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黑腹果蝇
我搬到巴汉姆镇那年,柏林墙还在。我已近而立,堂堂一位生物化学博士,背了很重的房贷才得以蜗居在主路尽头一间小小的半毛坯房里,在工作和负资产之间疲于奔命。我将周一到周五和大半周末的时间用来研究我的第一个博士后课题:果蝇(学名黑腹果蝇)。说具体点儿就是使用诱变剂进行经典正向遗传学筛选。那个年代果蝇研究很热门,读取和操控果蝇有机体基因序列的工具层出不穷,从专业角度,不带个人感情地说,那也是我的黄金时期。
如今,除非有一盘水果,否则连半只果蝇也找不到。这几年我在一家私营商业机构——用我儿子的话说,是个“邪恶的公司组织”——做研发部主管,头衔相当气派,可这也意味着我再也享受不到做基础研究的自由和快感了。我这几年的职位老是跟组织、策略这些概念打转。我们为大学研究机构提供资金,力求最大限度地激发学术专业性、创新性和学术热情,但是这年头,一切都讲究“转化”,必须得有点儿实际应用的价值。工作挺开心,也挺顺手,有机会还能去实验室转转,可我的本职工作是协调,我得管理年轻人去做我当年的工作。我从不欺负员工。我相当称职并且小有成就,所辖部门秩序井然。问题是,这工作再也没有当初那种爽上天的感觉了。
因为当年跟一群有拼劲、有激情的人共同奋斗确实爽上天。在当时的我看来,科研令人热血沸腾,令人为之雀跃,是世界的基石。回顾二十年前,当初在果蝇身上做过的实验其实大有可能在医学上带来超乎想象的创新,可当年我们的动力却只是单纯的好奇,几乎是在追求好玩。好玩是真好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曾深深热爱着自己的研究。
这并不是说,其中没有大量枯燥无味的部分。那个年代的计算机时好时坏,功能单一,约等于一台大而事多的计算器,其计算能力甚至远不如我口袋里的手机,光是输入数据就能累死人。小小的果蝇作为实验有机体来说优势多多——繁殖力强,孵化周期短,具有卓越的变态性——个性方面约等于零。我们在实验室的昆虫箱里养了一只当宠物,它有自己的小罐子,里面还放了一张小垫子和娃娃屋家具,一只结束生命周期,就换上另一只。辨别果蝇的性别相当棘手,但我们仍决定将其命名为布鲁斯,可将其视为生物化学家的“原型级幽默”。
扯几段小插曲还是有必要的,毕竟,给一群果蝇打麻药,再用精细的小刷子和显微镜挨个检查,观察其眼部的色素沉着或翅膀的形状,以捕捉其中细微变化的过程极易使人变得大脑麻木。这工作有点儿像拼巨型拼图。一开始,你觉得“想必挺有趣味”,可打开收音机,泡上一壶茶后,却意识到拼图的数量无边无际,而且都是天空那部分。
结果就是,当时我根本没力气参加我妹妹的周五夜聚会。再说,不光是累,我还有好多别的顾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