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归泽之战
1.归泽之战
归泽林,华夏大陆中心,绵延百里,树轮相纠,林木茷骫,山气巃嵸,猿狖群啸,实为人、妖、仙三界交界之地。
归泽林之西北,有仙山,其名雾川,其上众仙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系法修炼。
归泽林之西南,有深谷,其名落幽,相传此谷为盘古陨落之时,其手中的盘古斧坠而裂地所成。谷底幽深,深不见底。此谷便为妖界之所在。
归泽林以东数十里虽为人界,但因山泽深幽,嶂雾缭绕,至今未曾有人类涉足。
那么问题来了,这绵延百里的归泽林到底归谁?
归泽林正中心,一棵万年大榕树下。
众仙纷纷:“这归泽林地处雾川山底,山林一体,自然当归仙界所属。”
众妖芸芸:“ξ!οωχυλβ,ιμητσΓΔ,ΘΞΠΣΥΦ!ΨΩαβγδ?”
翻译过来就是“放屁!我们妖界千万年来居于落幽谷底,这归泽林是我们唯一可见日光的地方,你们仙界欺人太甚!这归泽林凭什么归你仙界?”
没错!妖界有他们自己的语言。其实最初,神魔妖仙四界都有各自的语言,随着女娲造人,人类繁衍生息,人数越来越多,人语流传甚广,加之人类势微,妖仙都可略施小法便能将人界语言融会贯通,比起仙学妖语或者妖学仙语方便了许多。六界管这个过程叫“说人话!”
众仙:“说人话!”
众妖:“我说,你们……”
一小仙:“如此污言秽语!粗鄙不堪,又有何资格踏足归泽林!”
一小妖:“哎,我就踏足了,哎我到这了,哎我又到这了!”
于是,约莫十几年间,归泽林热闹非凡,总有些小妖小仙聚于林中榕树下小吵小闹,日出而吵,日落各自归谷归山,吵得激烈又客气。偶尔也有动手的时候,一仙一妖大打出手,只要不牵扯群体,没有上位者参与,也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就先当互相切磋了,让小妖们试试身手。”妖王牡·辛一·苑黎这般说着,纤纤玉手随意地拨弄着妖王殿里的萤花灯,“你说,要不要给这灯换个颜色?”朱唇轻启,艳绝的五官常常叫妖晃了心神。“辛一王!”来报的花妖梨·辛十七·白晚稳了稳神,严肃地说道:“这次不一样,动手的是两位仙子,一个使的金系法术,一个使的是火系法术,他二人打得不可开交。可是法术却波及了周围的小妖们,尤其是那金系法术,对草木妖们来说简直是灾难,好些都伤了本体,有只小桃妖已然...”
忽地,妖王殿内所有的萤灯全然熄灭,似是诉说着无声的愤怒。再亮起时,牡苑黎已然携众花妖现身于归泽林间。
顷刻间,有风而来,花香四起,待那些小仙们反应过来时,那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伤及无辜的两位小仙已然被几缕施了妖法的藤蔓双双缚于那大榕树上,动弹不得。牡苑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幻化了一把藤椅不紧不慢地靠坐上去,轻飘飘地甩了一句话“去叫你们仙长来。”说完便回头与梨白晚说着些什么。
雾川山上,金系仙长如琤与火系仙长灭焰听闻自家弟子被花妖王绑了,便齐齐带着各系小仙们往山下赶。刚赶到,只见一股赤色妖气便缠绕着被缚于榕树上的那两位小仙,那二位小仙形体毫无反应,但若仔细看来,便可见那形体后出现了那两位小仙的元神,正被一团妖气绕着,神色痛苦异常。“不好!那妖是要毁了他们的元神。”灭焰连忙施法去阻拦。
可是已然来不及了。牡苑黎远远看见如琤与灭焰来时便挽了个手花缠住了那二小仙,一手撑着下巴,一手从小拇指开始合指于掌心,小拇指、无名指、中指...一边嘴里轻轻说着“五、四、三、二、一!”说到“一”时,她右手已成握拳之姿,也是灭焰施法阻拦之时。只见那时红光自榕树间乍起,待红光散去,只余金光点点,风起光散,只剩几缕藤蔓在风中轻晃……
一直在的和刚赶来的众仙们都骇住了,心想:“这是...魂飞魄散了?”
有的心想:“这妖王叫我们仙长来,却不说商议,一来就整个魂飞魄散,这不是打了仙家的脸吗?”
有的心想:“这妖王与仙长若是打起来谁更胜一筹呢?妖王有一个,仙长可是有两个!不对,是五个。嗯还是我们仙界胜算大!”
只有各小妖们觉得妖王威武,一个个挺直了腰板。
一时间各怀心思,万籁俱寂。
灭焰施救不及,想是对花妖王的行事始料未及,微微愣了下,又觉得气愤不过,施了个仙法就向牡苑黎使用去,一团仙火,满带怒气。
忽然一缕金光现,眨眼间便将那团仙火化解。灭焰回头望向如琤,深棕色的眸子里满是不解。如琤一袭白衣,缓缓落于地,半束起的金发也随之缓缓落在他的背上,举手投足间,神仪明秀,自成一派的优雅,他对着灭焰轻轻点了点头。灭焰心下了然,千万年以来的默契,不必多言,他信他。
“呵!”牡苑黎笑了,笑得有些复杂,她最讨厌这两人这副模样,几万年不见了,还是这样。
“阿...牡苑黎,你总该给个说法。”如琤轻轻地说。
“我们该有五万年不见了吧。”牡苑黎抬眸望向他。
“嗯。”如琤此般应和着,心下却道“约是五万三千六百年未见了。”
“所以.......”牡苑黎挑了下眉,神色不明“这五万年未见,一见便要让我给个说法。”只不过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是微微抬了抬右手,换了个更张扬些的坐姿。
身后的梨白晚会意,往前迈了两步,用着不大却清晰异常的声音说道:“近些年,这归泽林之争,仙妖各有所伤。被我妖界所伤的仙者,回你们山上雾清池修炼,朝夕之间便可恢复如初。而我妖界自上古以来便只取世间浑浊之气炼化,妖界落幽谷连日光都见不到,更别说什么雾清池了!”梨白晚似乎越说越激动,语调逐渐高昂了起来。
“说重点!”牡苑黎轻轻抬手打断了她,可眼睛却一直看着如琤。
梨白晚愤愤不平,长出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总之,这些年你仙界伤亡为零,我妖界轻伤者数千,轻伤者在我落幽谷修炼个百十年才能恢复。这些暂且不计。重伤者数百,伤至现了本体的数十,本体了无声息的有六只,算上刚刚被你们金火法术所伤的是七只。”说着,便将一个小桃核、一颗西瓜籽、一片公鸡羽毛等七个物件向前撒去,尽数摆在众人面前。
“确与凡间死物啊!”
“是啊,这妖死了本体和仙毁了元神有什么分别!”
“哎!可惜可惜!”
一时间众说纷纭。
“如琤!”好久不曾喊过这个名字,她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牡苑黎清丽的声音传来,整个归泽林也都安静了下来,她缓缓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一袭红衣,妖艳夺目。“你总该给个说法。”她像是在说此事,又像是在言其他,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一言不发。
树影婆娑,将阳光晃成碎片撒下,风起时,身上闪起点点微光。一时间,这归泽林仿佛就只有那红白相立的二人。流转的时光如梦似幻,让人既沉溺又抽离,恍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还和五万年前那样。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斩尽杀绝,这妖仙相斗哪有不受伤的。”灭焰迟迟不见二人言语,急急地说道“再说,若我五仙长商量一二,将那本体受损的七只小妖带入雾清池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呵呵!商量?”牡苑黎笑了,笑得有些冰冷“你我于世间共生,我生而为妖,便只能落于幽谷,凭什么?尔等为仙,便可占尽天下一切便利?这又是凭什么?我妖族要去雾清池还要与你等商量?”牡苑黎顿了顿,扭头望向那雾川山巅,冷冷地说道:“我不愿!”
寂静...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有想到牡苑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意欲何为?”如琤问道,向来波澜不惊的他,眉眼间也隐隐有些担忧。
“我啊!”牡苑黎挥了挥衣袖,刹那间,落幽谷中万妖齐出。飞禽走兽,花木草树,蜂拥而来,不过一瞬便占据了半个归泽林。“听闻雾川仙山钟灵秀丽,气泽清纯,修炼再好不过。你们仙界也占山千万年了,想来风景也是看腻了,不如从今天起咱们换换,以后落幽谷归你们仙界,雾川山归我妖界,如何?”
话落,牡苑黎便抚袖而起,缓缓升入半空,一片一片的牡丹花在它周围绽开又落下,似火似霞,艳丽夺目,美得让人窒息,让人害怕。
如琤心下一惊,连忙给灭焰使了个眼色,灭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雾川山方向飞去。
另一边牡苑黎也不拖沓,打了个手势,众妖便齐齐向西北方向涌去。金系、火系两派小仙本来是找妖族讨说法的,哪能想到会有这般变故,眼见妖族倾巢而出,气势汹汹,只能在妖族的攻势下且战且退。
如琤也起身飞至牡苑黎身前。牡苑黎眸色深深,盯着他道:“你确定要拦我?”如琤叹了口气:“阿黎,你不必如此的。”他指了指下方,虽是妖族攻势强劲,但不可避免地也有伤亡。“你并不想看到...”
“够了!”牡苑黎恼怒地打断他,“不要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很了解我。若是能换来对妖界的公平,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如琤看着她,眼底神色复杂,心下百转千回,手头却祭出了他的法器——寒金扇。
“呵...”牡苑黎苦涩地笑了,果然,他可是如琤啊,是仙界最受尊敬的仙长如琤啊!那么,新仇旧恨一起算吧,她也化出了自己的绾禾剑。
须臾之间,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便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整个归泽林陷入了混战。
这一战,鸟兽惊飞,万木凋落。
这一战,染就残阳殷殷如血,群山沉沉如暮。
不多时,牡苑黎便携众妖攻至雾川山下。山前,木水火土四系仙长齐齐列阵。
各系小仙们也都簇拥至山前,严阵以待。
“阿黎,收手吧!”这一路交手,他感慨于牡苑黎修为精进之快,也晓得她这一战多少带点私人恩怨,于是便轻声问道“阿黎!若以我一人来换取这雾川免于一战,可否?”
牡苑黎停住了攻势,一人一剑就那么飘在半空中。忽而向后撤去几尺,和如琤拉开些距离。身形飘飘,远远看起来张扬又洒脱。可在不经意的瞬间,她还是垂了垂眸子,遮住满眼悲凉。“责任、守护、仙门、大义,这就是如琤。为了这些,他连自己都可以舍去,而我又算什么呢?曾经的诺言又算什么呢?”
曾经,她苦苦修炼,只是想要有些本事闯入仙界去找他,问问他可还记得那时的榕树之约。后来,听闻他成了金系仙长,她更勤加修炼,以一己之力降服百妖,坐上这妖王之位,待的是有朝一日顶峰相见。五万年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找她,会怎样向她解释,她替他想过一万种理由,她生气过,恼怒过,愤恨过,她甚至连原谅都想好了。可如今,她觉得自己这五万年间的偏执就像个笑话,是啊!那是仙界如琤啊!仙妖本就殊途,她又怎能奢望他在那一声声熟悉又陌生的“阿黎”中放弃守护仙界。
再抬眸时,牡苑黎眼底已不见波澜,对如琤说道“你承担着你仙长的责任,我也肩负着我妖族的追求。”说罢,她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守在山前的四系仙长:“你们...”她忽而觉得自己很啰唆,如琤都这样了,那四个能说出什么好话。于是便干脆使了十成的妖力,齐齐向仙界攻去。霎时,满山红光入眼。
那四系仙长眼见花妖王退去与如琤的攻势,转而对他们言语,正待下文,却不料她突然出手,心想着妖界狡诈实在始料未及啊,连忙施法应对。
四人仙法以黑、蓝、红、黄之光形成一个结界抵挡妖界攻势,守护仙山。然而终归后发制于人,竟隐隐有些难以僵持。牡苑黎深知以一敌多不可久战,便猛地抽出两成功力,忽然向土系仙长成爻攻去。
据说上古时期,天下花木本源,她的功法按仙界来算当属木系,木克土,这还是曾经如琤告诉她的。
果然,只见成爻突然间口吐鲜血,半跪于地。霎时,仙界结界便少了一环,众妖乘虚而入,与诸仙厮杀至一处。灭焰见状一手继续施法,一手去助成爻,眼睛却定定地盯着不远处执扇而立的如琤。木系仙长急急喊道:“如琤!你在干什么?”
只见如琤一人一扇浮于半空,神情恍然。
他忆起很久很久之前,归泽正中,大榕树下,有只漂亮的牡丹花妖,总是跟在他后面喊着“如琤哥哥”“如琤哥哥”,她总缠着她问东问西。
“如琤哥哥,仙和妖有什么不同?”
“上古时期,也就是盘古开天地之初,本属同源,修炼方式不同,渐渐便有了区分。”
“那我不想做妖了,如琤哥哥你带我成仙吧!”
“呵呵,恐怕不行哦。况且,你我修习功法也不同,我是金系。你是牡丹,当属木系,”
“什么是金系,什么是木系啊?”
“世间万物,五行相生,相生亦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金克木,那就是说,我打不过如琤哥哥喽?”
“哈哈,你勤加修炼,或许也可以。”
“那如琤哥哥会打我吗?”
“不会。”
“永远?”
“永远。”
……
“如琤!你当真要看着仙界覆灭!”平生头一次,灭焰如此大声地对如琤喊道!如琤回过神来,只见仙界结界越来越弱,隐隐有溃败之象,急忙飞身而入。心下却道:“当初那小牡丹花妖,如今却是不同了。”怀念,愧疚,不舍,无奈,如琤内心挣扎着,隐然间竟然有了些不该有的情绪——欣慰。
在如琤思绪万千之时,五行归位,威力迅长,诸仙长开启了五行屠神之法。待如琤反应过来时,已然无法收手。此法阵一旦开启劲可屠神,万物不生,阿黎又怎能抵挡得住?如琤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像是在被推着走,曾经他以为做了仙长便可得自由,却不承想仙长是最不自由的。也许他从一开始便错了...他抬眸向牡苑黎,这一眼似春风抚水,若柳叶扶风,如暖阳破冰,似包含千言万语。
若不是迎面而来的仙法气势如虹,牡苑黎看到那个熟悉的眼神恍然间真以为回到了五万年前。她不想去躲了,只要他不参与,这屠神法阵就难以开启。然而...终究是他二人立场不同,她已经不再怨他了。只是,这一战,她总要为妖界做些什么。于是她召集所有花妖,施法幻化本体之力形成花妖之瘴。从辛一牡丹一脉,到辛百杜鹃一脉,所有花妖形成花妖之瘴护着其余妖系,而她则护着整个归泽林。
“众妖听令,我牡·辛一·苑黎携妖族辛系一脉今日以本体为祭,守护这百里归泽免于仙界屠神阵法,自今日起,这归泽林当属我妖界!”她毋庸置疑的声音夹带着十足十的妖力稳稳地传遍了雾川山畔、归泽林间的每一个角落。说罢,她最后看了一眼天边残存的斜阳。
屠神之法的气波传来,牡苑黎再也承受不住来自金木水火土五系法术的威力,便摇摇晃晃从半空中坠落,翩然像只折了翼的蝴蝶。“原来没有妖气护体竟是这般撕心裂肺地疼。”她缓缓地阖上了双眼,恍然间,她觉得好像落入了一个怀抱,像极了五万年前,她与他初遇时那个轻柔的怀抱。
如琤忙握紧她的手腕,抱着那片火红的身影缓缓下落。“别怕!阿黎!”他轻声哄着。在阵法刚开启时,他便试图以元神脱身了,他不欠这仙界,唯独负她太多,他本想为她抵挡的,可还是晚了一步。
许是生命到了尽头,牧苑黎心下一片澄明,遥远到几乎快忘却的回忆忽然一幕幕地在脑海里闪过,她看见了那时年少,那人一袭白衣,于晨曦的微光中款款而来,初见,他说:“你倒是比仙界的牡丹要好看些。”她看见了他许诺带她去仙界却迟迟不肯兑现,她一生气给他脑袋上开了一头的牡丹花,他狼狈而逃,她开怀大笑。
她忽然很想再给这家伙头上开一次花,无奈本体渐散,只能费力地微动形识,看着眼前之人剑眉星目,那样恬静,那样优雅,那样模糊...
如琤施法,尽力地维持着牡苑黎已几近透明的身躯,他看着她,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与你同在...”
没人知道牡苑黎有没有听到如琤的最后一句话,也没有人知道天际是何时悄悄抹去最后一丝斜阳。夜幕应景般降临,似是在哀悼,又像在祭奠。暮色里,空留灭焰的一声“阿—琤—”,那么撕心裂肺,在这归泽林间久久回响。
自此,仙界再无如琤。
自此,妖界再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