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十二)
聚落只到了山麓就断了,再往上的话,只有一条漫长的石梯,先是平缓,到山腰处开始变得陡峭,又进了山雾笼罩的范围,苔藓斑驳的石阶如在云中垂直而上——
先前那段还能雇脚夫来抬,到了这里就是有脚夫敢接,不会飞的话,会没有重新轮回打算的话,都老老实实地一阶阶爬吧。
而千辛万苦上了山,山顶只一个破落道宫,虽说年久失修,但质量好,再过三五十年也不塌不漏不成危房。
男子在庭中青铜鼎内上过香,才被请入正殿。
殿中烛火长明,摆一张案桌和两只蒲团,并无神龛。
白衣少女脚踩着其中一只蒲团坐在桌沿,低垂的目光偏向身边坐着另一只蒲团的道姑,雪白的袖间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雪白的绷带圈圈缠绕,渗出一点殷红。两人一个低着头一个背对着他,皆神色莫名,在静默的殿内显出一种不可名状的肃穆。
道姑提笔在碟中蘸了蘸,在黄纸上书写下一串赤色符文,拈起纸条悬在桌角烛焰上烤干,随即由女侍接下,转递到他手上。
“祝君平安,无灾无祸,无病无痛。”
隐隐回音,声音空寂。
求来的平安符拿在手中,朱砂的味道里掺着一丝略淡的腥气。
他抬眼看向道姑,旁边那位少女却忽然朝他望来,露出一抹雪白的笑容。
那抹笑容干净极了,干净到纯粹,不含杂质。
那抹雪白干净极了,干净到极致,不染尘烟。
这样的干净,却似话本里的山精野魅,倩鬼幽狐,颦笑间勾人心魂。
宫主歪头,看着这个本该走了却出现在她禅房里的人:“你打不开下山阵法。”
“可以走下去的。”他听见自己肯定地说。
宫主柔柔一笑,乖顺地在天明时跟着他下山。
石阶湿滑,阶面偏窄,高度较大,他小心翼翼地攥着宫主走下来。
几阶过后,宫主却挣开他,欣欣然地轻盈逐阶而下,飘飘拽拽,两脚沾不到地似的,速度之快在切峻山梯上如坠落,凛冽山风扬起雪白衣衫如一篷飞雪,恍惚间已被吹远。
此地讳白,那道姑和女侍们也着了身灰衣,,她却只许穿一身白,一身精细熟麻布所制的白衣。
下山的路对她来说分明轻而易举……?少女遥遥一回眸,这抹梦幻一样的白又晃了他的眼,他想道:人们凭什么可以把她关在山上。
山顶道宫的宫主,是他们培养的祭品。此地自古就是封煞之地,每甲子就需用一个祭品平复所镇压的邪煞,除此之外,人们佩戴以祭品的血说话的护符辟邪消灾保平安。
明智且正确,只是一个人而已,这里可不止百户人家。
但是凭什么多数人的命就一定比一个人的命高贵。
他想把她送走,不假思索的,他想让她离开这里。
换下白麻衣的少女娇俏灵动,很新鲜地看着山下的一切事物,满怀喜悦地笑着,眉目嫣然。
她一笑,是能让人去死的。
紧走慢走隐藏身份到了州界,却就此结束了。
“宫主请回吧。”两名从山上下来的两名女侍恭顺道。
他警惕地挡在少女面前。
女侍面容冷淡地对他微笑:“公子,你的家人在找你。”
“我的……家人?”他愣住了。
是了,他有家人、有朋友、有未婚的妻子——他们都在找他?这是哪里?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茫然中,有阵法亮起,四周只剩了他一人。
山上,道姑执麈尾念珠立于正殿门口,冷眼:“你去哪里?”
宫主上前,伸出手指勾住她手里的珠串,怯怯地抿着唇只笑不说话。
道姑漠然:“你明知道这招对我没用。”
宫主眼睛一弯,彻底笑开了:“是呢,你是特别的。”
她推开念珠和麈尾揽住道姑的腰,轻声道:“姐姐在担心什么?你也明知道,我不会走的……或者说,几天不见,姐姐想我了?”
道姑缄口不言。
宫主踮一下脚,吻开她紧闭的双唇。庭院中女侍们枯化,变回木头人偶的本来面目。
不知什么时候,道姑已经被迫仰起下巴坐在案上,脖子处顶着一个脑袋。
宫主对她的锁骨痣情有独钟,最喜欢含在嘴里舔弄那颗微微突起的小圆点,玩够了用牙尖刺得她一个激灵才松口。
少女换得一身娇嫩的杏色折枝堆花裙裳回来,笑得甜甜的,拉扯着她的脸:“到底谁是祭品呢,姐姐?”
人们认为道宫的宫主是他们找来送给邪煞的祭品,而实际上,宫主是煞灵。
是谁在交换什么?
煞灵眯眸,看着因契约不知活了多久的道姑再次换上黑色祭司服,趴在她背上埋头在颈间蹭蹭,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衣领下被掩盖的牙印,盈盈巧笑:“姐姐想要我下次用什么样子回来见你?”
道姑沉默片刻,抬手捉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十指交握,侧脸去与她亲吻:“怎样都行,早点回来。”
“这有点难呢,”煞灵停顿一下,继而笑道,“不过姐姐开口,我总是要尽力的。”
干白茅草用糯米酒浸透、晾干,在祭礼上摞成垛,在祭司的祝词中两名女侍将火把投下,奇异的香气四溢。
烧过一刻钟,被绑在火光中央的祭品忽然化作一片青烟散了。
群众欢欣,为接下来一甲子的安稳喜形于色。
祭司停下祷祝,盯着火堆的目光温柔眷恋。
等待是漫长的,道姑抚过画册,每一页的画像都不同,却又确确实实是那同一个人。
就如这回重逢道姑找到了个男孩,又是一副皮相,唯独异于常人的冰冷肤色不变。
被抱在臂弯的男孩搂着她的脖子,满足地和她贴脸,笑嘻嘻道:“我回来了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