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凤图风波,针锋初对
浮云织月灯,回旋照旧梦。
千机一线在,敢与岁华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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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议事堂,檀香燃成尖锥。
沈夫人面色如铁,拂袖厉声:“好个孽障!花轿不坐出去纵马、赎礼还狮子大开口,你可知今日我沈家因你一人颜面尽毁?”
沈如织则是一副淡然神色,坦然跪坐,手却一直在脉息上暗暗计时——迄今掌印府使者已去半日,若到明日辰时仍不来递帖,依照礼制,此婚便彻底成了一纸空文。
想到这她缓声回道:“女儿不过依祖制『吉时不候』行事。若夫人尚嫌赎礼高,可当即退亲,女儿绝无怨言。”
一句“祖制”堵回所有斥责。先祖立训白纸黑字,沈夫人若驳,就是毁家规。这话一出堂中长辈此刻是面面相觑,气氛顿时僵成了冰线。
偏此时,门外小厮来报:“掌印府来人,说愿遵沈小姐所言条件,只是有一事相求——请沈家务必保住'九龙抟云'贡缎,此乃为太后寿辰所备,若有差池,掌印府上下皆担待不起!”
众人哗然。原来掌印府竟有如此大的把柄在沈家手中!沈夫人听闻此言,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她原以为拿捏住了“女儿”,却不想“女儿”反过来拿捏住了掌印府的命脉,让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握着茶杯的手指也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片刻后终于,她猛地将茶盏砸在地上,厉声道:“好!好得很!真是养了个会'自折家林'的好女儿啊!我与你,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茶汁四溅,沈如织的袖口湿了一片,她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头重重地砸在地上,然后平静地道:“母亲的断念,女儿记下了。”这一磕,她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孝顺,而是与这腐朽的旧秩序彻底了断的决心。
沈夫人听到此话愤愤的甩袖而去,众人见状也识相的一哄而散。
其实她心里明白,掌印府之所以急于答应这看似苛刻的条件,是因为朝廷已命织造局为太后六十大寿准备贡品,而“九龙抟云“贡缎正是其中压轴之作。如今距离呈献不过三月,时间紧迫,若无沈家相助,掌印府必定难以交差,甚至可能因此获罪。她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大胆提条件。
沈如织扶着墙壁缓缓站起,久跪的膝盖传来阵阵酸麻。回到院中小桃端来一盆温热的清水,轻声道:“小姐,擦把脸,敷敷膝盖吧。”
沈如织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小桃,去把我房里阁楼上那盏蒙尘的走马灯取来。”
“走马灯?小姐是说……那盏七年前,顾大人送来的旧物么?”小桃有些不解,但还是补充道,“那灯放了许久,老爷生前曾说它与岭南某个匠人所制的灯颇为相似。”
沈如织点头说道:“正是它”随即回忆起了七年前那次短暂的会面。
那年她刚刚适应沈家的生活,父亲沈毅偶然发现她对织锦一道有着远超常人的悟性,便为她安排了一场小型的技艺展示。顾昀作为锦官司的年轻官员前来观摩,看到她所织的一幅小巧云凤图,惊为天人。事后,顾昀送来了这盏精工制作的走马灯,灯壁上绘着几个憨态可掬的嬉戏童子,灯芯一旦点燃,热气驱动,纸影便在灯壁上回旋不休。
更令她意外的是,这灯的某些机巧,竟与柳清婉记忆中,父亲柳致远书房里一盏用于传递密信的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让她对顾昀的身份与立场,多了几分谨慎的揣测。
小桃依言将灯搬了过来,只是灯罩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随着走动扑簌簌落下了些。
沈如织接过灯,取出一根早先藏好的银针,凭借着两世的记忆,在灯座底部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轻轻一挑,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小小的暗格应声弹开。她将灯倒转过来,轻轻一抖——一卷用极细丝线捆扎的、几乎与灯座底色融为一体的暗色丝缎缓缓滑落,摊开一看,上面有一个用秘法绣的细密的梅花暗纹。
“果然没错。”沈如织唇边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这正是云锦“暗梅八出“织法的原始草稿,外人看来只是寻常的梅花图样,却不知晓,每一片梅瓣的走向、每一根花蕊的位置,皆可拆解成细致入微的经纬指令。这是柳父的巧思,亦是柳家“云凤织纹“中某种隐匿技法的原型。如今顾昀赠灯暗示,所为何来,值得深思。
她将草稿小心翼翼地摊在书案上,凭借着两世对织绣技艺的深刻理解,细细补全了草稿上几处因年代久远而模糊的缺口,心中已然勾勒出一幅更宏阔的蓝图:以这云锦密钥为核心,外藏于走马灯的旋转灯影之中——将来若要传递机密讯息,只需燃灯半刻,旋转的灯影便能形成一组动态的编码图纹,旁人看来,只当是在欣赏一盏别致的花灯,绝难窥破其中玄机。
月上柳梢,清辉遍洒。小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回禀:“小姐,醉春楼的江山行递来了消息。”说着,呈上了一柄合拢的紫檀骨泥金扇面折扇。
沈如织接过折扇,轻轻展开,扇面干净,只在扇骨一侧用蝇头小楷写着四字:灯起东风。
她不由低低一笑——江山行果然已经收到了“锦局翻盘”的口信,他们二人算得上是少年相识,江山行曾受过柳父的指点提携,后来沈父对其亦颇有照拂之恩,他知晓她双重身份的些许隐秘,如今这般,算是正式结为攻守同盟了。
她取过笔,在扇面的另一侧,同样用极细的笔触添上一行字:“花映中宵”。折扇复合后,那八个字便如暗语般藏于扇骨之间:灯起东风,花映中宵——合起来便是「借灯东风,夜半覆棋」之意。
次日辰时,掌印府果然派了专人送来了当初沈如织所列的“八色赎礼”以及足足二十万两的银票,此外,还有一纸签妥的协议:水月织坊未来三年的五成净利,按月结算直接交付给沈如织个人,三年之后,织坊经营权与分配制度再行商议。
沈家上下顿时炸开了锅,二十万两银子固然丰厚,但要将水月织坊这块肥肉的半数收益拱手让给一个出嫁的女儿,依旧如同剜心割肉一般。
沈夫人听闻立刻暗中召集了几位族老,想要联手阻止这份在她看来是“割肉喂狼“的协议,只是没成想却被一向不理家中庶务、只在佛堂静修的沈老夫人(沈如织的祖母)出面挡了下来。
“够了。”沈老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让满堂争执戛然而止。她缓步从佛堂方向走来,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着岁月的沧桑,但那双眼睛却依然如鹰隼般锐利。
“这孩子的事,容我这个老婆子来定夺。”
沈老夫人是唯一知晓柳家真相的沈氏长辈,也是当年亲手安排柳清婉入沈家改名换姓的人。六年来,她虽表面不问世事,却一直暗中注视着这个女孩的成长。昨夜沈如织弃轿而去的消息传来时,她并未如其他人那般惊慌,反而在灯下静坐至天明,似是在等待什么。
此刻,老夫人看着沈如织的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她轻轻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最后只剩沈如织和几位关键族老后,才开口道:“昨日我便听说了水月织坊险些失火一事。若非有人提前发现,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如织一眼,沈如织心中了然——老人家已经知道是她提前发现并化解了危机。
“来之前我已命人查过账目。”老夫人继续道,声音忽然沉了下来,“近两年织坊账目混乱,有人暗中挪用资金,竟已累计六万两之巨。这些银两若查起来,怕是要牵连不少人。”
在座几位族老面色顿变,有人甚至忍不住站起身来。老夫人却只是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那些人便又悻悻坐下。
沈如织心中微动,终于明白为何祖母突然出面为自己撑腰——老人家早已看穿了沈家内部的腐败,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而自己昨日的举动,恰好给了她这个机会。
老夫人手中捻着一串暗紫色的菩提佛珠,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开口:“如织,老婆子记得,你父亲在世之时,时常赞你于织造一道有天授之才,聪慧机敏远胜家中那些不成器的男丁。今日之事,你可有十足的把握?这份'买卖',你能否担保三年之后,让我沈家不但能收回织坊全部主导权,更能凭此立于不败之地?”
沈如织看着祖母的眼睛,忽然想起幼时一个被她尘封的记忆——那时她刚入沈家不久,总是噩梦连连,老夫人曾在一个雷雨之夜轻抚她的额头,低声道:“孩子,记住,你不仅仅是沈家的女儿。“当时她尚且年幼,并未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如今想来,才明白老人家早已将她视为两个家族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捧上昨夜已补缀完善的走马灯“暗梅八出“草稿,声音清澈而坚定:“回祖母,孙女有把握。”
老夫人接过草稿,手指微颤。“这是......柳家的手笔。”她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神色,“当年若非柳家这门手艺,我也不会与你祖父相识。你可知,沈家织坊最初的几个技艺,有一半是从柳家学来的?”
沈如织惊讶地抬头,这是她从未听闻的家族往事。
“孩子,我不是无缘无故支持你。”老夫人的声音忽然低沉了几分,“这些年,我虽深居简出,却也看得清楚——沈家根基看似繁盛,实则已被蛀空大半。倘若任由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五年,沈家便会彻底衰败。你父亲在世时曾想整顿,却......“她长叹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三年之内,”沈如织坚定地看着祖母,“我会让云锦十色、草木染八方之技艺,皆可在沈家各房妇人手中发扬光大,让她们各有所成,更能让织坊成为为沈家培养人才、开创财源的活水。届时,织坊本身只是一个载体,沈家已不必再寄命于一桩联姻、一局生意。孙女更会设法重现'云凤织纹'之辉煌,以真正的传世技艺,让沈家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
老夫人听罢,眼中终于露出欣慰的神色。她缓缓点头,看向在座几位族老:“沈家未来三年,便由如织做主。织坊一应事务,悉听其便。谁若不从,便是与我这把老骨头过不去!”
族老们虽有不服,但对上这位沈家实际掌权人的决断,也只能低头应是。
与此同时,顾昀已接手了水月织坊火灾的卷宗。
他亲自带人前往现场勘验,又调来了经验老到的勘验匠人。
匠人仔细查验后回禀,被烧断的门闩处桐油虽厚,却明显混杂着一种特殊的草本灰烬,这种灰烬似乎提前中和了桐油的烈性——使得火势受到了极大限制,未能蔓延至织坊核心的机台与珍贵布料存放处。
“大人,这火……像是有人故意要烧,却又像有人在暗中巧妙地护着,让它烧不成大事。”匠人感叹道,满脸困惑。
顾昀若有所思,随即吩咐手下:“仔细搜查现场,特别是灯具、烛台一类的残骸。”
众人虽感狐疑,却不敢违令,一番仔细搜寻之下,果然在织坊后院一处偏僻角落的灰烬中,翻找出几片烧得残缺不全的走马灯纸壁碎片。其中一片上,隐约还能辨认出半朵烧焦的梅花图案。
顾昀拾起那残片,用指腹轻轻揉捻着上面的炭痕,他想起卷宗中记载,当年柳侍郎府上失窃的名贵图样中,便有一卷是以类似的“梅花暗纹”为记,且柳侍郎本人亦擅长利用特殊草木灰烬处理密信或防火。他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梅花暗经……当真是有意思。”
他将那几片残灯纸片小心翼翼地收进袖袋之中,深邃的眼底泛起层层波澜:若真有人能将如此精妙的织造指令藏进寻常灯影之中,此人怕不只会织锦,其心思之缜密,布局之深远,更是这天下棋局中一位不可小觑的对手。
夜阑人静,偏院里灯火微醺。
沈如织点燃了那盏修复好的走马灯试样,灯芯跳动,梅影旋转,在素白的墙壁上铺展开了一层层流动的金色光影幻象,如梦似幻。她静静地凝神观瞧,推敲着每一个细节,忽听窗棂处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推开窗,只见顾昀一袭玄色官袍,立于微雨的屋檐之外,细密的雨点沾湿了他衣摆的墨色,却丝毫未减其清冷卓然的气度。这是她重生后两人的第一次正面相对。
“顾大人深夜来访,可是为了白日织坊的案子?”沈如织语气平静地问道。
顾昀并未直接回答,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变幻的灯影之上:“梅花八出,针路暗藏。沈姑娘这走马灯,当真是巧夺天工。若姑娘能为本官详解一二,或许能助我查清那纵火灼坊之案。此灯影之法,在下观之,与当年柳家织法中的某些秘技很像,不知可有关联?”
沈如织长长的羽睫轻轻一颤,垂下眼睑,指尖在冰凉的灯壁上轻轻一弹,旋转的梅影骤然停顿。她声音悠远,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若要解此灯中之秘,须得先请顾大人答我一问——大人此次彻查火因,究竟是为我沈家讨个公道,还是为了追查当年柳案的沉冤?”
顾昀深邃的眸色又暗了几分,他沉默片刻,随即郑重地对沈如织一拱手:“不瞒沈姑娘,两者皆要。柳侍郎于在下有半师之谊,其冤屈在下一直铭记于心,未敢或忘。而沈家,亦是我御史台辖下良民,护其周全是分内之责。”
沈如织闻言,唇边终于绽开一抹真正的、如寒梅初绽般的浅笑。她抬手,将走马灯轻轻吹灭,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灯芯上一点余烬,在黑暗中冒起一缕细细的青烟。“既然如此,”她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便等下回,灯再亮之时,如织再为大人详解吧。”
窗外雨丝斜织如帘,朦胧了远处的灯火,恍若天地之间,也正被人一针一线地,翻织着一匹湿润而深沉的夜色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