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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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的居所,准确地说是他父亲的居所,或者说他们这个家庭的藏身之处是一幢年久失修的洋房。这座上下三层携带一个草坪的法租界的遗迹,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吹雨淋终于成了悬挂界线含糊的门第的衣帽架。这个有着被封死的壁炉、堆满杂物的昏暗的过道的楼房由三户家庭盘踞着。在罗克的顶上住着一位骄傲的男高音以及由他统率的一群高音C爱好者兼崇拜者。“我丈夫可以在高音A上持续十小节,至于高音C,同样也是十小节。”在罗克的下面,则是一位挂牌营业的牙医,这位秃顶的医师是一位鳏夫并且是一位毫不留情的器械能手。总之,三个家庭的统治者所从事的职业都与人类的口腔有关。这栋小楼就像人体的某个器官,处在一条扭曲幽深的小巷的尽头。它的日常景观由孔空练习曲或者民谣,拔牙时的呻吟或时不时窜出的大呼小叫以及不断修改着的戏剧台词交织而成。

这个忍无可忍的由残暴的医学和由高音来控制家庭的嗓音搅拌机构成的堡垒此时显得格外地安静。“你的父母经常外出旅行吗?”项安的话语伴随着收音机播送的提琴声,仿佛是一句排练了多时的唱词。“这是第一次。”罗克无精打采地应答了一句,像是要推开他的无聊至极的身世。她将身体移至他的背后,将手指缓慢地插入他浓密的头发,渐渐地,在夜色的鼓励之下,她将他的脑袋拥抱在自己的胸前,昨晚洗头时留下的那股香皂味,现在变成了一股干草的气味。“你总是这样吗?跟一个人待着却想着另外一个人,甚至还不止一个。”她从上面凝视罗克的眼睛。他由衷地欣赏这一注视,从这个角度罗克几乎完全发现了女性梦幻的一面。这种体态逆转之后的梦幻性恰好是还原后真实面目的最本质的披露。她转向他的正面,身体擦过书桌时带下了《波德莱尔选集》。一种对淫逸生活的论述在地板上打开了。它中间的某一页在窗口送入的微风中翻动了一下,又回到了原处。一阵油墨和纸张的香味萦绕着他俩裸露的脚踝,一声纸张擦地的清脆声响唤醒了内心深处隐隐闪现的情欲之火。收音机送出女播音员矫揉造作的语音,然后是几秒钟的沉默,突然之间一声号角宣告了一部乐曲的开始。

罗克的父亲的一帧黑白相片挂在书橱上方,他正在木质镜框内冷漠地吸着烟,目光茫然。他一生撰写了三十部戏剧以及近百首与农业机械和重工业有关的言辞铿锵的抒情诗。他的勤奋堪与莎士比亚媲美,并与他的独生子罗克的游手好闲适成对照。十年之前,剧作家也称为戏剧家的罗毅之便深居简出,埋头创造他的回忆录了。这类辛酸史加奋斗史不外乎对罗克那地主爷爷的暧昧的回顾,对年代久远的风流韵事的诗意的点染,再附上字迹不清的日记,细心搜集的旅游明信片,泛黄的剪报,若干生疏的新名词,从百科全书上摘录的大段条目解释。反正是一些他的逆子所不屑收藏的破烂玩艺儿。“这位口味古怪、嗜辣成癖的四川好人竟成了布莱希特的同行,着实令人吃惊。”罗克的这一评论几乎对他不同时期的每一位女友发表过。而他这个沉浸在无穷尽的声色欢娱之中的瘦弱的家伙,无疑是他父母的爱情的结晶体、日常生活的烦恼、晚年的克星、精神沮丧时的指责对象。“你永远也不会懂得什么叫做专心致志。”项安咬着他的嘴唇说道。罗克忽然感到非常疲倦,睡眠的欲望在他的血管里流动着一直涌向他的脑际。“你我之间的事仿佛发生在另外两个人之间,这是另外一个故事的一部分。”“我想喝水。”项安打断了他的诉说,从他的身边离开,走向床边地板上放着的七只乳白色的茶杯。在项安蹲下的时刻,罗克感到他是多么需要她的体温,她身体的重量,她手指摸索时由羞涩向大胆过渡间的迟疑的移动。当她将手心美妙地翻转过来,用手背那些突起的细小关节顺着他的身体挪开时,罗克感到自己是从海水中猛然抬起头来,急促地呼吸着贴近水面的一小口空气。但是海水很快消失了,罗克似乎是从一个寂寥的高度瞭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傍晚的微风将一股凉意送至他敞开着的胸膛,他的内心与他的皮肤同时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无疑,她是他一生中最珍爱的女人。罗克想将这一想法立刻告诉她,但是几乎是同时,他就打消了这一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