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赤海(2)
在认识凤爷之前,杨威天不怕、地不怕。他就是靠拳头讨生活的一个人,四岁的时候就为一个肉包子咬掉了邻居家娃娃的半只耳朵;十岁时把一个乞丐的肋骨打折了;二十岁便跟着街巷里最大的混混收保护费;三十岁那年,那混混着了道,他也连带着要逃亡;三十五岁,他原本是要娶妻的,女人还未过门便得肺痨死了,他只好拿着一瓶烧酒,跌跌撞撞地登上了福和号。
杨威跑船的年数已经不算短了,因保护费无法支撑他嫖妓的开销,可是一旦上了船,每个岸头都会有那种骚出汁的贱货贴上来,船长还时常请客。据说,那是为了稳定船员的情绪,更是为了让他们对跑船这种事不再有任何忌讳。
“跑船啊,就是半只脚跨在鬼门关了,要及时行乐。”鲁运持曾经这么跟他讲过。
及时行乐,是杨威的人生准则,他中意得很。
鲁运持倒地的那一刻,杨威体内的酒精也连带着全吓跑了,他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常年出海的船只,都是有准备的,比如福和号的驾驶舱内还藏着七杆步枪,外加一支十响的毛瑟手枪两柄,一百发子弹,都在鲁运持休息舱的保险柜里,专用来应付海盗;十名船员里,现在有四人都躲在休息舱里打牌睡觉,还有三个值班的,可能正忙着把自杀阔太的尸体包起来,安置进货舱的某个角落,再给她周围撒上冰块,以防止尸体发臭。这些值班人员应该已经听到枪声了,他们为什么不冲进来?何况这里只有两个人,两柄“一支十响”,总应付不了七杆枪吧?
不,不对。
常年参与帮派斗争的杨威意识到自己太想当然了,怎么可能只有两个人就想控制一整艘船?纵然现在抢了财物,又要怎么逃出去?救生艇只备了一艘,都已破旧到不能看,一下水就散,做做样子的。所以杨威睡觉的时候都把救生圈挂在床头上,一旦有状况,他还要留条生路。更让杨威忧心的是,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福和号是条几近报废的船,这一趟过去,都不可能驾着它再回来。因为鲁运持曾经说过,待到了台湾,便联系一个熟人,把船运去那边的厂子里当废铁卖了,那是上头吩咐他做的事。而一众船员的未来呢,鲁运持也拍胸脯保证过,一定会带领大家登上新的船。
福和号,已经是苟延残喘的老人家了,发动机一起来就响声震天,轴承早该换了;烧煤的炉子有三个,其中两个都经常堵,有一次差点儿把两个船员熏死在机舱里。不,现在除了那些不把命当命看的劳工,已经没有人愿意下到底机舱去了,除非……
杨威开始意识到,事情正往完全未知的方向发展了。
“大副,是吧?”凤爷终于把脸转到杨威站立的地方。
早晚的事,杨威苦笑了一下。
“这里,还就你笑得出来,有胆识。”凤爷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杜春晓,“还有这个女人,她不笑的话,这场游戏我都玩不下去。”
事实上,杜春晓并没有笑,子弹穿过佩嫂的后脑壳,险些擦到她的太阳穴,她手心里的汗,已经快要流到地板上了。
“杨先生,”凤爷对杨威略略欠身,“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福和号的船长了,恭喜你。还有你……”
凤爷拿下巴指了指裤裆已经稀湿的李志森:“晋升大副了,也恭喜了。”
“这位爷,要怎么称呼?”杨威勉强挤出一缕笑意,同时证明了他对“夹缝求生”这种事并不陌生。
“阿凤,原小凤,女人的名字。”阿正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枪身。
“是,女人的名字——凤爷。”
杨威的内心燃起希望之火,他太清楚这种情况下要怎么自保,他可不是谭少那种小白脸儿,从一众富人里抄个一千块都抄不彻底;他知道要在脑袋哪个部分敲一下,对方就动弹不得了;也知道怎么样拿眼睛扫出有钱人身上藏钱的部位;无数次小巷口、舞厅门前的打劫经验教育过他,作为别人眼中的尘土,要怎么活到最后。
“这条船的发动机毛病不小,也没有备用的,机械师生病,没能上得了船,所以……”杨威这话是讲给凤爷听的,也是讲给所有在场的人听的。
他只是想告诉他们,福和号本来就缺了福气。
“所以只能停在金门,对不对?”
杨威的心脏抽动了一下,这个凤爷该是做了多少准备,难不成他很清楚福和号的状况?
“咦?这里动静那么大,为什么没有半个人跑过来看热闹呢?船员呢?他们应该拿着七杆步枪和两柄一支十响跑进来制服我了,是不是?怎么不见人?人呢?人呢?!”
凤爷的枪口死死压住了杨威的太阳穴,杨威反而越发平静,他已经看清楚这个人的行为习惯了,要下杀手之前是不会打招呼的。
阿正拿起地上的一只金属托盘,丢飞盘一般甩了出去,接下它的是谭少。谭少原先被子弹击飞的魂魄显然已经回来了,他抓着托盘,走到一张桌子跟前,那一桌坐着一对花白头发的夫妇,妻子按着心口,眉头紧皱;丈夫正从她的无名指上摘下那只老蜜蜡大宝戒,丢进谭少的托盘,接着是手表、钱包、怀表金链子,甚至镶钻袖扣……
谭少的托盘愈来愈沉,轮到梁玉棠的时候,他的两条胳膊几乎快抬起来了。
梁玉棠每从身上摘下一件东西,就在心里骂一次“去死”,而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回转身去看一看死在地上的佩嫂;倒是恶狠狠瞪了一眼李孟存,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都是为了去见你的爹娘,才摊上这样的事!”
小林美纪看一看谭少,拔下了盘得圆厚光滑的发髻上那支红珊瑚簪子,一股桅子花香气从发间散出来。
谭少的托盘移到杜春晓跟前的时候,凤爷“唉”了一声,他怔住,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凤爷。
“她不用,她身上没钱。”
“多谢凤爷体谅。”杜春晓欠了欠身,又坐了下来。
事实上,她远不如杨威镇定,是啊,两记如雷的枪响,即便有海浪声盖着,也是惊天动地的,怎么没有半个人过来看一看?她知道,最可怕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这个时候,她满脑子里竟只有甜宝,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甜宝怎么样了?会不会被枪声吵哭了?夏冰呢?他是不是还在哄她?还是……
“杜小姐,不必挂心老公女儿的事,他们暂时都很安全。如果你愿意,他们应该会一直这样安全的。”
有“读心术”的男人,实在可怕。
杜春晓这样想着,悄悄在丝巾上擦了擦手汗。
“饶命啊!饶命啊!两位爷,让我干……干什么都成!放过我,你们放过我啊!做牛做马都成!我……我给你们开船,我服侍你们!真的,凤爷!还有那位爷!你们可千万千万要放过我啊!”
这一连串失控的恳求出自李志森之口,尿液还在不停从他的裤管底下滴出来,与鲁运持的血浆交汇在了一起。
“嘘!嘘嘘嘘!”凤爷将右手食指压在唇上,蹲下来,扯开被李志森抓住的裤管,又看了看地上的尿。
李志森已吓得不敢动弹,鼻涕垂挂在嘴唇上,亮晶晶的。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凤爷看他的表情,像猫看老鼠。
“不是,不是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确定自己还是安全的,李志森才缓和下来,以飞快的速度爬到了杨威身边。
“做掉啊,这种人不是你最讨厌的么?”阿正笑嘻嘻地开了口。
李志森的后脑壳当即一阵发麻。
“你可要搞清楚,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和气才能生财嘛。”凤爷转过身,看着古婆婆,“你说是不是?”
凤爷举起枪,手臂往后侧颤动了四下,那是后坐力让他产生的肌肉反应;四下,就是四枪,给古婆婆抬轿的四名壮汉还没来得及发声,便倒下了。一片弹壳飞到乐师的大提琴上,琴弦“噌”一下便断了。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为枪声而尖声惊叫了,他们知道,尖叫根本于事无补。
“其实吧,我一直就跟人家说,女仔最好乖乖待在家里,年纪太小就出来到处跑,不是做乞丐,就是被人骑。古婆婆,像您这样能靠装神弄鬼发财的一把好手,不多。”
可见凤爷还在过杀戮的瘾,他要全面击碎古婆婆的自信,这大抵算得上是他的一个癖好。
虽然死了七个人,洗劫了一大圈,宴厅血流成河;但这些都不是杜春晓最关心的,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厅内少了一个本不该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