一声“开战”。却就在此时,一个不识好歹的小二闯了进来。
“李冲先生,外面有几个棋手找您,说是有要事。”
李冲和众人纷纷一愣,永嘉派最精英的棋手已经全都在这茶馆里了,除了这里的人还有谁会找李冲?
李冲对着茶楼门外,大声喊道:“谁找我?”
茶楼外,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新安派程汝亮,特来拜见永嘉派李冲先生!”
上回说到,京城棋界突遭异变,李釜磨剑十年,一朝而起,竟逼得京城盟主颜伦为护名而罢弈离京。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京城棋界的一场巨变,竟然会招来整个江南棋界的一场血雨腥风。
颜伦在江南的活跃,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在情理之中,是因为颜伦并非因为棋力不济才退出京城棋界的,他若全力一争,李釜颜伦究竟谁主京城还真不好说。他携技南下,本身就是江南棋界的一大威胁。
而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颜伦号称已经罢弈,南下之初也非常低调,看上去似乎是个来讨口草吃的老绵羊。哪知道这只老绵羊刚咬了几口草,就突然把羊皮一抖,化身成了一只饿狼!
究竟是颜伦蓄谋已久,看准鲍一中已死江南无人而假借李釜崛起之机南下闹事,还是事有凑巧,颜伦被迫离京南下却意外发现了江南棋手如今败絮其中的本质?现在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颜伦南下,在江南棋界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的。
原本颜伦不是一个招摇的人,他不喜欢闹事。在京城做了十多年老大,也从没见他出过家门半步,只是安安心心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受万众敬仰。如今刚一南下,就开门求战,还号称杀遍江南无敌,俨然是要安安心心做这个时代最强棋手的样子。这不符合颜伦的个性。
如果颜伦真这么爱出风头,当年鲍一中还在的时候早就该南下跟鲍一中决战一下,分个高下了,那该出多大风头啊。颜伦是一个知足的人,甚至保守到了李釜崛起之后为了护名而躲出了京城。既然这么胆小怕事了,跑到江南棋界,人家的地盘上,还这么嚣张,是为了啥呢?
这件事分析一下,也可以看得出颜伦这人虽然胆小,但行事确实心眼很厉害。或者,也可能是躲在背后操纵这件事的王世贞太厉害了。
首先,颜伦这一反常的举动反过来暴露出了一件很容易发现的事实——江南棋界今非昔比了。要知道,颜伦胆小,这事儿全京城人都知道。一个这么谨慎保守的人,居然有胆子在江南打开门户,欢迎别人来挑战了,这说明颜伦一定已经试出了江南棋界的水深,而这个水的深度出乎他意料的浅,以至于即使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完全有自信一个人能挑得过整个江南棋界了。
其次,颜伦一定知道,李釜没有放过他。刚开始颜伦逃离京城躲避李釜,说的是“罢弈”,也就是说我退休了,再也不来江湖里行走了。这么一来当然能躲过一心想跟他决战的李釜,因为颜伦退休等于认输了。可现在颜伦又出来下棋,这必定会让李釜紧张起来。而一旦看到了颜伦在江南的战绩,对颜伦无比熟悉的李釜必定也能马上感觉到颜伦想向他传递的那个信息——我一个老朽在江南都已无敌,李釜,你若南下必定血洗江南!
就这样,两个老对手之间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双方都已经理解了对方的用意。也许此时在李釜的心底,南下的种子已经被种下了,只是时机还未成熟——或者说,他彻底下定决心的那天还没有到来。
而就在颜伦大摇大摆来到吴中,把当地的高手杀得鸡飞狗跳的时候,颜伦的行为也已经引起了江南两大棋派的注意……
按道理说,吴中一片在那时是永嘉派的势力范围,颜伦来这里大杀四方那就是砸永嘉派的场子,永嘉派不能不管。但是您若真去查那时候究竟是谁跟颜伦叫了板或者交了手,您只能无奈地发现——一个人名都没留下来。
如果真是有名有姓的高手去跟颜伦下了一局,那是必定会留下印记的,因为这等于是京师派和永嘉派顶尖高手的对决,大家一定争相记述。既然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无能当者”,那只能说明不是真的“无能当者”,而是“能当者”都没来。为啥没来?尤其是李冲这种没事都要找事的主儿,为什么不去跟颜伦甩膀子干一场?结论只能是,有人拦着他了。
颜伦离京,去了吴中,也就是江苏那块儿,投奔的是还在江苏呆着的王世贞——李冲最强的后台。王世贞在京城的时候就崇拜颜伦的棋艺,做了不少诗文称赞他。如今颜伦南下,毫无疑问最合适的落脚点就是王世贞府上。也就是说,此时颜伦和李冲其实是一家主子供着的,投鼠忌器,李冲碍着王世贞的面子不好直接冲过去跟颜伦玩命。
那么,王世贞为什么不请李冲去和颜伦大战一场呢?这就看出来王世贞的狡黠了。
表面上看,李冲是个“自挟朱门酒肉走”的人,不是别人那样随传随到的。王世贞是他的后台,但并不是李冲的养主。
往深了看,也可以看出来,王世贞此时最想看的其实不是李冲对颜伦,而是另一局棋。为了看那局棋,他甚至能忍得住颜伦李冲大战的诱惑,强行把这局随时可以上演的大战给压了下来……
也就是说,即使李冲真的想去找颜伦单挑,王世贞也会十分奇怪地找出借口来拒绝。而这其中的缘故,不了解京城棋界动态的李冲自然猜不透。正当李冲为这件事而苦恼的时候,一个新的变化出现了。这个变化,来自新安派。
自当年祖师汪曙挑战鲍一中失败之后,新安派沉寂了许多年。期间虽然偶尔与永嘉派棋手有些小冲突,但胜少负多,势力始终做不强。而那位自称“围棋老师”的汪曙先生,被鲍一中杀出心理阴影之后竟然就躲在徽州再不出来了,安安心心著书立说,外加研究前人的棋书,再教教徒弟培养下一代新安派,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但汪曙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如今的新安派虽然仍旧无法在实力上与永嘉派,京师派相提并论,但是他们拥有了一位给他们带来无尽希望的新领袖——汪曙直系弟子,程汝亮。
程汝亮,字景明,号白水,歙县人。若将新安派比作一个国家,汪曙是它的开创者,那么程汝亮就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贤明的国君。当年汪曙在永嘉败阵,自知今生胜不过鲍一中,于是在徽州境内四处寻找将来有望胜过鲍一中之人。当他晚年发现还是少年的程汝亮之时,他感到了庆幸——自己一生的心血终于找到了传人了。
与鲍一中一样,程汝亮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天才。汪曙将自己厚甲重盾式的战法教给程汝亮时,发现程汝亮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他能够将别人所教的内容融会贯通到自己已有的棋路当中去,从而博采众家之长,形成一种全新的战法。而程汝亮这种奇异的禀赋,使得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青出于蓝,棋艺上竟然飞速地超越了汪曙!汪曙大喜过望,自知新安派的火种已经传承下去了,于是没过多久便不留遗憾地瞑目西去了。
汪曙的死,并没有在新安派内引发一轮巨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汪曙之后能够继承新安派领袖一职的只有程汝亮一人而已。程汝亮当时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称得上是个“白衣秀士”。可他的棋艺老成持重,不留任何破绽,在徽州一代已经无敌于世了。而对于新安派的治理,程汝亮深知如今的徽州棋手力量尚薄弱,唯有韬光养晦方能与另外两大派抗衡。因此程汝亮治下的新安派,几乎从未主动与外敌有过交手。但正是这种韬光养晦之策,让新安派内部的人才得以在安全而循序渐进的条件下成长并成熟,使得在那个当时还被人忽略的角落里,新安派的实力正迅速而稳健地壮大着。程汝亮为新安派打下了一个极其坚实的基础,使得之后将近百年的时间里新安派高手辈出,长盛不衰。
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派之长,前途堪称不可限量。程汝亮的未来,即将成为整个江南棋界生死存亡的关键,而此时的他还沉浸在对棋艺不断地研习和锻炼中,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毫不知晓。
其时的新安派,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在徽州安心耕耘多年,已经颇具实力了。而颜伦南下吴中,大杀四方这种事情,原本与新安派毫无关系。但程汝亮从颜伦的行为中已经感受到了一些潜伏着的危机。
李冲是个莽夫,看不出其中内情。但白衣秀士程汝亮是个心思细密的人,颜伦瞒不过他。
从事后的发展来看,新安派与永嘉派,这两个江南最大棋派之间,在这个时候很可能达成了一个协定……
“久闻新安派程白水是个少年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李冲对前来拜访的程汝亮客套了几句,便进入正题,“只是不知道新安派高手,来我永嘉派地界做什么?”
“来提醒永嘉派一件事。”程汝亮面对李逵似的李冲,毫不畏惧,“江南棋界,很可能将要遭遇一场浩劫。而身为江南棋界第一大派的永嘉派,必须要为这场浩劫做好准备。”
李冲却哑然失笑:“莫非你程白水千里迢迢跑到浙江来,就是为了说些永嘉棋手早就在我耳朵旁边唠叨了千万遍的话?一个小小的颜伦究竟把你们都吓成了什么样子了……”
“颜伦只是个前锋而已。在下说的,不只是颜伦。”程汝亮低声说道。
这话倒有些新鲜,李冲也终于有了兴致:“说说看。”
“京城棋界,如今已经换了天地。颜伦虽强,但京师派内其实还有一个比颜伦更强的棋手。”
“李釜?”
“正是。”程汝亮点头说道,“颜伦为避李釜而来到江南,可见李釜的实力绝不在颜伦之下。如果颜伦在江南无敌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原本就与永嘉派有仇的京师派必定会兴师南下,到时候外有李釜,内有颜伦,只怕永嘉派也难以抵挡。”
“胡说!”李冲笑着喝道,“永嘉派乃天下第一棋派,高手如云,怎么会怕李釜、颜伦之流?若是怕李釜南下,现在便去胜了那老颜伦便是。”
“若真能胜,李冲先生只怕早就去了吧……”
程汝亮寥寥数语,却说得李冲哑口无言。李冲只好叹了口气:“投鼠忌器罢了,如今颜伦住在王世贞大人府上,是上宾。王大人有恩于我,我不好强行对颜伦出手啊。”
“恕汝亮冒昧,纵使阁下当真出手,胜负也尚未可知。”程汝亮淡淡说道,李冲却无言反驳。
“江南棋手,已经有不少人败在了颜伦手下。颜伦名声很盛,真正的高手不敢轻易与他交手,久而久之颜伦无敌之名必定更响。如此看来,李釜南下只是时间问题。”
“够了够了……”李冲厌倦了程汝亮这些毫无根据却又无处反驳的推论,“老实说吧,你今天来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程汝亮沉吟片刻,低声说道:“结盟。”
“结盟?”
“不错,新安派与永嘉派结盟,共抗京师派,维护江南棋界的荣耀。到时若李釜南下,新安派愿为先锋。”
李冲默默琢磨了一阵,笑着看向了程汝亮:“说是维护江南棋界,其实只是你新安派想要寻个靠山吧。”
“不错。”程汝亮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但此事对永嘉派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到时京师派李釜颜伦败走之后,永嘉派还是天下第一棋派,新安派只想做个第二。但若拒绝新安派,永嘉派只怕将多一个敌人。到时候颜伦、李釜,再加上我程汝亮,不知李冲先生可有三头六臂来应付?”
李冲愕然,沉吟许久。
不久之后,不为人知地,新安派和永嘉派的江南棋界联盟默默成立了……
当颜伦在南方为李釜探路,江南棋界暗中结成同盟共迎强敌之时,北方的李釜却迟迟没有南下的动作。
之后过了五年,一直风平浪静。预想中的李釜南下迟迟没有到来。
为什么?整整五年,李釜都在干什么?
其实很简单,李釜不是不想南下,而是他在京城还有事业啊。前文说过,李釜与寻常棋手单独靠官卿供养不同,他是有自己职业的——锦衣卫。在这里他有俸禄,有公务,不是随时想走拍拍屁股就走得了的。这当然是他无暇立刻南下的一个重要原因。要知道,自己棋下得再好,也就风光自己一个人,养自己一辈子而已。而锦衣卫这个小官职却是可以世袭的,自己老死了子子孙孙还能继续吃皇粮啊!这个活儿可是不能随便说不要就不要的。
没准当年李釜去当锦衣卫,看中的也是这个世袭制而已。
而另一个原因,也许就是李釜的谨慎了。颜伦在江南风光了多年,李釜也一直在等待着。如果真的如颜伦传递出来的信息那样,江南已无强手,那么多等几年颜伦也必定不会败在谁手上。李釜心知自己一旦动身南下,那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而京师派棋手虽然已经等了几十年南下复仇的机会,但当这个机会真正就要到来的时候,他们也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紧张情绪。这个时候,也没有谁来催李釜了。
箭在弦上,只差一个契机让李釜真正动身而已了。
嘉靖四十五年,这个契机终于到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契机不是棋界中的任何人给的,而是一个与围棋基本没什么关系的人给的……
嘉靖四十五年的某一天,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一位现在已经考证不出名字的锦衣卫校长按照惯例需要去向上级报告一下这段时间锦衣卫内部都发生了些什么,大家过得怎么样,有什么成果,有什么功劳等等。
这种事情他干过无数遍了,自然也觉得出不了什么乱子。于是这一天,他毫无压力地就去汇报了。到了长官那儿,他叽里呱啦一顿说完,行个礼就想走。反正汇报完了,我又不打算带在您这儿过夜。
结果,事情就差在这儿了——那位长官正好赶上那天心情不好,心里正烦着呢。看到这位校长跑过来汇报完了就走,那位长官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突然火就蹭上来了——
“站住!你上哪儿去?”
校长吓了一跳,心里一慌,还以为自己少干了什么事呢。那一瞬间在脑子里咕噜一顿回想,觉得自己啥也没做错啊,于是转身就笑着答道:“小人正要回去呢……”
这头儿一听,火更大了——你丫还敢回嘴!
“回什么去?给我到庭院里罚站去!”
“啊?”这位校长听愣了,还以为长官开玩笑呢,“罚站?为啥啊?小的什么也没做错啊?”
“长官要你站你就给我站!还敢回嘴,给我站出去!”
这莫名其妙地,来汇报下工作还要罚站?我是你家小儿子啊?
见校长不情愿,那长官更怒不可遏了:“怎么着,违抗命令?砍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这话一说,校长见势不妙,只好耷拉着脑袋跑去罚站了。
小时候有过被老师罚站经历的人——比如笔者——想必都了解罚站的滋味。罚站最痛苦的地方不在于累,而在于丢人。想想别人都在那儿上课呢,你一个人在墙角里站着,全班同学都看着你乐,平时你苦心积攒下来的一点儿个人形象全败光了,那些平时跟你玩得好的玩得不好的都不知道在下面说你啥,想想就气,越想越气,最后就觉得站在那儿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用句常用的话来说就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很伤人自尊的体罚方式,不过其实回想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笔者当年还被罚在讲台前跪着写作业呢……
扯回明朝来。这位锦衣卫校长当时一定就体会着各位过去被罚站时候的感受,平时那些同僚、长官甚至下属一个个打庭院路过都看见那边儿有个傻帽儿在那儿被罚站,还不知道在那儿议论乐呵啥,这位校长越想越愤愤,越琢磨越不舒服,心里委屈难受得要命。我明明啥也没做错,凭什么罚我站?
这种心思,大家都能理解。到目前为止,这位锦衣卫校长都是个悲情人物。但是随后他的所作所为,就让他顿时变成坏人了……
从长官那儿回来,这位校长心里头委屈得要命,只觉得饭也吃不下,路也走不动,耳边随时都在回想那些路过的同僚笑话他的声音,怎么晃脑袋都晃不走,这么会儿几乎都要把他折磨变态了。不行,这怎么好使,得赶紧转移一下注意力啊……
于是他袖子一挥,找了个下级武官,让他赶紧去把李釜给他找来。
李釜虽然在达官贵人甚至太监们那里风光无比,但是论官职他还真就只是个锦衣卫下级军官。校长说起来是他上级,要他去他就得去啊。于是李釜以为有什么任务要派给他了,急急忙忙就出门了。到了校长那儿,校长手一指棋座——李釜,老子现在心里烦,陪老子下局棋解闷。
李釜这头可是哭笑不得呢——长官,您知道外头人要想跟俺下局棋得花多少银子吗?您倒是以权谋私,免费就能让国手陪您下棋解闷啊……
没办法,为子孙后代混口饭吃,怎么办呢?
于是李釜就抱着应付应付的心态,陪着那位校长坐下了。
心情烦躁的时候下棋发泄的感觉,有过这种经验的读者一定都能想象。四平八稳的下法由于当时心情恶劣是几乎下不出来的,但是一旦杀起来又因为神智不清醒而常常下出过分的手段来。这种用来发泄的下法如果是高手对菜鸟那还行,可这位校长倒过来了——菜鸟对高手,还敢发泄着下,结果可想而知。
李釜本来只想应付应付,哪知道那位下起来生龙活虎,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釜。李釜何等人物,哪里吃得了这等亏,一怒之下稍稍使了那么两三成功力,直杀得那位校长丢盔弃甲,失魂落魄。
可怜这位校长,本来就是想发泄发泄,现在自己没发泄成,反而被人家消遣了一顿,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一拍棋座,厉声大喝:“你给我到庭院罚站去!”
李釜这一下子懵了——是你找我来下棋的啊,下输了你又发疯,那怎么成。我李釜大小也是个国手,外面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求我给他们下一两局呢。爷抽出时间来陪你这傻子玩玩,你还蹬鼻子上脸啊!
“罚什么站啊,您这棋品也太差了……”
“你还敢回嘴!”校长大怒,“给我站出去!违抗命令,砍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所以说,老师教小孩不要去体罚他,你怎么对他撒火他就会怎么对别人撒火,火越撒越多就容易出事。咱以后还是多教点好的吧……
可怜李釜堂堂一代国手,被一个变了态的锦衣卫校长罚到庭院里罚站去了。可当时还没下班啊,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同僚很多啊。何况这位李釜还是个“明星锦衣卫”,大家都认识。一见这位明星还在院子里罚站,大伙自然都忍不住围观议论起来了。
李釜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就看着四边认识的不认识的,玩得好的玩得不好的,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一个个都在旁边指指点点,好像谁都在笑话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咒着他似的。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啊,来陪长官下个棋,莫名其妙要出来丢这个人,凭什么?
耻辱啊!一代国手,在锦衣卫大院里被罚站,耻辱啊!
这位校长无意之中,终于将李釜心中的魔王之魂彻底激活了。
当天李釜回到家里就变态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要是大发雷霆,见人就骂,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什么的也就算了,这就算是把这火撒出去了。但是要知道,李釜这个人平时见的都是贵人,自己要以棋手姿态示人的,轻易是不能发火的。后来王世贞等人也曾经这么评价过李釜,说他“性尤慎默,得人之过不以挂口”。这是实话,因为得罪他的人基本上都比他官大,当然不敢“挂口”。不过不挂在口上不等于不记在心里,这么老憋着是很容易变态的。
于是,李釜把这火憋了一肚子,又没处发泄,于是当天就做出了一个决绝的决定——锦衣卫不干了,老子要南下!
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是会遭到他家人的反对的,尤其是他的妻子和儿子。要知道,李釜继续当锦衣卫,其实最大受益人是他的家人。李釜做棋手,老了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而李釜做锦衣卫,留下的是皇粮,家里几代人吃穿不愁啊。李釜过去一定在锦衣卫没少受过气,但他都忍了,为了就是家里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可现在,这气太憋屈了,李釜真是忍无可忍了。这活儿,不干了,爷去当爷的天下第一棋手去!
于是,李釜就此彻底断了自己锦衣卫的生路,挂印封金而去。不过,妻子和孩子怎么办呢?
对这个问题,李釜做出了一个十分混蛋的决定——抛妻弃子。
老子为什么要去当那个破锦衣卫?还不是为了你们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老子是京城最强的棋手,平时皇帝身边的太监见了我都得和和气气的,结果就为了你们几个要跑去给那些丁点儿破本事没有的傻帽校长打下手,到头来我要辞职你们还敢不让?老子不要你们了,让你们知道知道到底谁是老大!
于是,已经彻底成了魔王的李釜绝情地抛弃了在京城与他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把家里的财产能带走的全部带走用作盘缠,自己一个人买了条船,雇了几个船夫就离开了京城。可怜京城里的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从此几乎断了生路,孤苦无依。几年后,李釜在江南风生水起,名声鼎盛的时候,他的妻子默默地在京城忍受着饥寒与病痛,最终离开了人世。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京城混了个小官,另一个干脆出家做了道士。李釜直到死去也再没有与自己的妻儿见过面,甚至他的两个儿子再没有承认过这个父亲。
为了自己的尊严而离开锦衣卫,无可厚非,但为何要迁怒于家人,甚至抛妻弃子呢?看来,王世贞之流文人笔下那个“性尤慎默,得人之过不以挂口”的李釜,其实并不是真的如此圣贤,本质上他是一个任性之人,而他身边的人,以及即将与他见面交手的那些人,甚至整个江南棋界都不过是他任性的牺牲品而已。
他是一个魔王。
嘉靖四十五年,李釜抛妻弃子,离开京城,正式南下,开启了他的魔王之旅。
在江南等待了他五年的江南棋界联盟此时早已严阵以待。按照南下的路线来看,李釜沿京杭大运河,直抵江苏,必定会直接去找王世贞。
李冲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许嘴角微微笑了。
李釜南下,新安派为先锋。程汝亮,如今是你兑现你的承诺的时候了。
程汝亮带着新安派棋手中的精英,早早到了江苏一带,布下了阵势,只等李釜马车到此了。
一场惊天动地的南北棋士之争箭在弦上,已势不可阻。魔王南下,江南棋界尚不知此事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灾难。这正是:
恩仇系一身,何苦迁于人。
片刻庭中步,棋坛恨断魂。
欲知后事如何……
年纪轻轻的白衣秀士程汝亮,静静地凝视着北方——
我新安派将重出江湖了,师父,此战我必将为我新安派打出声势来!
只见程汝亮微微拱手,向着北方,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抬手行礼。
李釜先生,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