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读 一
为什么当年后羿不把十个太阳都射下来。
王云云躲在行道树阴底下，抬头望向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的阳光，被铺满的绿意全数倒映在眼里，她小脸晒得黢黑，利落干净的短发是昨天晚上刚剪的，现在被推子推过的地方还些扎人，她忍不住用手去挠，沾了一手汗，呆愣愣的盯着手掌犹豫了一会，还是抹到了衣服上。
如果能把这个太阳也射下来就好了，她愿意虔诚的为后羿献上第十支箭。
王瑞堂拖着缓慢的步子从批发超市出来，他个子矮小却十分壮实，皮肤黑得发亮，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手里拎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貌似塞了很多东西，另外一只手上则拿着两支碎冰冰，他分出其中一支递给王云云。
“校长怎么说，我能上学吗？”
王云云晃着脑袋接过，几乎发烫手掌终于等来它的救世主，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东西的味道，可他爸爸总喜欢买这个。
王瑞堂让王云云把刚拆下来的包装袋给他，一边蹲下身子：“她说你在数手指头。”
“但我算的都是对的！”
“这么简单的东西你还要数手指头算？”
王云云学着王瑞堂样子在路边蹲下，她觉的手里的碎冰冰怎么跟烫手一样根本拿不住，还有这玩意儿真是难吃极了：“幼儿园老师是那么教的啊！她凭什么不让我数。”
她见老爸不睬自己，心里也满是委屈不能发作，发狠咬了一大口冰，没想到这可恶小东西居然在嘴揍了她一拳，冻得她牙齿都要掉了，而紧接着直冲脑门的凉意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情绪。
“那怎么办，我们回家吗？”
王瑞堂吃的很快，他把吃完的塑料套子连着包装袋全部塞进裤子口袋里，被王云云眼疾手快地抢过来，跑向最近的垃圾桶，偷摸着把自己没吃完的半个碎冰冰也一起扔了。
“云云！”
王瑞堂生怕王云云听不到似的，惹得王云云缩了缩脖子没好气的抱怨：“老爸！大马路上你就不能声音轻点吗？”
她握起拳头不轻不重的锤向王瑞堂后背，小腿一蹬站上自行车后座，那个后座其实很小，而刚好王云云的脚也很小。
王瑞堂对自己女儿的行为完全不感到意外，一番动作连车都没怎么晃，只轻轻说让她手抓紧。
可是为什么要抓紧呢？不张开翅膀又怎么飞到天上去。
“老爸！我像不像在飞！”
自行车默默加快速度，迎面而来的风携卷热浪，风里全是汽车尾气的味道，然而坐在车厢里的人看不到他们，过路的行人不会注意他们，在如此繁忙的夏天里，王云云好像路过了一整个世界。
“爸，我一定要上学吗？”
巨大的砖石怪兽蓝白交错，铁栅栏是关住它的最后一道防线，王瑞堂牵着王云云的手走向传达室，个子矮小的女孩完全看不到上头发生了什么，没过一会后，铁栅栏缓慢滑动发出刺耳的警告声。
王云云听见爸爸在对她说：“云云，你要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只要你好好学习，爸爸做什么都愿意，知道吗？”
王瑞堂平时从不说重话，他带着方言的普通话腔调此时听起来格外沉重。
王云云小声的回应着，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就在刚才，一个小小的测试，她明明做很认真，也没有算错，但那位好心的校长仍然拒绝了他爸爸的入学请求，或许是因为那所学校的孩子们都可以不用数手指做算数题吧。
小小的孩子感觉背上压了一块石头，有点喘不过气。
汕西头二小的校长室在三楼，王云云躲在王瑞堂身后，被不留情面的拽出来，他想让女儿自己过去敲门。
王云云只能壮着胆子平复心跳，可她那一步还没迈出去，校长室的门已经自己打开了，冷气突然扑到身上，还挺舒服的。
此时此刻想逃跑是王云云的第一个念头，马上从三楼跳下去是第二个。
“王瑞堂先生？”
王瑞堂弓着腰连连称是，女校长说话中气很足，王云云抬头看见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她似乎注意到王云云在看她，低下头和小姑娘对视一眼。
王云云隐约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女校长，她很高大，可能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她的手掌很凉，比那只碎冰冰还凉。
女校长招呼二人进来坐下，还贴心的倒上了两杯水。
“我姓徐，叫我徐……”
王瑞堂局促的挪动屁股，他看上去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徐校长，我女儿今年刚满七岁，年初的时候幼儿园那边出了点状况，一直没赶上来处理她的学籍问题，您看您这里能不能忙帮，钱不是问题。”
王云云对此颇有些怀疑，什么叫钱不是问题，他爸爸平时里连一块钱都舍不得给她，总是说自己没钱没钱的，这会儿倒变得不是问题了。
“王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小学早就开学了，现在才来办入学手续的确有些麻烦。”
徐金华注意到王云云始终缩在王瑞堂身边，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办公室里的一切，又似乎对自己能陷在皮质沙发里感到奇妙，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只有那一双眼睛在向自己看过来的时候带着光。
心念一动，这样大的女孩子如果没得学上会怎么样，徐金华可以想象到，她教了几十年的书，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
“诶，我知道，所以只能拜托校长您帮帮忙，我在外面打工这些年，只想她长大以后别和我一样。”
徐金华了然，再一次看向王云云，：“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外，这孩子并不怯场，她迅速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声介绍自己说：“我叫王云云！”
徐金华笑了笑，看上去是个蛮活泼的女孩子：“学籍倒好办，不过我得看看她的情况，按照惯例要有个小测试。”
测试?
王瑞堂默默挺直了背，微微侧头去看女儿。
不会又要算术吧，王云云有些紧张，脑子里飞快想着主意。
既然不能数手指，那她就数脚趾，她就不信这也能被发现。
徐金华示意王云云走到她身边来，接着从边上的架子上取下来一本书，指着书的封面问道：“这上面有什么？”
王云云盯着封面看了一会，她不确定该怎么回答，也许直说会比较合适。
“有三个小孩子？”
“还有呢？”
“有草有花，还有蝴蝶，石头。”
“还有吗？可以说的详细一些。”
“有三个小孩，两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这个在睡觉，这个在抓蝴蝶，这个在画画。”
王云云自以为已经说的很详细了，然而接下来确是一阵诡异的沉默，王云云感觉自己大概说错了，她不应该这样片面的描述，她应该说得更动人一些，说得更奇怪一些，她有些局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补充些什么，她看向王瑞堂，可她父亲好像永远只有那样一副表情，她根本接收不到任何有用的情绪。
她刚才是只问了上面有什么吧……
还是不要再说了。
等了一会之后，徐金华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朝王瑞堂说道：“表达不错，不过缺乏想象力，我看明天怎么样，去1班吧，我会和班主任说明情况的。”
那一瞬间，王云云感觉自己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她难得看见爸爸脸上可以称为笑的表情，嘴里重复说着谢谢，谢谢之类的话。
然后大人们之间就顺利牵扯到学费以及借读费的问题了。
王云云记得一向小气的父亲在听到那个数字的时候并没有犹豫，从他的红色塑料袋里神奇般的变出了一打现金。
一张，两张，三张……爸爸数的很认真，她则在一旁默默盯这父亲短粗的手指以及在他手里不停翻动地新钞，她漂亮的大眼睛里映射着红与黑交错，心脏像被拧了麻花似的。
终于，七岁的王云云得到了上学的机会，即使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学，但是她父亲是如此真切地希望着，那么她要去上学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有人能替她做出最好的选择，这多么值得庆幸。
明天可真是令人期待。
那天下午，父女两人离开汕西头二小后，破天荒的，王瑞堂带着王云云去了趟超市。
王瑞堂个人并不喜欢超市的购物推车，自己要的东西还是拿在手里安心一些，目前他已经挑选了三件不同颜色的短袖，三条黑色裤子，以及一盒铅笔，一块橡皮还有一个很薄的笔记本。
在王瑞堂第三次拒绝了王云云买小裙子的提议后，小姑娘板着脸独自跑到零食区，从架子上挑选了一样还算顺眼的小饼干，询问王瑞堂她是否可以买一包时，再次被拒绝。
“为什么不能买！”小姑娘尖叫着，她早就忘记了之前是怎样教育爸爸的。
“小孩子不要吃太多零食。”王瑞堂头也不回的说。
“我只要一包，哪里多了。”
“你要听话，把饼干放回去。”
听话，听话，她还不够听话吗?她只是想要吃一包饼干就不听话了？
王云云感到很委屈，猛的鼻子一酸，脑海里浮现出王瑞堂的红色塑料袋，那里面明明还有很多钱，为什么连分出一小张给她买饼干都不行。
她垂着头走出零食架，迎面是个小男孩扯着年长者的袖子和她擦肩而过，他坐在购物推车里，奶声奶气的指着架子说要这个要那个，他的每一声都得到了回应，购物推车里很快就堆满了各种小零食，最底下还压着个玩具区的大长盒子。
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她吸吸鼻子，谁会去在乎什么小零食，她可是七岁的大姑娘了，小朋友才会喜欢玩玩具，她明天可是要去上学的！
可是就连那个推车，她也一次都没坐过呢。
小袋鼠没有妈妈，连口袋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