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弗朗斯瓦丝——她对自己的姓氏一直守口如瓶——约莫八十岁,满头白发,脸上笑容灿烂。20世纪70年代,她在马赛与法国计划生育组织一起支持过地下堕胎活动。韦伊法[1]颁布后,自愿终止妊娠[2]合法化,弗朗斯瓦丝前往西班牙,甚至去往墨西哥的恰帕斯州,继续援助女性。2019年5月的一天,她同卡特林·舒尔特-希伦一起坐在巴黎11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卡特林在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无国界医生”(MSF)工作,是性与生殖健康问题的专家。她也曾支援过地下堕胎活动,尤其是在阿根廷。为了让无国界医生将援助想要堕胎的女性纳入其主要工作任务,她一直不懈斗争。这两位女士聚在这里是为了参加无国界医生在“冶金工人之家”[3]举办的关于堕胎的会议。我有幸与女记者维克图瓦·蒂阿永参加了这次会议。很快,她们的交谈变得热烈而激动人心,充满了各种细节。她们谈论各自的堕胎手法、技术以及工具,谈论压强、吸力、导管的长度、塑料的类型和质量。这是一场专业人士的实践经验分享会。弗朗斯瓦丝对堕胎方法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取得的进步惊叹不已,卡特林则对最早通过抽吸进行堕胎的有效性惊叹万分。就在这时,弗朗斯瓦丝在她的包里翻来翻去,拿出两根塑料导管,透明的管壁已经磨得有些粗糙,这是她在马赛使用过的导管,她把它们保存下来留作纪念。我们把导管拿在手里……我曾多次在课堂上讲过关于卡曼式堕胎[4]的历史——在本书的后文中我还会再次谈及,但是,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导管,更没有亲手拿过这样的导管。这场发生在曾帮助过许多人的两位女性之间的具体讨论,以及弗朗斯瓦丝从大包里拿出导管的画面,成了我作为女性主义者最为动人的记忆之一。
然而,那时,我尚未想过从日常之物讲述女性史或思考她们斗争的意义。是其他一些已经研究过物的历史以及通过物研究历史的历史学家启发了我。
2020年,皮埃尔·辛加拉维卢和西尔万·韦奈尔主编的论文集《世界商店》(法亚尔出版社)呈现了许多日常之物的历史,这些物品讲述了许多故事——被用于征服太空的印第安人吊床,加速非洲大象灭绝的钢琴……布鲁诺·卡瓦内斯以日常之物为基础讲述了战争的暴力史(《暴力片段:1914年以来的物品战争》,瑟伊出版社,2020)。在德法公共频道[5]上,帕特里克·布舍龙与男女嘉宾共同完成的电视节目《讲述历史》,也是每一期从某个日常之物出发,讲述社会史、政治史、经济史上的某个片段。从日常之物这样一扇小小的门进入历史,能够更好地揭示并激发大家感受我们想要传达的历史,我发现这样的方式极为成功、有效。通过日常之物来把握历史,能让我们走近历史。我再一次想到了弗朗斯瓦丝的导管,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通过与女性斗争相关的日常之物来讲述她们的历史。
艺术家们也经常使用这种以物叙事的方式。2019年,弗朗斯瓦丝和卡特林相聚于西班牙女摄影师、造型艺术家拉亚·阿布里尔[6]的艺术展“论堕胎”。当你进入展览大厅时,立刻就会看到一个由许多衣架堆叠在一起形成的金字塔,我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理解。
2019年,与西班牙的情况不同,衣架在法国尚未成为自愿终止妊娠斗争的象征符号——我会在本书的第140页讲述这一斗争事件。等我理解这一切之后,我才发现拉亚·阿布里尔对于表现地下堕胎的暴力以及相关女性数量的构思是如此坚定有力。2022年6月,美国联邦政府裁定女性堕胎权并非宪法赋予的权利,为支持美国女性而爆发的抗议活动频繁使用了衣架这一物品,肯定了这一象征物的力量。
2022年,在塞特举办的纪实摄影节“独特的影像”展出了卡米耶·加尔比(Camile Gharbi)的摄影作品,主题为“直面:亲密伴侣暴力史”。这次展览展出的是一系列简洁、精练的小照片,乍一看这些影像只是日常之物:高压锅、音箱、熨斗,但在每张照片下方的文字说明里,却写着:名字,年龄,“被丈夫或恋人杀害”的句子,日期与地点——这一切和墙壁上的女性主义拼贴画一样,再一次彰显了捕捉恶之平庸及日常暴力的巨大力量。正如20世纪70年代的其他艺术家一样,这些女艺术家在作品中利用日常之物来展开女性主义斗争。
这也是瓦利·埃斯波[7]所做的事,1976年,她创作了《圣母分娩》:这是一张拼贴照片,画面上是一个正在分娩洗衣机的女人,滚筒里掉出的红色毛巾像一摊血。这也是玛莎·罗斯勒[8]所做的事,在一部叫作《厨房符号学》的视频中,她站在厨房操作台前,正对镜头,像烹饪节目的主持人那样介绍并使用厨房用具(围裙、平底锅、刨子、打蛋器、刀具……),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具有侵略性。
我一度打消了以日常之物来讲述女性斗争史的想法。诚然,的确有东西可说,因为性别的构建是通过分配给女性和男性不同的物品实现的。同时,男性与女性共同使用的物品也会被性别化:颜色、形状、材料、重量,甚至是……价格!但是,在我的同事们出版了《世界商店》这一论文集之后,我担心自己写出来一本类似于《妇女乐园》[9]的书,里面会提到口红、长靴、脱毛器。既然要选择一个视角,我希望只保留与斗争相关的物品,无论它们是标志、象征还是目标,无论它们被利用还是被改造。女性主义者青睐的物,破坏的物,挥舞的物,或者利用的物,都可以。只要这些物在女性斗争中出现过,无论这些斗争是为了争取平等,为了争取选举权,还是为了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抑或是女工罢工、家庭主妇罢工。前一本书《去他的父权制》主要论述了从法国大革命开始至今的女性主义斗争,我曾想在那本书中讲述一些斗争故事,而在这本书中,我想以更加鲜明、更加物质、更加具体的方式来呈现这些斗争。也许您一开始会觉得这些物品无足轻重,但是之后您会发现它们比表面看起来更加重要。因为这些物品中的绝大部分您都很熟悉,并且其中有些东西您自己也拥有。因此,本书的标题“枪与玫瑰”[10]既是对前一本书的呼应,也是因为在其他种种物品之外,我还会和您谈论武器与玫瑰。
最后,本书的背后还隐藏着梦想与希冀:我希望能在法国建立一座女性主义斗争博物馆。这样的博物馆,英国已经有了,美国的华盛顿也即将要建立。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照片、海报、重要的文献,以及各种各样的物品!因此我想给打算踏上漫漫征途的你们一些灵感。
另外,这本书本身也是一件物品,它可以在与父权制的斗争中发挥作用。比如,把这本书扔向在街头骚扰您的人。
参考资料
那次私人会面之后,弗朗斯瓦丝和卡特林在无国界医生举办的圆桌会议上再次聊起了这些主题(详情见网站msf.fr)。拉亚·阿布里尔的摄影集(《论堕胎:堕胎,一种普遍的脆弱性》,2019年5月24日)由植物升降机出版社于2017年出版。[11]2022年5月,卡米耶·加尔比的摄影集《直面:亲密伴侣暴力史》由眼睛出版社出版,可惜的是,刊印的数量很有限。玛莎·罗斯勒的视频作品可以在YouTube上看到。
[1] Loi Veil,即《自愿终止妊娠法》。该法案于1974年由时任法国卫生部部长的西蒙娜·韦伊(Simone Veil)提交,于1975年颁布,至今仍在不断修订。——编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注明,均为编者注)
[2] 即堕胎。法语为“Interruption Volontaire de Grossesse”,简称为IVG。
[3] la Maison des Métalos,一所位于巴黎的文化艺术机构,受法兰西岛大区议会资助。——译者注
[4] 一种以抽吸的方式进行堕胎的方法,以美国医生哈维·卡曼(Harvey Karman)的名字命名。——译者注
[5] Association Relative à la Télévision Européenne(ARTE),又译作“欧洲电视协会”,是1992年由德法两国合资建立的公共电视频道。
[6] Laia Abril,生于1986年,西班牙著名摄影艺术家。她在进行一个名为“厌女史”(A History of Misogyny)的长期项目,项目成果已有摄影集《论堕胎及无法堕胎的影响》(On Abortion: And the Repercussions of Luck of Aucces,2018)与《论强奸》(On Rape,2022)。
[7] VALIE EXPORT,生于1940年,奥地利先锋艺术家、导演,涉足摄影、视频、装置艺术和电影等领域。她刻意采用商标似的大写形式设计艺名,希望通过艺术实践来“出口”(export)她内在的思想和感受。其著名作品有1968年在慕尼黑市中心表演的行为艺术《触摸影院》(Tapp-und Tastkino)。
[8] Martha Rosler,生于1943年,美国著名视觉艺术家、随笔作家。其代表作《厨房符号学》(Semiotics of the Kitchen)是女权主义录像艺术的先驱作品。
[9] 法国作家左拉创作的小说。这部小说以19世纪下半期法国资本主义发展为背景,讲述了巴黎一家大百货商店的兴盛故事。
[10] 本书法语书名直译是“枪与玫瑰:见证女性斗争的物品”。
[11] 作者此处援引的信息有误。拉亚·阿布里尔的摄影集《论堕胎及无法堕胎的影响》由Dewi Lewis出版社于2018年出版,在植物升降机网站上有售。2019年5月24日,弗朗斯瓦丝与卡特林·舒尔特-希伦围绕无国界医生与拉亚·阿布里尔合作的主题展览“论堕胎:堕胎,一种普遍的脆弱性”展开了一次对谈,即本书一开篇提到的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