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朱玉亭拜师学棋术 方子振罢弈逃棋坛
上回说到,三楚宗室朱玉亭与新安派棋手苏之轼一战,被激起了专心下棋的兴致,于是安安立下决心,要争夺天下国手之位。
不过,要争国手,话虽说得容易,怎么做呢?朱玉亭一下没了主意,一问附近的人,大家都说当今天下第一的国手,是住在河北清源的方子振。
哦?方子振最厉害,那好办,就去把方子振找来下棋吧,这样我就能当国手了——正好还能跟方子振较量较量……
再一问——不行,叫不来,人家在坐学监,平时要上课,不能到处跑。
不能跑?那好办——我去找他不就行了?
我就是要去见识见识,国手是个什么好玩的东西,把苏之轼给吸引成这样。
那边前脚刚潇洒离开的苏之轼要是知道朱玉亭是这么理解他那段话的,非吐血死了不可……
那朱玉亭不作耽搁,说走就走,打包了几大车行李,叫上了一批随从,一副王爷上京的气派,浩浩荡荡就往清源去了。
那躲在清源等着当官的方子振,突然有一天听说楚地一个王爷跑到北边来了,要找他下棋,他可是跳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又是下棋,还有完没完了!
可人家是王爷,得罪不起啊。于是方子振只好小心翼翼就去见了这位传说中的王爷。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那王爷就跟个小顽童似的,对着这方子振左瞧瞧,右看看,不时还傻笑几声,心里头恨不得把这方子振跟那苏之轼有啥分别给一眼看出来……
方子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只等应付好了这位好早点回去复习功课。只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方子振,今天到这儿一看,却没见着附近有什么看客——这可奇怪了,以往但凡方子振下棋,大家必定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今天一看,一个看客都没有,这真是要下棋吗?
看够了方子振,朱玉亭跳回座位上,朝方子振喊道:“方子振,你听着,本王要做国手!”
方子振差点没吓趴下,嘴里却不敢笑话,只说道:“王爷若真好棋,方某这国手之名双手送给王爷又有何难……”
其实方子振这是说的实话,他老早就想把这名声给别人戴着了。朱玉亭不知道,心里还赞这方子振嘴巴真甜呢。
“方子振,你听着,你跟本王好生下几局棋,不准让着本王。本王要是赢了,就做国手啦!”
方子振求之不得啊,于是满口答应。
“另外,还有件事……”朱玉亭突然小声说道,“咱们关门下,你要是赢了,别传出去……”
方子振听完,心里都快乐开花了——赢了不怕涨名声,这买卖稳赚不赔啊!
这俩的心思,都比较非主流,还恰好各自对上了——俩人都在心里感慨,这世道,真是知己难求啊……
于是摆开棋局,布上势子,一场胜负就此开战。却说这场好战,方子振扬名多年,四海皆知,凭的乃是招法清奇,擅用巧力,一旦开战绝不吃亏。而那朱玉亭,也是个局部作战的能手,与苏之轼那定式招法作战尚且不惧,单论局部计算力其实远在苏之轼之上。俩人一交手,都是喜欢小范围作战的,一碰上局部交兵,各自施展手段,一个奇手并处,一个骁勇善战,通盘杀下来竟然分不出高下!
当然,其实俩人的棋,都是下着玩的,谁都不在乎胜负,所以单凭着一股意气,只在局部杀得难分难解,因此自然难分高下。那朱玉亭见方子振招法,比那苏之轼还要新鲜,几乎招招都是妙招,手手都是奇手,看得眼花缭乱,应得惊心动魄,玩得可开心呢。那边方子振难得有机会这么毫无心理负担地下一局,又见这朱玉亭下得十分顽强,算得上是棋逢对手,自然更加欣喜。这一局,双方竟然从头到尾旗鼓相当,方子振只凭经验更胜一筹——当然,他本也不是为了求胜去下的,否则大概他也不会玩得那么冒险了吧!
一局下完,朱玉亭弈得尽兴,方子振下得开心,俩人相见恨晚,高兴之至,竟互视作知己,话谈得可投机了,要不是身份差别有点大当场就能拜把子当兄弟了。难得碰上一个这么聊得来,又下棋这么好玩的人,于是朱玉亭一拍大腿,决定今晚请方子振玩个痛快!
史料上是这么写的:方朱两生雁行连,弈罢红楼醉管弦,飘飘自是人中仙……
这个,红楼是指的什么呢?笔者在网上查了查,有五种解释:红色的楼(写在诗里,貌似意义不大)、富贵人家女子的住房(俩大男人在这儿玩,当时法律不大允许吧)、《红楼梦》的简称(显然也不对)、辛亥革命博物馆名(这个不解释了),以及……青楼。
也就是说,这话的意思,很可能是那腐败的朱玉亭,带着方子振逛窑子去了……
不过,为了这篇文章不至于因为这一段而惹上什么审查问题,我们还是自行添加一种可能的理解吧:朱,是红的意思,但是皇帝姓朱要避讳,所以把朱家写作红楼也是有可能的——所谓“弈罢红楼醉管弦”,说的是俩人下完了棋,在朱玉亭家里摆了桌宴席,听着音乐喝着小酒醉了一夜吧……
您要说这自个儿家里喝酒哪来的管弦,后面又哪来的“飘飘自是人中仙”——咱们心领神会就好,具体细节就不详细讨论了……
在这次地点可能是朱家王府的盛宴中,朱玉亭再次提出了当国手的问题:“方先生弈名天下第一,我能与方先生下得难分难解,也可以算得上国手了吧……”
方子振听完,却哈哈大笑:“王爷在达官贵人中,可谓第一强手。可真要做国手,还火候未到呢……”
朱玉亭不服,问道:“我都跟方先生下成这样了,怎么不能做国手?”
“大家下着玩,所以招法自由,无拘无束。但若真要争胜负,子振那局棋就不会那么下了,那王爷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下着玩?这话苏之轼也曾说过……
“那么,敢问方先生,如何才能争胜负呢?”
方子振听完,微微笑了笑:“王爷若不弃,子振愿将本事尽数传授……”
从此,方朱二人日夜对弈,一时间引为知己。方子振暗中便将一身棋艺借机尽数传授给了朱玉亭。
就在朱玉亭跟着方子振练棋的时候,京城中,那个小魔王林符卿的羽翼也正渐渐丰满。经过几年历练,如今京城棋界已无人能与他争锋,外地棋手畏惧林符卿之名甚至都不敢进京,京城中的权贵们眼见一个国手没法撒开丫子下棋,一个个也都心痒难耐,心思很快又动到了天下第一棋手方子振的头上了。谁能再撮合林符卿和方子振下一局,那必定是万人空巷,棋坛盛事啊。
方子振哪能不知道各位大人们的心思呢,一边叫苦一边推脱的日子过久了,也确实觉得不是办法。也许又有那么一天,方子振揣着别人刚送来的请帖,在跟朱玉亭对弈的时候叹气连连,把朱玉亭闹得一头雾水。
“方老师,我下得有这么差吗?你怎么一直叹气?”
朱玉亭的话把方子振从烦恼中惊醒,急忙赔笑:“怎么会呢,王爷的棋艺越来越成熟了,招法也越来越利落了……”
说着说着,本是为了捧人的方子振忽然一个激灵,看朱玉亭的眼神顿时变了。
是啊,这小王爷的棋艺越来越成熟了,招法越来越利落了呀……
差不多也是时候,让这小王爷去检验一下学习成果了呀!
“小王爷,你还想争一争国手不?”
“想啊,本王就是为这个才找你学棋的呀!”
“要争国手,可就要多跟高手下棋哦!”
“那好呀!高手在哪儿呢?”
“王爷,你听我说,京城里呀,有一个叫林符卿的棋手……”
于是,万历三十年某天,朱玉亭去了京城,请林符卿来府上下棋。
林符卿听说有个王爷要找他去下棋,还以为又有哪路高手跑到京城来撒野了,于是兴致勃勃就去了朱玉亭那里。结果到那儿一看,朱玉亭府上一个看客都没有,就朱玉亭一个人看着他傻笑着,林符卿反而愣住了。
“王爷,今天找我来下棋,对手在哪儿呢?”
朱玉亭笑呵呵往自己鼻子上一指:“就是我啊……”
林符卿登时腿就软了——平常棋手可以随便骂,王爷可骂不得啊。细想想,朱玉亭一个王爷,哪能跟我一个正儿八经的棋手相提并论,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吧……
看这朱玉亭眼神也挺诚恳的,林符卿也就当是陪他玩玩吧。于是俩人摆开阵势,放上势子就开战了。
这朱玉亭名为王爷,其实可不是个普通王爷的棋力。人家当年在三楚就是第一,跑到北方来又天天在方子振手下过招,棋力早已是突飞猛进,真正做到了能跟方子振“雁行”了。林符卿不知厉害,只道是个寻常贵族,作作戏便可糊弄过去,只顾普通应对。朱玉亭却不管这些,一上来便咄咄逼人,棋行没有几手便在左上开了战端。林符卿随便应了几手,便觉得对付寻常王爷棋手足够了,便转向下边落子。
左上这一阵,若真是个寻常王爷,林符卿这随手应对自然也就够了。毕竟,吃了人家的饭,不能赶尽杀绝嘛。但林符卿可是万万想不到,朱玉亭绝不是一般王爷。他两眼一扫,便看出左上军阵里必定还有余味,林符卿这是欺负他年少,大意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小王爷我不客气了!
只见那朱玉亭令旗一挥,一支奇兵突袭到林符卿白阵内便要两面夹击。这一手,时机正好,力道精准,招法狠辣,一看就不是俗手,登时把林符卿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王爷,不是泛泛之辈!
林符卿急忙调转军势,强硬地将左上防线展开,要把朱玉亭的奇兵封在肚子里。这一招,既是应对,也是示威。林符卿这是在告诉朱玉亭,刚才是我大意了,但你若以为轻易就能击溃我的军阵,也需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朱玉亭见林符卿应得凶悍,不需言语,便已知晓了对方的性格。左上这一战,双方互相顾忌,轻易都不敢开战。
朱玉亭沉吟片刻,决定先在别处试试林符卿的本领,于是转到左下动作起来。这一次,林符卿知道厉害了,也认真应对起来,双方交战还未几手,只见林符卿挥起大刀,一声长啸,将朱玉亭大军砍作两段,绕着朱玉亭左下的黑军主营上上下下抡着刀一顿乱砍。这林符卿的攻杀之法,与那轻灵飘逸的方子振绝然不同,一旦被他缠上,那是满眼刀光剑影,浑身血肉横飞,绝无半刻停歇的。
朱玉亭被林符卿这一番乱刀砍得夺命狂奔,历尽艰险才勉力将主营安顿住,保住大将性命。好个朱玉亭,喘息方定,也不作片刻歇息,转身便抽出手来布置防线,要反过来困死林符卿的大刀队。岂料林符卿刀锋锐利,几番神出鬼没的砍杀之后便又冲出阵来,反过来也要吞吃朱玉亭的防线。
朱玉亭与林符卿各不相让,左下一战黑白两条大龙竟互相绞杀着冲入了中腹。只见这两条巨龙一个凶悍,一个善战,互不相让,你撕我咬,竟杀得全盘血光四溅!但朱玉亭的杀法又与林符卿不同,他的攻击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看似黑白双龙互博,其实却暗暗瞄着右下白军主营杀去!不经意间林符卿的白军大帐竟被卷入战火中,险些让朱玉亭连根杀了个精光!
林符卿不禁在心底惊叹,这王爷棋力真不容小觑,竟如此善战,虽力道不如我,却能用计周旋,不落下风!能与我林符卿杀了这百来个回合都没分出胜负的,天下也没几个人了——这朱玉亭的招法,一招一式竟然透着那方子振的影子!
两边杀得各自血肉模糊,终于战至二百余合,朱玉亭阵前斩了林符卿五员上将,林符卿一刀劈了朱玉亭两支强军,两条巨龙各自成活。此后朱玉亭又挥师回了左上,动起左上的手段来,遣出精兵与那被堵在白阵内的奇兵里应外合,在白阵城墙上凿出了一个洞。这个洞,黑军要破,白军要堵,谁也退让不得半分,于是在这里你来我往,杀成了一个劫争。围绕着这个缺口,黑白双方你争我夺,杀得全盘战火纷飞。待硝烟散尽,四方皆定,再细看去,却是黑白胜负难分之局。
这局棋,棋谱没记完,也没见注明最终胜负如何。若只看棋谱到最后一步时的盘面,大约是林符卿领先数子。但由于林符卿全局被切成了六块棋,而朱玉亭只有两块,考虑到还棋头的规定,下到这里只能说还得看两边官子收得好不好才能决出最后胜败来,即使决出胜负恐怕差距也就在一子左右。
这一战,林符卿与朱玉亭下得不分胜败,朱玉亭心里高兴,忍不住想知道这个攻势如此凌厉,力量如此强大的林符卿若与方子振再杀上一局,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彼时方子振因为知道京城有个林符卿,已经好久不敢去京城行走了,即使去了也不敢大张旗鼓,生怕林符卿跑过来要求战。朱玉亭不知道这段往事,也搞不清方子振心思,只是擅自跑去请方子振来跟林符卿对弈。
方子振见朱玉亭相邀,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他又不好跟朱玉亭说他本意就是让朱玉亭去代打,更不敢驳了朱玉亭的面子,本来是想借人脱身的,这下反成了作茧自缚了……
也许是天意吧,方子振这一辈子,越是想躲的事,就越是躲不掉。
多年之后,林符卿与方子振终于又要开战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各路公卿各个望眼欲穿,都等着这一战呢。于是这次,俩人的棋座边层层都是人,几乎半个京城闲着的贵族官爷们都跑去了——甚至不少还没当上官的少年书生也混了进去。
此战林符卿等了很多年了,击败方子振独揽天下第一之名,这可是他早就盼着的事情。战事一开,林符卿只管迈开步子,轮转着大刀风风火火地砍将过来。那方子振则手下无一错招,步步妙手,时战时退,时起时落,以一柄长剑阵阵挑去林符卿的攻势,时不时还戳向林符卿的薄弱处,搅得林符卿不得安宁。战了几十个回合,方子振招法不乱,面不改色,林符卿却大汗淋漓,手忙脚乱。观战众人指着那如坐禅般的方子振,赞叹不已,道这方子振毕竟是当今天下第一棋手,真个是宗师风范,非寻常人能比。
那林符卿见战事不利,四处都是方子振的剑影,强杀下去绝无生路,退让几分又损了城池。正心神不宁间,突然目光一闪,看向盘上一处关隘。只见此关隘易守难攻,又兵精粮足,一旦占住就立刻扭转局面,反败为胜。林符卿心中一震,手中大刀挥出,只见一员上将如神兵天降,猛地占住了那处天下隘口。一时间处处险境的林家大军瞬间转危为安,而那招招精妙的方子振却顿时险象环生。
方子振全然没有料想到林符卿还能有这样的手段,这一招弈出,当真是鬼神皆惊,胜败逆转。眼看着各路公卿都在旁边看棋,口中还各个赞叹方子振妙弈,这局要是就这么输了出去,各路公卿会怎么看他?这脸要是丢了,各路公卿都不再搭理他方子振了,今后的仕途还怎么办?
不行啊,今天场面闹大了,这局棋输不得!可是苦思良久,方子振想不出对策来啊……
正在这时,方子振脑中突然一个机灵,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话先说在前头,这主意相当不要脸,请各位哪怕有一丝公平竞赛精神的读者都不要效仿,否则后果自负……
只见方子振突然一拍棋盘,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哎呀,好棋啊!”
对局的时候还带这么玩的?各路公卿都看愣了,对面那林符卿更是早就傻在那儿了……
方子振不理会众人的眼光,只是佯作陶醉状,继续说道:“哎呀,小林(昵称)啊,你这棋下得真绝啊,这步棋我都没看到。我以为你肯定这么下,你要这么下我就这么下了。结果你这么一下我再这么下就没棋了……”
方子振自顾自说着高兴,在棋盘上指指点点。旁边的公卿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方子振在说什么。别说那些公卿了,就练林符卿本人都不知道方子振在说什么,只是心里琢磨着——没听说过下着棋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思考过程说出来给对手听的……
那方子振见把大伙都唬住了,立刻开始进行下一步——最关键的一步!
只见方子振把林符卿棋盒里的棋取出一个来就往盘上摆,口里还说着:“你看,这步棋我要是这么下你可以这么应,这么一应我就只能这么下,但是这么下你又会这么下……”
说着方子振就疯了似的把两边棋盒里的棋往棋盘上摆,对面林符卿拦都拦不住,嘴里只好焦急地嚷嚷:“喂,你别毁棋局啊,你把棋局毁了一会儿还怎么下啊……”
让你小子说中了,方子振就是要让这棋没法接着下。众公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全围上来看。谁还管棋局怎么进行,都只顾听那方子振在那儿讲林符卿那步棋有多好,简直就跟现在电视上挂大盘讲解一样。林符卿每次刚想说把棋摆回去重新下,方子振立刻就开始岔开话题:“我刚才又想到了一个变化,其实这么下也能应对,大家仔细看啊……”
这么忙活了许久,直到终于大家都没心思继续看这盘棋了,方子振这才安心下来,然后一边大喊着“好棋啊,好棋啊,看到这种棋好开心啊”,一边一溜烟跑了……
众公卿只道是那方子振真心好棋,看到精妙的棋招一时兴奋,竟然忘乎所以忘了把棋下完了。只是可怜那林符卿,一生中最好的一次赢方子振的机会就被方子振这么无赖地给搅和了。
方子振那脑子,果然是“擅出奇招”的脑子……
大家想着,这一战虽然黄了,但是方子振人还在,只要过几天再把方子振拉来跟林符卿下一盘不就好了嘛。于是大家也没强求,林符卿也就回家备战下一次交手去了。结果谁知道,就在这一战之后没多久,方子振说他收到老友傅光宅之邀,去四川旅游,于是急急忙忙收拾了行囊就出门跑了。大家没来得及追,也不好意思把人强留在这儿,于是也就由他去了。
毕竟,出去旅游,人总是要回来的嘛,回来了还怕找不到你吗?
可是,当时谁也不知道,方子振这一跑,就再没人能找他跟林符卿下棋了……
万历三十一年春末,方子振正式出游。出游之后,他留下了一句话——方子振正式罢弈,退出棋坛。
方子振罢弈!京城公卿无不大惊失色,却无人能找到方子振——说是去四川,可是沿着去四川的路也找不到他的人。
因为说是去四川,可是方子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行踪,他绕了个圈子,没有直接往四川跑,而是先跑去了宁夏,然后再绕去四川。回来的时候也没直接回河北,而是先绕到南京,再沿京杭大运河回了清源。前前后后,历时三年,方子振大致完成了一次环游中国的壮举。
用心良苦啊……
三年后,等他再回到京城,还没等公卿们来找他,他又要走了——朝廷终于给他补了一个广东的官僚差事。从京城到广东,搁着早些时候这都属于发配的情况,那方子振却竟然高高兴兴上路了,从此安心当他的官僚,几乎再不问棋事,只是偶尔陪同僚们下几局助助兴。据日后与方子振来往比较密切的钱谦益记载,方子振当了官以后又爱上了读小说,于是每次下棋的时候别人在那儿冥思苦想,他就在一边捧着小说读得开心,等别人落子了他就抽空瞅一眼,然后随手应一下,还让对手赢不了……
这可不怪人家方子振不专心,人家当年可是干国手的,你们这些小喽喽菜色,人家确实不稀罕认认真真跟你卷起袖子来一局,就这么边看小说边把你对付了就行了……
可是,当时的人无法理解,一个好端端的天下国手,一夜之间逃弈出游,三年不归,放着大好名声不要跑去广东做个小官,这是为什么啊?
最无法理解的,也许就是朱玉亭了。当年他亲眼见到苏之轼为了争夺天下国手之名,放着荣华富贵都不要,硬要离开三楚去各处闯荡。而如今方子振却放着天下国手之名都不要,跑到广东去当个小官,心里还乐乐呵呵的……
国手之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对棋手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朱玉亭彻底搞不明白了。
于是,也许某一天,朱玉亭亲自来到了广东,见到了已经苍老的方子振。
“方先生,当年你为什么要出逃?”
“为什么?”方子振却笑道,“因为怕呀。”
“怕谁?怕林符卿?”
“他算是一个,却又不止他一个。没错,我怕林符卿,我还怕蔡学海,怕岑乾,甚至怕王爷你。”方子振惨然笑道,“但是说到底,我怕的又不是这些人。其实我怕的是我自己,是我这一身的棋艺……”
“身负惊天棋才,本该高兴,却要怕什么?先生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这一身棋艺。”
“所以我把这棋艺一分不少,传给你了。”方子振指了指朱玉亭。
朱玉亭心惊,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子振哈哈大笑道:“天下棋手,只有我方子振不想做国手。而偏偏我方子振是天下国手之才。古怪啊,真古怪,我志本不在棋,却人人赞我棋才。那些有志于棋的人,却日日夜夜想要击败我。岑乾,蔡学海,林符卿,甚至王爷您。我累了,不想要这一身棋艺了。王爷您说您对国手有兴趣,方子振不敢怠慢,将一身棋艺尽数相授。我方子振本该有的成就,就由王爷代我去争取吧,如何?”
说完,方子振只顾笑着,笑声中却总觉带着泪水。朱玉亭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好缓缓转身离去。
“对了,方先生……”临走时,朱玉亭又说道,“南京正在进行棋界争霸战,天下各路高手都齐聚南京,听说现在战事正盛。本王打算去参战了,用先生授予我的无双棋才,争夺真正的天下国手之名。”
“祝王爷好运……”方子振在朱玉亭身后,俯身拜道。
朱玉亭走了,比当年的公卿府邸小了不少的方府中,方子振默默对着四壁,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感伤。
早知如此,当年年幼时真该听爹的话。小孩子下个什么棋,不好好读书写文章,沉迷这些小道,害得这一生不知所谓……
想到这里,他却隐约仿佛看见岑乾站到了眼前,怒目看着他。
“方新,休得狂言!我还在奈何桥边等着你呢!”
方子振突觉气血上涌,杀气腾起,仿佛枰侧对弈时那热血又涌入脑中。他轻轻摇摇脑袋,捏捏眼睛,再看去,哪有半个人影,不过是老眼昏花罢了……
一朝执子云霄上,岂我心焉?岂我心焉,半世流落功名间。
忘却平生恩与怨,怎见流连?怎见流连,孤盘残子对老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