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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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丧天良王岱伏诛

经过十几年的磨炼,梁宝元和张瑞元都已是皮货行家。做皮货不但要精通皮毛,还要精通牲畜和粮食,因为粮食是和蒙古人交换牲畜、皮毛的主要商品。所以,他们只要用手抓一把牛后腿腋下的膘、摸摸羊的脊梁,便知道这头牛或羊大概能宰杀多少肉;提一把羊皮,便知道是六月皮、八月皮还是冬天的季节皮;瞅一眼羊毛,便知道是春天的套子毛还是秋天的秋毛;攥一把粮食,便知道粮食是否饱满和水分多少。另外,哈森对他二人颇为敬重,日常经营从不插手干涉。所以,永盛源经营了一年,生意兴隆,比卢掌柜当家时毫不逊色。

乌云其木格经常到隆盛庄给哈森送手把肉,有时候上街逛完天晚了,便住在永盛源的客房。她和哈森同样不善言谈,但性情温和,举止大方,只是在张瑞元面前常常做出些娇羞之态。张瑞元初做掌柜,心思全放在了生意上,并未在意。梁宝元注意到了,悄悄对他说:“瑞元,我看乌云其木格对你有点儿意思,要不要我向达林太大叔给你提个亲?”张瑞元的心思在邓香如身上,红着脸说:“师兄别耍笑我了,人家达林太大叔是啥出身,咱是啥出身?门不当,户不对,我可不敢高攀。”梁宝元眉毛一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你咋了?你是咱永盛源的三掌柜呀!何况,你生得白净,一表人才,比我这黑炭头招女人喜欢。”张瑞元嘿嘿一笑:“我三掌柜?你还是二掌柜呢!师兄,别鸡毛上秤不压分量了,就咱那点儿股金,三掌柜也就是个虚名。”又说:“师兄,你别光替我操心,还是先惦记你自己吧。”梁宝元鼻子哼一声,轻蔑道:“我?我不急。我爹一个卖凉粉的都没打光棍,我好歹是个二掌柜,能打光棍吗?等我手里有了钱,给你娶个漂亮嫂子看看。”

自从梁宝元说觉得乌云其木格对自己有点儿意思,张瑞元便注意起了乌云其木格。乌云其木格二十岁了,相貌普通,说不上漂亮与丑,一张圆盘大脸,一双大眼睛,眉毛重重的,颧骨高高的,皮肤也不白皙细腻,就算换了汉人的装束,也一眼能认出她是蒙古人。当然,蒙古女人与汉族女人最大的区别是脚。汉族女人从小缠脚,脚缠得越小,越显得婀娜多姿;蒙古女人却是不缠脚的,天生一副大脚板,走路虎虎生风,上马下马,犹如男子一般。张瑞元虽然算是蒙古通,可还是觉得蒙古女人太粗犷憨厚,不如汉族女人娇柔聪慧、善解人意。何况,乌云其木格相貌平平,是那种极为普通的女人。

张瑞元没想到,达林太竟然主动找上门来,提出要把乌云其木格嫁给他。

达林太之所以要把乌云其木格嫁给张瑞元,还要从茂盛店的彭掌柜说起。

彭掌柜的爷爷是乾隆年间应招到隆盛庄垦荒的。初时,朝廷担心汉人和蒙古人走得太近,会联合起来造反,便不允许垦民在垦区定居。垦民每年春天播种时来,秋天收割后须得回老家去。后来,朝廷改变策略,允许垦民定居了,目的是让蒙汉两族互相监督,互相戒备。到了彭掌柜的爹手里,垦荒赚了些钱,就向蒙古人买了几十亩地,举家搬迁过来,在隆盛庄一带定居了。到了彭掌柜手里,他嫌种地又苦又累,还被人看不起,便卖了地,在隆盛庄开了一家经营粮食的字号,取名茂盛店。彭掌柜会做生意,也懂得怎么巴结达林太,让他每年都把收的租子卖给他,所以很快便将茂盛店发展为隆盛庄最大的粮店。张瑞元和彭德生攀了老乡后,常到茂盛店玩耍,时间久了,彭掌柜对张瑞元有了好感。

彭掌柜的妻哥名叫邓和。邓和木匠出身,在隆盛庄开了一家棺材铺。因为老年人都喜欢提前给自己做一副寿材放在厢房,邓和的棺材铺便取了个长寿店的名字。长寿店的生意兴隆和冷清与经营无关,做寿材的人多,死的人多,长寿店便生意兴隆;做寿材的人少,死的人少,长寿店便生意冷清。所以,邓和的家境说不上好坏,只是温饱而已。

邓和有两个闺女,大闺女邓香如,长得不敢说沉鱼落雁,却也水灵灵的有几分姿色。彭掌柜见张瑞元老实憨厚,吃苦耐劳,不但性格好,模样也英俊,而且他经常到茂盛店来,但只要遇上邓香如,便有些心不在焉,而邓香如对张瑞元也颇有好感,只要两人遇上,脸便要露出些羞涩。彭掌柜有心做个媒人,把邓香如许配给张瑞元,可张瑞元不过是窦金魁一个走草地的把头,他怕邓香如受了委屈,几次欲言又止。达林太盘下窦金魁后,张瑞元入股做了三掌柜,和梁宝元一道把个永盛源经营得红红火火,彭掌柜这才下了决心。他知道达林太很看中张瑞元,又是永盛源的东家,便请达林太做媒。

达林太当时支支吾吾地答应了,可第二天又反悔了,来隆盛庄找彭掌柜,弯儿都不拐地说这媒人他不能做。彭掌柜问为什么?达林太不好意思地说:“彭掌柜呀!我达林太对不住朋友了。本来我也想做这个媒,可我的乌云其木格喜欢上了张瑞元,非要嫁给他。”彭掌柜一听便来了气,心说这媒人找的,引狼入室呀!碍着达林太是乌拉哈的章盖,又与自己有多年的生意往来,才没黑了脸,只是不高兴地说:“达林太章盖呀!你说你一个蒙古人,找个汉人女婿做甚?”达林太却说:“咱蒙汉两族在隆盛庄水乳交融多年,还分啥蒙人汉人?再说了,瑞元曾经救过我,我也非常喜欢他。”彭掌柜该说什么呢?他装了一袋烟,冷着脸说:“原来还说你们蒙古人讲信用呢,可从今天的事情看,你们也有出尔反尔的时候。”

这回,轮到达林太不高兴了。他拉下了脸,口气生硬地说道:“啥叫出尔反尔?我们蒙古人心里有话便直说,不像你们汉人,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彭掌柜点着火,吧嗒着烟袋,不满地说:“我们汉人不好,那你还要找个汉人做女婿?算了,天下也不是就瑞元一个好后生。你是蒙古人的章盖,有钱有势,既然你家乌云其木格相中了他,我还有啥话可说?让给你吧,我给香如找个更好的。”达林太听彭掌柜话里有指责他仗势欺人的意思,觉得不好意思了,抱歉地说:“彭掌柜,你也不要生气。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知道你想不想听。”彭掌柜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能有啥好主意?”达林太取出烟袋,也装了一袋烟,吐着烟雾慢腾腾地说:“彭掌柜呀!你别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心里不痛快。这媒人我还想当,你看把你侄女嫁给梁宝元如何?张瑞元才是个三掌柜,梁宝元可是永盛源的二掌柜呀!”彭掌柜心动了些,说道:“宝元那后生倒也不赖,只是他相貌不如瑞元,岁数要比香如大一轮呢。”达林太说:“男人嘛,不在乎长相。你们汉人喜欢娶小媳妇,梁宝元才比你侄女大一轮,不算太大呀!”

达林太这一劝,彭掌柜还真的听了。

达林太不敢怠慢,从茂盛店出来便径直去了永盛源。王顺开过车马店,识字,会打算盘,会记账,达林太盘下窦金魁后,梁宝元和张瑞元举荐他当了账房先生。王顺正在柜台上,见东家来了,忙把达林太带到后面的库房。梁宝元和张瑞元正在库房验皮子,见他过来,忙放下手里的营生,喊学徒赶快给东家沏茶。达林太让张瑞元继续忙,说他找梁宝元有话要说。

梁宝元随达林太到了客厅,达林太在太师椅上坐下,装好一袋烟,学徒马上点着火递过去。达林太抽了两口烟,呷了一口茶,然后让学徒先出去,把自己的来意对梁宝元讲了。梁宝元见东家是来给他说媒的,又听那闺女是彭掌柜妻哥邓和的大闺女,年方二八,岁数比自己小一轮,当即便高兴地答应了。达林太三五句话把梁宝元的事情定了,又让梁宝元去叫张瑞元。梁宝元笑眯眯地和达林太开玩笑说:“东家,您莫不是也要给瑞元说一门亲?”达林太惊异道:“你咋知道的?”梁宝元满脸带笑地说道:“我只是和东家开个玩笑,没想到竟是真的。东家真是热心肠,看来我和瑞元留在永盛源是留对了。”说罢,高兴地去喊张瑞元。

自从入股永盛源,张瑞元就改口叫达林太东家了。他对达林太亲自为乌云其木格提亲既不十分惊讶,也没有十分的惊喜。这其中的原因,一是他心里已经有了邓香如,二是乌云其木格相貌平平。可是,达林太后面的话让他兴奋不已,因为达林太说他已经把乌云其木格的嫁妆准备好了:五百亩上好的滩地,五百亩草场。张瑞元在忻州时,家里只有一亩半地,就是村里的地主也只有三五十亩地而已。他这辈子都没敢想过,自己一文不花便能娶上媳妇,媳妇还能带来一千亩地的陪嫁。他当时便恍如梦中了。

达林太是个痛快人,和彭掌柜一商量,决定择个良辰吉日,将梁宝元和张瑞元的喜事同一天办了。

梁宝元与张瑞元在离永盛源不远的地方找了处院子,各租了两间房,然后在同一天娶了媳妇。邓香如生得容貌清秀,身材婀娜,一双小脚缠成三寸金莲,走起路来犹如风摆杨柳,把个梁宝元看得心里美滋滋的。乌云其木格虽然相貌平平,一双大脚,还因为经常骑马,腿稍有罗圈,但达林太给女儿陪嫁了五百亩滩地、五百亩草场,所以,张瑞元心里更是美滋滋的。只是外人看了有些遗憾,说如果梁宝元娶了乌云其木格,张瑞元娶了邓香如,两对夫妻应该更为般配。

乌云其木格比邓香如大四岁,但梁宝元是张瑞元的师兄,所以她也跟着叫邓香如嫂嫂。两家人住在同一处院子里,走动十分勤快。梁宝元和张瑞元白天在字号,邓香如没事便往乌云其木格那屋跑。起初,乌云其木格喊邓香如嫂嫂时还有些不得劲儿,邓香如听着也脸红。后来习惯了,喊的人喊顺口了,听的人也听顺耳了。张瑞元有了岳父的陪嫁,日子比梁宝元家宽松许多。乌云其木格生性大方,达林太又常常给她送些牛羊肉过来,院子里便经常听到乌云其木格僵硬的汉话:“嫂嫂,快过来剁羊肉馅包饺子了。”

如此过了半年多,邓香如和乌云其木格先后挺起了肚子。十月怀胎,邓香如先生了儿子,起名梁龙,乳名龙龙。而后,乌云其木格也生了,同样是儿子,起名张禄,乳名玉奎。梁龙与张禄从小在一起玩耍,他虽然比张禄大一个月,身体却不如张禄强壮。两个孩子打架,梁龙总是落败。乌云其木格心地善良,便时常惩戒张禄,要他让着哥哥。待到两个孩子四岁时,梁宝元先提出来说:“瑞元,咱俩是师兄弟,两个娃娃咋办呀?要不叫他们结拜了吧?”张瑞元当然同意,便让梁龙和张禄结拜了异姓兄弟。

永盛源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几年下来,梁宝元与张瑞元都赚了不少钱。两人有心计,赚了钱便往字号里投,不但为了钱生钱,还为了各自的股份能多占些。达林太知道两人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是点头同意。

张瑞元的地是租给佃户种的,草场则由哈森替他牧养了牛羊。口外虽然地广人稀,土壤却浅薄,远不及口里土地肥沃。加上无霜期短,只能种些小麦、莜麦、糜子、山药、荞麦及豌豆等成熟期短的耐寒作物,一亩地的收成只有口里的三四成。张瑞元的五百亩滩地,普通年景的租子有一百多石,遇到年景好,租子会更多些。他是达林太章盖的女婿,手里又有钱,在隆盛庄很受尊敬。铺里遇到大事,铺长杜茂远都会请他过去商量。

杜茂远是回春堂药铺的掌柜,铺长是兼职。他是祖传中医,会把脉,救治过许多病人,很受人敬重,隆盛庄人便推举他当了铺长。说来这铺长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不过是每年帮着丰镇的税官收完税后,税官会留下十几块银圆作为犒赏。他家的药铺旁有两间闲房,房子不大,也破旧,不适合做生意,便腾出来做了议事的地方。时间久了,隆盛庄人便把这里称作铺里。

那年秋天,杜茂远突然打发回春堂的伙计过来,说是有急事,要梁宝元和张瑞元赶快到铺里去一趟。梁宝元和张瑞元到铺里时,隆盛庄有头有脸的各家掌柜都已经聚在屋里门外了。杜茂远说,隆盛庄外突然来了数百的西部回民要进庄,四美庄把总康廷儒已经派兵把回民挡在了外面,要大家拿个主意,看怎么处理。

隆盛庄北六里的五福屯有东部回民开的驿站,专门接待从草地贩运牛羊的回民。那些回民人数不多,但很团结,且性情暴烈,惹恼了一个,其余的都会出手相助。现在来的这些西部回民,如果只是路过,倒也无妨,添置些生活用品就走了。可他们若是在隆盛庄定居下来,东西两股回民合在一起,隆盛庄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宁了。杜茂远说他已经打听了,这股西部来的回民不是路过,是想在隆盛庄定居的。众人一听更慌了,一致认为绝不能让这股回民住进隆盛庄,要杜茂远赶快到丰镇向厅署衙门禀告,请厅署衙门务必出告示将这股回民挡在庄外。杜茂远见各家掌柜意见一致,不敢怠慢,急忙往丰镇去了。

这股回民是由甘肃和陕西迁徙而来的。

同治元年,甘肃回族首领马化龙大阿訇回应云南、陕西回族反清起义,率灵州一带五百堡寨回族起事,发动了历时十二年的“陕甘回变”。同治七年,朝廷任命湘军干将左宗棠为统帅,集全国之军力镇压西北回族起义。两军恶战数年,马化龙战败。马化龙被朝廷镇压后,回族上层官员大部降清留用,士卒每人发银五十两,迁往包头和归化。一个名叫马占元的首领带着数百士卒与家眷到了隆盛庄。

杜茂远快马前往丰镇,当天下午便回来了。说丰镇厅署衙门为了保持隆盛庄安定繁荣的局面,已经发了告示,不允许回民进隆盛庄定居。众掌柜听了,方才放心。告示贴在路口,马占元害怕清军赶尽杀绝,不敢违抗,只好带着一干回民在隆盛庄以西的西夭子一带定居下来。他们虽然不可以进隆盛庄定居,却可以到街上采买生活用品。所以,隆盛庄街上经常可以见到西部的回民。那些回民也算安分,从不在街上寻衅闹事。隆盛庄一如既往,安定繁荣。

可是,人祸可免,天灾难避。马占元带着数百回民在西夭子一带住下没几年,绥东突然大旱,灾民扶老携幼,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寻找活路。那境况,不敢说饿殍千里,路上的死尸也是随处可见。灾荒一起,土地便不值钱了。张瑞元看到了机会,接连出手,低价在隆盛庄西买下五百亩地,想着灾荒过了,把地租出去,每年又能多收不少租子。但是,灾荒一起便是两年。隆盛庄虽然开有数家粮店,但粮食都被丰镇、大同的客商高价买走了。四乡农民食不果腹,本地的、外地的,聚集在隆盛庄的灾民有近万人,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马桥街的牲畜市场变成了人市,卖儿子的脖子后面插一根枯草,卖女儿、卖老婆的一概坐在牛板车上,蒙着头,只露出一双小脚供买主挑选。撕心裂肺的哭声此起彼伏,听着让人心碎。

大灾之年,各家字号生意冷清,许多店铺或无人购买,或无货可卖,干脆上了门板,关了铺面。倒是当铺的生意格外红火,尤其一家名叫恒远当的,因为家里有些存粮,便乘机发起难民财。一个金镏子换两碗米,一身半新的衣服只换半碗米。

张瑞元心中愧疚,觉得自己买那五百亩地发的也是难民财。这回,不等杜茂远派人来,他主动去找杜茂远了,不但自己拿出些钱,还要铺里出头,号召隆盛庄各字号的掌柜捐款筹集粮食,救济灾民。此时,各粮店剩余的粮食已经被抢购得寥寥无几,大家只好清仓扫底,筹集了二百余石掺有老鼠屎的杂粮集中起来,统一交由铺里设棚施粥、赈济灾民。

顺风园掌柜王岱贪婪奸猾,看出这是个发财的机会,便去丰镇找做同知的妻舅,央求妻舅给杜茂远写个纸条,将设棚施粥、赈济灾民的事宜交由顺风园操办。杜茂远虽然知道王岱见利忘义,心术不正,但忌惮他妻舅是丰镇同知,还是勉强答应了。王岱的老婆也不是善类,见王岱将二百石杂粮拉回来,骂道:“王岱呀!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这差事除了没有利,还得贴上熬粥的炭,你啥时候变成善人了?”

别看王岱在外面欺行霸市,在家却是惧内。他笑嘻嘻地问老婆:“你没看出设粥棚的利?”他老婆说没看出来。王岱摇着头说:“要不咋说你们女人没见识呢!其实呀,这设粥棚的利大着呢。”王岱的老婆不解,让王岱说说看。王岱得意地奸笑道:“这二百石杂粮,我拿出三成熬粥,剩下七成是谁的?是咱的。若是放在平常年景,一百四十石杂粮也值不了几个钱,可眼下是灾年呀!恒远当两碗米便能换一个金镏子,半碗米就能换一身衣裳,这杂粮可就金贵了。我纵然卖它十倍的价钱,灾民也得喊我活菩萨呢!你算算账,十倍的价钱,这一百四十石杂粮就变成一千四百石了。你知道永盛源的张瑞元吧,达林太陪嫁了乌云其木格五百亩地,张瑞元每年能收近二百石租子。我把这设粥棚的事揽过来,几天就是他近十年的租子呀!”王岱的老婆听他这么一算,立刻眉开眼笑了:“你呀!难怪隆盛庄没人和你打交道呢!啥便宜都能瞅,啥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做,你就不怕老天爷让你下辈子转个灾民?”王岱鼻子哼一声:“我活的是这辈子,管它下辈子转啥?就算转猪转狗,我也认了。”王岱的老婆想想又说:“可是,你把粮食都私吞了,那粥不就稀了吗?”王岱不屑道:“稀就稀点儿呗!都快饿死了,有口稀的就不赖了。”

王岱在顺风园门前搭起席棚,架起数口大锅,点着火开始熬粥了。等着施粥的灾民端着破碗,排出足有一里地远。铺长杜茂远也来了,拿起大勺在大锅里搅搅,蹙着眉头问道:“王掌柜,你这叫粥吗?”王岱嘻嘻地笑着说:“咋不叫粥?稀粥嘛!杜铺长,你不看灾民有多少?就你那二百石杂粮,经得住他们吃?我这是细水长流!”杜茂远把大勺一扔,黑着脸说道:“王掌柜,反正铺里是倾尽所有了,这粥熬得稠还是稀,你心里有数吧?”王岱见杜茂远不高兴了,也拉下了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杜茂远瞥王岱一眼,提醒他说:“王掌柜,你也知道这设粥棚赈灾的差事是如何落在你头上的,你可不要让我这个铺长太难堪了呀!”王岱虽然有恃无恐,但杜茂远在隆盛庄是有威望的人,何况还兼着铺长的名,他也不好太得罪,于是尴尬地笑笑说:“铺长放心,今天不过是第一天,明天我让伙计多加些米,粥一定会比今天的稠。”

回到家里,王岱愁眉不展。老婆问他怎么了,王岱把杜茂远嫌赈灾的粥太稀的事说了。他老婆想了半天,突然出去找了些生石灰回来。王岱不解,老婆说她听人讲过,往粥锅里撒些生石灰,不但粥可以变稠,还省火呢。两口子在自家锅里试了,果然如此。王岱高兴地说:“这法子真好,明天就按你的法子熬粥。”

第二天,王岱依法炮制,粥果然比原来稠了许多。然而,粥喝进灾民的肚子,却是火烧火燎的发胀。如此过了两天,便有灾民陆续死亡。王岱疑惑地问他老婆,灾民无故死亡,是不是粥锅里撒了生石灰的缘故。他老婆说哪会呢,又说人的命天注定,不该死的,饿上十天半月也死不了;该死的,就算不喝撒了生石灰的粥也会死。何况,灾民死得多了,来喝粥的便少了,还能省下些粮食卖高价呢。

张瑞元听说灾民陆续死亡,心生疑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王岱。王岱一向心术不正,莫非他在粥里搞了什么名堂?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悄悄地躲在粥棚附近看,见锅底刚点着火,不等水冒气,王岱便往锅里下了米,然后又往锅里扔进些白色的东西,锅里忽地冒起一股白气,接着立刻便沸腾了。张瑞元恍然大悟,果然是王岱搞的鬼。

张瑞元不敢怠慢,急忙赶到杜茂远家。杜茂远刚起来,正在洗漱,见张瑞元大清早地来了,且神色慌张,便问他出什么事了。张瑞元愤怒地将自己见到的事情对杜茂远讲了,杜茂远对王岱也没有好感,震惊地说:“好个心狠手毒的王岱,这种昧良心钱也敢赚?”张瑞元不客气地说:“是呀!王岱能揽上开设粥棚、赈济灾民的差事,是您杜铺长点的头。我也知道杜铺长的难处,王岱的妻舅是丰镇厅署衙门的同知。他自恃靠山强硬,知道您杜铺长不敢把他如何。”杜茂远想想也是,搓着手说:“哎呀,那该咋办呢?人命关天,照现在这死法,怕是用不了十天半月,近万灾民就要死个精光了。”张瑞元闷头抽了两袋烟,拍一把大腿道:“杜铺长,我看咱们往四美庄走一趟吧。”杜茂远愣怔了一下,咧嘴笑了:“对,咱们找康侉子去。康侉子疾恶如仇,这事儿只有他能管,也只有他敢管。”

康侉子便是朝廷设在四美庄兵营的把总康廷儒。康廷儒是直隶人,从小习武,练得一身好功夫。

康廷儒的父亲是开饭馆的。康廷儒十九岁那年,县里一个恶少带着两个狐朋狗友到饭馆吃饭,酒喝多了时,嫌饭馆的伙计怠慢,大打出手,将一个小伙计拳打脚踢个没完没了。他父亲上前劝阻,被那恶少三拳两脚打得鼻口流血。这时,康廷儒回来了,见状勃然大怒,与那恶少动起手来。恶少的两个朋友都知道康廷儒这号人,顿时作鸟兽散。唯有那恶少醉得厉害,想凭自己也练过几天拳脚逞个英雄,结果被康廷儒一顿暴打,倒在地上不出气了。康廷儒见出了人命,又知道那恶少有亲戚在朝里为官,便连夜出逃,走口外到了丰镇。当时,口外很少有会武艺的,丰镇的官军便请康廷儒做了武术教官。康廷儒生性豪爽,为人仗义,颇受官军喜欢。做了几年武术教官,他便被提拔到四美庄当了把总。

张瑞元初到隆盛庄时,便听王顺向他介绍过四美庄。他本以为四美庄是因为出过四个美人而得名,问王顺,王顺说不是,说四美庄之所以叫四美庄,是因为四美庄最初的四户人家,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美”字。

张瑞元和杜茂远赶到四美庄时,康廷儒正在校场操练士兵。两人在一旁边看边等,直到操练完毕,才去见康廷儒。

康廷儒经常到隆盛庄巡视,有时候还会溜达到杜茂远的回春堂打个招呼,询问一番。杜茂远知道康廷儒喜欢喝酒,遇到快晌午了时,便会留康廷儒到饭馆吃顿饭。康廷儒好酒,而张瑞元是隆盛庄唯一能陪康廷儒喝到最后的掌柜。所以,每次吃饭,康廷儒都要让杜茂远喊上张瑞元。张瑞元一直信奉山西人“请人不得不大气,过日子不得不仔细”的老话,娶了乌云其木格后,家境虽然宽裕了,过日子依然节俭,只是为朋友不像过去那样抠门了。每次陪康廷儒喝酒,他都抢着把账结了。好在康廷儒虽然好酒,却不挑剔,随便找个小饭馆,要两个家常菜、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大豆即可,也花不了几个钱。只是康廷儒性情中人,要么不喝,要喝便要喝醉为好。他一直厌恶王岱,王岱几次请他到顺风园吃饭,他都拒绝了。

康廷儒对杜茂远和张瑞元的到来很是惊讶,因为他二人除非有事,是不会到四美庄来的。他问道:“咦?杜铺长和张掌柜都是大忙人,今天怎么屈驾到我这四美庄来了?唉!这两年闹饥荒,不然,我就给你们杀猪宰羊了。这样吧,我让士兵买只鸡回来,委屈两位贵客将就将就。好在酒有的是,今天和张掌柜喝个一醉方休。”说罢,命士兵赶快沏茶。杜茂远心里着急,连忙止住说:“茶就别沏了。康把总,隆盛庄出大事了。”康廷儒忽地站起来:“出啥大事了?是回民造反了还是灾民造反了?”张瑞元接过话说:“不是造反,是灾民死人了。”康廷儒吁口气,坐下说:“吓了我一跳。如此重的灾年,死几个灾民也不算奇怪。”杜茂远心情沉重地说:“康把总,不是死几个灾民的事,是灾民接二连三地死,就这么几天,已经死了有近百号人。”康廷儒觉得奇怪,说道:“不会吧,你们不是已经开设粥棚赈灾了吗?怎么还会死那么多人?”杜茂远苦着脸,朝张瑞元努努嘴说:“康把总,你让张掌柜细细地讲吧。”

张瑞元把他在顺风园门口见到的情形对康廷儒讲了,康廷儒听得勃然大怒,骂道:“好个王岱,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来?上百条人命呀!”张瑞元说:“可不是,所以我们才来找康把总,看如何是好。”康廷儒问杜茂远说:“杜铺长,你是一铺之长,怎么不把王岱抓起来呢?”杜茂远苦笑道:“康把总,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个铺长有多大的能耐。说白了,这是众人抬举,才让我当这个铺长的。且不说王岱的靠山有多硬,就说你让我抓他,我拿啥抓?我有兵吗?自己拿根绳子去捆他呀?我可没那个胆儿,也没那个本事。”康廷儒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蹙着眉头说:“按职责,我只管造反闹事的,不管这些地方事务。可如今出了这么些人命,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走,我随你们到隆盛庄走一趟,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我就宰了那黑心的王岱。”

康廷儒带了两个士兵,随杜茂远和张瑞元到了隆盛庄。

顺风园门口的粥棚前依然排着等待施粥的灾民,王岱见康廷儒带着兵来了,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赔着笑脸打招呼说:“康把总来了呀?快进屋歇歇,喝口茶,晌午就在我这儿吃吧。我新雇了个厨子,有几道拿手好菜呢。”康廷儒不理王岱,夺过盛粥的大勺在锅底搅搅,问道:“王掌柜,你这粥熬得挺稠嘛!”王岱点头哈腰地说:“那是,粥不稠,灾民哪能填饱肚子?”康廷儒舀一勺粥放在鼻子前闻闻,一股刺鼻的味道直钻脑门,立刻知道张瑞元说的是真的了。他黑着脸问王岱说:“王掌柜,你这粥锅里放了什么东西,味道怎的如此呛人?”王岱头上沁出一层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是吗?哦,这些粮食都是仓底陈粮,有耗子屎,还有不少发霉了,所以,味道就不好了。不过,味道不好也是粮食,灾年嘛,只能将就了。”康廷儒冷笑一声:“不对吧!就算粮食发了霉,也不会是这样的味道。”说罢,把粥勺往王岱面前一送:“王掌柜,你给我把这勺粥喝了。你若喝下去,这粥里便没有掺别的东西;你若不喝,我就要公事公办了。”王岱哪里敢喝?他双手推开粥勺说:“康把总,你这是做甚?有话咱好好说嘛!”嘴贴近康廷儒的耳朵悄声道,“康把总,这里面的好处,我给您留着呢。”

康廷儒天性耿直,不买王岱的账。他一把揪住王岱的领口,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喝道:“王岱,我康廷儒不是贪官,不吃你这一套。你如实招来,粥锅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王岱支支吾吾,还要狡辩。康廷儒扬起手掌便是两个大嘴巴子,喝道:“王岱,你说还是不说?”康廷儒是练武之人,两个大嘴巴子的分量与常人不同,王岱被打得眼冒金星,脱口说道:“生石灰,是生石灰!”康廷儒听王岱在粥锅里放了生石灰,气得脸都变了颜色。他把王岱往士兵面前一推,喝道:“给我绑了,押到杜铺长那里治罪。”

杜茂远已经在铺里等着了,见康廷儒把王岱绑来,猜到王岱已经招供。不待他问,康廷儒怒气冲冲地把王岱在粥锅里放生石灰的事说了,问他该如何处置。杜茂远不敢大意行事,说让康廷儒做主。康廷儒让士兵把王岱先关押进里间,准备和杜茂远细细商量。事情的真相在灾民中传开,数千灾民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门口,要求杀了王岱,为冤死的灾民偿命。王岱的老婆听了信儿,披头散发地赶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带闹,放泼地喊着,说粥锅里放生石灰是她的主意,和王岱毫不相干,要杜茂远把王岱放了;又提醒康廷儒和杜茂远,说她舅舅是丰镇厅署衙门的同知,康廷儒的把总和杜茂远的铺长都要归她舅舅管辖。杜茂远自然忌惮,可为人正直、性情暴躁的康廷儒却不吃这套,说道:“既然主意是你出的,那就连你一并绑了。”

康廷儒喝令士兵将王岱的老婆绑了,王岱的老婆又抓又挠,哭叫着喊道:“绑了老娘又如何?案子到了老娘舅舅手里,老娘汗毛都伤不了一根。”康廷儒大怒,上前便是一记耳光,说道:“同知也得讲公理,你身上负的是近百条人命,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王岱的老婆被康廷儒的气势唬住了,一边号啕,一边任由士兵将她绑了。

把王岱夫妇关押起来后,杜茂远为难了,问康廷儒该如何处置。康廷儒余怒未消,说道:“近百条人命,不砍了两个畜生的脑袋,民愤难平呀!”杜茂远听康廷儒要杀王岱夫妇,连忙摆手说:“康把总不可莽撞,就算他们犯了天大的罪,隆盛庄也没有杀人的权力。这样吧,咱把他们押到丰镇,交由厅署衙门处置,如何?”康廷儒指着门外上千愤怒的灾民说:“杜铺长,你昏头了吧?你看看外面,只要把王岱夫妇押出去,怕是出不了隆盛庄,两个畜生便要被灾民生吞活剥了。”杜茂远想想也是,便说:“那只有我跑一趟丰镇了,要死的让衙门派刽子手来,要活的也让衙门派衙役来押。康把总,你看如何?”康廷儒同意道:“也只有这样了,杜铺长快去快回。”

杜茂远快马去了丰镇,丰镇同知听说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近百条人命,心知这罪不轻,还是把他们先押到丰镇厅署衙门,再想办法保全性命吧!便派了四个衙役,随杜茂远一同前往隆盛庄押解王岱夫妇。岂知,杜茂远刚进隆盛庄,便听人说康廷儒怕众怒难犯,已经将王岱夫妇绑到西河湾准备砍头了。

杜茂远与四名衙役急忙打马赶往西河湾,远远地就看见河滩上黑压压地聚着一片人。杜茂远一边打马开道,一边高声喊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却不想,杜茂远不喊还没事,他这一喊,只见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忽地闪了两道寒光。待他打马到了跟前,王岱夫妇已经身首分离。杜茂远抱怨说:“康把总,你没听见我喊刀下留人吗?”康廷儒撇撇嘴,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头说:“留啥留?我听见杜铺长的声音时,两个畜生的脑袋已经被砍下来了。”杜茂远叹息一声道:“唉!康把总,咱不是说好的吗?你咋不等我回来,便先把人砍了?”康廷儒微微一笑,悄声道:“杜铺长,我就是怕同知大人要保全这两个畜生的性命,才先斩后奏的。不过你放心,厅署衙门不会追究,近百条人命,任他是谁都担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