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水之为蒙
人类在走出山林并渐渐远离山林之后,便开始了对山林的思念。思念而又无处可归,那思念便化为梦幻。
山水画,是关于人类家园的原始梦幻。
正如走得愈远愈是思念家乡一样,人类社会愈是向前发展,人类愈是眷恋自己的原始家园。魏晋之前,人们对于山水似乎并无特殊的兴趣,到了盛唐,李思训、王维们便由衷地追慕那原始的梦幻。宋代是李成、夏珪、范宽、马远;元代以来,山水名家峰出,“四家”“六家”“九友”“十哲”“南宗”“北宗”遂蔚然成风。
也许并非巧合,而是人类全息精神运作暗中规约,《易经》中“蒙”卦的卦象为“垂”,艮上坎下,为山水之形。山水之为“蒙”,于自然则“混沌细组”,于人事则“柔韧默养”。山水画即“山川林木”在画家胸臆中蒙养孕育的结晶。石涛曰:“写画道,须知有蒙养。蒙者因太古无法,养者因太朴不散。不散所养者,无法而蒙也。”思其蒙而审其养,自然法则与生命法则同构。自然法则与生命法则相碰撞、相渗融,便诞生了诗与艺术。大道之行、元气运化,是天地的灵魂,是人类的灵魂,也是山水画的灵魂。最高意义上的山水画,其实是植根于人对自然的“神秘参与”之中的。
人与自然久违了。
现代人的聪明才智颠扑了自然原始的细组混沌,现代人营造的奢侈的物欲文明淤塞了人类本真的颖悟灵性。生活在钢筋水泥管道电缆构架中的人们,与自然日益失去血脉的关联。人们或许意识到了生命之泉的枯竭,“回归自然”的口号在摩天大楼间回响,“旅游”使芸芸众生趋之若鹜。然而,旅游很快变成了“旅游业”,深山古树、清涧云岫、悬崖飞瀑很快被围上一道道栅杆,再设立一座售票处,便成了“景点”。生命的元气再次被阻滞,通往原始家园的路径再次被隔断。
尚存的一线通道是心路历程,是诗人艺术家在精神层面上对自然的认同。其中包括山水画。读李云亭先生的山水画,我不禁想到了这些。
云亭先生自幼与美术结缘,辛勤耕耘于砚田丹青间。他曾尝试过油画、版画,又曾刻意于花卉鸟虫,最终却在山水画中找到自己的归宿。用他自己的话说:
山水才更契合我的天性。从此,他便时时徜徉于嵩岳、太行、匡庐、峨眉道上,时时流连于山光水色、白云翠嶂之间。我想,云亭尽管艰苦,然而又是幸运的,他的艺术生涯终于与生命深处那一潜在的冲动、那一遥远的梦幻沟通了。禅宗有言:“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或许云亭已经见到那本来清净的心性,能否成佛,我说不出,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艺术的真谛,那也一定是生命的活水,云亭的画作、云亭的人生将因此萌生一片不凋谢的新绿。
当然,从“发蒙”到“开悟”总是有一个过程。按达摩祖师的说法,或者“理入”,或者“行入”,或借经典教谕而鞭辟入里,或舍去一切文字义理而直彻心源。画道的修炼也不比修仙来得容易。这些,在云亭先生的创作生涯中也可以寻到佐证。
云亭早期的画更多地师从先人的成法,精于构架布置,用力具象实写,画面斑斓而平稳安然;他后期的画则更多地出自己之胸臆,笔墨恣情纵横,画面浑然空灵,单纯之中充盈着生气的流动。如若说他前期的作品多了些散文化的叙述,后期的追求则更倾心于意境的呈现,焕发出诗意的葱茏。我想,白石、海粟、宾虹、大千诸大师之所以能够通灵通圣,概经由此门径中过也。
云亭曾得到海粟大师亲自点拨,创作由此大进。由固置而入流变,由条理而入细组,由实写而入化境,由工致而入天真。云亭的山水画已经取得相当的造诣而为世人所推重,这部画册的出版无疑在他的创作历程中竖起一座丰碑,这是应当向他祝贺的。
只是,山径弯弯,云路迢迢,画道幽幽,艺海冥冥,云亭的求索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不过仅仅是开始。我想,在山水画的创作领域,他会以自己的信守与毅力,不断地在“山重水复”中超越自己,从而走向山水的更幽深处,走向精神的更高远处。
1993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