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慰藉 或者馈赠(小说家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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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想是一把柔软的刀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写小说。

当然,我承认,关于文学的模糊的梦,是早就有了的。我出生在乡村,很小的时候,却又离开乡村。这真是一种尴尬。童年的乡村已不复。而今的乡村,却又是我疏离已久的故土。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够用小说,追寻那一片远去的乡土。说来真是令人悲凉。当初,怀揣着梦想,执意要从那片土地上走出,去往远方。多年以后,在城市的喧嚣里身心俱疲的时候,魂牵梦萦的,竟还是身后那个渐行渐远的乡村。每次回乡,我都要沿着那条村路,绕着村庄走一走。或者,去河堤上,走很远的路,到河套里去。庄稼,牛羊,村舍,劳作的农人,田埂边盛开得耀眼的野花。这一切,都令我悲喜交集。我愿意用我的笔写下他们。在我的小说里,有很多乡村人物,他们既淳朴又狡猾,既温良又冷漠,既旷达又狭隘。我爱他们。在他们面前,我时时感到自己的小。小米们,小灯们,九菊们,还有翠缺、双月,被时代风潮吞没、独守空院的迟暮老人……他们是我的亲戚、我的乡邻,或者说,他们就是我自己。这就有一个问题。如何对待你自己?这是一种考验。我也时时反省,是不是,我总是心太软?我不忍将他们逼入绝地。我想留希望给他们。那些美好的生命,在悬崖上进退失据,我总愿意将他们奋力挽回。我不愿意看见美好的事物在转瞬间破碎,零落成泥。尘世浑茫。我愿意用自己的文字,轻轻抚摩这个世界的伤处,给饱受风霜碾磨的人们,带来一些温暖的慰藉。对于恶的描写,我一直尽力回避。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或许,以后我会改变。但是现在,我更愿意我的文字深处有一把刀,柔软,却锋利,能够以温柔的力度,给人心以绵长的触痛。纵然是微不足道的一抚一击,只要有灵魂的战栗,有人心的起伏和波澜,或也算作尽了小说的本分。柔软和锋利,是一对悖论。我渴望在这个悖论中寻求某种奇迹,刀光闪处,一些生命疑难迎刃而解。

我偏爱那样一类小说,迷离、丰润、辽阔、暧昧难明。在审美趣味上,我大概属于比较古典的一路。大学的时候,一位国画老师拉住我,要给我画仕女图。我极力推拒,才得以脱身。这件事,令朋友们嘲笑很久。或许,相对于激烈动荡,宁静和含蓄更容易唤起我内心的愉悦与认同。相对于艳光四射,我更钟爱贞静幽艳。拂去时光的尘埃,事物本身的质地慢慢浮现,那柔和的光泽,以及年代久远的气息,令人莫名地心碎,黯然神伤。读研的时候,曾疯狂地迷恋过填词。给朋友短信,也多是“小荷晚晴凋碧,占尽绸缪”之类,或者“念急管繁弦,苦风流云散”,惹来一捧的笑柄。

文学本质是诗性的梦。在这个物质的时代,诗意,是一种美好而珍稀的存在。我愿意我的文字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些许的诗意,带来一种升腾之美,使人们得以从艰难世事中昂起头来,回首,或者眺望。哪怕只是片刻的遐思,或者沉醉。我不是唯美主义者。虽然,我承认自己多少有那么一些理想主义。这是两回事。我也热爱人间烟火。喜欢在小说中描写热气腾腾的世俗生活。诗意和烟火气,它们不矛盾。我喜欢在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中,发现生活本身具有的点滴诗意。有诗意,就有飞翔。我愿意看到沉滞的生活生出飞翔的翅膀,在某一个时刻,远离尘世。

也写城市。城与人、人与人之间的种种纠葛、较量,微茫的喜悦,欲说还休的隐秘伤痛,也是我执意探究和试图揭示的。无论乡村还是城市,小说努力表现的,我以为,总不外人性。忘了是哪一位作家说过,小说中,总要有坏人。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也爱听坏人的故事。我想,大概没有人对好人的故事抱有兴趣。我的小说里,常常有一些坏人。他们坏,但坏得不彻底。这就是人性的耐人寻味之处。大是大非、大善大恶,在我的小说里不易找到。相反地,人性中那些模糊地带,那些细小的褶皱、罅隙,不为人知的破碎,暗潮涌动的战栗和波澜,心灵的流浪和迁徙,精神行旅的颠沛流离,那些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区域,不明朗,不纯净,似是而非——我对这些有着非常的兴趣。

一直梦想着能有一把刀,它藏在文字深处。柔软,而锋利;有温度,也有力度。这是我对小说的野心——虽然,这野心近于白日梦般的辽远缥缈。然而,小说者,正是作家的白日梦。我愿意沉湎梦中,长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