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正统:五代政治史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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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后梁国号与魏王爵

关于后梁国号之由来,胡三省有简要的解释:

朱氏本砀山人。砀山,战国时属梁地。太祖以宣武节度使创业,宣武军治汴州,古大梁也;寖益强盛,进封梁王,国遂号曰梁。《通鉴》以前纪已有萧梁,故此称曰后梁。[4]

此说认为,后梁国号依据朱全忠梁王而来。以王爵而定国号,也确实符合中古以来的传统。但朱全忠最后的爵位究竟为何,史书上的记载却有分歧。《五代会要》卷一《帝号》载:

天祐二年十一月,加(朱全忠)相国,总百揆,改封魏王,备九锡。[5]

按此说,朱全忠的王爵为魏王,并非梁王,与胡三省以王爵为国号的认识相抵牾。若此说为真,则需讨论为何朱全忠背离了中古以来的传统;若此说不确,也需分析朱全忠未能当上魏王的理由。

其实关于此点,诸书都有详尽记载。《旧唐书》卷二十下《哀帝纪》云:

(天祐二年十一月)辛巳,制:……(梁王)朱全忠可授相国,总百揆,其以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天雄、武顺、忠武、佑国、河阳、义武、昭义、保义、戎昭、武定、泰宁、平卢、匡国、镇国、武宁、忠义、荆南二十一道为魏国,仍进封魏王,依前充诸道兵马元帅、太尉、中书令、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加食邑五千户,实封八千五百户,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仍择日备礼册命。……全忠令判官司马邺让相国总百揆之命。

十二月乙酉朔。戊子,诏蒋玄晖赍手诏赴魏国,不许陈让锡命。辛卯,制:……柳璨……充魏国册礼使。制:相国魏王曾祖赠太傅茂琳追封魏王,谥宣宪;祖赠太师信追封魏王,谥武元;父赠尚书令诚追封魏王,谥文明。……庚子,敕:“魏王坚辞宠命,过示谦。朕以国史所书元帅之任,并以天下为名,爰自近年,改为诸道,既非旧制,须在正名。宜追制改为天下兵马元帅,余准诏旨处分。”

(天祐三年正月)壬申,敕:“相国总百揆魏王顷辞册命,宜令所司再行册礼。”[6]

《新五代史》卷一《梁本纪一》云:

十一月辛巳,天子封王为魏王、相国,总百揆。以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天雄、武顺、佑国、河阳、义武、昭义、武宁、保义、忠义、武昭、武定、泰宁、平卢、匡国、镇国、荆南、忠武二十一军为魏国,备九锡。王怒,不受。[7]

《旧五代史》卷二《梁太祖纪二》云:

是月(天祐三年正月),天子诏河南尹张全义部署修制相国魏王法物。[8]

由以上史料我们可以梳理出朱全忠受封、辞让的具体经过,即天祐二年(905)十一月第一次令其总百揆、加九锡、建王国,朱全忠不受;十二月哀帝又令蒋玄晖“赍手诏赴魏国,不许陈让锡命”,以柳璨充魏国册礼使,并追封朱全忠曾祖、祖父、父亲皆为魏王。然从“魏王坚辞宠命,过示谦”一句来看,此举依旧未为朱全忠所接受,中央只得改其为“天下兵马元帅”。天祐三年(906)正月,再一次准备对其行册礼,并令张全义修治法物。然而这次册封依旧没有成功,两个月后,哀帝下制“元帅梁王可兼领诸道盐铁转运等使,判度支户部事,充三司都制置使”[9],仍称其为梁王,既说明朱全忠并没有接受魏王的封号,也表明了朝廷已经放弃了册封魏王的努力。

册封魏王的失败源于朱全忠认为此举是在“延唐祚”。《资治通鉴》卷二六五天祐二年十一月条云:

先是,全忠急于传禅,密使蒋玄晖等谋之。玄晖与柳璨等议:以魏、晋以来皆先封大国,加九锡、殊礼,然后受禅,当次第行之。乃先除全忠诸道元帅,以示有渐,仍以刑部尚书裴迪为送官告使,全忠大怒。宣徽副使王殷、赵殷衡疾玄晖权宠,欲得其处,因谮之于全忠曰:“玄晖、璨等欲延唐祚,故逗遛其事以须变。”玄晖闻之惧,自至寿春,具言其状。全忠曰:“汝曹巧述闲事以沮我,借使我不受九锡,岂不能作天子邪!”玄晖曰:“唐祚已尽,天命归王,愚智皆知之。玄晖与柳璨等非敢有背德,但以今兹晋、燕、岐、蜀皆吾勍敌,王遽受禅,彼心未服,不可不曲尽义理,然后取之,欲为王创万代之业耳。”全忠叱之曰:“奴果反矣!”玄晖惶遽辞归,与璨议行九锡。[10]

据此条,首先是“全忠急于传禅”,才有柳璨、蒋玄晖等“先封大国”“加九锡殊礼”的建议,只要“次第行之”,受禅不过水到渠成之事,这本也合历来之传统。然王殷、赵殷衡却将其解释成“欲延唐祚,故逗遛其事以须变”,乃至朱全忠也将此视为“闲事”。蒋玄晖等只得再三解释,然只得到朱全忠“奴果反矣”的回应。封魏王、加九锡的受禅流程也并未得到实现,甚至蒋、柳二人也因此被处死。

然而此事颇为蹊跷。首先若朱全忠急于当皇帝,依照柳璨安排的流程实行即可。从历史上来看,禅让进程呈加速状态。王莽元始五年(5)加九锡,始建国元年(9)称帝,花了四年时间。曹操、司马昭等早已建国加九锡,还要等到曹丕、司马炎才完成禅让活动。宋高祖刘裕于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十月建宋国,至恭帝元熙二年(420)受禅,亦花了四年时间。南齐高帝萧道成于宋顺帝升明三年(479)三月册齐公,四月即进齐王,同月受禅。梁高祖萧衍于齐和帝中兴二年(502)正月册梁公,二月进梁王,三月受禅。陈高祖陈霸先于梁敬帝太平二年(557)九月册陈公,十月进陈王,同月受禅。北齐文宣帝高洋于东魏孝敬帝武定八年(550)三月封齐王,五月受禅。北周孝闵帝宇文觉于西魏恭帝三年(556)十二月封周公,同月受禅。隋文帝杨坚于周静帝大象二年(580)封隋王,大定元年(581)二月受禅。唐高祖李渊于隋义宁元年(617)十一月封唐王,二年五月受禅。从以上诸帝来看,刘宋高祖以后,长则半年(唐高祖李渊),短则一月不到(北周孝闵帝宇文觉)便能顺利完成“封大国”到“受禅”这一流程,费时并不算长。

朱全忠若是出于“急于传禅”之心理处死蒋、柳二人,那么则应尽快称帝。然而我们知道,后梁于天祐四年(907)四月始受禅建国,距离首次议加九锡已经过去了一年半。朱全忠此举不仅未能加速禅让进程,反而为原本顺利的仪式平添不少障碍。再者,蒋玄晖、柳璨二人于白马驿之变中屠杀朝士,已与忠唐之士彻底决裂,断无“欲延唐祚”之可能,这一点朱全忠也十分清楚。故以此为由处死蒋、柳二人,恐非历史真相。阻碍禅让进程的原因,可能是在柳璨提议的进封魏王一事上。

按照柳璨等人的说法,禅让之前需“先封大国”,似在暗示朱全忠之“梁王”级别略低,算不上大国,需要进阶一等,变梁为魏,方合礼制。而且朱全忠为砀山人,“战国时属梁地”、起家之汴州亦为“古大梁”,实际都在战国时魏国范围之内。魏梁本是一体,故魏惠王又称梁惠王。以此来看,由梁进魏,实是再自然不过了。然在唐末,梁与魏却早已分离,各自有着严格的区域界定。更重要的是现在代表着“魏”的仍是魏博帅罗绍威,而非朱全忠。贸然称魏王,并将天雄军(辖魏博六州)纳入魏国,一则名不副实为天下笑,二则还易引起罗绍威之不安。

之后罗绍威欲诛牙兵,兼幽、沧来攻,遂求救于朱全忠。朱全忠亲自出兵相救,虽完成诛牙兵,退幽沧之计划,结果却“留魏半岁,罗绍威供亿,所杀牛羊豕近七十万,资粮称是,所赂遗又近百万;比去,蓄积为之一空。绍威虽去其逼,而魏兵自是衰弱。绍威悔之,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11]其后朱全忠又欲平定幽、沧,“至沧州,军于长芦,沧人不出。罗绍威馈运,自魏至长芦五百里,不绝于路;又建元帅府舍于魏,所过驿亭供酒馔、幄幕、什器,上下数十万人,无一不备”。胡三省注曰:“罗绍威厚奉朱全忠,不惟以报德,亦惧因伐虢之便而取虞也。”[12]由此可见梁、魏关系之微妙,不可混为一谈。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朱全忠称帝建国之直接诱因乃是进攻幽、沧失败,反而被李克用攻占了潞州。《资治通鉴》卷二六六开平元年正月条云:

初,梁王以河北诸镇皆服,惟幽、沧未下,故大举伐之,欲以坚诸镇之心。既而潞州内叛,王烧营而还,威望大沮。恐中外因此离心,欲速受禅以镇之。丁亥,王入馆于魏,有疾,卧府中;罗绍威恐王袭之,入见王曰:“今四方称兵为王患者,皆以翼戴唐室为名,王不如早灭唐以绝人望。”王虽不许而心德之,乃亟归。[13]

此节看似与上文提到的淮南之败相似。何以淮南之时朱全忠可以对王爵九锡辞而不受,此处又因此马上篡移唐祚?其原因则在于两次失败的性质迥然不同。淮南之败原是朱全忠平定荆襄二州后盲目突进,遇大风雨,又为柴再用抄起后军,才不得不班师回朝。损失并不算大,而且已经取得足够的战果。而此次则对幽、沧无功而返,还丢失了遏制晋军的门户潞州,最为关键的还是昭义节度使丁会的背叛。丁会直言:“臣非不能守潞,但以汴王篡弱唐祚,猜嫌旧将,臣虽蒙保荐之恩,而不忍相从,今所谓吐盗父之食以见王也。”[14]这恰如罗绍威所言“今四方称兵为王患者,皆以翼戴唐室为名”,朱全忠也只得“早灭唐以绝人望”“速受禅以镇之”,再也没有一年前的余裕了。

综上所述,《五代会要》中关于朱全忠“封魏王”的记载并不准确。而朱全忠辞让魏王、九锡的原因也并非传统史家所言厌恶柳璨、蒋玄晖等“欲延唐祚”,而是顾及魏王、魏国有其特定的指代对象,并非朱全忠建号之首选。然而随着天祐三年(906)年末潞州的丢失,朱全忠没有平定河北诸镇后再称帝的余裕,只得立刻称帝以稳定军心,并选用代表其核心统治区域和历史的“梁”作为国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