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道公佬的念经，或唱诵，在岭南地区民间又被称为“喃呒”。唱调近似戏曲，专诵给神灵。白事红事或各类祭祀祈福，都各有各的唱词。

以白事为例，前半段唱词多唱诵逝者生前事，因是唱给鬼差判官等听的，词是越苦越悲越惨越好，好让判官阎王心软怜悯，给个阴间的好去处。而喃呒后半段便多是让逝者安心跟着鬼差上路，不要忘记给后人多托福，又有让后人多行好事善事，为逝者积福积德云云。

莫惊春揽着莫星河，跪在莫惊冬灵前。绑缚在手臂上的黑布条很紧，紧得莫惊春都察觉不到左手的存在。缓慢得近乎凝滞的血液在走到臂膀的时候，就停了下来，然后往来时路流窜回去，只在臂膀上留下一圈针刺一样的酥麻。

莫惊冬灵前一侧，摆了一张圆桌。道公佬们坐满外侧的半圆，手持铙钹或木鱼，接力一样照经书唱念。

做坛主的莫问枕，喃呒用的是白话，节奏和韵律十分奇特，绕来绕去的婉转音调中字字清晰。莫惊春恍惚听着他唱莫惊冬幼年失母，青年丧父，壮年死妻，含辛茹苦拉扯幼儿，盛年惨死横祸中。莫惊春的手不自觉扣紧莫星河的肩，被莫星河拍了两下大腿，才茫茫然回过神来松开手，低头看另一个幼年失怙恃的莫家子。

莫星河的眼像足了莫惊冬，小小的年纪就已经透着沉稳和通透，比起连连失神的莫惊春，他更像这个家里能主事的大人一样，莫问枕唱词里示意近亲跪拜的时候，他往往能比莫惊春反应得快一些，会拉着莫惊春的手，示意莫惊春对莫惊冬的灵位行跪拜大礼。莫问枕示意近亲给逝者添茶酒的时候，也是他站起身，往灵位前茶杯酒杯增添的。

莫惊春到此时还想着，莫星河到底明不明白死亡这回事。他不说话，也没有与他哪怕是用纸笔倾诉的时候。他只是过分乖巧地做一个好孩子，很多时候甚至还能在店铺或是生活的事情上引领莫惊春。

他也从未对莫惊春提出过要求，以至于莫惊春对养育这件事情并没有具体的实感。只觉得，养一个小孩，似乎也不过如此，只要给他饭吃，给他衣穿就好。

经文唱诵等仪式须在子时前结束，喃呒完毕后，紧接着就开始了送逝者上阴间路的流程。扎的纸人纸马在这时候便担了重要的角色——纸马载着逝者的生辰八字信息等，并要驮着逝者上路。而纸人则承担了在阴间伺候逝者的功能。

道公佬会请逝者近亲以藤条或木枝抽打纸人，喝令纸人到阴间之后不要偷懒，好好为奴为婢，好生伺候逝者。

仪式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便是道公佬在喃呒前，会早早在逝者家中一角放置一个簸箕，簸箕洒满糯米粉或面粉，用来判断逝者亡魂头七归家的时间和方式。莫惊春自己也说不好那是什么原理，总之在道公佬们的喃呒将近尾声的时候，若是逝者亡魂归来了，簸箕里的粉末上会留下动物足迹一样的印记，此时喃呒便可尽快结束，以让归家的逝者亡魂在自己灵前享用贡品，而活人们则为逝者开展接下来的流程。

民间传说里，逝者会骑马、牛、鸡等随道公佬们的喃呒归家。莫惊冬的簸箕上印子不明显，莫问枕只查看一眼，便笃定说那是马蹄印，莫惊冬是骑着高头大马高高兴兴回来的。

莫惊春尚无特别的情绪，莫星河却表现出了放松和高兴。这让莫惊春猛然意识到，莫问枕强调莫惊冬回来的方式，其实更多的是让他和莫星河心安的意思。

对活人的慰藉。

之后的仪式，便是给逝者在灵前享用祭品的时间。而后经幡打头阵，纸人纸马天梯列队，亲眷各人各拿一个，按道公佬的指示，带到河边焚烧。

莫惊春看着举着高高竹竿挂着的经幡的莫星河走在最前头，心里又是一痛。

焚烧的仪式并无特别，只是赶在十二点前将所有祭品焚烧干净，再诵经。而后众人先散去，各归各家，近亲也要早睡回避，免得亡魂留在家里的时候被惊扰，影响来世投胎。

到这时候，仪式便算是结束了。莫问枕低声交代莫惊春带好莫星河，夜里最好别起身，听到奇异响动也不要出声，“楼下的首尾等明天再收拾，今晚你带着星河仔好好睡一觉就好。”

莫问枕站得笔直，道袍是黄色丝绸制的，衣襟和领口、袖口的黑边绣着繁复的花纹，一看便知是重工制作，材质上佳，价格不菲，处处透露着他对道公佬这个职业的看重。

莫惊春又看他和其他道公佬交待别的事情，总觉得这个莫问枕，和这几天与他相处的莫问枕，好像没有哪一处是相似的。

这个成熟又稳重，仪式流程里的桩桩件件都处理得极为细腻、熟练，不管是逝者还是活人的心，都充分考虑好、管顾到。

而那个莫问枕，莫惊春除了毒舌，没有别的印象。

“十二点多了，赶快上去睡觉。”莫问枕催促他，神色正经又严肃，“小声点说话。”

莫惊春心里淌过热流，大概是感激，带着莫星河上楼。

然而楼梯才上到一半，就听到莫问枕在卖席巷四号外头吊着高音，喝了一声，“乔芒果！”

莫惊春诧异挑了挑眉，莫星河也下意识停在了楼梯那里，看着莫惊春眨了两下眼，表示他也很惊讶。

“乔芒果！你又大半夜吃酸嘢，你不怕胃酸倒流胃穿孔啊？！阿祝姐，不要卖给她！她今天吃五斤都有了吧？！”

听着莫问枕这像训小孩又像训狗的话，莫惊春默了一默，觉得莫问枕的变脸，着实是快了些。

好像只是一个转身，今天那个穿道袍的稳重又庄重的莫问枕，就碎得被风一吹，就散尽了。

莫惊春和莫星河都觉得好笑，但一大一小两人也只是对视笑一下，视线都下意识扫到天井旁，莫惊冬的灵位上。

灵位前，美酒佳肴满桌，同时香火袅袅，蜡烛的光跳动得厉害，仿佛那儿真的有个人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莫惊春的神色黯然，乔芒果再争辩什么，莫惊春也无心再听，也不敢再看莫星河关注察看他脸色的神色。

“走吧，我们好好睡觉，让你爸……”莫惊春攥紧莫星河的手，捏紧了，才有存在的感觉一样，“让你爸好吃好喝……”

好好上路。

莫惊春在心中默念后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