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脸老人
说来也巧,季羡林初到济南的家,第一眼看到的既非叔父,也非婶母,而是一个颇为怪异的老人。这个老人和季家非亲非故,可是看起来好像和季嗣廉早就认识。季羡林发现他与父亲谈话蛮亲热的。老人灰白稀疏的胡子,谈话时不停地上下抖动,头顶上同样是灰白而更加稀疏的头发,在胡子和头发中间夹着一张黧黑的脸膛,如同一只黑色的蝙蝠。这副模样在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看来十分可怕,尤其晚上做梦时看见这样一张脸,季羡林被吓醒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季羡林第一眼偏偏又看到了他。他仿佛很高兴,朝季羡林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他那鲇鱼似的大嘴一咧,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那样子更加恐怖。鲇鱼须似的胡子朝后抖着,眼睛和鼻子之间的距离就扯得更近了,中间再耸起几道皱纹,那脸就更像一只跃跃欲飞的蝙蝠了。季羡林感到实在可怕,不敢去看,只好转过身面对着那棵刚刚发芽的枸杞树。这时,耳边传来街上小贩的吆喝声,因为初来乍到,他不知道是卖什么的。老人似乎并不介意,他在院子里忙活自己的事儿。
日子久了,季羡林从别人的嘴里渐渐知道了这老人的一些情况:他的家在济南南边的山里,家里很穷,所以一直是光棍一条。几年前他到济南来做工,人很勤快,又能吃苦,还是个手艺不错的泥瓦匠,但始终没有挣到什么钱。现在老了,情况就更加艰难,只好借住在季家后院的一间草棚里,帮助房东修修房子,干点杂活儿。季羡林发现,老人那微笑后面隐藏着一颗为生活磨透了的悲苦的心。就是这个发现,使他同老人亲近了起来。
老人邀请季羡林到自己屋里去。其实这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靠着墙搭起的一个低矮的棚子。没有窗户,里头黑洞洞的,一股潮湿的霉味儿熏得人透不过气来。四壁烟熏火燎,顶子上挂着蜘蛛网,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当季羡林正要抽身出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墙龛里有一个肥白的大泥娃娃。老人见他对泥娃娃感兴趣,就拿下来送给了他。这泥娃娃成了季羡林不会说话的玩伴儿,带给他无限的乐趣。他渐渐觉得,那张蝙蝠脸不仅不可怕,反而变得可爱了。
闲下来的时候,老人常带季羡林到附近去玩。他带他登上圩子墙,眺望云彩一样的青黛色的南山;带他到护城河边,看清清的河水里游动的小鱼和岸边碧绿的野草。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离家不远的一座古庙。古庙院子不大,里头有许多高大的柏树,浓荫匝地。阴暗的大殿里列着几尊泥塑的神像,神像的油彩已经斑驳,两廊站着面目狰狞的鬼卒,气氛阴森恐怖。庙里早已没有了香火,到处布满尘土,柱子和屋顶挂着蜘蛛网,梁间有燕子垒的窝。季羡林很乐意跟老人到古庙里玩。老人在柏树下给他讲故事,说有一个放牛的小孩儿,怎样在山里遇见一只狼,小孩儿如何同狼斗智斗勇,终于脱险。季羡林听得津津有味。
一年夏天,季家搬了一次家。从柴火市搬到佛山街的南段。在搬家过程中,季羡林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老人的趣闻逸事。也是机缘巧合,老泥瓦匠认识了一个不安心单调生活的有夫之妇。老人为她发狂了,不顾一切了。但不久,一天夜里,两个人被那女人的丈夫堵在屋里。老人从窗户跳出,又翻过一堵墙,逃脱了。这比放牛的小孩儿遇见狼又脱险的故事有趣多了,人们津津乐道。从此,季羡林再看见那蝙蝠脸的老人就想发笑。看他那强作笑容、一本正经的样子,看他那撅着胡子、一脸严肃的样子,季羡林再也无心听他讲放牛孩子的故事。他真想问一问,那天晚上他逾窗逃走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又张不开口,终于没问,只是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暗自玩味,偷偷地乐。
日子一久,老人的处境更加狼狈了。他已经不能继续在那个棚子里居住,只好搬出来。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栖身在那座破旧的古庙里。庙里没有和尚道士,他孤零零一个人和那些泥塑的神像鬼卒为伍。一个夏末的黄昏,季羡林到古庙来看望他。庙仍然同先前一样衰颓,柏树仍然遮天蔽日。季羡林看见老人的身影在大殿的角落里晃动,立刻走上前去。见季羡林来了,他显得很高兴,忙着搬来一条板凳,又倒水给他喝。从他那蹒跚的脚步和佝偻的身躯看,他老了许多。老人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几个月来的情况。季羡林一边听着,一边环顾庙里的环境,青面獠牙的鬼卒让他感觉鬼气森森,连汗毛都竖起来了。老人告诉季羡林,他已经不能再做泥瓦匠,几个好心的街坊邻居经常送饭给他吃。最近他的身体越来越弱,他真想壮壮实实再活几年。昨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托着一个太阳。梦见太阳就是好兆头嘛,所以他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的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微笑,眼睛也闪出神秘的亮光。季羡林被惊呆了,他不知道该和老人谈些什么,就告辞回家去了。
进入秋天的时候,老人大病了一场。在挣扎着活过来之后,老人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脸上像涂了一层黑灰,而且嘴里不停地哼哼。除了哼哼和吐痰之外,他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依靠乞讨度日,苟延残喘。季羡林一年年逐渐长大,老人则越来越老、越来越弱了。
等到季羡林要去北平上大学了,老人知道后特地到季家来看他。人还没有到,就听到了他的哼哼声。坐下来喘息了一阵儿,他才断断续续迸出几句话来,接着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季羡林怀着怜悯的心情同他说话,心想,这老人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惊奇地发现,老人似乎很镇定,眼睛里依然闪着一种神秘的光。
季羡林寒假回到济南,以为老人肯定不在人世了。没有想到的是,他又听见了窗外传来的熟悉的哼哼声。他简直惊愕得不知所措了。老人进屋坐下,又从断断续续的哼哼中迸出几句套话来,接着又是连珠炮似的咳嗽。季羡林问及他生活的近况,他说因为受到本街流氓的欺侮,已经不能在古庙住了,就在圩子墙附近找到个地方,搬了过去,不过仍然有好心人送饭给他吃,其中包括季家。他觉得身体比先前好些了,希望能壮壮实实再活几年,说罢拖着蹒跚的脚步离去了。
次日下午,季羡林去看他,走近圩子墙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人家,只见一片坟场,找了半天,发现坟场边的土崖下有一个洞,洞口有个秫秸扎的门。季羡林轻轻把门拉开,一股带烟味儿的土腥气直冲鼻孔。老人蜷缩在铺着干草的地上,看见季羡林急忙想站起来,被季羡林劝住了。季羡林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看着“门”外边一个连着一个的坟头,心想,这个僵尸似的垂死老人不就“生活”在坟墓里吗?他的心冷得颤抖起来,可是这个老人看上去却从容淡定,神秘的目光里仿佛包含着不可思议的希望。
从六七岁到二十几岁,季羡林同这个蝙蝠脸的老人没有断过来往。他目睹了一个孤独无助的劳动者悲惨的晚年,引起他对人生和社会问题的许多思考。他们不是亲戚,甚至不能算是邻居,可他们是忘年交。