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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格拉尔坐在蓝色浴缸边缘,也就是艾丽丝·高迪埃割腕的那个浴缸。他仔细观察白色梳妆台的侧面,上面是她用化妆笔留下的图案。狭小的浴室里,亚当斯贝格、布尔林和他的探员默默地等着。
“你们倒是说话、走动啊,见鬼,我可不是德尔斐传达神谕的神使。” 当格拉尔感到非常恼火,因为他没能当场破译那个符号。“探员,请给我倒杯咖啡,我是被他们从床上拖起来的。”
“究竟是从床上,还是一早从酒吧拖过来的?” 探员冲布尔林嘀咕了一句。
“我的耳朵很尖,” 当格拉尔优雅地坐在旧浴缸边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图案,“我不需要评论,我只想要一杯咖啡,客客气气地要的。”
“一杯咖啡。” 布尔林一把抓住探员的手臂吩咐道,他的大手轻而易举地环扣住后者的胳膊。
当格拉尔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本坐弯了的速记本,把图案临摹下来:一个大写字母H,不过中间的横杠是斜的,一条下凹的弧线与横杠纠结在一起。
“跟她姓名的首写字母有关系吗?” 当格拉尔问道。
“她名叫艾丽丝·高迪埃,娘家姓魏尔蒙。但是她还有另外两个名字,克拉丽斯和亨利耶特。H可以代表亨利耶特 (Henriette)。”
“不对,” 当格拉尔摇着松弛的脸颊说道,灰色胡须让他的脸色显得黯淡,“这不是H。中间的横杠明显是斜的,径直向上翘起。而且这不是一个签名。一个人的签名总会随着本人的性格而变化,会倾斜,会变形,会收缩。而这个字母写得很工整,一点不像是签名。它更像是一个小学生用心模仿的符号或缩写词,而且模仿次数不多。要是是她写的话,也许写过一次,最多不超过五次。因为它很像一个小学生用心模仿的习作。”
探员拿着咖啡回来,脸上带着挑衅的表情,将滚烫的塑料杯放在当格拉尔的手中。
“谢谢。” 警督毫无反应地嘟囔了一声,“如果她是自杀的话,那就意味着她在揭露那些把她逼上绝路的人。但为什么她的表达如此晦涩?是因为害怕吗?她在为谁害怕?为了她的亲人?她希望有人继续追查下去,但又不愿意泄露机密。如果是有人杀害了她——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布尔林,对吗?——那她可能是在指认凶手。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直说呢?”
“只能是自杀了。” 布尔林绝望地吼道。
“可以吗?” 亚当斯贝格靠在墙上,故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揉皱的香烟。
对于布尔林警长来说,这句话仿佛是个魔咒,他立刻划了一根大火柴伸过去,然后也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一丁点大的浴室里顿时烟雾缭绕,探员生气地走出去,站到浴室门外。
“她的职业是?” 当格拉尔问道。
“数学老师。”
“也对不上。这不是数学符号,也不是物理符号。不是星座,也不是象形文字。跟共济会或者撒旦教派也没有关系。都不沾边啊。”
他嘀咕了一会,面有难色,神情依然很专注。
“除非是古代的北欧字母——卢恩符文,或者可能是日文假名,甚至是汉字。” 他继续说道,“这种横杠斜着写的H是有的,但是下面没有凹线。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还可以假设是西里尔字母,可是写得不规范。”
“西里尔字母?是说俄语字母吗?” 布尔林问。
“俄语,还有保加利亚语、塞尔维亚语、马其顿语、乌克兰语等,它们都用西里尔字母,范围很广。”
亚当斯贝格有所预感,瞥了当格拉尔一眼,制止了警督准备展开的关于西里尔字母的博学论述。果然如此,当格拉尔很不情愿地放弃了圣西里尔的徒众创造字母的故事。
“西里尔字母中有一个Й,不要和И搞混了。” 他在本子上边画边说,“您看,字母顶部有一个凹形标志,像个小杯子。根据上下文的不同,念 ‘哇咿’ 或 ‘啊咿’。”
亚当斯贝格又瞥了他一眼,当格拉尔见状,便不再展开叙述。
“假设这名女性写的时候遇到困难,” 他话题一转,“因为浴缸和梳妆台之间的间隔,她不得不伸长手臂,因此小杯子的位置放错了,放在了中间而不是上方。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Й不会出现在一个词的开头,而是出现在结尾。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使用单词末尾的字母构成缩写词。不过最好还是在她通话记录或通讯录里面找一下,看看有没有会用西里尔字母的人。”
“那也许是浪费时间啊。” 亚当斯贝格轻声反对道。
亚当斯贝格轻声说话并不是为了避免得罪当格拉尔。除了个别情况,警长一般不会抬高嗓门,他说话不紧不慢,哪怕会让对方昏昏欲睡;他的声音柔和,对于某些人来说似乎具有催眠的效果,对另一些人则很有吸引力。审讯时,根据主审是警长还是他的部下会得出不同结果。亚当斯贝格要么把嫌疑人问得昏昏欲睡,要么会从嫌疑人的口中突然获得一连串的供词,就像磁铁把咬死的钉子吸出来一样。警长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承认自己有时候不小心也会睡着。
“浪费时间?什么意思?”
“没错,当格拉尔。最好先搞清楚,凹线是什么时候画的,在斜杠之前还是之后?H 的两条竖线也是一样,是先画的?还是后画的?”
“先画后画有什么关系吗?” 布尔林问道。
“以及斜线是由下往上画的还是从上往下画的。” 亚当斯贝格顾自说下去。
“当然有关系。” 当格拉尔应道。
“斜杠像是一道划线。” 亚当斯贝格接着说,“我们在划掉、涂掉某些东西时会这样。由下往上划,用力划。假如先画的是笑容,那么它就被划去了。”
“什么笑容?”
“我的意思是那根凸线,看起来像个微笑。”
“凹线。” 当格拉尔纠正道。
“随您的便。单看这根线,让人想到笑容。”
“有人想抹去的笑容。” 布尔林插了一句。
“差不多。至于那两根竖线,它们可能是包住笑容的轮廓,比如一张从略的脸。”
“太从略了,” 布尔林说,“牵强。”
“太牵强。” 亚当斯贝格确认,“不过还是检查一下吧。这个西里尔字母的笔顺是怎样的,当格拉尔?”
“先写两竖,再写斜线,然后写上面的小杯子。跟我们法语里把开音符闭音符之类的放在最后写一样。”
“因此,如果小杯子是先写的,那就不是什么写错的西里尔字母,” 布尔林说,“我们也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在她的通讯录里找什么俄国人了。”
“或者马其顿人。又或者塞尔维亚人。” 当格拉尔补充道。
走到街上,布尔林拨通电话下了几个命令,当格拉尔则拖着脚跟在同事们后边,没能破解这个符号让他很是懊恼。其实,当格拉尔平时走路就喜欢拖着脚,所以他的鞋底磨得很快。鉴于警督很注重自己的英式优雅,但相貌身材不大拿得出手,因此更换自己脚下的伦敦产皮鞋就成了件大事。只要有人去英吉利海峡对岸,他就请他们帮忙带双鞋子回来。
探员对当格拉尔显露的点滴知识深感佩服,此刻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边。照布尔林的说法,他已经蹭出 “一点包浆” 了。
四人在国民公会广场分手。
“结果一出来,我就给你打电话,不会太久的。” 布尔林说道,“感谢你们的协助,不过我认为今晚我只能结案了。”
“既然啥都没弄明白,那就随便说吧。” 亚当斯贝格摆摆手道,“它让我联想到断头台。”
布尔林目送两名同事走远。
“别担心,” 他对探员说,“亚当斯贝格就是这风格。”
仿佛这句话足以揭开谜底一般。
“不过说实话,当格拉尔警督知道那么多东西,他脑瓜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探员问道。
“白葡萄酒。”
不出两小时,布尔林打电话告诉亚当斯贝格,两根竖线是先画的,先画左边,然后是右边。
“所以就像写H那样。” 他继续说道,“但是随后,她画了那道凹线。”
“所以跟H不一样。”
“也不像西里尔字母。可惜了,我相当喜欢这假设。然后她画了那条斜线,自下而上。”
“她把笑容划掉了。”
“没错。到头来我们一无所获,亚当斯贝格。既不是首字母,也没有俄国人。只剩了一个未知符号,留给一群未知的人。”
“要么指控他们逼死了她,要么就是向他们报警,提醒他们注意危险。”
“或者她确实因病自杀。” 布尔林说道,“但是在自杀前,她想披露某件事或者某个人、她生活中发生过的某个重要事件。这是她在离世前的最后坦白。”
“保留到人生最后时刻的会是怎样一种坦白呢?”
“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比方说?”
“隐藏的子女?”
“或者某种罪孽,布尔林。也许杀过人。你那亲爱的艾丽丝·高迪埃犯的会是什么事呢?”
“我不会用 ‘亲爱的’ 这个词。她为人强势,刚毅,甚至有点专横。人缘不是很好。”
“她以前跟学生有什么过节吗?和学校有什么不愉快吗?”
“她得到的评价很高,从来没被调动过。四十年如一日在同一所初中,而且是在困难社区。不过据同事说,在她的课堂上,学生都不敢作声,包括那些刺头,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校长们自然离不开她,把她奉为圣人。她只要往门口一站,整个教室立刻鸦雀无声。学生都怕挨她的罚。”
“不会是体罚吧?”
“不像是体罚。”
“那还有什么?罚抄作业?抄三百遍?”
“也不是。” 布尔林答道,“她的惩罚是停止爱他们。因为她爱他们,爱这些学生。是的,失去她的爱,这就是惩罚。许多学生下课后会以各种借口去见她。举个例子,你就知道这女人多厉害了:一个小混混敲诈同学,被她叫进办公室,不到一个小时,也不知怎么,就把整个团伙全供出来了。这女人就有这本事。”
“砍瓜切菜,对吗?”
“你又想到断头台了?”
“没有,我在想那封丢失的信,还有那个陌生的年轻人。也许是她以前的学生。”
“要是这样的话那这个符号是跟学生有关?团伙的标志?帮派的标志?你别惹我了,亚当斯贝格,我今天晚上必须结案。”
“那你就拖一下。哪怕拖一天也好。告诉他们你在研究西里尔字母。可千万别说是打我们这儿听来的。”
“拖,为什么?你想到什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想稍微思考一下。”
布尔林沮丧地叹了口气。他跟亚当斯贝格相识已久,知道 “思考” 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亚当斯贝格从不思考,他从不拿起铅笔独自坐在桌前,从不全神贯注地站在窗前,从不在黑板上用箭头和数字排列线索,从不用拳头支着下巴。他忙忙碌碌,悄无声息地走动,在办公桌之间穿行,在案发现场踱步,发表意见,但是没有人见过他思考。他像一条随波逐流的鱼。不对,鱼不会随波逐流,它尾随自己的目标。亚当斯贝格更像一块顺流而漂的海绵。那究竟是怎样的水流呢?有人甚至说,他褐色的蒙眬眼神有时会变得更加迷离,那时他的眼睛里就仿佛有海藻似的。比起属于陆地,他更像是属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