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儿子看到了父亲的局限
我的父亲必然不能为我们保持他从未宣称过的形象,即一个全能的、一尘不染的权威人物。这是另一种改变我人生的认知。
在一次事件中,父亲明确地告诉了我他的能力极限在哪儿,他从何时开始便帮不了我了,而我在那一瞬间也意识到了这些,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课。我看到了父亲的真诚,也明白了一个人不可能做到一切,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我。那是发生在中学时期的一件事:我曾经有几位优秀的老师,比如阿曼(Amann)和里希特(Richter),每每想到他们,我的心中都充满感激,但我身边也有一个眼里容不下我的校长。有一天,我和体育老师发生了冲突。我有医生开的诊断书,证明我不能做某些练习,也不应该脱掉外套。体育老师觉得这是寻事生非,要求我服从。我很不听话,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第二天,灾难便开始了。校长想要把事闹大,他威胁我:“要么你去找体育老师道歉,要么我们就把你开除了。”(我那时已经读到了中学二年级)
这意味着我必须离开父母,到另一个城市(耶弗尔市或韦希塔市)去上人文中学,而这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我想待在父母的身边,但怎么才能留下呢?校长的态度十分坚决。父亲告诉我:“你必须自己做决定。假如校长真的开除了你,那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会一直把事情捅到主管部门那里去,从而让你能留下来,但我觉得主管部门永远也不会废除校长下达的命令。所以你必须自己决定要不要去冒险。”
父亲借助自己的榜样作用以及在决定性时刻做出的判断,用自己的理性、可靠、忠诚的精神教育了我。
在人文中学,我和校长发生了冲突。我拒绝盲目地服从在我看来不合理的命令。父亲让我从小就习惯于在他那里获得问题的答案,不必去做任何我看不到意义的事情,哪怕已经感受到了自己对于那些自带说服力的必然之事的敬畏。在父亲的教导下,我主张校纪与军纪有别,军纪不应当错误地照搬到学校中。
父亲做不到每时每刻都完全符合理想的标准,这是理所当然的。但由于我一直在潜意识中仰望着毫无瑕疵的父亲,所以在他那可靠的优越性带来的日复一日的平静下,他的错误才会如此明显。正因如此,我在五年级时所经历的那件事才会令我终生难忘:父亲也像我们那些农村亲戚一样,不想遵从他们所厌恶的伊比利亚东部农民精神,他们反对当时不时提高的粮食税,将其视为送给大农户的礼物,出于自由贸易的基本思想,他们想要像摒弃工业税一样摒弃粮食税。而当时的我,或许在某些地方听到过一些可以继续执行这种关税的理由,经过一番准备,我满怀热情地向父亲陈述了这些理由。那是一种渴望讨论的热情,父亲的教育唤醒了我们探寻真相的意愿,让我甘愿毫无保留地探究最终的原则和真理。父亲当然不喜欢我这种争论性的态度,他回答道:“孩子,你不能要求我和你讨论这件事。”这种语气在我听来就是一种要求权威的语气,在此之前,除了在那些被我鄙视的老师那里,我还从未见识过这种语气。父亲的教育使我们对这种说话的态度十分敏感。我的内心很受打击,我渴望充满激情的讨论,渴望正方与反方观点之间那种你来我回的交锋,除同父亲外,我不可能同其他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因为我在他们那里只能收获固定的观点,要么处于一个极端,要么处于另一个极端,这些观点都是不容讨论的,这也符合当时资产阶级世界约定俗成的礼节原则:除非是与志同道合的人,否则人们不会谈论政治和宗教。
后来到了七年级,我还经历了父亲不愿与我讨论哲学问题的事情,这绝对算不上什么错误,但却将我痛苦地推向了孤独的边界。那段时间,我读了斯宾诺莎的书,还有包尔生(6)的《哲学导论》。斯宾诺莎的文字让我感动。我一直以为,自然界的整体一定是有生命的,而这个万物合一的整体可以被称为神。还记得有一次,在同父亲一起散步的时候,我起初一直都胆怯地将想说的话憋在心里,最后,我鼓起勇气斗胆向父亲讲述了我的世界观,并询问了他的看法。他用一种我不习惯的、充满温柔和爱意的语气回答道:“孩子,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哲学,我不懂哲学,但我觉得这些恐怕都是难以证明的思想,这些思想很容易让人走火入魔。”后一句话在我看来倒是醍醐灌顶,但是前一句话意味着,我现在还不可能和我最爱戴、最尊敬的人谈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内容。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是在罗恩大街的哪个位置说的这句话。后来,到了大学第二学期,在雷根斯堡附近的马车上,我又开始同他讲哲学,这次的话题是康德对于时间和空间的主观性的学说。父亲和蔼地倾听着我的发言,但随后摇摇头说,他不能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他唯一的观点就是: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