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讨好你并不是真的在意你

（一）

基基是我为数不多的未婚女性朋友之一，独立女性，随着年纪的增长，成了下属们在背后称呼的“女魔头”，但基基对此毫不在意。她有自己的生活准则，爱好丰富，凡事喜欢追本溯源，甚至会认真去了解所购买的商品的生产链，也会关注动物和环境保护问题。

看似独立的基基最近也非常烦恼，有一个追求者非常热切地追求着她，她几乎已经心动，但是对方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孩子的经历，还是让基基有些顾忌。基基的父母很早就离开了她，一方面她并没有被催着结婚的压力，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

所以她来找我商量，我也愿意陪她说说话。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基基说道，“但是我总是感觉有些不那么真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呢？”我问道，有时候我们的感觉比看到的或者听到的更真实。

“怎么说呢，”基基想了想说道，“我有时候觉得和他沟通起来很累。”

“比如说呢？”我听到基基说沟通很累，就警惕了一些，更专心地听她说接下来的话。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并不懂我在说什么。”基基想了想说道，“比如我说工作压力很大，要带团队，又要完成领导安排的工作。”

“但我说这些的时候”，基基想了想说道，“他总是会说很多赞美我的话”，基基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就是很多类似你很棒，又漂亮又能干，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的这一类话。”

“然后呢？你听到的时候，你的感觉是什么呢？”我问道。

“被噎住了，说不出话。”基基想了想说道，“好几次，我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的，想和他交流的时候，总是这样。时间久了，我就不太愿意和他说了。”

“但是他常常会夸赞我，女孩子嘛，总是喜欢听别人夸奖的。”基基说，“在他的眼中，我似乎是完美的，这点让我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吗？”我问道。

“嗯？”基基表示不明白地看向我，她仔细想了想说道，“其实一开始也觉得蛮奇怪的。”

“奇怪？”我问道。

“嗯。”基基想了想说道，“我遇到他的时候，是有一次下大雨，我在小区门口，准备回家，因为手上的东西太多了，就显得有点狼狈。”

“然后呢？”我问道。

“他就出现了，当时要帮我拿东西。”基基说，“但是我觉得一个陌生人，这点防备心还是有的。”

“所以你拒绝了他的帮助。”我顺着她的话。

“是的，我拒绝了他的帮助。”基基继续说道，“我一开始是拒绝他的。但是是什么让我又接受了他的帮助呢？”

“因为他说了句话，”基基想了想说道，“他当时说，傲慢的人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傲慢的人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我重复道。

“对的，我当时不想让他认为我是一个傲慢的人，所以就接受了他的帮助。”基基想了想说道，“他也只是帮我把东西送到了门口。他说来这个小区看望一个朋友，然后很高兴认识我。”

“嗯。”我发现基基面对的这个男朋友是一个共情高手，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读懂基基的情绪，一句话就能让她改变原来的决定，更何况，一个陌生人何必在对方拒绝帮助之后，一定要去帮助别人呢，但显然基基并没有在意这些，有什么让她放松了警惕。

“后来我们就互留了联系方式，知道彼此都是单身。”基基继续说道，“但是有些奇怪的是，在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开始叫我小主大人，常常是小主长，小主短的，然后不停地夸我，让我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怎么夸你的？”我问道。

“比如我说我只是个好奇宝宝，他就会说好奇宝宝都是聪明伶俐的宝宝，或者类似于‘我感觉我的心好暖，有这样的小主我好幸福啊’这一类的甜言蜜语。”

“那有什么问题呢？”我问道。

“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觉得我们发展得太快了，”基基想了想说道，“或者，他说这些话时的感情，我感觉不到，比如他和朋友玩游戏，他也会说想我，说我比任何的游戏都重要。晚上我想睡觉了，他又会说，‘有你在我舍不得睡’。”

“其实这些话也都挺平常的，但是我总觉得，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感情基础，你明白吗？”基基问我。

“你们认识了多久，他说的这些话？”我问道。

“就第一次见面，他帮了我的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工作太忙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就那期间。”基基想了想说道，“所以这样想的话，确实有点奇怪哦。”

“是你在谈恋爱哎！”我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也没有办法对别人的男朋友表达太多意见，“但是我可以听你讲讲，我不想让我的判断来影响你。”

“嗯嗯，”基基说道，“仔细想想，怎么说呢，其实他也有一些让我很心动的地方，但是也有让我非常受不了的地方。”

“先说哪个？”我问基基。

“先说很心动的地方吧，比如我工作很忙，常常没时间约会，但是他会说他能够理解我的工作，他愿意一直等，等到我有空这样的话，听上去很贴心。令我接受不了的有两点，一是他真的很喜欢打电话，每天晚上7点开始，就会问我工作结束了吗，可以打电话吗，他觉得可以一边打电话一边工作或者看书，哪怕没有什么话说，电话也要通着。然后我每天所有的行程他都要知道，我有时候汇报行程就会觉得很累。”

“还有一个受不了的点就是，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谋求一种进展，我感觉是有目的的那种进展，第一次正式约会就吃饭，然后第二次就牵手，第三次就要拥抱一下，第四次就要亲亲这样子，反正每次都要达到他的目的，不然会用各种方式软磨硬泡，说各种委屈的话，比如‘我都怎么怎么样了，你就这样一下都不行吗’？这类的。”基基说着说着自己感叹起来，“所以真的很不成熟啊，就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定要达到他的目的。”

“我也不是很古板的人，”基基接着说道，“只是和他在一起会觉得很奇怪，我有点分不清，究竟是我太久没有谈恋爱了，已经忘记了该怎么谈恋爱，还是他真的有问题呢？”

“我现在很烦恼，因为按照他的时间表，他和我需要有一段婚姻了，但我无法决定就这样把自己嫁了，但是如果我选择不结婚，这段关系可能也不会再存在了吧，这又让我觉得有些舍不得。”基基表达了她的烦恼。

“是什么让你觉得，你不答应他的求婚，你们的关系就结束了呢？”我问道。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觉得这已经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模式了。比如他总是带我参加他喜欢的运动，我们除了第一次见面，之后每次约会他都必定会送花，他有他的约会仪式和时间表。他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一定要达到目的的人。”

“这样的人，我可以和他在一起吗？你知道我也不小了。”基基今年已经是第三个本命年了，原本不结婚也就这么过了，可当有一个看上去很好的机会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究竟该怎么选择呢？

我无法回答基基的问题，听基基讲完，我略微有些不安，便提醒道：“有时候，不要从你的角度来想事情，你试试看，运用共情，从他的角度想想他在做的事情。”

“有时候，我们不仅要听对方说的话，也要看看对方在做的事情，不是吗？”我提醒道。

“确实如此。”基基说道。

和基基分开的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分手了，但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她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有一次我和朋友一起去旅游，他非常担心，我们只是出去了3天2夜，他就一直问东问西。我回来之后，我们就吵了一次。然后有一天，很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晚上6点多，他问我有没有带伞，那天我正好有点忙碌，等我回复他的时候，发现我已经找不到他了，我想，这样也好，我也不用烦恼了。”基基说道。

“就这样分手了？”我也挺意外的。

“后来深夜1点多吧，他就开始不断给我打电话，歇斯底里的样子，真的彻底把我吓到了。我想了想，还好我还没嫁给他。”基基说完松了口气。

“嗯，那我要恭喜你，重新恢复单身吗？”我笑着问道。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不仅仅要看这个人说了什么，也要看他做了什么。”基基说道，“我去旅游的时候，他各种担心，各种猜测，甚至说出了很多不堪的话，但是他从来没有来看看我的朋友，没有想过真正了解一下我的生活。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他会等我，但是那天我就晚了一个小时回复消息，就找不到他了。”

“我一点都不难过。”基基说道，“我只是发现他不过是按照他的节奏在找一个女孩子，然后占用她所有的时间，控制她的生活，我突然发现那个人是不是我，都没有什么关系。”

“那看来，是真的要恭喜你咯！”我也笑着说道。

和基基通完电话，这个结果让我有些意外，但是仔细想想又可以理解。那个男生是一个共情的高手，在一开始，就用一句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话，“傲慢的人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影响了基基的决定。

而在交往的过程中，男生一直都处于一个阳光正面的形象，他的共情有着自己的目的，一旦达不到目的就会想尽方法，他对基基展现了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这就是一开始基基总会觉得奇怪的原因，她奇怪的感觉是她的警觉性在提醒她，而当她用共情的方法来看眼前的人时，看到了更多的事实，也帮助她免于陷入某种痛苦之中。

我们常常也会这样，讨好对方并不是真的在乎对方，这并不是在意识层面的一个状态，而是潜意识里的一个念头。我在很多年前，也曾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让自己后悔了很久。

在很多年前，我有一次去看望一位我非常尊重的长者，当我到他身边的时候，我们亲切地聊天，我询问道：“这一年多没有见，您的身体还好吗？”他平静而温柔地说道：“还好，这一年我的眼睛动了一个手术，现在看东西就清楚一些了。”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语气太平静，还是我当时并没有真正想要去倾听。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的表现，如同没有听到一般，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反应是不是会让他失望，但是很多年以后我突然想起那一幕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如果当时我能真正听到这句话，那么是不是有太多事情会完全不同呢？

而当时我的潜意识中，只是想着如何说些漂亮话，让自己显得得体，或者讨他的喜欢。这样的认知，让我常常提醒我自己，倾听是共情的第一步，真正的倾听一定是共情的倾听。

我们在犯着这样错误的时候，有时候确是不自知的。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自己的行为模式，所以当我们想要去改变的时候，我们之前的行为模式也会时不时地出现，考验我们是否能够真正分辨出来。

（二）

我有个来访者叫蒂娜，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普通职员。她刚把工作辞掉，又遭遇了和男朋友分手，她还有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妈妈。最后她逃离这一切，去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想要重新开始，可是不久之后，她又回来了，坐在我的面前。

“无论问什么，我都会诚实地告诉你。”蒂娜一次次地向我表达，“如果有什么你想知道的，都可以直接问我，我会完全配合。”

“说说你之前的工作？”我问道。蒂娜对我说的话，让我感觉不太舒服，来访者对咨询师的态度，往往是来访者在日常生活中对周围人的态度的移情。

“我在秘书办公室，办公室一共有四个人，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但是怎么说呢，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开心的。”蒂娜说道，“她们总是把不想做的事情推给我做，今天TT说要和男朋友约会，明天果汁就说要去看未来的婆婆，然后莉萨会说要去参加闺密的婚礼……总是这样，每次加班她们都有各种理由，然后让我一个人留下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不喜欢我这件事情，我觉得我可以加班，但是有一天我听到她们三个人在角落里数落我，嘲笑我的时候，我就有些受不了了。”蒂娜向我说道，“当时我听到TT说我穿的衣服土得掉渣，果汁说我根本不懂她们的话题，每次只是‘对对对’地附和她们的话，非常无趣，莉萨说她想约我去参加她们的购物活动，但是被其他两个人直接打断，坚决不同意。”

“我走近她们的时候，她们就直接走开了。”蒂娜有些沮丧地说道。

“是因为这个辞职的吗？”我问道。

“是因为公司人员调整，她们三个人就抱成一团，领导也不太喜欢我吧，所以给了我两个月的赔偿金，和我解约了。”蒂娜有点愤怒地说道，但是她更多的是无奈。

“我的运气真的很不好，”蒂娜想了想说道，“我和我男朋友快要结婚的时候，被退婚了，而且是因为我自己的妈妈。”

“你愿意回忆这些吗？”我问道。

“都已经过去了，并没有什么。”蒂娜说道，“其实怎么说呢，我的未婚夫，我也并不觉得我们有多亲密，有时候想到就这样要结婚了，反而还有一点恍惚。”

蒂娜陷入回忆，说道：“我们大学的时候在一起，一眨眼也已经七八年了，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也无非就是结婚或者分手。所以我们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结婚。”

“我母亲和他父母见面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蒂娜说道，“我母亲开口要了一笔很大的聘礼，男方父母觉得没法谈下去，吃饭时就闹得很不愉快。”

“那个场合下母亲直接说出了我未婚夫根本就不喜欢我，更不要提爱了，只是觉得我太好控制，所以才娶我的这样的话。”蒂娜说着的时候，自己都认同了她母亲，觉得她说得实在太对了，只是在那种场合说出来，让人难以接受。

“都说我也是一个成年人了，就不能对我母亲说个‘不’字，就不能自己做个决定吗？”蒂娜继续说道，“但是即使听上去再荒谬，事实就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办法反抗她，她就像是压在我身上的一座大山。”

“我和我未婚夫之间的障碍，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聘礼，可能在我的心里，我也认为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但是这样的人生，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蒂娜平静地说道，“原本去乡下小镇是想开一家小书店，里面放很多书，也可以喝咖啡。”

蒂娜沉浸在对于自己的小书店的描述中：“我想把小店的墙做成水蓝色，我喜欢那种干净的蓝，然后再放一些向日葵，开得大大的，空气里有咖啡香。阳光晒进来的下午，我可以在沙发上看书，发呆，或者想心事。”

“客人呢？”我问道。

“客人也会有的，三三两两，小镇的游客吧，”蒂娜想了想说道，“不过现在这些也都永远是梦想了。”

“为什么无法实现了？”我问道。

“我辛辛苦苦工作了10年，才存下了这点钱，但是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我母亲又出现了，她说她欠了别人很多钱，我不能见死不救。”蒂娜说道。

“命运总是在和我开着各种玩笑。”蒂娜无奈道，“好了，我的故事就是这样，我想你也帮不了我什么。”

“你认为我帮不了你什么？”我问道，“那你来找我干吗？”

“你说什么？”蒂娜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以为咨询师都是尊重人的，至少。”

蒂娜突然像是被惹毛了一样，我无视她的怒气，继续说道：“我没有不尊重你，我只是在问你，你来找我干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你来找我，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蒂娜没有说话，似乎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一般，我继续说道：“我是想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一切都好，所有的不幸只是别人和命运造成的，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重复了一遍蒂娜刚才对我说的话：“你刚刚告诉我，你的同事都是混蛋，她们把活都推给你做，背地里还在不断说你坏话，最后裁员的时候就联合起来逼你走。”

“你告诉我，你的母亲也是个混蛋，搞砸了你们的订婚晚宴，搞砸了你的梦想，害你现在一事无成。”我毫不夸张地复述了蒂娜的话，“你说你的前未婚夫也是混蛋，他不爱你，只是想控制你。”

蒂娜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我问她：“所以你觉得，经历这些都只是因为你的运气太糟糕了，或者别人太糟糕了，那么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蒂娜陷入了某种沉默之中，大概过了5分钟那么久，她才轻声说道：“也许，我希望未来的我可以好起来，不要再经历这些吧。”

蒂娜说这些的时候，似乎连自己都不能肯定。我凝视着她，我知道这是这次咨询最重要的时刻。

“你的未来，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说道，“至少比现在好！”

“真的吗？”蒂娜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我来替你相信。”我肯定地说道。

蒂娜沉默了很久，对我说道：“谢谢你！”

蒂娜的第一次咨询在最后的时刻出现了一丝曙光。当我们把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共情就开始发挥起重要的作用了。如果我们的认知里充满了希望，那么改变就有可能会发生；如果我们能够相信这种希望，那么我们甚至可以忍受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这就是共情的力量。

共情所激发的希望并不是简单地认为所有的事情最后都会好转，而是指即使当事情糟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依旧有能力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一些解决的办法，这是改变可以发生的关键。

蒂娜第二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她开始和我探讨一些真正有关她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她无法拒绝别人。

“我发现，我确实无法拒绝别人，即使我需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蒂娜开始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

“你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吗？”我试着引导她思考，“比如你和你同事一起，她们让你加班，你想拒绝的时候。”

“嗯。”蒂娜想了想说道。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我问道。

“那个时候，她们说我早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应该在办公室加班。”

“你觉得呢？”我问道。

“我想总要有个人留下来，虽然每次需要加班的时候都是找我，这点让我非常受不了，但我还是留了下来。”蒂娜说道，“这是因为可能我真的很害怕失去这份工作吧。我也隐隐约约知道她们并不喜欢我，她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去买衣服，然后每到周一就聚在一起聊周末怎么过的。好像我和她们不是一国的。”

“但是也要相处下去啊，总不能撕破脸吧。”蒂娜说道，“我很怕拒绝了她们之后，连表面的平静都无法维持。”

“渐渐就进入一种循环的模式，”蒂娜想了想说道，“每次她们都找各种理由拒绝加班，希望我一个人留下来，而我从第一次不敢拒绝开始，就陷入了一种每次都不敢拒绝的状态。”

“有时候即使想拒绝一下，她们也会说，以前不也都是这样的吗？你是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蒂娜继续说道，“而如果我替她们加班了，那么第二天她们也会给我带一些小礼物，比如一个化妆品的试用装这一类的。”

“所以，有时候我想想，这样也挺好的，她们也是把我当作朋友的，只是没有那么亲密而已，对吗？”蒂娜问我道。

“你觉得呢？”我没有正面回答蒂娜，心理咨询的过程有时候就像是一场有趣的自我探寻之旅，有时候似乎走上了一条平坦大道，而有时候又似乎进入了一个走不出来的迷宫。

“所以那天，我听到她们围在一起议论我的时候，才那么难受。”蒂娜说道，“我付出了那么多，并没有换来半分真心，对不对？”

“其实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我说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你都是知道的，那么，是什么让你不愿意去想一想呢？”

“我不知道怎么分辨。”蒂娜说道，“她们有时候也对我挺好，比如莉萨会从家里带来一些水果，她也常常会分给我，TT很喜欢买化妆品，一些送的试用装，她也会送给我。”

“但是她们也会在一起，说我的坏话，所以有时候我是无法分辨这些的。”蒂娜继续说道。

“或者，你可以试试问问你的心，”我建议道，“你的心是怎么感受的呢？”

“心？感受？”蒂娜并不明白。

“不用去想她们是怎么样的，你心里真正的感受是什么呢？”我说道。

“感受？”蒂娜还是不太明白。

“那段时间，你高兴吗？”我解释道。

“是不高兴的吧，其实我并不怎么在意。”蒂娜说道，“即使我说我非常讨厌她们，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真的讨厌吗？”我问道。我们通常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样子，只是习惯了不去思考，而一旦思考，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和那个想象中的自己差别太大，以至于见到的时候，惊讶得说不出话。

“可能也没有那么讨厌吧，”蒂娜说道，“如果真的讨厌，可能一天都待不下去，为什么还会待了5年呢？”

“所以，我们一定要讨论这些吗？”蒂娜的语气开始变得并不友善，“你一直逼问我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并没有逼问你。”我说道，我知道蒂娜现在的反应是她内心抗拒的一种表现，当我们的谈话开始触及一些核心的问题，我鼓励她说出当下最真实的感受。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的感觉就是我讨厌她们也不对，不讨厌她们也不对。所以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怎么做啊！”蒂娜的情绪有些激动，最后的话语几乎是喊出来的，说完之后她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

过了许久，我们之间还是处于一种静默的气氛，谁都没有打破沉默。我很珍惜每次咨询中的沉默时间，这种宝贵的时间有时候是出现在来访者的阻抗之后，而有时候是出现在来访者自我突破的时候，往往在这样的沉默之后，会有一种自然的力量，将咨询带往一处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而对咨询师来说，咨询间的沉默往往是一个考验。很多时候，打破沉默的往往是咨询师，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而破坏了原本即将会出现的突破。

心理咨询，是咨询师和来访者一同等待的过程，我将这种等待之后出现的时刻称为“神奇的时刻”。我们用咨询时间来换取咨询关系中的互相信任，咨询师和来访者建立了很好的伙伴和陪伴关系，咨询师应该真正尊重来访者自我发现的神奇时刻。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蒂娜开口说道，“并不是你的关系，我常常会感觉到不知道该怎么办。”

“感觉到怎么做都不对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我问道，进一步引导她去看看自己的行为。

“就听她们的吧，不去想那么多了。”蒂娜说道，“我也没有勇气真正地去抵抗她们，去改变什么。”

“嗯，我想我能理解你。”我说道，“没有真正觉得讨厌，所以这样也行的想法就一直在你的脑海中。”

这一次的咨询中，蒂娜表现出了她在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情绪模式，她总是在寻找一个标准的答案，而并不是真正和自我产生联结。她有时候也试着去思考，但是她已经习惯了用别人的眼光去评价，结果发现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让她更陷入了一种茫然无措。没有和自我真正产生联结，所以她常常会感觉无力，做任何的决定都很容易改变。

蒂娜第三次的咨询有了非常大的进展，她刚进来咨询室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这一周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有了很大的进步。她说她开始学着慢慢地观察自己，也慢慢地观察这个世界。

“因为不能真正说出讨厌，所以我也无法真正喜欢，对不对？”蒂娜问我。

“这样的感觉很真实，”我赞同道，“我想，你一定是领悟到什么吧？”

“我回去以后一直在想，这么多年以来，我从小到大似乎总是在想尽办法满足别人的要求，而对于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或者讨厌，我是不去想的。”蒂娜说道。

我似乎能感受到蒂娜说这些话的心情：“这样活着也很累吧。”

“嗯，很累。”蒂娜说道，“我想满足别人，却怎么也做不好，我不敢拒绝她们的要求，甚至对于自己最讨厌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说‘不’。”

“最讨厌的事情？”我说道。

“我在想，如果在我妈妈问我要钱的时候，我有勇气拒绝她，那么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蒂娜自言自语地说道。

“所以，你现在认为，是什么让你在当时无法拒绝呢？”我问道。

“她说她要被追债的打死了。我就对自己说，对自己的妈妈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虽然这笔钱对我也很重要。”蒂娜想了想说道，“对我来说，也许是我开始新生活的一个机会。”

蒂娜不再说话，她只是看着我，我没有办法给她答案。“我没有办法评价你的做法对或者错，伟大或者高尚，道德上的评价不能帮助我们面对真正的自我。”

“我只想帮助你看一看，”我说道，“这样做了之后，你高兴吗？”

“我一直都很后悔，”蒂娜说道，“甚至绝望！”

“绝望？”我反问。

“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逃不开她的阴影了吧。”蒂娜绝望地说道，“这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们聊聊，为什么没有办法拒绝吧，”我说道，“没有办法真正讨厌，所以没有办法真正拒绝。”

“有的时候，我们讨厌什么，也是需要力量的。”我继续解释道。

“至少要学会表达发自内心的感受，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不只是看着别人的脸色来生活。”我提醒道。

蒂娜想了想问道：“我一直在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吗？”

“你进来的时候告诉我，你说你发现你自己从小到大，都在想尽办法满足别人的要求。”我提醒她道。

“嗯，是的，好像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把别人的评价变成了我自己的标准。”蒂娜感叹道。

“这样很累吧。”我温柔地说道。我看着蒂娜，感受着她那么多年得不到认可，又极力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因为太在意别人的眼光，而放弃了自我的联结，这样的她想来真的很不容易。

“我以前也没有觉得很累，但是你说了这个话之后，我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很累。”蒂娜开始默默地流泪，继而号啕大哭。

“所以，”蒂娜平静下来后问我，“我该怎么做呢？怎么才能真正面对这个自我呢？”

“慢慢来，”我说道，“不要一下子就拿太难的题目来要求自己，不用一下子就去做那些非常大的决定。”

我接着说道：“和自己产生联结，慢慢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是一种自我的共情，是一个方法，是需要学习和不断练习的。”

“怎么才能开始呢？”蒂娜听我说完，好奇地问道。

“可以从一朵花开始，”我指了指桌上的花瓶，对蒂娜说道，“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现在你真心地问自己，你觉得这朵花好看吗？你喜欢吗？它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感受呢？”

一朵花好不好看，这样的话题在很多人看来非常无趣，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非常难回答，一朵花好不好看，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难度可能不分伯仲。

蒂娜想了很久，挫败地告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说好看，又怕这只是一个敷衍的答案，我不知道怎么去评价一朵花好不好看。”

“你喜欢这幅画吗？”我没有回答蒂娜，而是继续指着墙上挂着的画问蒂娜。

蒂娜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回答我：“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画。”

“哦？”我对这个答案感到好奇，“你能告诉我，刚才你想到了什么吗？”

“嗯，是的，我想到了许多，”蒂娜想了想，诚实地说道，“我一开始想说，挂在咨询室里的画，一定是好看的吧，可能是名人的作品，我不知道，我并不懂画。”

蒂娜继续说道：“但是你让我说是不是好看，所以我就想，说好看，一定是个正确的答案，但是我又怕你继续问我，为什么好看，或者哪里好看，我就答不上来了。”

“但是我又很难说不好看，因为这样是不是会暴露了我的无知，不合群？我不知道，我觉得这样说可能是不礼貌的。”蒂娜想了想，继续说道，“但是我想到你刚说过，让我听听内心的声音，所以就是这样的。”

“嗯，很棒，”我鼓励道，“所以你看，即使说出不好看这样不认同的话，也并不会带来不好的后果，对不对？”我给到蒂娜足够的安全感和赞同，并且提示她去看到这一点。

“说完以后，我觉得很轻松。”蒂娜说道。

“喜欢那朵花吗？”我继续问蒂娜。

“我想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吧，”蒂娜想了想，回答我，“我想我更喜欢向日葵吧，我喜欢那种大大的花瓣。”

“嗯，所以你喜欢这朵花吗？”我继续问蒂娜。

“我想，我可能不喜欢。”蒂娜说完，轻松地笑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有说出不喜欢，知道自己心里的感受，才会真正找到喜欢的感觉。”

这次蒂娜离开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她的一些转变，细微却充满光芒。

在生活中，只要稍稍留心，我们就会发现：当我们感受到内心的喜悦和快乐的时候，我们常常就会觉得自己充满力量，敢于尝试，勇往直前。而当我们常常觉得无力，做事情提不起劲的时候，是不是也需要去反观一下，我们对于在做的事情，目前的生活，是不是真心地认同？

我们和自我内在的联结就好像树扎根在泥土里，吸收养分，得到力量，而如果我们长期忽略内在需求的表达，一方面会让我们得不到力量的补给，常常变得无力和软弱，另一方面内在被压抑的需要又将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

蒂娜在第四周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她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很多，也把头发剪短了，齐耳的短发衬出了她的英气。

“这一周过得怎么样？”我问道，“头发剪短了以后，显得人很精神呢。”

很快发现来访者的变化，然后给予适当的反应，这样会让来访者感觉到她是被重视的。

“我这周一直在实践你教我的方法，自己做选择，选自己内心真正喜欢的事情。”蒂娜说道，语气中流露着隐隐的自豪。

“感觉如何？”我问道。

“感觉太棒了。”蒂娜有些高兴道。

“我剪了一直以来自己喜欢的短头发，”蒂娜明显对她的新发型很满意，“以前的男朋友不喜欢我留短发，说我短发像个男生，他不要和男人谈恋爱。所以一留就留了很多年的长发。”

“我还去找了工作。”蒂娜说道。

“哦？”我对蒂娜的新工作表示关注。

“在一家咖啡馆，学做咖啡，”蒂娜向我描述道，“虽然很辛苦，但是我很喜欢在咖啡的香味里工作呢。”

“不用去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小心翼翼地猜测别人的想法，真的是让我松了一口气。”蒂娜说道，“我感觉自己似乎变得有力量了，我的人生仿佛慢慢在发生一些转变。”

“听到你这样说，我觉得很高兴。”我说道。

“所以，今天我们要聊什么？”蒂娜问我道。

“你想聊什么？”我问蒂娜。

蒂娜沉默了很久之后，试探地问道：“聊聊我和我母亲的关系？”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说道，“我会听你说的。”

“我发现，我以前和她相处，只是一味地听从她的安排，想要达到让她满意的标准，但是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蒂娜想了想说道。

“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她一个人拉扯着我长大，其实并不容易。”蒂娜想了想说道，“她有很多男朋友，常常会来我家，我小时候特别不能接受这一点。”

“我觉得很羞耻。”蒂娜说道。

“后来读了大学的时候，我就搬出去自己住了，我也不想看到她。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已经那么老了，而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当我们开始慢慢地真正关注到自己的时候，我们也会慢慢地关注到别人，对吗？”我安慰蒂娜道。

“想到她，我还是很羞耻。”蒂娜说道，“但是因为这样的羞耻，令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对吗？”

“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蒂娜问我，“我从小到大，一直都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了解她。”

“现在开始也不迟。”我安慰道。

蒂娜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突然发现，以前的同事说我的话，挺对的。”

“哦？”我问道，“哪句？”

“我只是看着她们的脸色说话，而对她们的生活并不是真正感兴趣。”蒂娜说道。

“所以我一直说，理解自己，才是共情别人的开始。”我笑着说道，“我相信你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所有的问题，用共情的方法都会一一解决的。”

“嗯，”蒂娜认真地感谢我道，“从我开始关注自己那一天起，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好像变了一种面貌，不再是过去我所看到的那样。”

蒂娜想了想继续说道：“我发现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整个人也更有力量了，而对于不想做的事情，也可以慢慢说‘不’了。”

“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了解别人这样了解自己吗？”蒂娜问我。

“是的，通过不断练习，共情的方法一定会对我们的生活起到非常大的帮助。”我鼓励蒂娜，“而且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共情也总是能够帮助我们找到我们需要的那个答案，虽然也许那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答案哦。”

我们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他只是恭维你，却并不是真正在乎你，但如果我们和自我的联结非常紧密，我们总是会发现一些不同之处。

如果我们更善于观察自己的情绪，那么也会更容易观察别人的情绪，而对于情绪的观察是共情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