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已死[1]
阿诺德·波特利博士是一位古代史教授,这一点本身并不危险。但他看上去也是活脱脱一副古代史教授的样子,于是便有了机会将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假如波特利博士天生就有又大又方的下巴、锐利的眼神,再配上鹰钩鼻和宽肩膀,撒迪厄斯·阿拉曼——年代观测系的主任——可能就会采取适当的行动。
然而,站到撒迪厄斯·阿拉曼桌子前的波特利博士显然脾气温和:一对浅蓝色的眼睛惆怅地看着阿拉曼,两眼之间长着一只塌鼻子;小小的身形,穿着整齐,似乎盖着“小人物”的戳记;薄薄的棕色头发,擦得恰到好处的鞋子,活脱脱一副保守的中产阶级打扮。
阿拉曼随意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波特利博士?”
波特利博士的嗓音很轻柔,跟他的形象很是般配:“阿拉曼先生,我来找你,因为你是年代观测方面的一把手。”
阿拉曼笑了:“并不是。我上面还有全球研究专员,在他之上还有联合国秘书长。当然,在他们二人之上,还有地球上的公民。”
波特利博士摇了摇头:“他们对年代观测不感兴趣。我来找你,先生,是因为两年来为了我的古代迦太基研究,我一直在试图获取时间窗的许可,也就是年代观测的许可。但我没能获得。我的研究手续完备,我的研究方向也并无不妥之处,然而——”
“我相信这跟你的研究方向无关。”阿拉曼沉吟道。他打开贴有波特利名字的文件夹,翻看着里面薄薄的几页复印纸。这些都是马尔蒂瓦克[2]生成的,它那硕大的拟人大脑里保存着系里所有的记录。当谈话结束后,这几页纸会被销毁。日后,当有需要时,短短几分钟之内它仍能再生成一份。
阿拉曼翻页时,波特利的声音一直在单调地持续着。
这位历史学家在说:“我想强调,我的问题很重要。迦太基是古代商业社会的顶点。在古代社会中,与原子时代之前的美国最有可比性的就是罗马前的迦太基。在维京人出现之前,他们是最勇敢的水手和探险家,比被高估的希腊人强多了。
“对迦太基了解越多,我们的收获也就越大。然而,我们仅有的知识都来自他们死敌的记录,也就是希腊人和罗马人的记录。迦太基人从来没有写过什么为自己正名,即使写过,这些记录也都遗失了。因此,迦太基人成了历史上最有名的恶棍之一,显然这并不公平。时间窗或许能改正这一错误。”
他还说了很多。
阿拉曼依旧在翻看面前的复印件。他说:“你应该知道,波特利博士,年代观测,或是你口中的时间窗,是个困难的过程。”
被打断了的波特利博士皱了下眉头,说道:“我只要求观测几处选定的时间和地点。”
阿拉曼叹了口气:“即便只是几处,甚至只是一处……它也是一门精确到难以想象的艺术。这里面涉及调焦——找到合适的场景并捕获它。还有声音的同步,这需要完全独立的电路。”
“我的问题非常重要,它值得付出这些努力。”
“是的,先生,毫无疑问。”阿拉曼脱口而出,否认他人研究工作的重要性是一种难以原谅的无礼行为,“但你必须理解,即使是最简单的观测,也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工作。等待使用年代观测的队伍很长,等着使用马尔蒂瓦克的人就更多了,马尔蒂瓦克掌握着控制系统。”
波特利不悦地摇了摇头:“你什么都帮不了吗?两年了——”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先生。我很抱歉……抽烟吗?”
听到提议后,历史学家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眼睛也突然盯着冲他递过来的烟盒瞪大了。阿拉曼吃了一惊,收回了烟盒。他做了个想要从里面给自己拿根烟的动作,又改变了主意。
看到烟盒被收起来,波特利掩饰不住地松了口气。他说:“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尽可能地靠前排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阿拉曼笑了。有人在类似的情形下提出过用钱来买通,当然行不通。他说:“优先权是计算机排定的。我无权擅自改变。”
波特利僵硬地站起了身。他的身高大约五英尺[3]半:“那好吧,再见,先生。”
“再见,波特利博士。我真的很抱歉。”
他伸出了手,波特利微微握了握。
历史学家离开了。阿拉曼按铃把秘书叫了进来,把文件夹递给了她。
“把这个,”他说,“处理了吧。”
又剩自己一个人了,他苦涩地笑了笑。在他为人类服务的四分之一个世纪之中,他经常仰仗一项技能——拒绝。
至少这家伙还容易打发。有时他还要施加学术上的压力,甚至收回经费。
五分钟之后,他已然忘了波特利博士。后来回想起来,他在当时也没预感到任何危险。
在产生挫折感的第一年,阿诺德·波特利感受到的也仅仅是挫折感。然而,到了第二年,挫折感令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先是感到了害怕,随后是着迷。有两件事阻止了他把想法变成行动,虽然他的想法有违学术道德,但这两个阻碍都与此无关。
第一是他还有希望,政府总有一天会颁下许可证,他也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了。这个希望在跟阿拉曼的谈话结束之后破灭了。
第二跟希望完全不沾边,而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他不是个物理学家,他也不认识哪个物理学家能提供这样的帮助。大学物理系的家伙们手头经费都充裕,各自埋头于自己的研究。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会当作没听见,最差的结果是他们会举报他学术不端,搞得他连最基本的迦太基研究经费都会被剥夺。
他不能承受这个风险。但年代观测又是唯一能深入其研究领域的方法。没了它,跟经费被剥夺了也没什么两样。
其实,有迹象表明第二个障碍或许能得以扫除,而且该迹象出现在他与阿拉曼谈话的一周之前,但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它发生在教职员工的茶话会上。波特利雷打不动地参加这项活动,因为他把它当作工作内容的一部分,而他对工作一向是相当严谨的。不过,出席归出席,他并不会把跟人聊天或交新朋友当成自己的责任。他会有节制地喝上一两杯,和主任或刚好在场的系领导们友好地聊上一两句,对其他人挤出一丝微笑,最后早早地离开。
在最近一次的茶话会上,照他平常的习惯,他不会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一位安静得甚至有些突兀的年轻人。他肯定不会想要跟这个年轻人聊天。然而,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破例了,做出了跟自己的本性完全相悖的行为。
那天早上,波特利太太在吃早餐时悲戚地声称自己又梦到了劳拉,这次的劳拉已经长大了,却仍然保持着三岁时的脸庞,显示她是他们的孩子。波特利没有打断她,过去他还会跟她起争执,说她太沉湎于过去和死亡。劳拉不会回来了,不管做什么梦也好,谈什么话也罢。不过,只要卡洛琳感到安慰,那就让她做梦,让她说吧。
但当波特利那天早上去往学校时,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被卡洛琳的情绪影响了。劳拉长大了!她死了都快二十年了,他们唯一的孩子,此生的唯一。一直以来,每当他想起她时,她始终是三岁的模样。
此刻,他暗自思忖着:如果她还活着,她不应该还是三岁,应该快二十三岁了。
他无助地想象起了劳拉渐渐长大的样子,一直长到二十三岁。他觉得好难。
但他还是尽力想了:劳拉化妆了。劳拉跟男孩子约会了。劳拉——结婚了!
就是在这一刻,波特利看到了那个站在教职员工圈子外围的年轻人。波特利不切实际地遐想着,劳拉可能就会嫁给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有可能就是他本人……
劳拉可能会在大学里碰到他。也可能是哪个晚上,波特利夫妇会邀请他来赴晚宴。他们可能会对彼此产生兴趣。劳拉肯定会出落得很标致,而这个年轻人长得也不赖。他的肤色较深,脸庞俊俏,衣着却随意。
白日梦很快就醒了,然而波特利依然傻乎乎地在盯着年轻人看,没把他当成陌生人,而是另一场人生中可能的女婿。他下意识地走向了那个人,几乎像在梦游。
他伸出了手:“我是历史学系的阿诺德·波特利。你是新来的?”
年轻人显得略有些惊讶,忙不迭地把酒杯换到了左手,好腾出右手来跟他握手:“我叫乔纳斯·福斯特,先生。我是物理系的新讲师。这学期才开始的。”
波特利点了点头:“希望你能在此过得愉快,事业进步。”
谈话到此结束了。波特利终于回过神来,觉得尴尬,便走开了。他回头看过一次,但亲密关系的假象已经消失了。事实就是事实,他不禁为自己陷入了妻子有关劳拉的蠢话而气恼。
然而,一个星期之后,甚至当着阿拉曼的面,那个年轻人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物理系的讲师。一个新讲师。他当时是聋了吗?耳朵和大脑之间发生了短路,还是因为就要和年代观测系主任会面所以触发了某种自动抑制机制?
但会面失败了。因为想到了那个只聊过一两句的年轻人,波特利没有再展开他的请求。他巴不得马上就离开。
在回大学的特快旋翼机上,他希望自己是个迷信的人。那样他就能说服自己,那次随意的、无意义的会面其实是上苍刻意安排的,是命运使然。
乔纳斯·福斯特对学术生活并不陌生:漫长而又坎坷的博士学位攻读之路会把任何一个新人变成老手;博士后时的助教任务又充当了增强剂。
而现在他成了乔纳斯·福斯特讲师,下一步是要取得教授资格。于是,他发现自己和其他教授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关系。
一方面,他们对自己未来的升职有投票权。另一方面,在游戏如此早期的阶段,他还没法搞清教授之中谁能够跟系主任或校长说上话。他并不想成为校园里的政治家,况且,恐怕他也没这方面的能力,没有必要为了证明这一点而卷入风暴。
因此,福斯特倾听着这位举止温和却隐约有些局促的历史学家,并没有让他闭嘴、打发他走——这显然是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波特利。此人曾在茶话会上跟他搭讪(茶话会本身很无聊)。这家伙只跟他生硬地聊了两句,眼睛不知怎的还湿润了,然后仿佛突然清醒了,又匆匆离开了。
当时福斯特觉得他挺可笑,但此刻他却觉得波特利可能是有意来结识他的,确切地说,是故意给他留下那种印象,让自己显得如同一只古怪的鸭子,古怪但无害。此刻,波特利可能正在揣测他的想法,寻找着他内心斗争的迹象。当然,在深交之前,这么做也无可厚非。然而波特利可能是认真的,可能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或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可能就是一个危险分子。
福斯特嘟囔了一句:“这个嘛——”为了给自己争取点时间,他拿出了一盒烟,作势要给波特利递上一根,先给他点上,然后再慢慢地给自己也点一根。
但波特利马上就开口了:“福斯特博士,请别抽烟。”
福斯特吓了一跳:“对不起,先生。”
“没事。我才要说对不起。我受不了烟味,我有洁癖。对不起。”
他的脸色都发白了。福斯特收起了烟。
福斯特一边忍受着烟瘾,一边字斟句酌地说道:“你来征求我的建议,我感到很荣幸,波特利博士。但我不是一个中微子[4]学家,在这个领域里我并不专业。即使连提供建议都超过了我的能力范围,坦白地讲,我都没怎么听懂你讲的。”
历史学家的脸色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中微子学家?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呢。你还没拿到过任何经费,不是吗?”
“这才是我的第一个学期。”
“我知道。我猜你甚至还没申请过任何经费吧。”
福斯特勉强笑了笑。进入大学三个月了,他还没能准备好将申请经费的材料递交给职业的科学作者,更别说递给研究委员会了。
(幸运的是,他的系主任还算宽容。“不用着急,福斯特,”他说,“先整理好你的思路。确保你知道自己的方向,知道它通往哪里,因为一旦你拿到了经费,你的专业就正式确定了,不管是好是坏,它将成为你职业生涯的方向。”这话听着像是老生常谈,但老生常谈通常也意味着真理,福斯特也承认这一点。)
福斯特说:“波特利博士,我受的教育和我本人的爱好都是重子学,我还辅修过引力子学。我在申请这个职位时就是这么描述自己的。重子学还不是我正式的专业方向,但今后会是。至于中微子,我甚至都没学过这门学科。”
“为什么没有?”波特利追问道。
福斯特愣了愣。这种对他人专业状况粗鲁的好奇心总是令他不舒服。他用尽量克制的语气坦承道:“我的大学里没有中微子这门课。”
“上帝啊,你上的哪所大学?”
“麻省理工。”福斯特平静地说。
“他们不教中微子?”
“不教。”福斯特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不自觉地开始了辩解,“中微子是一门非常专业的课程,现实意义却不大。年代观测或许用得上它,但也就这么一个现实的应用,而且它也走入了死胡同。”
历史学家急切地盯着他:“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中微子学家?”
“我不知道。”福斯特直白地说道。
“那么,你知道有哪所学校教中微子吗?”
“我不知道。”
波特利机械地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愉悦的成分。
福斯特讨厌这个笑容,觉得它对自己是种侮辱,脾气也上来了。他脱口说道:“先生,我想提醒你,你已经越界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你对任何一种物理学的兴趣,专业式的兴趣,是——”他停住了,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
“学术不端?”
“是的,波特利博士。”
“我的研究驱使我进入了物理学。”波特利严肃地低语了一句。
“你该去找研究委员会。假如他们允许——”
“我已经去过了,没能解决我的问题。”
“那显然你该放弃你的想法。”福斯特知道自己听上去有些假正经,但他不想让这家伙诱导自己说出什么不妥的话。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不该冒愚蠢的风险。
显然,这句话刺激到了波特利。这家伙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冒出了一连串急促的、不妥的话语。
他说,学者只有在他们能够自由地追寻自己的兴趣时才真正算得上自由。他说,研究一旦被强制禁锢在那些掌管钱包的家伙预设的范围内,就不是研究了,而是奴役,只会停滞不前。他说,没有任何人能够决定他人在学术上的兴趣。
福斯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这些说法都不新鲜,他听到学生们这么说过,为了吓到他们的教授;他也曾这么说过一两次,只是为了好玩。任何一个学习过科学史的人都知道,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想法。
然而,令福斯特不解的是,一个现代的学者能够说出这派胡言,几乎有悖于常识。没人会鼓吹管理工厂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工人都按照各自当下的喜好来工作,或是让水手按照各自随意且矛盾的想法来控制货轮。在上述两种情形下,理当存在某种形式的中央控制单位。为什么指引和命令能使工厂和货轮获益,却不能让科学研究获益呢?
有人可能会说人类的大脑和货轮或工厂有本质的不同,但科学研究的历史证明刚好相反。
当科学还在早期,已知世界所有的或绝大部分的知识都掌握在单个的大脑里,确实没有必要加以指引。在还没有地图的无知世界里随意游荡,有时会误打误撞地做出惊人的发现。
但随着知识的增长,在准备前往未知世界的旅程之前,需要吸收越来越多的数据,才能令旅程有意义。人类必须区分专业。此外,研究员需要的资源实在太多,一整个他本人无法集全的图书馆、一整套他本人无力承担的仪器设备,等等。渐渐地,单个的研究员让位给了研究小组和研究院。
研究所需的经费也随着设备的增多而变得越来越庞大。现在还有哪个大学小到连一台迷你核反应堆或三级计算机都没有?
几个世纪之前,个人已无力资助研究了。到了20世纪40年代,只有政府、大企业、大学或研究院才有能力资助基础研究。
到了20世纪60年代,甚至连最大的大学都要完全依赖政府的经费,而研究院只能凭借税收优惠和公众的支持才能存活。到了21世纪初,工业集团变成了世界政府的分支,因此在那以后,研究的经费来源继而到研究的方向,自然变得中央集权,处于政府部门的控制之下。
这一切都是自然发展的。科学的每个分支都完美地契合了公众的需要,不同的分支之间合作紧密。过去半个世纪所取得的重大进展足以证实,科学并没有陷入停滞状态。
福斯特想说的这些话还没怎么说出口,就被波特利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你在重复官方的宣传。你眼前就有一个例子,足以证明官方观点的错误。你没意识到吗?”
“坦白地讲,没有。”
“那好,你为什么说时间窗走入了死胡同?为什么中微子不重要?你就是这么说的,说得那么确定,但你从来没学过。你说自己对此一点都不懂,你的学校甚至都不教——”
“连学校都不教,这还不足以证明它不重要吗?”
“哦,明白了。因为它不重要,所以才不教。因为它不教,所以才不重要。这种逻辑能让你满意吗?”
福斯特觉得有点晕了:“书里是这么说的。”
“够了。书里说中微子不重要。你的教授也这么跟你说,因为他在书里读到了。书里这么说,因为有教授是这么写的。有谁是根据个人的经验和知识才这么说的吗?有谁做过研究?你知道有谁吗?”
福斯特说:“我觉得再这么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波特利博士。我还有工作——”
“再给我一分钟。我只想让你听听这个,看看你会有什么想法。我认为政府在积极地压制中微子和年代观测的基础研究。他们在压制年代观测的应用。”
“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他们能办到。这就是政府控制下的研究。假如他们拒绝给某个分支学科经费,那个分支就会死。他们杀死了中微子。他们能办到,而且已经办到了。”
“但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找到答案。假如我懂得足够多,我就自己去找了。我来找你,因为你是个新人,刚完成全新的教育。难道你的知识血管已经硬化了吗?你不再有好奇心了吗?你不想搞懂吗?你不想寻找答案吗?”
历史学家热切地盯着福斯特的脸。他们两人的鼻子间只隔了几英寸[5],但福斯特的思绪一片混乱,以至于都忘了后退。
按理说,他该叫波特利赶紧离开。有必要的话,他该一脚把波特利踢开。
阻止了他的并不是对年纪或职位的尊敬,肯定也不是因为波特利的言辞说服了他。他只是对自己的母校略有些失望。
为什么麻省理工不教中微子?此时此刻,他回想起来,图书馆里可能连一本中微子的书都没有。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开始琢磨这个问题。
这是灾难的开端。
卡洛琳·波特利曾经是个有魅力的女人。现在,遇到某些场合,例如晚宴或是大学活动,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她,还是能让人一窥当初的风采。
在普通的场合下,她挺邋遢的。她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会用这个词来描述自己。年复一年,她长胖了不少,但臃肿的模样不仅仅是脂肪的功劳。她的肌肉都衰减了,变得软弱无力,因此她走路时有些蹒跚;眼皮也松弛了,脸颊耷拉下来,甚至连灰色的头发都似乎累了,软塌塌的,现在的直发似乎是在重力面前躺平的结果。
卡洛琳·波特利看着镜中的自己,承认今天自己的状态不怎么样。她也知道原因。
因为梦到了劳拉。一个陌生的劳拉,已经长大了。她一直哀怨到了今天。
不过,她后悔跟阿诺德提起了。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什么不寻常的,但他就是被影响了。那天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可能是因为他在为与那位政府里的大人物的会面做准备(他一直说不抱有成功的希望),但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梦。
还是从前的样子更好,他会冲她大声喊:“让死者安息吧,卡洛琳!谈论她不会把她带回来,梦也不会。”
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好受,非常不好受。那一天,她没在家,她一直都为此自责不已。假如她待在家里,假如她没有进行不必要的购物活动,那他们两个都会留在现场。其中一个可能会救了劳拉。
可怜的阿诺德没能成功。上苍做证,他尽力了。他自己都差点死了。他从燃烧的房子里现身,痛苦地蹒跚着,伤痕累累,呼吸困难,眼睛都几乎瞎了,怀里抱着死去的劳拉。
噩梦就此盘桓,再也没有离开过。
从那以后,阿诺德慢慢地长出了一身“外壳”。他养成了一种温和的冷漠,没东西能穿透,没有火花。他成了一个清教徒,甚至放弃了他的小小恶习,不再抽烟,戒掉了偶尔骂脏话的嗜好。他取得了研究迦太基新历史的经费,并为此付出了全身心的努力。
她帮过他。她收集参考资料,整理他的笔记,并为它们拍了微缩胶片,然后就突然收手了。
一天晚上,她突然离开书桌,冲进洗手间,剧烈地干呕起来。她丈夫不安地跟着她。
“卡洛琳,怎么啦?”
喝了口白兰地之后,她平静下来。她说:“是真的吗?他们真这么做过?”
“谁做过?”
“迦太基人。”
他盯着她,她拐着弯儿说了出来。她没法直说。
迦太基人似乎崇拜摩洛神,摩洛神是一个中空的铜像,肚子里有个火炉。在国家的危急时刻,祭司与民众会聚集到他身边,在举行适当的仪式和祷告之后,将活生生的婴儿们扔进火焰之中。
在那关键的时刻之前,婴儿被喂了蜜饯,避免牺牲的功效被惊恐的哭声破坏。那一刻之后,鼓声响起,以淹没婴儿尖叫的那几秒钟。父母也都在场,他们应该还觉得欣慰,因为牺牲是为了取悦神灵……
阿诺德·波特利不悦地皱起眉头。那是一派胡言,他告诉她,都是迦太基的敌人编的。他早该提醒她的。毕竟,这种宣传性的谎言还是挺常见的。据希腊人称,古代的希伯来人在他们的圣殿之中供奉着一颗骡子的脑袋。而据罗马人所说,野蛮的基督徒憎恨所有的人类,他们将异教徒的孩子活埋在地下墓穴之中。
“那他们没这么干过?”卡洛琳问道。
“我相信他们没干过。原始的腓尼基人可能干过。活人祭祀在原始文明中很常见,但鼎盛时期的迦太基不是原始文明。活人祭祀通常会被象征性的行为替代,比如割包皮。希腊人和罗马人可能把某些迦太基的象征行为误认为是原始的真实场景,要么是出于误会,要么是出于恶意。”
“你肯定吗?”
“我还不能肯定,卡洛琳,但等我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后,我会申请使用年代观测,这么一来,就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
“年代观测?”
“时间窗。我们可以聚焦处于危急时刻的迦太基,比如公元前202年大西庇阿[6]登陆的那一刻,用我们自己的眼睛观察实际情况。你会看到我是对的。”
他拍了拍她,鼓励地笑了笑,但她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每天都梦到了劳拉。她再也没帮他做迦太基的项目。他也没要求过。
此刻,她强打起精神,等着他回来。他回到城里后,给她打了个视频电话,跟她说他已经见了政府里的家伙,结果不出所料。这意味着他失败了,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挫败感,视频中的他也没有萎靡之处。他说,在回家之前,他还要去办一件小事。
这意味着他会晚回来。没关系,他们两人都不怎么关心晚餐是否准点,也不关心什么时候要把菜从冰箱里拿出来,或是要拿哪种菜出来,或是何时要启动菜上的自热装置。
他到家之后,她吃了一惊。他身上看不出明显的懊恼的痕迹。他一本正经地亲了她,笑了笑,脱下帽子,询问在他离开期间家里是否都好。一切显得几乎完全正常,几乎。
她学会了注意细节,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之中,她注意到了一种急匆匆的态度。对于早已习惯他一切的她来说,他明显带着紧张的情绪。
她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后天晚上有位客人要来吃晚饭,卡洛琳。你介意吗?”
“当然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吗?”
“不是。是个年轻的讲师。新来的。我跟他说好了。”他突然靠近了她,抓住了她的双肘,保持了一小会儿,然后又迟疑地放开了,仿佛因为显露了情绪而感到不安。
他说:“我差点没能说动他。难以想象,可怕,真可怕,我们都习惯屈从,都对捆绑着我们的缰绳麻木不仁。”
波特利夫人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但一年多以来,她看着他变得越来越负面,对政府的批评也变得越来越大胆。她说:“你没跟他说什么蠢话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蠢话?他会帮我做些中微子方面的工作。”
波特利夫人完全不懂“中微子”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但她确定它和历史学无关。她轻声说道:“阿诺德,我不希望你这么做。你会失去教职。它属于——”
“它属于学术不端,亲爱的,”他说,“你想说的就是这个词。很好,我就学术不端了。假如政府不准我推进研究,那我就自己来。我这么做了之后,其他人就会跟随……即使他们不跟,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迦太基,是人类的知识,而不是你我。”
“但你不认识这个年轻人。要是他是研究委员会的密探,那就坏了。”
“不可能,我愿意赌一把。”他把右手握成了拳头,轻轻地摩擦着左手的掌心,“他已经站在我这边了。我肯定。他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能从人的眼睛里、脸上和态度中看出他有没有知识上的好奇心。对于科学家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即便如今也需要时间才能把它从人身上根除,年轻人更容易受到蛊惑……为什么要限制自己呢?为什么不制造自己的年代观测仪,让政府见——”
他突然住嘴了,摇了摇头,转身想要离开。
“我希望不要发生什么意外。”波特利夫人内心禁不住觉得肯定会发生意外,并提前为丈夫的职业生涯和他们的老年生活担忧起来。
她是他们之中唯一预感到会有麻烦的人,而且是个大麻烦。
乔纳斯·福斯特迟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波特利夫妇位于校园外的家。在这天的傍晚之前,他一直都没拿定主意是否要赴约。到了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法对抗社会习俗,怎么能只提前一个小时才取消晚餐约会呢?当然,还有无法摆脱的好奇心。
晚餐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福斯特心不在焉地吃着。波特利夫人坐在餐桌远端,心思似乎云游到了别处。她只问过他一个问题,问他是否结婚了,听到他回答说还没有时发出了不认同的声音。波特利博士例行公事地问了问他的职业生涯,并微微点了点头。
晚餐很是平静、呆板,甚至称得上无聊。
福斯特心想:他看上去不是个坏人。
过去的两天,福斯特一直在研究波特利博士。当然,都是私下的,几乎不留痕迹。他尤其怕被人在社会学图书馆看到。虽然历史属于一门边缘学科,历史研究通常被大众当作兴趣读物,或用来熏陶情操,不过,物理学家可算不上什么“大众”。假如福斯特被人看到在研究历史,别人会觉得他有些怪异,跟相对论一样怪,不久之后系主任就会怀疑这位新讲师是否真的适合这个职位。
所以他必须小心。他坐在偏僻的角落里,埋着头,在人少的时候溜进溜出。
他发现波特利博士写过三本有关古代地中海世界的书,外加十几篇文章。最近的几篇文章(均发表于《历史观察》)都从同情的角度描述了罗马之前的迦太基。
这至少吻合波特利的故事,或多或少减少了福斯特的怀疑……但福斯特仍然觉得趁事情还没开始就做个了断更明智,也更安全。
科学家的好奇心不能太过分,他想着,对自己有些不满。这是个危险的品质。
晚餐之后,他被催促着来到了波特利的书房。进去之后,他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墙面都被书堆满了。
不单是胶片。当然,里面有胶片,但数量远远赶不上真正的书——印在纸上的书。他想象不到还有这么多书存在于世上,而且都还能翻看。
这让福斯特觉得不安。为什么有人要在家里存这么多书?它们肯定都能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找到,或者,最差的情形也就是去一趟国会图书馆,假如有人不怕小小的麻烦,以微缩胶片的形式就可以将它们借出。
家庭图书馆肯定意味着某种秘密,散发着学术不端的气息。这最后一个想法却奇怪地让福斯特平静了下来。他情愿波特利是个真正的学术不端分子,而不是一个一直在演戏的钓鱼执法者。
从这一刻开始,时间突然就加快了速度,也有了激情。
“听我说,”波特利以一种清晰的、不慌不忙的语气说道,“其实只要找到谁在工作中真的用过年代观测就行了。但我自然不能公开问,因为这是一种未经授权的研究。”
“是的。”福斯特干巴巴地说道。他奇怪这个人怎么会被这么点小困难阻挡了呢?
“我使用了间接方式——”
他的确用了。福斯特惊讶地发现,在大量讨论古代地中海文化不同观点的文章之中,有一个注释一遍又一遍地被强调着:“当然,因为从未使用过年代观测——”或者:“此处取决于我要求的年代观测数据是否能得到批准,目前看来可能性不大——”
“这可不是没有根据的猜疑,”波特利说,“年代观测研究院每个月都会刊出一本目录,里面记录了通过时间窗来研究过去的项目。只有一两个项目。
“我的第一感觉是大多数的项目都很琐碎、很平常。为什么这些研究能排在我的前面?因此,根据目录里披露的研究方向,我写信给这些方向里最有可能的人。无一例外的,正如我跟你说的,他们没有用过年代观测。现在,让我们一条条地过一遍。”
最终,福斯特开口了,脑袋里依然盘旋着波特利不厌其烦地收集而来的细节:“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波特利说,“但我有个猜想。年代观测仪最初是由斯特宾斯基发明的——我了解得够多吧——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但随后政府接管了设备,并决定压制对它的进一步研究或使用。但人们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政府不让用它。好奇不是好事,福斯特博士。”
是的,物理学家打心眼里表示赞同。
“所以,请想象一下它的作用,”波特利接着说道,“假设年代观测一直在应用,它就不会变成一个谜,而是一个正常现象。它不再是正常好奇心所关注的对象,或是阴谋论的焦点。”
“你就好奇了。”福斯特指出。
波特利看着很激动。“我的情况不同,”他恼怒地说,“我有必须完成的工作,我才不会一直任凭他们用无聊的说法把我打发走。”
他性格里还带点神经质,福斯特暗自想着。
不过,不管是不是神经质,波特利的确发现了问题。福斯特再也无法否认,在中微子领域内,的确存在着某种秘密。
但波特利在追求什么?这仍然让福斯特觉得不安。假如波特利并不是在测试福斯特的学术态度,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福斯特将自己想象成了波特利。假如一个学术不端者,还有点神经质,想要使用年代观测,并且相信政府故意在阻挠他,他会怎么做?假如是我碰到这种情况,我会怎么做?
他缓缓说道:“年代观测可能根本不存在?”
波特利猛地抖了一下。他表面的平静几乎被打破了。一瞬间,福斯特瞥到了他不怎么平静的一面。
但历史学家很快就恢复了,说道:“不对,年代观测肯定存在。”
“为什么?你看到过吗?我看到过吗?这可能就是一切的解释。他们可能并不是故意要藏起年代观测仪,可能他们手头根本就没有。”
“但斯特宾斯基是个真人。他造了一台年代观测仪,这是事实。”
“书上是这么说的。”福斯特冷冷地说。
“听着,”波特利竟然一把抓住了福斯特的袖子,“我需要年代观测仪。我必须有。别跟我说它不存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深入了解中微子,能够——”
波特利突然住嘴了。
福斯特抽出了袖子,他不需要听他说完,他自己替他说完了。他说:“造一台我们自己的?”
波特利一脸尴尬,仿佛不想听到他说得这么直白。不过,他还是说了声“为什么不呢?”。
“因为不可能,”福斯特说,“如果我读到的是真的,也就是说斯特宾斯基花了二十年时间和好几百万的经费才造出了他的机器。你觉得我们能复制这一过程吗,而且是非法的?假如我们有时间,其实并没有;假设我能从书里学到足够的知识,我怀疑学不到。我们又能去哪里找钱和设备呢?醒醒吧,据说年代观测仪能填满一幢五层楼的建筑。”
“那你是不想帮我喽?”
“不是帮不帮的问题。我倒是有个办法能找到点东西——”
“什么办法?”波特利立即问道。
“别问了,这不重要。但我或许能找到足够的知识,告诉你政府是否真的在压制年代观测研究。我可能会确认你已有的证据,也有可能会证明你的证据有误导性。我不知道它对你有什么用,但我只能做这么多。这是我的极限。”
波特利目送年轻人走远了。他在生自己的闷气: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么大意,竟然让这家伙猜到了他想造一台自己的年代观测仪?还没到时候。
但为什么这个年轻的笨蛋会猜测年代观测仪根本不存在呢?
它必须存在。必须。谁敢说它不存在呢?
还有,为什么不能造第二台呢?从斯特宾斯基那个年代起,科学又发展了五十年。需要的仅仅是知识。
让年轻人来收集知识吧。让他自认为收集知识就是他的极限了。一旦踏上学术不端的道路,就不会有界限。假如那小伙子并没有受到内心的驱使而继续下去,这第一步的错误已然足够严重了,足以推着他往下进行。波特利十分确信自己在恐吓他时不会手软。
波特利最后一次挥手示意再见,并抬头看了看天。开始下雨了。
一定!只要有必要,就恐吓他,他不会停手的。
福斯特驾驶着车子穿行在荒凉的城郊,几乎没注意到下雨了。
我真是个傻瓜,他跟自己说道。但他放不下,他想要知道。他诅咒自己那不守规矩的好奇心,但他就是想知道。
不过,最多也就是去找一趟拉尔夫叔叔。他郑重地跟自己起誓,就到那里为止。这样的话,不会有对他不利的证据,不会有物证。拉尔夫叔叔是个很谨慎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私下里其实为拉尔夫叔叔感到羞耻。他没有跟波特利提起他,一部分是因为谨慎,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两条扬起的眉毛,看到一成不变的讥笑。职业科学作者,不管用处有多大,总是位于聚光灯之外,只适合用来居高临下地鄙视。从职业角度来说,他们比研发科学家挣得更多,这个事实当然只能让局面变得更糟。
不过,家里有个职业科学作者,有时还是挺方便的。他们没有受过专业教育,不必受制于专业。因此,一个优秀的职业科学作者几乎知道所有的事情……拉尔夫叔叔更是个中翘楚。
拉尔夫·尼莫没有大学学位,他为此而骄傲。“学位,”他曾经跟乔纳斯·福斯特说过,当时他们两个都还很年轻,“是踏上毁灭之路的第一步。因为你不想半途而废,所以你接着上研究生和博士生。最后,你会变得对世事一无所知,除了那个毫无意义的狭窄的分支。
“相反,如果你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头脑,避免让它受到垃圾信息的侵袭,直至你成熟,然后只往里装智慧,只通过清醒的思考来训练它,那你将拥有一个强大的工具供你差遣,你也就成了一名科学作者。”
尼莫在二十五岁时收到了第一个任务,当时他刚当完学徒,参与正式工作还不到三个月。任务来时是一团乱糟糟的手稿,上面的语言无法向任何读者传递任何有用的信息——不管读者的水平有多高,都要读上好几遍,再加上一些猜测才行。尼莫把它肢解了,又重新组合(在和作为生物物理学家的作者经过了五次漫长且折磨人的面谈之后),把语言变得精练有意义,把结构捋顺,使它变得熠熠生辉。
福斯特不同意叔叔对学位的批评,说叔叔只是游荡在科学的边缘。尼莫宽容地对侄子说:“为什么不呢?边缘很重要。你们这些科学家不会写作。为什么要对科学家们有这种期望呢?科学家们又没被期望成为象棋大师或小提琴演奏家,为什么会期望科学家们懂得怎么组织文字呢?为什么不把这项工作留给专家呢?
“上帝,乔纳斯,你去读一下一百年前的论文。刨去本身已经过时的科学、某些已经过时的表达方式,你试着去读它们、理解它们。只能说令人生厌,水平业余。要么有很多废话,要么通篇狗屁不通,要么两者都是。”
“但你不会得到认可,拉尔夫叔叔,”年轻的福斯特争辩道,他即将进入大学学习,并对此憧憬不已,“你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研究员。”
“我得到了认可,”尼莫说,“千万不要以为我没有。当然,生物化学家或气象学家不会提及我的名字,但他们付我很高的报酬。你去看看某位一流的化学家发现委员会砍了他的科学写作年度预算时,会发生什么。他会激烈地抗争,争取足够的经费,为了聘用我,或是像我这样的人,比争取一台电离仪还要努力。”
他咧开大嘴笑了,福斯特也回敬了一个笑容。实际上,福斯特为这位大腹便便、肥头大耳、手指短粗的叔叔感到骄傲。他很自负,总是顶着一头稀疏的乱发,总是穿得像未经收拾的干草堆,因为这种随意性就是他的标志。福斯特以他为耻,同时又以他为荣。
此刻,福斯特走进了叔叔乱糟糟的公寓,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的年龄长了九岁,拉尔夫叔叔也是。在这九年的时间里,各种分支专业的论文都送来这里让他润色,每篇论文的点滴都渗入了他的大脑袋之中。
尼莫正在吃无籽葡萄,一口能塞好几颗。他扔了一串给福斯特,后者堪堪抓住。有几颗葡萄掉到了地板上,福斯特弯腰去捡。
“别捡了。没关系。”尼莫无所谓地说,“每周都会有人来打扫一次。什么事?你的经费申请报告有问题了?”
“我还没怎么动手弄。”
“你还没动手弄?快点吧,孩子。难道你等着让我来帮你做最后的安排?”
“我请不起你,叔叔。”
“嗐,别扯了。我们是一家人。把你的文章在通俗刊物上的出版权给我就好,不必付现金。”
福斯特点了点头:“你没在逗我吧?说定了?”
“说定了。”
当然,这是场赌博,但福斯特对尼莫的科学论文写作水平有足够的了解,知道自己不会吃亏。某些能激发公众兴趣的发现,例如原始人、新的手术方法或任何宇宙航行学的分支,在任何大众通讯上都能成为一篇挣钱的稿子。
就拿尼莫来说,他为布雷斯及其同事撰写过一系列供科学界研读的论文,阐述了两种癌症病毒的细微结构,他只要了一千五百美元的服务费,外加通俗刊物的出版权。随后,他用稍戏剧化的形式独家改编文章,用于给三维视频配文,收到预付款两万美元,外加版税,五年之后仍有进账。
福斯特直白地问道:“你对中微子有什么了解吗,叔叔?”
“中微子?”尼莫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疑问,“你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吗?你不是人造引力光学专业的吗?”
“是的。我只是想了解而已。”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你越界了,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
“你应该不会给委员会打电话吧,只是因为我有一点点好奇心。”
“或许我真的该打,免得你惹出什么大麻烦。好奇心是科学家的职业病。我看到过它是怎么发作的。某个科学家正安静地研究某个问题,然后好奇心带着他走上了邪路。接下来你懂的,他在正确的问题上没取得多少进展,无法找到足够正当的理由让项目续约。我见得多了——”
“我只是想知道,”福斯特耐心地说,“近来你这里经手过多少篇中微子的文章?”
尼莫往后仰起了身子,若有所思地嚼着一颗葡萄:“没有。从没经手过。我不记得处理过任何中微子的文章。”
“什么?!”福斯特禁不住惊讶了一声,“那都是谁处理的?”
“你问倒我了,”尼莫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有谁在年会上提到过。我感觉我们的人都没怎么接触过。”
“为什么?”
“嘿,别急。这又不是我的问题。我猜——”
福斯特有点恼火了:“说你知道的。”
“那好,我就跟你说我知道的。它跟中微子的运动与力的相互作用有关——”
“当然,当然。就跟电子学研究的是电子运动和力的相关作用一样,人造引力学研究的是人工重力[7]的相关作用。我来找你不是听你说这些的。你就知道这么多?”
“还有,”尼莫平静地说,“中微子学是年代观测的基础。我就知道这么多。”
福斯特在椅子上耷拉着身子,专注地抚摩着一侧的瘦脸颊。他感觉既失落又不满。尽管没有特别明确的期待,但或多或少的,他确信尼莫可以提供一些最近的论文,谈论一些现代中微子学的趣闻,让他能够回去跟波特利说他错了,说他的数据有误导性,他的推论有问题。
他就能继续写自己的论文。
但现在……
他恼怒地暗自思考着:看来他们在这个领域内没做过什么研究。这意味着存在故意的压制吗?会不会是中微子学研究出不了成果呢?可能。我不知道。波特利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出不了成果的研究上浪费资源呢?或者,出于某种原因,这些研究工作都是机密。有可能……
关键是他必须知道。他没法就这么半途而废。他不能!
他说:“中微子学有教科书吗?我说的是那种简洁明了的、入门级的。”
尼莫想了想,丰满的脸颊里吐出了一连串的叹息:“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我只听说过一本,是斯特宾斯基和某个人一起写的。我从没见过,但我曾经看到过描述这本书的东西……斯特宾斯基和拉玛,对,就是他们。”
“就是那个发明了年代观测仪的斯特宾斯基?”
“应该是。所以那本书也应该是靠谱的。”
“有近期的版本吗?斯特宾斯基死了三十年了。”
尼莫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你能找找吗?”
他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尼莫扭了下笨重的身体,屁股底下的椅子发出了痛苦的吱吱声。随后,这位科学作者说:“能告诉我,你问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吗?”
“不能。你能帮我吗,拉尔夫叔叔?你能给我那本书的复印件吗?”
“好吧,我的人造引力学知识都是你教我的。我该谢谢你。这样吧——我会帮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老家伙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条件就是你要小心,乔纳斯。不管你在干什么,肯定早已越界了。不要毁了你的前程,只是因为你对没有分配给你的任务、跟你完全无关的事有兴趣。明白了吗?”
福斯特点了点头,但他没怎么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问号。
一整个星期之后,拉尔夫·尼莫那圆滚滚的身子走进了乔纳斯·福斯特位于校园内与人共享的两室公寓内。他压低了嗓子,沙哑地说道:“我找到点东西了。”
“什么东西?”福斯特立刻来了兴趣。
“斯特宾斯基和拉玛的复印件。”他拿了出来。确切地说,它只是从他宽大的外套内露出了一个角。
福斯特下意识地扫了眼门窗,确认它们是关着的,窗帘也拉上了。随后他伸出了手。
斑驳的胶片盒显得很有历史,他打开了盒子,胶片已经褪色了,变得很脆。他尖声道:“什么玩意儿?”
“要感激,孩子,要感激!”尼莫哼了一声坐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苹果。
“哦,我深表谢意,但这玩意儿也太老了。”
“能拿到这个就已经够走运的了。我想从国会图书馆里拷贝一份胶片,但不行。这本书禁止借阅。”
“那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偷的。”他嘎吱嘎吱地咬着苹果核四周,“纽约公共图书馆。”
“什么?!”
“很容易的。我有接近书架的权利。因此我趁没人的时候越过了栏杆,找到了这东西,带着它离开了。他们那里管得比较松。与此同时,他们在几年之内也不会用到它。当然,你最好别让其他人看到它,侄子。”
福斯特盯着胶片,仿佛都把它看热了。
尼莫扔掉了苹果核,又伸手去掏第二只苹果:“说点有意思的吧。在整个中微子学领域内,没有进一步的资料,没有著作,没有论文,没有进展说明。年代观测仪问世之后就没有过。”
“哦。”福斯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声。
福斯特晚上在波特利家工作。他不敢用自己在校园里的住所来干这个活儿。渐渐地,对他而言,夜晚的工作变得比他自己的经费申请工作还要真实。有时他会心生疑虑,但很快连这都消失了。
刚开始,他的工作只是反复研究那份胶片。后来,工作内容中又包括了思考(有时书的某个章节自顾自地在投影仪上放完了,他都没注意)。
有时,波特利会下来看看,一本正经地坐着,带着殷切的目光,仿佛他觉得思考过程会具象化,错综复杂的思路会变得可见。他只会从两个方面予以干涉:第一他不允许福斯特抽烟,第二有时他会说话。
这不是日常的对话,从来就不是,而是低沉的独白,似乎他并不期盼引起注意,更像是他在自我释放压力。
迦太基!总是围绕着迦太基!
迦太基,古代地中海的纽约。迦太基,商业帝国和四海之王。迦太基,锡拉库萨和亚历山大城的楷模。迦太基,被它的敌人抹黑,又不擅长辩白。
它被罗马打败过一次,随后被赶出了西西里岛和撒丁岛,但又重新崛起,拿回了比曾经失去的更多的土地,占领了西班牙,成就了汉尼拔,给罗马人带来了十六年的恐惧。
最后,它又失败了,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用破败的工具在残存的领土上艰难求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妒忌的罗马又强行发动了第三次战争。随后,赤手空拳的迦太基凭借坚忍的意志,打造了武器,迫使罗马打了一场两年的持久战,最后整个城市被彻底摧毁,居民们宁愿跳进着火的房子,也不愿投降。
“一群能够为自己的城市如此付出的人民,会像古代作家所描写的那样不堪吗?汉尼拔比任何罗马将军都要伟大,他的士兵都对他无比忠诚,甚至连最恨他的敌人都尊敬他。好一个迦太基人。有人说他不是个典型的迦太基人,比其他人更优秀,是垃圾堆里的钻石。但他为什么会对迦太基这么忠诚,甚至在流亡多年之后到死都没有改变?他们说摩洛神——”
福斯特不想听,但有时他忍不住,在听到那个童祭的可怕故事后,他不禁浑身发抖,恶心不已。
但波特利继续真诚地说着:“一样都是假的。它是一个已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谣言,是由希腊人和罗马人编造出来的。他们自己也有奴隶,还有十字架刑和其他酷刑、角斗士,等等。他们不是圣人。摩洛神的故事就是后世所称的战争宣传,是巨大的谎言。我能证明它就是谎言。我能证明,我向上帝起誓,我会——我会——”
他以最大的真诚,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他的誓言。
波特利太太也会来看他,但次数没那么频繁,通常是在星期二和星期四,那时波特利博士晚上要教课,不在家。
她会安静地坐着,很少讲话,脸色阴郁苍白,目光空洞,整个人仿佛都有种抽离感。
第一次时,福斯特大着胆子请她离开。
她无动于衷地说:“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福斯特不安地撒着谎,“只不过,只不过——”他没法把话说完。
她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接受留下她的邀请。接着,她打开了一个随身带来的布袋,拿出一沓薄膜,开始用两根细长的方形去极化针把它们编织在一起,动作敏捷且精确。给去极化针供电的电线让她看起来像手里握着一只大蜘蛛。
一天晚上,她轻声说道:“我的女儿劳拉跟你一样大。”
福斯特被这个突然的、没预料到的声音吓了一跳,也被话里的意思吓到。他说:“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波特利太太。”
“她死了,在很久以前。”
薄膜在她敏捷的操作之下变成了某种形状怪异的布料,福斯特还看不出那是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木讷地说了句“对不起”。
波特利太太叹了口气:“我经常梦到她。”她抬起蓝色的双眼看着他,目光却落在了远处。
福斯特赶紧避开了她的目光。
又一个晚上,她拈起一片沾在衣服上的薄膜,把它从衣服上拿开,问道:“年代观测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引发了一连串的联想,但福斯特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波特利博士可以解释。”
“他试过。哦,老天,他试过。但我觉得他对我有点不耐烦。他通常称它为‘时间窗’。你真的能看到过去,而且是三维的?还是它只能描绘出一个点状的轮廓,就像你用的计算机?”
福斯特厌恶地盯着手持计算机。它能用,但指令都需要手动控制,答案也是以代码形式展现的。假如他能使用学校里的计算机……唉,做什么梦呢?他已经够令人起疑的了,每天晚上离开办公室时,胳膊底下都夹着个手持计算机。
他说:“我自己从没见过年代观测,但我觉得应该能看到画面,能听到声音。”
“还能听到人说话吗?”
“我觉得可以。”随后,他又近乎恳求地继续说道,“听我说,波特利太太,你肯定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我知道你不喜欢放着客人不管,但实际上,波特利太太,你真没必要有压力——”
“我没有压力,”她说,“我就坐在这儿等。”
“等?等什么?”
她从容地说:“那天晚上我听到你说的话了。你第一次跟阿诺德交谈的那个晚上,我在门外偷听。”
“真的?”他说。
“我知道我不该偷听,但我太担心阿诺德了。我担心他会去做一些本不该做的事情,我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然后,我听到了——”她停了下来,弯腰凑近了薄膜,盯着它看。
“听到了什么,波特利太太?”
“你不想造一台年代观测仪。”
“嗯,当然不会。”
“我想你可能会改主意。”
福斯特盯着她:“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下来,是希望能看到我在造一台年代观测仪,你在等着它造出来?”
“我希望你能造出来,福斯特博士。对,我希望你能成功。”
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面纱突然从她脸上掉落,让她的表情变得清晰生动,让她的脸颊有了血色,眼睛里有了活力,嗓音里也增添了激动的颤音。
“太神奇了,”她低语着,“还能造一台这样的机器?过去的人又能再活过来。法老和国王,还有——普通人。我希望你能造一台,福斯特博士。我真的希望——”
她哽咽了,似乎被自己话语中的力量打动了,大腿上的薄膜也滑了下去。她站起身,跑上了地下室的楼梯。福斯特的目光呆愣地追随着她逃跑的背影,心中既震惊又悲伤。
那背影深深地映入了福斯特的脑海,让他无法入眠,无法停止思考。它几乎是一场精神上的消化不良。
福斯特的经费申请材料终于别别扭扭地交给了拉尔夫·尼莫。他对经费不抱什么希望。他麻木了,总觉得不可能获批。
假如真没获批,当然会变成系里的丑闻,那意味着这个学年结束之后,大学不会和他续签合同。
他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中微子、中微子、中微子。研究它的道路曲折蜿蜒,令他在探索未知领域的过程中不敢喘息,甚至连斯特宾斯基和拉玛都没到过这里。
他给尼莫打了视频电话:“拉尔夫叔叔,我需要一些东西。我在学校外面打的电话。”
尼莫映在屏幕上的脸显得挺快乐,声音却很严厉。他说:“你需要的是去学一下沟通技巧。我花了大把的时间,把你的申请材料变成一份能读懂的东西。如果你打电话是为了问这个——”
福斯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这个。我需要这些。”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了几句,把它举在了屏幕前。
尼莫惊呼了一声:“嘿,你真觉得我本事很大吗?”
“你能办到的,叔叔。你自己清楚。”
尼莫再次读了一遍字条,肥厚的嘴唇默默地嚅动着,表情严肃。
“你把这些东西装到一起会发生什么?”他问道。福斯特摇了摇头:“无论什么结果,你都将拥有在通俗刊物上发表的独家权利,按照你的老规矩来。但现在先别问那么多。”
“我不会魔法,知道吗?”
“就这一回。你一定要帮我。你是一个科学作者,不是研究员。你不必承担任何后果。你还有朋友和社会关系。他们会有办法,不是吗?他们可以从你的稿酬里分点儿?”
“侄子,你的信念让我感动。我会试试看。”
尼莫做到了。一天晚上,一辆私人的旅游车带来了材料和设备。尼莫和福斯特一起卸货,发出了不习惯体力劳动的哼哼声。
尼莫走了之后,波特利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轻声问道:“这些是干什么的?”
福斯特捋了捋前额的头发,随后轻轻地揉着酸楚的手腕:“我想做几个简单的实验。”
“真的?”历史学家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福斯特感觉自己被利用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牵着鼻子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能清楚地看到道路的尽头就是毁灭,却走得很起劲、很决绝。最糟糕的是,他感觉牵着他鼻子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是波特利起的头儿,就是此刻站在那里的波特利,幸灾乐祸的。但真正的动力来自他自己。
福斯特沉着脸说道:“我现在需要隐私,波特利。你和你的太太不能再下来打扰我。”
他想:假如这话令他不快,就让他把我赶走,让他为此事画上一个句号。
然而,他内心却认为,即使被赶走,也不能阻止什么。
结果未能如他所愿。波特利没有显露出一丝不悦。他温柔的目光没有改变。他说:“当然,福斯特博士,当然。不打扰你了。”
福斯特看着他离开。他仍然能在既定的道路上前进,在为之欣喜的同时,又痛恨自己的欣喜。
他在波特利家度过了所有的周末,晚上就睡在他家地下室的一张小床上。
在此期间,有消息说他的经费已经获批了(尼莫的修改起了重要作用)。系主任亲自传递了这个消息,并表示了祝贺。
福斯特盯着远方,嘟囔了一句:“好。我很高兴。”看到他这么无所谓的态度,另一个人皱起了眉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福斯特没再琢磨这件事。它不重要,不值得花精力。他正在计划一件大事——当天晚上的测试。
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三个晚上,随后,憔悴却又激动的他叫来了波特利。
波特利从楼梯上下来,看了看自制的小装置。他用轻柔的语气说道:“电费很高啊。费用倒是无所谓,但政府可能会问问题。有什么办法吗?”
晚上挺热的,但波特利穿上了高领衫,外面还罩了件马甲。福斯特穿着内衣,他抬起疲倦的双眼,有气无力地说道:“要不了多久了,波特利博士。我叫你下来是想跟你说,我可以造一台年代观测仪,当然,是个小规模的,但能造出来。”
波特利抓住了扶手。他的身体瘫软了。他设法发出了低语:“能在这里造吗?”
“就在这个地下室里。”福斯特疲惫地回答道。
“上帝,你说过——”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福斯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我说过造不出来。当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即使是斯特宾斯基,也不是什么都懂。”
波特利摇了摇头:“你确定吗?你没搞错吧,福斯特博士?我没法承受,假如——”
福斯特说:“我没搞错。该死的,先生,假如理论到位了,我们在一百年之前就能造出年代观测仪了,也就是中微子假说刚提出来的时候。麻烦在于,最初的研究员认为它是一个神秘的粒子,没有质量,也没有电荷,无法被侦测到。它只是为了配平等式,为了不打破质能转换原理。”
他不知道波特利是否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他不关心。他需要释放。他需要给混乱的思路找个出口……而且,他需要说明背景,好让波特利能听懂之后他不得不说的结论。
他继续说道:“斯特宾斯基最先发现了中微子能打破时空界面的障碍,它能在时间内行进,也能在空间内行进。斯特宾斯基也最先发明了阻挡中微子的办法。他发明了一台中微子记录仪,学会了解读中微子流的形态。自然地,粒子流在穿越时间的旅程中,被所有它穿过的物质影响了、折射了,通过分析折射,可以推断出施加了折射作用的物质的形象。时间观测变成可能。通过这种办法,甚至连空气震动都能被检测到,转化成声音。”
波特利显然没听进去。他说:“对。对。但你什么时候能造一台年代观测仪?”
福斯特着急了:“让我说完。所以,关键在于用来侦测和分析中微子流的办法。斯特宾斯基的办法太困难了,绕了不少弯路。它需要巨量的能源。但我学习过人造引力学,波特利博士,也就是研究人工重力方面的学科。我精通于光线在这种力场中的表现。这是门新科学。斯特宾斯基不懂。假如他学过,他应当能找到——任何人都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效率更高的方法,通过人造引力场来侦测中微子。要是我一开始就对中微子有所了解,我早就能想到了。”
波特利的情绪高涨了少许。“我就知道,”他说,“即使政府终止了中微子的研究,但他们没法阻挡其他分支上的发现对中微子研究的促进作用。中央集权式的指导也无法挡住科学的进步,我很早之前就想通这一点了,福斯特博士,在你上这儿工作之前我就想通了。”
“我向你致敬,”福斯特说,“但还有一件事——”
“哦,别管那么多了。请回答我,你什么时候能造一台年代观测仪?”
“我想跟你强调,波特利博士。年代观测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福斯特终于说出来了。
波特利慢慢地走下楼梯。他站在福斯特的面前:“你什么意思?它为什么对我没用?”
“你看不到迦太基。我必须跟你说明这一点。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引出这个结论。你看不到迦太基。”
波特利缓缓摇了摇头:“不对,你错了。只要你有了年代观测仪,调整好焦距——”
“不行,波特利博士,跟调焦无关。有些随机的因素会影响到中微子流,就像它们会影响到其他的亚原子粒子一样。这就是我们说的测不准原理。粒子流在被记录和解释的过程中,会出现导致模糊的随机因素,也就是通信行业的家伙所说的‘噪声’。你越是往回穿透,就会产生越多的噪声,就越模糊。过了某个时间点后,噪声就会淹没画面。你能理解吗?”
“那就加大能量。”波特利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道。
“没用的。当噪声遮蔽了细节,放大细节的同时也放大了噪声。你没法通过放大已曝光的胶片来看到任何东西,不是吗?现在,记住我说的话。宇宙的物理特性设立了边界。空气分子的随机热运动设立了仪器能采集到的声音的最低极限。光波或电磁波的波长设立了仪器能采集到的物体的最小极限。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年代观测仪。你只能观测有限的过去。”
“能观测到多久以前?多久?”
福斯特深吸了一口气:“一又四分之一个世纪,最多。”
“但研究院的月度目录上刊登的项目几乎涵盖了整个古代历史。”历史学家不自然地笑着,“你肯定搞错了。政府拥有一直远至公元前三千年的数据。”
“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他们了?”福斯特不屑地问道,“你证明了他们在撒谎,所以才开始这项计划。没有历史学家用过年代观测仪。你还不明白原因吗?因为对他们没用,除了研究近代史的。在任何条件下,年代观测仪都无法观测到20世纪20年代之前的事。”
“你错了。你又不是什么都懂。”波特利说。
“真相也不会因为你的需求而改变。醒醒吧。政府只不过想维持一个骗局。”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波特利的圆鼻子都皱了起来,眼睛也瞪大了。他乞求道:“这只是个理论,福斯特博士。造一台年代观测仪。造一台我们来试试。”
福斯特突然用力抓住波特利的肩膀:“你以为我没造吗?你以为我在没有尝试完所有的办法之前,会跟你这么说吗?我已经造好了。它就在你身边。看!”
他跑向了电源开关组,一个接一个地打开。然后,他调整着电阻,调整着其他旋钮,关上了地下室的灯:“等等。让它先预热。”
一面墙的中央附近出现了一团亮光。波特利叽里咕噜地说着些听不清的话,但福斯特只是又喊了一声:“看!”
光线变得明亮刺眼,随后分解成明暗交替的轮廓:男人和女人!模糊的细节看不清,胳膊和腿只是线条。一辆老式的车子飞速驶过,看不清,但能认出是那种曾经烧汽油的内燃机车子。
福斯特说:“时间是20世纪中叶,地方不确定。我还没装好声音装置,所以还没声音。今后我们能把声音也加上。总之,20世纪中叶几乎就是你能回去的极限了。相信我,这已经是最精确的对焦了。”
波特利说:“造一台更大的、更有力的。改进你的电路。”
“你没法欺骗测不准原理,就跟你无法在太阳上生活一样。任何事情都有物理上的极限。”
“你骗人。我不相信你。我——”
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很尖厉,确保自己能被听到。
“阿诺德!福斯特博士!”
年轻的物理学家立刻扭转了身子。波特利博士僵硬了很长时间,没转身,直接说道:“什么事,卡洛琳?别打搅我们。”
“不行!”波特利太太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我听到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在这里造了一台年代观测仪,福斯特博士?就在地下室里?”
“是的,波特利太太。算是一种年代观测仪。不是很好。我还没弄好声音,画面也很模糊,不过它能用。”
波特利太太双手合十紧紧地压在胸口:“太好了。太好了。”
“根本不好,”波特利飞快地接话道,“这个仪器没法去往——”
“嘿,听好了——”福斯特恼怒地开口。
“别吵了!”波特利太太叫道,“听我说。阿诺德,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我们用它回到二十年前,我们就能再次见到劳拉了!干吗要关心迦太基,关心古时候?我们能看到劳拉了,她又活过来了。把机器留在这里吧,福斯特博士,教我们怎么用。”
福斯特盯着她和她的丈夫。波特利博士的脸色都变白了。尽管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柔和,但语气中的平静消失了。他说:“你是个傻瓜!”
卡洛琳虚弱地说:“阿诺德!”
“要我说你就是个傻瓜。你能看到什么?过去。已死的过去。劳拉会做什么她没做过的事吗?你能看到什么没看过的东西吗?你要一遍又一遍地经历那三年,看着一个无论你怎么看都不会长大的孩子?”
他的嗓音几乎哽咽了,但他忍住了。他走近了她,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晃着:“假如你这么做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他们会把你抓走,因为你疯了。是的,疯了。你想进精神病院吗?你想被关起来,被人检查你的精神状态吗?”
波特利太太挣脱开了。她的样子里没有任何软弱或犹豫。她成了一个泼妇:“我想看我的孩子,阿诺德。她在那个机器里,我想看她。”
“她没在机器里。那只是个画面。你不明白吗?一个画面!不是真的!”
“我要我的孩子。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她冲向他,尖叫着,用拳头捶他,“我要我的孩子。”
历史学家在疯狂的进攻和大叫前退缩了。福斯特挡在了他们两人中间,波特利太太大声哭着瘫倒在地板上。
波特利转身,目光死命地搜索着。他突然跳了一步,抓住一根窗帘杆,把它从基座里拽了出来。福斯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来不及阻止他。
“后退!”波特利喘息着,“否则我杀了你。我是认真的。”
他使劲挥着,福斯特往后跳了一步。
波特利将怒火发泄在地下室的各种物品上。在听到第一块玻璃的破碎声之后,福斯特看着他,脑子里晕晕的。
波特利发泄完了怒火,安静地站在碎片之中,手里拿着破裂的杆子。他对福斯特低语道:“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你花了多少钱?把账单寄给我,我来付。我付双倍。”
福斯特耸了耸肩,拾起他的衬衣,走上了地下室的楼梯。他能听到波特利太太在大声哭泣。他在楼梯的尽头转身看了最后一眼,看到波特利博士朝她弯下腰,他的脸因为歉意而抽搐着。
两天之后,学期就快结束了,福斯特正疲惫地审视着刚刚获批的项目,想看看有哪些数据他想要拿回家,波特利博士再次出现了。他站在福斯特开着门的办公室门口。
历史学家和平常一样穿着整齐。他举起一只手,姿势不明,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在请求。福斯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波特利说:“我等到了五点,直到你……我能进来吗?”
福斯特点了点头。
波特利说:“我该为我的行为道歉。我太失望了,没能控制好自己。但这不应该成为借口。”
“我接受你的道歉,”福斯特说,“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太太给你打过电话,对吗?”
“是的,她打过。”
“她最近有些歇斯底里。她跟我说她打了电话,但我不敢确定……你能告诉我——能麻烦你告诉我她想要什么吗?”
“她想要一台年代观测仪。她说自己存了些钱。她愿意付钱。”
“你……你答应她了吗?”
“我说我这里不是生产厂家。”
“好的,”波特利放松地叹息了一声,胸膛也挺了起来,“请别再接她的电话。她不是很——”
“听着,波特利博士,”福斯特说,“我不想卷入家庭矛盾,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任何人都能造年代观测仪。只要几个简单的、从某些以太销售中心就能买到的零件,在家里的作坊就能造。至少是画面部分。”
“但除了你,不会有人想得到,不是吗?没人造出来过。”
“我不想保密。”
“但你没法发表。它是非法研究。”
“又有什么关系呢,波特利博士?如果我失去了经费,那就失去吧。如果大学生气了,我就辞职。我无所谓。”
“请别这么做!”
“此前,”福斯特说,“你并不关心我是否会失去经费和教职。为什么你此刻会如此关心呢?我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吧。当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服从有组织、有指引的研究,换句话说,就是既有的状态。我认为你是个学术不端者,波特利博士,一个危险分子。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自己也当了几个月的学术不端者,我还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项成功的取得,并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伟大的科学家,完全谈不上。只是因为科学研究是上头指定的,它留下了空白,任何人只要朝着正确的地方看,都能填上这些空白。假如政府没有积极地去阻止,任何人都可以。
“请你理解。我仍然相信研究指导有用。我不赞成完全倒向学术不端。肯定有中间地带。研究指导可以保持一定的灵活性。科学家必须能追寻自己的好奇心,至少在他的闲暇时间。”
波特利坐了下来。他讨好地说:“让我们来谈谈这一点,福斯特。我尊重你的理想。你还年轻。你想摘天上的星星。但你不能毁了自己,仅仅因为对于真正的研究该是什么样子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我诱导了你。我该负责,我为此深深自责。我太感情用事了。我对迦太基的兴趣蒙蔽了我,我是个该死的傻瓜。”
福斯特打断了他:“才过了两天,你就变了个人?迦太基不重要了?政府的打压也没事了?”
“即使像我这样的傻瓜也能进步,福斯特。我的妻子教会了我。我理解政府打压中微子学的用意了。两天之前我还不理解。现在我理解了,我赞同。你看到了我妻子在得知地下室里有年代观测仪后的反应。我设想将年代观测仪用于研究工作。而她只在意个人的愉悦,回到个人的中微子过去,已死的过去。纯粹的研究员,福斯特,只是极少数。像我妻子这样的人更多。
“假如政府鼓励年代观测,意味着所有人的过去都变得可见。政府官员肯定会受到恐吓和不当的施压,因为谁敢说自己的过去是完全清白的呢?政府体制可能因此而崩溃。”
福斯特舔了舔嘴唇:“可能……可能政府认为自己有正当的理由。不过,这是个原则问题。因为科学被限定在了一条狭窄的道路上,谁知道还有其他什么科学进步也被耽误了?假如年代观测成了某些政客的噩梦,这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公众必须意识到科学需要自由,而发表我的发现是最具有冲击力的办法。不管合法还是非法,总之我决定了。”
波特利的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但他的声音仍然平和:“哦,可不止几个政客,福斯特博士。别那么想。它也会成为我的噩梦。我的妻子会将时间花费在我们死去的女儿身上。她将进一步与现实脱节。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过同样的生活。不仅仅是我的噩梦。还有其他像她一样的人。孩子们搜寻已死的父母,或是他们自己的童年。我们整个世界都会生活在过去,生活在仲夏夜的疯狂里。”
福斯特说:“道德标准不能成为障碍。在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的进步都伴随着对新生事物的滥用。人类也有防止滥用的手段。至于年代观测,你对已死的过去的沉溺很快就会让你疲倦。他们会追踪亲爱的父母,追踪他们做过的一些事情,然后很快就对此失去热情。但这些都是琐事。对我而言,原则就是原则。”
波特利说:“先把你的原则放一边。你就不能像了解你的原则那样去了解人类吗?你不知道我的妻子会重回那场杀了我们孩子的大火吗?她控制不住自己。我了解她。她会追踪每一个步骤,试图阻止它。她将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它,每一次都希望它不会发生。你究竟想杀死劳拉多少次?”他的嗓音已变得略微沙哑。
福斯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想法:你究竟在怕她会发现什么,波特利博士?那晚的火灾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历史学家飞快地举起双手掩住了面孔,双手随着无声的抽泣而颤抖不已。福斯特扭过脸,尴尬地盯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波特利开口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它了。卡洛琳出去了。我在家带孩子。入夜时,我去婴儿房检查她是不是又踢开了被子。我手上拿着烟……我那时也抽烟。我肯定是把它摁灭了才丢进橱柜上的烟灰缸里的。我一直都很小心。孩子没事。我回到了客厅,在电视前睡着了。我被呛醒了,四周都是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着起来的。”
“但你觉得有可能是烟头引起的,是吗?”福斯特说,“一个你刚好忘了摁灭的烟头?”
“我不知道。我想救她,但等我从房子里逃出来时,她已经死在我的臂弯里了。”
“我猜你从来没跟你妻子说过烟头的事?”
波特利摇了摇头:“但我一直饱受折磨。”
“但现在有了年代观测,她能发现真相。或许不是烟头引起的。或许你真的把它摁灭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波特利脸上浅浅的泪痕已经干涸。红晕也消退了。他说:“我不能冒险……而且不止我一个人,福斯特。大多数人都有可怕的过去。不要在人类中释放这种恐惧。”
福斯特在地板上来回踱步。这多少解释了波特利癫狂的、不可理喻的心愿,他想要推崇迦太基人,把他们神圣化,最重要的是想推翻他们献祭婴儿给摩洛神的故事。通过将他们与婴儿献祭行为割裂,他象征性地将自己从负罪感中解放了。
因此,这同一场火,在驱使他间接造出了第一台年代观测仪之后,又驱使他想要毁了它?
福斯特怜悯地看着这个老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波特利博士,但这事远在个人感情之上。我一定要砸碎锁住了科学咽喉的枷锁。”
波特利恶狠狠地说道:“你其实是想获得这个发现所带来的名誉和财富。”
“我不知道能带来多少财富,但有钱也不是坏事。说到底我也是个普通人。”
“你不会隐瞒你的知识?”
“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那好吧——”历史学家站了起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刹那间,福斯特感到了恐惧。这个人年龄比他大,个头比他小,力气也小,看上去也没带武器。不过……
福斯特说:“假如你想杀了我,或做出类似的疯狂行为,我把信息留在了保险箱里,一旦我死了或失踪了,合适的人就会找到它。”
波特利说:“别傻了。”随后,他转身离开了。
福斯特关上门,落了锁,坐下来思考。他觉得自己很荒唐。他当然没有在任何保险箱里留下信息。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想到这么戏剧性的做法。但此刻他想到了。
更荒唐的是,他花了一个小时列出了应用人造引力光学进行中微子记录的等式,还有一些工程设计上的草图。他把这些装入一个信封,并写上了拉尔夫·尼莫的姓名。
他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早上,在去学校的路上,他把信封存入银行,并给了职员恰当的指令,职员让他签了一份文件,授权在他死后可以打开保险箱。
他给尼莫打了电话,告诉他信封的存在,并不耐烦地拒绝透露信封里的内容。
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未如此谨慎过。
当天和第二天的晚上,福斯特只眯过几小觉,一直在琢磨一个现实问题:怎么才能发表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数据呢?
《人造引力学协会记录》是他最熟悉的期刊,它肯定不会接受任何没有那个神奇脚注的文章,即“本文所描述的工作是在联合国研究委员会某某号经费的资助下完成的”。
不可能,更加不可能的是《物理期刊》。
总是有些小期刊会为了轰动效应而忽视文章的本质,但这需要花点小钱,而他还不打算这么做。综合考虑下来,花点钱印本小册子直接发给学者群体可能是个更好的办法。这样的话,他甚至不需要花钱请一个科学作者,不用打磨文章,速度更快。他只需找到一个可靠的印刷厂。拉尔夫叔叔可能知道找谁。
他沿着走廊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焦急地思考着自己是否不该再浪费时间了,不要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冒险用办公室的电话直接打给拉尔夫算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有人,直到他挂好衣服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时才发现。
波特利博士坐在桌前,还有一个人福斯特不认识。
福斯特盯着他们:“有什么事?”
波特利说:“抱歉,但我必须阻止你。”
福斯特继续盯着他们:“你在说什么?”
“让我先自我介绍一下。”陌生人说,他的牙齿很大,有些不平整,当他笑的时候,它们显得很是抢眼,“我是撒迪厄斯·阿拉曼,年代观测系的主任。我来此找你,是因为阿诺德·波特利教授提供了一些信息,我们的情报也确认——”
波特利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事都怪我,福斯特博士。我解释了是我诱导你违背你本人的意愿,做出了不道德的行为。我提出由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和后果。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关键在于年代观测绝不能公开。”
阿拉曼点了点头:“如同他所说的,福斯特博士,他承担了所有的罪责,但这件事已经超出他的掌控范围。”
福斯特说:“那又怎样?你会干什么呢?断绝我的一切研究经费?”
“我有权这么做。”阿拉曼说。
“命令大学把我开除?”
“我也有这样的权力。”
“那就请吧。不浪费你的时间了。我现在就离开办公室跟你走。日后我再请人来把我的书搬走。如果你反对,我把书也留下。可以了吗?”
“还差得远。”阿拉曼说,“你必须放弃年代观测的研究,不能发表任何有关年代观测的发现,还有,当然也不能再造年代观测仪。你会一直处于监视之下,以确保你会遵守诺言。”
“假如我拒绝承诺呢?你能怎么做?从事专业之外的研究或许属于学术不端,但算不上犯罪。”
“但凡涉及年代观测,小朋友,”阿拉曼耐心地说,“就是犯罪。有必要的话,你会被投入监狱,而且会被一直关着。”
“为什么?”福斯特叫了起来,“年代观测有这么特别吗?”
阿拉曼说:“这是规定。我们不允许这个领域有新的进展。我的工作主要就是确保这一点,我也想干好我的工作。不幸的是,我和部门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人造引力光学在年代观测上有这么直接的应用。无知让我们丢了一分,但从此以后,这方面的研究也会被加以适当的引导。”
福斯特说:“这没用。会有其他你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新应用冒出来。所有的科学都相互关联。它是一个整体。要是你想停止其中一个部分,你必须完全停止它。”
“我承认你说得对,”阿拉曼说,“在理论上。在现实中,我们管理得很好,将年代观测控制在了斯特宾斯基的水平整整五十年。在及时抓到你之后,福斯特博士,我们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我们本来不必如此临近灾难的,假如我能更加认真地对待波特利博士。”
他扭头看着历史学家,自嘲地扬起了眉毛:“先生,我恐怕在第一次会面时仅仅把你当作一个历史学家打发走了。要是我能更好地行使自己的职责,对你进行一番调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福斯特突然说道:“有人成功地用过政府的年代观测仪吗?”
“我部门之外的人无论用什么借口都不行。我会这么说,因为显然你已经猜到了。但我警告你,透露我说过的任何话都是一种犯罪行为,而不仅仅是道德问题。”
“你的年代观测仪不能看到一百二十五年之前,对吗?”
“不能。”
“那么月报上有关历史观测的故事都是假的?”
阿拉曼冷冷地说:“根据你已掌握的知识,显然不难推测出这一事实。不过,我还是跟你确认吧。月报是假的。”
“那样的话,”福斯特说,“我不会承诺隐藏有关年代观测的知识。如果你想逮捕我,请便。我在庭审上的自我辩护足以摧毁研究指导这一虚伪的纸牌屋,让它彻底倒塌。先不说研究指导是否合适,压制研究、剥夺人类享受科学进步的成果肯定是错的。”
阿拉曼说:“哦,让我把话挑明了吧,福斯特博士。如果你拒绝合作,你会被直接关进监狱。你不会见到律师,你也不会被起诉,你不会经历庭审。你会直接坐牢。”
“哈,不会,”福斯特说,“你在吓唬我。提醒你一下,现在已经不是20世纪了。”
办公室外面出现了一阵骚乱,有咚咚的脚步声、愤怒的叫喊声,福斯特确定听出了是谁。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锁也坏了,三个相互纠缠的身影闯了进来。
就在他们进门之时,其中一个人举起手枪,用枪把狠狠地砸向另一个人的脑门儿。
空气中传来“嗵”的一声,那个头被砸了的家伙立刻蹒跚起来。
“拉尔夫叔叔!”福斯特喊道。
阿拉曼皱起了眉头。“把他放进那张椅子里,”他下令道,“去拿点水来。”
拉尔夫·尼莫抚摩着自己的脑袋,尽量控制着脸上不要露出气愤的表情:“没必要动手吧,阿拉曼。”
阿拉曼说:“警卫早该动手阻止你闯进来。这样的话,你的结局会好一些。”
“你们认识?”福斯特问道。
“我曾经跟这个人打过交道,”尼莫仍在揉着自己的脑袋,“他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里,侄子,这意味着你有麻烦了。”
“你也有麻烦了,”阿拉曼恼怒地说,“我知道福斯特博士向你咨询过中微子学的文章。”
尼莫蹙起了额头,随后又咧着嘴,仿佛这动作让他疼痛。“那又怎样?”他说,“你还知道我的什么?”
“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你的一切。再说,光那一项就足以牵连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亲爱的阿拉曼博士,”尼莫说,他个性中的那股得意劲儿又回来了少许,“前天,我的浑蛋侄子给我打电话说,他把一些神秘的信息放到了——”
“别告诉他!什么也别说!”福斯特喊了出来。
阿拉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们已经掌握了,福斯特博士。保险箱已经被打开了,东西也取了出来。”
“但你怎么能知道——”出于愤怒和绝望,福斯特都没法把话说完。
“总之,”尼莫说,“我猜到网已经向他收拢了,我料理完一些事之后,来这里想劝他放手,这不值得拿他的职业生涯冒险。”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在干什么?”阿拉曼问道。
“他从没告诉过我,”尼莫说,“但我是个经验丰富的科学作者。我知道原子的哪个方向带电荷。这个孩子,福斯特,专业是人造引力光学,还教给我很多这方面的知识。他让我去帮他找一本中微子学的教科书,我在给他之前也瞄了几眼。我能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他让我帮他搞些物理设备,那也是证据。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我的侄子制造了一台便携式的低功率年代观测仪,是吗?应该是吧?”
“是的。”阿拉曼若有所思地伸手掏出了烟,没有顾及波特利博士(他正安静发呆,仿佛在做梦一般)。波特利立刻低呼一声,从白色的小圆棍前躲开了。阿拉曼接着说:“我又犯下了一个错误。我应该辞职。我本该也盯上你的,尼莫,而不是只盯着波特利和福斯特不放。当然,我的时间有限,而你也自投罗网了,不过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你被捕了,尼莫。”
“因为什么?”科学作者问道。
“未经授权的研究。”
“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是注册科学家,做不了。即使我做了,也算不上犯罪。”
福斯特恶狠狠地说道:“没用的,拉尔夫叔叔。这位大人就是法律。”
“什么法律?”
“未经审判就将我们终身监禁。”
“胡说,”尼莫说,“现在又不是20世——”
“我说过了,”福斯特说,“没用的。”
“好吧,胡说,”尼莫喊了起来,“听着,阿拉曼。我侄子和我还有亲戚,我们一直都有联系,听到了吧?我猜教授本人也有。你不能就这么让我们消失,会有人质疑,引发丑闻。现在不是20世纪了。所以,别想吓唬我们,没用的。”
香烟在阿拉曼的手指中间折断了,他猛地把烟扔了出去。他说:“该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听着!你们三个傻瓜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懂。能听我说说吗?”
“噢,我们洗耳恭听。”尼莫严肃地说道。
福斯特安静地坐着,眼里满是愤怒,嘴唇紧抿。波特利的双手紧紧缠绕在一起,如同两条纠缠的蛇。
阿拉曼说:“过去对你们而言已经死去。你们要是谈论过这件事,肯定也用到了这个词来形容——已死的过去。如果你们了解我听过多少次这个词,你们也会觉得厌烦。
“当人们想起过去时,他们会认为它已经死去了,很遥远,已经离去了,是很久之前的事。我们鼓励他们这么想。当我们报道年代观测时,我们总是谈论一些几个世纪之前的事,即便正如你们几位已经知道的,观测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是不可能的。人们接受了它。过去意味着希腊、罗马、迦太基、埃及、石器时代,越早越好。
“现在你们三个知道观测一个世纪多以前的事已经是极限了,那过去对你们意味着什么?你们的年轻时代,你们爱的第一个女孩,你们已逝的母亲,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五十年前,还是更早以前?……但过去究竟从哪个时间点开始?”
他气哼哼地停了下来。其他人看着他,尼莫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说啊,”阿拉曼说,“它从哪个时间点开始?一年之前?五分钟之前?一秒钟之前?还不明显吗?过去从一刹那之前就开始了!已死的过去只是此时此刻的另一个名字。假如你将年代观测聚焦在0.01秒之前,会发生什么?你难道不正观察着现在?理解了吗?”
尼莫说:“活见鬼。”
“活见鬼,”阿拉曼重复了一声,“前天晚上波特利跟我讲了他的故事之后,我难道不会查看你们两个吗?我用上了年代观测,观察到了直到此刻之前的每一个重要细节。”
“你就是通过这办法知道保险箱的?”福斯特说。
“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实。假如存在着一台家用年代观测仪的消息走漏出去,你们猜会发生什么?刚开始人们可能会观察自己的年轻时代、自己的父母等,但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其他的可能性。家庭主妇会忘了自己那可怜的已逝的母亲,转而关注自己的邻居在家里干什么,自己的丈夫在办公室怎么样。商人会关注自己的竞争对手,老板会关注下属。
“再也不会有隐私了。与之相比,窃听、偷窥等不值一提。电影明星将始终处于所有人的密切关注之下。每个人都会被盯梢,再也没办法摆脱。甚至连黑暗都无法帮你逃脱,因为年代观测仪可以调成红外模式,人体的热量会泄露你的行踪。当然,身影会模糊,四周也是一片漆黑,但这反而可能会让窥视变得更有趣味……呵,现在的那个机器负责人有时就会做些法律禁止的探索。”
尼莫显得很不自在:“你可以禁止私人生产——”
阿拉曼严厉地看着他:“你可以,但你觉得会有什么好结果吗?你能成功地用法律禁止饮酒、抽烟、通奸或是造谣吗?这种偷窥的欲望比上述几种东西更能使人上瘾。上帝,奋斗了上千年时间,我们甚至都无法消灭贩毒,你怎么会想到用立法来禁止一个能窥视所有人的设备呢——在任何时间能看到任何人,而且能在家里的地下室里制造。”
福斯特突然说道:“我不会发表了。”
波特利脱口而出,几乎像是在抽泣:“我们谁都不会说出去。对不起——”
尼莫插话道:“你没有用年代观测仪来追踪我,是吗,阿拉曼?”
“没有时间。”阿拉曼疲惫地说,“在年代观测里,事物的进展不会变快。你无法快进,跟阅读器里的胶片不一样。我们用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力图抓住波特利和福斯特在过去六个月中的所有重要时刻。没有时间干别的,而且我们看到的也足够了。”
“还不够。”尼莫说。
“你在说什么?”阿拉曼的脸上立刻写满了警惕。
“我跟你说过,我的侄子,也就是乔纳斯,跟我打过电话,说他在一个保险箱里放了重要信息。他显然遇到了麻烦。他是我的侄子。我必须帮他解决。我花了点时间打点,然后我就赶来这里,想跟他说我干了什么。我刚到这里时,就在你的人敲了我的脑袋之后,就跟你说过我料理了一些事。”
“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就一件事:我把便携式年代观测仪的细节发给了五六个出版界的熟人。”
没人说话。没有声音。没人呼吸。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别这样看着我。”尼莫叫道,“你们不明白我的目的吗?我有通俗刊物出版权。乔纳斯也知道。我知道他不能以合法的形式出版任何科学性文章。我确信他在计划非法出版,并为此准备了保险箱。我想如果我事先就把细节公之于众,那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承担了。他的职业生涯也不会受到影响。假如我因此而丢掉科学写作的执照,我独家拥有的年代观测数据也够支撑我一辈子了。乔纳斯会生气,我能想到,但我能解释动机,而且我们会平分收益……别那样看着我。我怎么会知道——”
“没人知道,”阿拉曼冷冷地说道,“你们臆想政府里都是无能的官僚,冷酷、独断,仅仅是为了压制而压制。你们从没想到过我们在力图保护人类,竭尽了我们的一切。”
“别光顾着坐在那儿瞎扯了,”波特利泣声道,“快说你都跟谁联系了——”
“太晚了,”尼莫耸了耸肩,“都一天多了。时间足以让消息传开。在决定是否发表之前,我的联系人可能已经跟很多物理学家检查过我的数据,而且他们也会相互打电话传递消息。一旦科学家把中微子和人造引力学联系在一起,家庭年代观测仪就呼之欲出了。在这个星期结束之前,五百个人会知道如何制造一台小型年代观测仪,你怎么能把他们全抓住呢?”他丰满的脸颊耷拉着:“我猜再也没办法把蘑菇云放回那个小小的、亮闪闪的铀金属球里了。”
阿拉曼站了起来:“我们会尽力,波特利,但我同意尼莫的话。太晚了。从此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我无法想象,但我们所熟知的世界已然被完全摧毁。之前所有的风俗习惯、所有最细微的生活方式,我们想当然拥有的一定程度的隐私,都消失了。”
他对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你们三个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向你们表示祝贺。祝贺你们和我,祝贺所有人,从此将生活在透明鱼缸里,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在地狱里饱受煎熬。逮捕令撤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